第108章
項錚對他微笑:“傳茶。酒喝得多了,口里苦�!�
薛介的冷汗來得快,去得也快,恭敬地一弓腰,應(yīng)道:“是�!�
薛介小步退下,暫時留項錚一人在殿內(nèi)。
他漆黑的形影落在墻面上,微微佝僂著,總算是顯出了一點老態(tài)。
毫無預(yù)兆地,項錚抬起手來,重重地捶打了一下床鋪。
他并未告訴薛介,他方才之所以驚醒,是因為夢見了樂無涯。
夢中,樂無涯繞著自己的龍椅,優(yōu)哉游哉地緩緩步行一圈,伏在身坐龍椅的項錚耳邊,小聲低語:“皇上,臣是斷袖。”
項錚這一輩子,口上雖然從來不提,但心里最看不上的,就是他的父皇。
他修道煉丹,活活吃死了自己。
他豢養(yǎng)雅臣,將后宮弄得烏煙瘴氣。
他放權(quán)于人,最后活得毫無威嚴,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間。
因此,項錚事事與他相反,驅(qū)道尊儒,勵精圖治,治世二十載,他自認為是個完滿之人。
那些不完滿的地方,都被他設(shè)法一一剪除,除得干凈利索,名正言順。
誰想到,樂無涯死到臨頭,竟然謀算了他一把,用遺言公然毀謗他的名譽!
只這一句話,項錚先前對他的好,無論真假,全都變成了不清不楚的別有用心。
他清清白白的一世英名,都要被這一句話毀盡了!
[105]家常
普天下最尊貴之人,因著被夢魘驚醒,后半夜輾轉(zhuǎn)反側(cè),始終未能成眠。
因為精神不濟,他只能宣布,今日罷朝。
而他夢魘的造就者,在清晨時分,神清氣爽地推開了京郊驛館的窗戶。
帶著晨露的新鮮空氣,在肺腑里轉(zhuǎn)了一圈,仿佛血液里都帶了草葉的清香。
樂無涯剛剛把筋骨舒展開,一回頭,便發(fā)現(xiàn)驛館小桌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一只雪白的小狐貍尾巴。
昨夜他過得愉快,全然忘了袖子里還藏著這么個精巧的小玩意兒,到頭來也沒能送出去。
他把小狐貍尾巴掂在手里甩了甩,沒想出該怎么處置它,就先不去想。
樂無涯盛裝打扮一番后,三跳兩跳地來到了樓下。
今日當班的驛卒。就是樂無涯入住驛館那日的驛卒。
他年歲不大,性情活潑,笑時鼻子會微微的皺起來。
他已經(jīng)跟樂無涯很熟絡(luò)了,一和樂無涯打上照面就露出了笑容:“好這一夜,熱鬧得緊!炮仗直放到后半宿,和過年也沒啥區(qū)別了。聞人大人昨夜也去瞧熱鬧了吧?”
樂無涯笑答:“去了。昨天你不當班,是陪老婆孩子去了吧?”
驛卒不好意思地喏喏應(yīng)了,打量了樂無涯的裝束:“大人要出去?”
樂無涯笑著反問:“怎么,問這么細,是要向誰報信嗎?”
驛卒毫不變色,還是笑呵呵的模樣:“是啊,我得細細打探了您的去向,晚上跟福星、祿星、壽星三位大人念叨念叨,叫祂三位老人家保佑您步步高升、官運亨通呢�!�
樂無涯和他打著哈哈,心里卻宛如明鏡。
在官員的驛館里安插眼線、竊聽來往官員們私下里談?wù)撔┦裁�,還是樂無涯前世活著的時候提出的想法。
老皇帝吃他冷飯,吃得還挺歡。
當初,他用拉攏天狼營的手段,悄悄攢出了一支細作小隊,安插在各地驛館,將各地情報一層層地向上流轉(zhuǎn)匯報。
最終,大小消息都匯總在樂無涯這個中轉(zhuǎn)處,匯總整理后,再報至昭明殿。
眼前這孩子明顯是他死后才來的,并不認得他。
但他的那套耳聽八方、笑臉迎人的行事風格,全是樂無涯定的基調(diào)。
上京從官到吏,對待外來官員,都有股自傲驕矜的氣度。
來京官員人生地不熟,面對這一個個朝天的鼻孔,難免心生畏懼,這時突然冒出個小年輕,對他們和顏悅色,有求必應(yīng),他們自然會卸下心防,把這人當作個貼心的小老弟。
對于小老弟,當然也不會過于提防了。
除此之外,樂無涯還有一樁證據(jù),可以印證他的猜想。
他記得清清楚楚,赫連徹這個陌生的異族人“走錯門”時,這人忙著檢收信件,全然沒留心。
樂家兄弟來尋他時,他也沒上心他旁聽了全程,覺得樂家兄弟來找他致謝合情合理,并無不妥。
直到六皇子上門,他才算是徹底地對自己上了心。
樂無涯喝他的冷酒時,就察覺了他那異常的熱絡(luò)態(tài)度。
可京郊驛館的職責,僅僅是負責接待外地的官員而已。
這驛卒只算得上吏,而非是官,素日里連京畿官員也接觸不到。
這么一個小吏,卻能認出六皇子,便已是超出了他的本分了。
樂無涯心中知曉他了的身份,對此人卻并無意見,這些日子以來,照樣是和他連說帶笑。
要是自己不死,這小子該是自己的下屬。
且他頗有干細作的天分,樂無涯愛才,看著驛卒的眼神,幾乎透出了幾分慈愛。
樂無涯一句遞一句地同他聊天,聊得興高采烈。
驛卒則越和他相談越是心驚,活活談出了一身的淋漓大汗。
待到樂無涯心滿意足地離去之時,他抬手抹了抹汗,感嘆道:
好家伙,祖宗十八代的消息起碼被他套去了六代。
他剛擦完冷汗,又懊惱地一拍腦袋:
要死!
連他今天去哪里都沒打聽出來呢!
樂無涯咬著一根從路邊撿來的狗尾巴草,騎在馬上,放韁前行。
有一只金黃的蜂子嗡嗡繞著他,懶洋洋地飛。
樂無涯并不驅(qū)趕,只用牙齒撥動著草稈,望著日頭,自想心事。
上京的事辦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件至重要的事,等著他去收尾。
樂無涯去陶然亭的狀元閣挑了半晌,挑回了一方結(jié)實的硯臺,又去了上京一家著名的跌打醫(yī)館回春閣,買回了一大瓶藥油。
硯臺給大哥,藥油給二哥,都是不算昂貴卻又能表達心意的東西。
樂無涯將禮物盤點一番,想著再加上他帶來的南亭特產(chǎn),上門拜訪的禮節(jié)這就算是全了。
但轉(zhuǎn)念一想,樂無涯想起了今早進京時,他路過了京郊那株幾乎快要活成精的野柿子樹。
他嗅了一鼻子甜蜜的柿香,有感而發(fā),又掏錢買了一大籃便宜又新鮮的柿子。
今日,樂珩只有上午有課,又不必坐班,上完了課,便提著書箱向外走去。
剛走到國子監(jiān)門口,他身邊不遠處便幽幽地飄來一聲問候:“樂博士?”
樂珩一怔,側(cè)過臉去,正巧看到樂無涯抱著一籃子柿子,乖巧地坐在一處砌好的臺基上,嘴角是燦爛春意,眼睛是秋水明星。
樂珩一陣恍惚。
以前,他與樂玨在國子監(jiān)上學,而阿貍身無功名,還在書院里讀書。
書院散學要比國子監(jiān)更早些。
散學后,阿貍經(jīng)常會跑來國子監(jiān),就坐在這個位置,懷抱著書箱,把腦袋墊在箱篋之上,等他們一起回家。
只要樂珩、樂玨一出現(xiàn),他必會熱情萬丈地迎上去。
他打扮成了個端莊的小書生模樣,但神情更像是神狐故事里的小精怪,溜到他們身邊,團團地抱著兩手作揖:“大哥,二哥�!�
樂珩有心去揉一揉他的腦袋,但礙于要樹立大哥的威嚴,只好堅持著不去抱他。
樂玨沒那么多顧忌,一下就把小樂無涯摟起來,頂在腦袋上,抓住他的雙手,作威脅狀:“說,是喜歡大哥還是二哥?”
“喜歡大哥�!睒窡o涯狡猾道,“二哥喜歡我!”
樂玨思維簡單,被哄得眉開眼笑,把他的手掌搭在自己脖子上:“乖,二哥最喜歡你,想吃什么,二哥給你買!”
樂無涯看向樂珩,不肯落下了他:“大哥想吃什么?”
樂珩早已忘記,自己說想吃什么東西了。
左不過是阿貍喜歡吃的那些罷了。
回過神來,樂珩懷著一顆砰砰跳動的心,快步走近了他:“聞人縣令,今日怎么有空?”
樂無涯輕巧地跳起身來:“我的事辦完啦�!�
他沖他一伸手,挺坦然地道:“來向樂博士討我的感謝宴。”
這話說得極其沒有水平,賴唧唧的,有股天然的撒嬌意味,但落在樂珩耳里簡直動聽異常。
“今日?”他飄飄然地道,“家里沒備下什么好酒好菜�!�
“家常便飯就成�!�
樂無涯把柿子遞過去,換下他手中沉甸甸的書箱:“樂二哥今日在家嗎?”
“在。他請了兩日假,昨兒和今天都在家�!�
樂無涯:“那就走哇�!�
樂珩眼眶一陣酸澀潮潤:“走�!�
整個樂家,被四年前的那一擊直接打到了塵埃里,任誰都不認為他們有再爬起來的可能。
樂無涯死后兩年,皇上還留了幾雙眼睛窺伺他們。
然而,繼樂無涯死后,官場新秀如解季同之流,宛如雨后春筍一樣地生長起來,皇上明里暗里養(yǎng)著的那些眼線,要是一味耗在這過時之人的府邸里,未免過于浪費了。
后來,為了節(jié)省家中開支,樂家裁撤了一批下人仆婦,許多眼線趁機撤出。
如此一來,府里是冷清荒僻了些,卻意外地成了整個上京最干凈的官邸。
獨守空房的樂玨一見樂無涯,直接樂瘋了,干脆是一扎圍裙,自己一頭撞進廚房,說要親自做一桌子菜,好好款待來客。
樂無涯記得自家二哥向來是和自己一樣仰著脖子等著吃的吃貨,心里生疑,便向樂珩打聽道:“樂家二哥還有這樣的手藝呢?”
“他沒別的事可做�!睒风褫p描淡寫道,“有一把好力氣沒處使,就琢磨顛勺去了。”
樂珩已經(jīng)努力把話講得委婉了。
可是個中辛酸,只有他們知曉。
樂玨為人豪爽,京中原有好友無數(shù),是個能玩愛玩的人。
阿貍的倒臺,把他們?nèi)乙黄饞叩搅松暇┕賵龅倪吘壍貛А?br />
樂玨那些好友審時度勢,對他敬而遠之。
樂玨精力旺盛,卻無處發(fā)泄,除了去火槍營里點卯,就是在這三尺灶臺前打轉(zhuǎn)
【網(wǎng)址:..】,嘴上說著沒事兒,可他心中之苦,或許也只有樂玨自己嘗得分明。
時日久了,樂家人早就統(tǒng)一地麻木了。
經(jīng)歷過長街一事,樂珩確信,以聞人縣令的為人,不會瞧不起他們。
他只擔心會從他眼中看到惋惜同情的眼神。
他們家已經(jīng)身在泥潭之中,旁人對他們的同情,除了進一步刺痛他們,毫無作用。
沒想到,樂無涯的反應(yīng)堪稱劍走偏鋒。
他輕松地玩笑道:“挺好,人盡其材,將來承襲樂將軍的軍職,上了戰(zhàn)場,也能將敵人一勺燴了。”
樂珩張了張嘴。
樂將軍的軍職,恐怕是不可能繼承給他們了。
然而樂珩并無意責怪于他。
聞人縣令未在京中任職,不知曉京中諸事,能有此祝愿,全然是發(fā)自真心。
他微微地翹起唇角:“借聞人縣令吉言�!�
樂無涯捧著茶杯左顧右盼:“葉夫人呢?”
樂珩:“聞人縣令來得不巧。家慈帶著我的一雙兒女,去我夫人家里小住�!�
樂無涯眨眨眼,覺得這個回答很是古怪:“貴夫人不住在樂家?”
樂珩很克制地答說:“住在樂家,對她不好�!�
樂無涯一邊吸溜溜地喝茶,一邊在腦海中構(gòu)筑起一樁愛恨情仇的官司來。
他家大哥雖說向來迂腐嚴肅,是個不談風月之人,但說到夫人時,話音柔軟,眼底生光,顯然是與她有情,且情誼不淺。
既是兩家仍有走動,那就是還有希望。
聊樂家的事情,壞事居多,好事偏少,樂無涯便主動轉(zhuǎn)移了話題,講起了南亭風貌。
樂珩話少,卻是個很好的聽眾,時常點一點頭,還就著要如何發(fā)展書院、招攬師資、培養(yǎng)學子點撥了他幾句。
樂無涯專心受教,一一記在心中。
樂玨確實有把子力氣,短短半個時辰,四個涼菜、六個熱碗和兩道湯品就絡(luò)繹地端上了桌。
他踩著歡快的步伐去請樂千嶂,但很快就蔫頭耷腦地回來了。
他招呼樂無涯:“聞人縣令,來吃啊�!�
樂無涯:“樂將軍呢?”
樂玨尷尬了一下,故作豪邁地一揮手:“爹說他有事要忙,不來了�!�
實際上,樂千嶂最近迷上了釣魚,盤著文玩核桃,往家里的魚池子邊一坐,廢寢忘食的,一蹲就是一天。
然而,他技巧與運氣都不兼得,往往枯坐一天,釣不上來半條。
當年征戰(zhàn)沙場、揮斥方遒的昭毅將軍,如今竟活得和那些在上京里浪蕩了一輩子的老紈绔別無二致。
即使心大如樂玨,也覺得老爹最近玩物喪志,著實不像樣,對聞人縣令言說此事,難免有家丑外揚之嫌,索性含糊其辭,替他遮掩了過去。
所幸聞人縣令并不追問,抄起筷子,笑瞇瞇道:“樂二哥,那在下就不客氣啦。”
樂玨聽他一聲“二哥”,一朵心花陡然怒放,什么都顧不上了,一個勁兒往他碗里夾菜:“吃!多吃!”
一頓家常菜吃得暖心暖胃,可謂是喜樂融融,賓主盡歡。
飯后,盡管樂家兄弟再三挽留,樂無涯還是堅持要走。
兄弟兩人拗不過他,依依不舍,一路相送。
院落里諸般景象,都熟悉得驚人,像是深深銘刻進了樂無涯的骨血里。
這條小路,他曾顛顛地跑過。
那片樹叢,他和小鳳凰躲貓貓的時候藏過。
但他管住了自己的眼睛,表現(xiàn)出了守禮端莊的一面,一眼不多看。
為著分散注意力,他在心里盤點起了這次上京之行的得與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