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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自己的真實身份,已經(jīng)被小六、小七、小鳳凰這三個他前世最要緊的人知曉。

    小六是最講禮貌的一個,把禮尚往來貫徹到底,把一個天大的把柄和秘密交到了他的手里,并把自己拉上了他的賊船。

    小鳳凰也挺懂事,昨夜盡管有幾次都蠢蠢欲動地想要和他親密接觸,可到底是忍住了,告別時也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拱手相辭,沒再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看來這幾年的光陰,也不算是全活進了狗肚子里。

    小七則是將精明進行到底,當初送信約見黃金臺,都是托姜鶴來送,把自己的狐貍尾巴藏了個嚴嚴實實。

    那驛卒就算真的具折上奏,告的也是六皇子,牽扯不到他頭上去。

    然而,項知節(jié)早有準備。

    他向皇上多次報備,前往南亭探訪,總不會是為著貪吃南亭的酥油餅吧。

    樂無涯上京來,他不來探訪的話,反倒奇怪。

    小六一派光明磊落,并不藏私。

    皇上責備不到他頭上,但想轉(zhuǎn)過臉來收拾樂無涯,也并不輕松。

    一來,樂無涯不是無名無分之人,乃是一名實權(quán)縣令,由不得他毫無道理地搓圓捏扁;二來,他不是名高位重之人,僅僅是縣令而已,堂堂天子,與七品縣令計較,過于丟份;三來,他不在上京,重生后又只做好事,皇上就算想找他的茬,也無從找起,反倒捏著鼻子賞了他好幾次。

    今日,樂無涯又見過了樂家兄弟。

    因樂無涯認為,自己這趟短暫的上京旅程,算是善始善終,圓滿收尾。

    確實是有很多人見到了他的臉,且因此或驚或喜,或憂或怒。

    但樂無涯確信,他們并不會聲張,更不會報知項錚。

    因為他深知老皇帝的幾個特點。

    其一,他疑心奇重。

    其二,他父親搞了一輩子神神鬼鬼,致使他極憎神鬼之說。

    其三,他嘴上不說,心里已經(jīng)要把他樂無涯恨透腔了。

    所以,見過樂無涯的臣子,譬如解季同之流,不會主動言說,以免招上搬弄是非、談神論鬼的嫌疑。

    貼身伺候他的太監(jiān),譬如李公公之流,深知主子的喜怒愛恨,也不會說。

    至于樂珩樂玨,更是不可能說。

    這樣一來,樂無涯大張旗鼓地到上京走了這一遭,竟然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樂無涯正在心中權(quán)衡利弊、攪弄風云,忽然看到一個漁翁裝扮的身影遠遠地從月亮門處一掠而過。

    他的一腔心思頓時收斂,腳步也隨之一頓。

    他對著樂珩樂玨明知故問:“方才那位漁翁先生是誰?”

    樂玨千藏萬藏,還是沒把老父藏住,懊惱之間只好答道:“是家父�!�

    樂無涯在心里盤算了許久,始終沒辦法把漁翁和那個指揮千軍萬馬的樂千嶂扯上關(guān)系。

    他不再細想,怕會心痛。

    他珍惜地從懷里取出一方小盒子,遞了過去:“這還有一份南亭特產(chǎn),惠贈二老,不成敬意,還請收下。”

    在樂宅門口送別了樂無涯后,兄弟二人往回走去,發(fā)現(xiàn)老父頭戴斗笠、身穿蓑衣,站在剛才的那扇月亮門前,望著他們的去處,呆呆出神。

    自從家里落魄,父子關(guān)系倒是親厚和諧了許多。

    樂玨不再像以往懼他,朗聲叫道:“老爺子哎,看什么呢?”

    樂千嶂問:“方才那位是誰?”

    樂玨抱怨道:“還能是誰?剛才三催六請、您死活不肯去見的聞人縣令嘛�!�

    說著,他將盒子往前一遞:“喏,人家還惦記著您呢,給您送的禮物。”

    樂千嶂揭開盒蓋,只見里面擺著兩對文玩核桃,其上刻有畫作,甚是精美。

    一雙刻的是“老萊子戲彩娛親”,另一雙刻的是“陸公紀懷橘遺親”。

    樂千嶂氣息一顫,竟險些落下淚來。

    樂玨沒想到他會有這般反應(yīng),急急上前:“老爺子,怎么了這是?”

    樂千嶂輕聲問:“聞人?”

    樂珩答說:“聞人明恪�!�

    樂千嶂點點頭,不再多問,卻踮起腳,殷切地遙遙注目著那人離去的方向。

    “要秋涼了�!彼匝宰哉Z,“他該加衣裳了呀�!�

    整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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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13

    [106]攔路

    俗話說春捂秋凍,前世的樂無涯,在秋風稍起的時候,的確是該及時加衣,否則就會被低燒沒完沒了地糾纏整個秋季,比鬼還難纏。

    不過,今世的樂無涯已沒有這等憂慮了。

    諸事落定,心思已寬,他身著夏日單裳,捎上聞人約,準備打道回府。

    上京人多眼雜,比不得南亭清靜。

    昨夜,趁著燈會煙火、眼線不便活動時,他們幾人能夠偷來一段時光,小聚一番,已經(jīng)是至幸運不過的事情了。

    上京,他早晚要回。

    上京之人,早晚會再相見。

    因此樂無涯沒有和任何人告辭,揣著他的小狐貍尾巴,滿載而歸地踏上了歸途。

    來時,樂無涯獨坐車廂,自己跟自己對弈,早已膩煩透頂,現(xiàn)在多了個搭子,他興致高了不少。

    聞人約并不擅棋。

    樂無涯一邊指點他,一邊厚顏無恥地偷他的子兒,想看他露出驚訝的神情。

    無奈,他棋藝上佳,盜藝卻不精,偷到第二顆時,就被抓了個現(xiàn)行。

    聞人約攥著他的手腕,無奈道:“顧兄�!�

    樂無涯大言炎炎:“我練你呢。以后你和旁人下棋,萬一碰見有人偷你的子,不就知道怎么應(yīng)付了?”

    聞人約:“顧兄,偷人棋子的,我生平還能遇見幾個?”

    樂無涯一挺胸膛,頗為驕傲:“這不就遇上我了嗎?”

    打著哈哈,樂無涯想把自己的手縮回去。

    聞人約嘴唇輕輕嚅動幾下,還是沒忍住,揭了他的短:“顧兄,上一顆棋子也放回去吧。”

    樂無涯抵賴:“什么上一顆?沒有上一顆。”

    聞人約呼出一口氣:“大腿底下�!�

    樂無涯挪了挪腰:“誰的大腿?”

    聞人約正在猶豫,是要公然伸手去摸,還是苦口婆心地說服樂無涯將棋子交還,本來在官道上轆轆前行的車駕陡然一停,不動了。

    趁著聞人約轉(zhuǎn)頭的時機,樂無涯馬上將自己的贓物轉(zhuǎn)移到左手心,順便揚聲問:“怎么了?”

    車夫隔著車簾,猶豫著說:“大人,有人攔駕�!�

    聽出車夫語氣有異,樂無涯并不急于下車,而是將車簾挑開一角,向外看去。

    一頂紅呢大轎直橫在官道中央,旁邊立著一個臊眉耷眼、滿面晦氣的年輕人。

    聞人約不認得來人:“是誰?”

    樂無涯言簡意賅:“麻煩。”

    眼看著樂無涯的車馬停住,馬在百無聊賴間、已經(jīng)低下頭來吃官道石板縫里長出的野草了,龍虎將軍元唯嚴撩開車簾,龍行虎步地自紅呢車轎中走出。

    他中氣十足,說話聲里隱隱帶著點虎嘯龍吟的意思,嗡嗡的震著人的耳朵:“前方車駕,可是南亭縣令聞人明恪的?”

    樂無涯一掃方才的浮華紈绔氣,越過聞人約時,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車里坐著�!�

    聞人約:“需要我”

    樂無涯按住了他的肩膀:“一品龍虎將軍攔的是我的路,點的是我的名。你好好在這里坐著,可不許偷我的子�!�

    聞人約沒在乎他這以己度人的混賬話,被他一按,就乖乖坐回了原地,心里并不悲苦,也并不自怨自艾。

    他如今是一個秀才、半個幕僚,的確沒有資格摻和進上京的渾水里去。

    他需要做的,是養(yǎng)精蓄銳,等樂無涯說他需要自己的時候,再義無反顧地頂上去,護在他身前。

    樂無涯跳下了馬車。

    今日和昨日都是陽光明媚的好天氣,明烈的陽光異�?犊貪姙⑾聛恚瑢⑺奈骞俣煎兩狭艘粚颖”〉慕鹕�。

    元唯嚴常年擺著張神憎鬼厭的閻王臉孔,在聞人約跳下馬車時,他勉強露出了一點客氣的笑容。

    他本打算笑一下,便立即收回。

    七品小官,也就值得他敷衍片刻而已。

    然而,當他借著日光、看見樂無涯的面孔時,這笑容就僵死在了臉上,再沒舒展開。

    樂無涯越走越近。

    元唯嚴站在大太陽底下,一時間動彈不得。

    有股寒氣順著他的腳后跟直往上躥去。

    這也怨不得元唯嚴。

    畢竟,看著自己死在四年前、生前又沒少唇槍舌戰(zhàn)的同僚向自己走來,這樣的沖擊力實是非比尋常。

    好在元唯嚴是上過戰(zhàn)場的,親手割下過�?艿亩�,心性異常堅韌。

    他心知,鬼魂決計沒有在大太陽下行走的道理。

    且他當年親手殺了不少賊寇,染了滿手血腥,從沒見過一個敢化鬼的。

    在他愣神間,樂無涯走到近旁,施施然地拱手行禮:“我便是聞人約,不知先生何人?”

    “好說,元唯嚴�!�

    元唯嚴一張口,才覺出面上肌肉發(fā)酸,匆匆忙忙地收回了臉上的笑容。

    樂無涯有些驚訝地一抬眼皮,旋即撩袍下拜:“下官參見龍虎將軍。”

    元唯嚴:“因長街之事,特來向聞人縣令致歉�!�

    樂無涯直起身來,不卑不亢地整理了襟袍。

    他開口說話時,語氣既不惶恐,也不疑惑,更沒有指明元將軍應(yīng)當攜帶他這不爭氣的兒子,進城往東去國子監(jiān)樂懷瑾樂博士處致歉,而不是來找自己。

    樂無涯問的是:“您是怎么知道我的?”

    這一問之下,旁邊站著的、作鵪鶉狀的元子晉都被問愣了。

    元唯嚴粗聲粗氣道:“犬子行為無狀,大鬧上京,惹出了這么一樁丟人現(xiàn)眼的大笑話,是我元唯嚴教子無方”

    樂無涯在心里哦了一聲。

    行了,后面的話不必聽了。

    老皇帝派他來的。

    元唯嚴沉著一張老臉,也是有苦說不出。

    那天,他這個沒出息的二兒子借酒裝瘋、當街撒潑,好在當時天色未明,街上人丁寥落,他們的爭執(zhí)并未鬧到人人皆知的地步。

    盡管六皇子、七皇子派人押解著元子晉去順天府投案,但順天府尹總不能真把元唯嚴抓起來問罪,只能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硬著頭皮居中調(diào)和。

    上京里官員家屬私自使用官員公車的事情太多了,真要抓,既抓不過來,又得罪人。

    事了之后,順天府尹擦著冷汗,私下里遞了個信兒給元唯嚴。

    本來,以元唯嚴的性情,最多是請出家法,把二兒子抽上一頓鞭子,再押著他上門找六、七皇子送些禮、賠個罪,此事便能善了。

    官場上的事,許多就是這么和和氣氣地敷衍了過去。

    他萬萬沒想到,皇上不知道從何處知道了這事,于昨日將他喚去,柔聲細語把他訓誡了一番,訓出了他一頭的大汗。

    元唯嚴滿心羞赧,在心底里把二兒子抽了個皮開肉綻鬼哭狼嚎。

    說著說著,皇上溫和地來了一句:“事呢,不算大事,問題就是你的兒子實在太不受教。那七品縣令全是為了你好,你的兒子不僅胡攪蠻纏,還要仗勢壓人,虧得我家小六識大體,替人做了主,不然還不知道你那兒子還要鬧到什么樣不可收拾的地步呢�!�

    元唯嚴入殿之后,不知道自己點頭說了幾聲“是”,聽到此處,卻是一頓。

    他能混到從一品的地位,就注定了他不是頭腦混沌的莽夫。

    他腦中一個念頭飛速閃過:明明是元、樂兩家生了齟齬,皇上為何要特意提及那小縣令和六皇子?

    他回家琢磨了一夜,同時叫人盯著京郊驛館,打探聞人縣令的歸期。

    聽聞他馬上要走,元唯嚴立即拉出馬車,先他一步,堵在了官道上,氣勢洶洶地擺出了攔路虎的架勢,仿佛是要對這小縣令狠狠耍上一通武將威風。

    但元唯嚴心中籌劃的,要更深遠的多。

    上京六皇子,和邊陲小縣的一縣之長,哪里來的深情厚誼?

    皇上嘴上不提,實際上想打探的,便是這一件事。

    他若能從這小縣令口中撬出情報來,那便是戴罪立功了。

    想到此處,元唯嚴放出探詢的目光,想敲山震虎,逼這小縣令一逼,好試出他與六皇子的關(guān)系來。

    他一指身后的馬車,朗聲道:“說到底,是我姓元的管教不嚴,圣上也已對我有所訓誡。我左思右想數(shù)日,不知該怎么處置這臭小子才好,今日得了個好主意,就帶著他來見聞人縣令了。”

    說著,元唯嚴一俯身,從車駕里摸了一柄斗大的錘子來:“這車駕,交給聞人縣令處置了!請聞人縣令當著我和這小子的面,把它砸了,我和子晉都親眼在旁看著,好長一長教訓!”

    元子晉也不知父親一大早把自己揪來官道上干甚,還有些打蔫犯困,聽了父親之言,大吃一驚,比樂無涯反應(yīng)更大,幾乎要蹦起高來:“父親,不可��!”

    這不是把元家的面子給這縣令擦鞋底子嗎?

    樂無涯果然如他所想,露出困惑之色:“元將軍,此事是下官路見不平,真正的苦主卻非是下官�!�

    元唯嚴神色凜然不可侵,作虎嘯聲:“聞人縣令莫要自謙了!樂家的老大當時躲在車駕之中,拒不露面,是您借六皇子之勢,仗義執(zhí)言,辯明利害,言辭之鑿鑿,談吐之犀利,叫老夫事后聽旁人說起,都難免汗顏吶!您當初肯為犬子上一課,今日也請撥冗,給犬子再上一課吧!”

    這番陰陽怪氣的話,是元唯嚴故意拿來詐他的。

    他一口咬定他是“借六皇子之勢”,只要他出言分辯,解釋他和六皇子的關(guān)系,那便必然要吐露一些情報。

    況且,他料定樂無涯不敢砸。

    破壞一品大員大轎,也是重罪。

    借他仨膽子,他也不敢。

    既是不敢動手,那就只能動口了。

    元唯嚴目光灼灼地盯緊了他,端看他如何申辯。

    果不其然,樂無涯的嘴角微微抖了一下,往后倒退了幾步,似是生了懼意,要騰開空間,行叩拜之禮。

    樂無涯退出幾步,遙遙站定,朗聲道:“元將軍,圣人有言,身教重于言傳!您今日攜子,紆尊降貴,來訪我一卑鄙小官,足見誠心,明恪甚是感動!”

    元唯嚴濃眉一皺,突然覺得這話頭很是不妙。

    樂無涯不理會他,轉(zhuǎn)向呆若木雞的元子晉:“元二公子,你可知錯了?”

    元子晉覺得他這話問得就很卑鄙,叫他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

    他咬牙切齒道:“聞人縣令,小可知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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