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正如葛二子設(shè)想,堂上的太爺似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頓了頓方道:“那我再問你,沖撞官府,拒聽傳召,按律法要如何判?”
還要考他�。�
葛二子哭咧咧地答:“小的是嚇迷了心,亂跑一氣,好在沒傷著官差大人,杖三十便是了。小的知錯,小的認罰!”
樂無涯聲音陡然轉(zhuǎn)冷:“那設(shè)法誘取良人、拐賣人丁,該要如何判��?”
葛二子梗著的脖子僵硬住了。
在轟然響起的百姓議論聲里,樂無涯聲音清朗入耳:“把他帶下去,找間房舍,把他關(guān)起來,留一人看管�!�
葛二子無端挨了這一悶棍,還沒緩過神來,就又被人挾住,要拖下堂去。
被拖出去幾尺,他如夢方醒,嚎叫起來:“太爺,冤枉��!冤枉!”
樂無涯招了招手,衙役們便停了動作。
葛二子剛要動用那如簧巧舌,樂無涯便打斷了他:“剛才,你不招,我不強求;現(xiàn)在,你要招,我也不愿聽了。我先審旁人,若是旁人招得比你快些,那就沒有辦法了�!�
他粲然一笑:“‘同案犯串供,率先招供之人,酌情減罪一等’,這一條,不用我說,你也曉得吧�!�
說完,他不理會葛二子乞求的眼神,一擺手,道:“把他的嘴給我堵上。拉下去�!�
此時,前往小福煤礦的第一隊衙役已然回衙。
剛剛空下來的大堂又被填滿了。
樂無涯環(huán)顧一圈,皺眉道:“一股腦帶上來,怎么審?當這兒是菜市場?賬房管事先留下,其余帶去東堂安置,一一提來見我。”
轉(zhuǎn)眼間,堂上只剩賬房管事陳福兒一人。
樂無涯挺客氣:“你就是小福煤礦的賬房?”
賬房是個蔫頭耷腦的黃臉龐,答得有氣無力:“是,小的陳福兒�!�
“挺好,小福煤礦的陳福兒,是個雙福臨門的好意頭�!睒窡o涯話鋒一轉(zhuǎn),“小福煤礦每日能賺多少��?”
來時的路上,小福煤礦管事一干人等旁敲側(cè)擊,已經(jīng)知道太爺打算重審常小虎之案,事先也不算全無準備。
但陳福兒沒想到他竟然不問常小虎,心下又沒了底:“不很多,收支相抵罷了�!�
樂無涯嗯一聲,又問:“會畫畫嗎?”
陳福兒:“”這位太爺?shù)穆窋?shù)未免也太跳脫了。
他搖一搖頭:“小的不會�!�
樂無涯仿佛沒聽明白:“好。取紙筆來�!�
轉(zhuǎn)眼間,紙筆擺在了陳福兒跟前。
樂無涯:“還記得常小虎嗎?”
陳福兒心神微微一震:來了。
他搖搖頭:“時日久了,小的已不大記得了�!�
樂無涯:“可惜,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這爹當?shù)貌环Q職啊�!�
陳福兒把腦袋埋得極低:“小的慚愧�!�
“別忙著慚愧了。把你愛徒溺死的那條河畫出來�!睒窡o涯補充道,“畫得丑點也無妨�!�
陳福兒吞一口口水。
左右不是要畫常小虎的相貌,倒也不難。
他對著空白紙張,不情不愿地在紙張中央畫出一條曲折的波浪。
樂無涯:“礦井有幾個?都畫出位置來。”
陳福兒在距離河邊不遠處,畫了幾個圈。
“賬房的位置呢�!�
這回,陳福兒下筆更加猶豫,思索良久,才在曲線旁草草畫了個方形。
樂無涯探頭看了一眼:“這么近?你們常年坐在屋里打算盤,不怕風濕��?”
陳福兒:“小的畫藝不好,太爺見笑�!�
“賬房與南亭河到底相距多遠?若你不識數(shù)的話,我遣人去量就是�!�
面對樂無涯的揶揄,陳福兒干巴巴地答:“小的沒留心過這個�!�
“走到河邊大概需要多久?”
“回大人,小的不愛溜達�!�
“常小虎素來體弱,你知道嗎?”
“知道�!�
“那是個大雨天,他去河邊做什么?”
“不知道。”
“他不是溺水身亡,你知道嗎?”
陳福兒停了一停。
但他仍是臉如古井,神情麻木:“小的不知道�!�
他惜字如金,甚至連一句多余追問都沒有。
面對這么個油鹽不進的木疙瘩,樂無涯態(tài)度很好:“好,帶下去吧。單獨看押�!�
接下來,每個主事人被提上來,都是同一套流程。
給支筆畫畫,再指出幾個點位,讓他們簡單勾勒出小福煤礦內(nèi)部的圖景。
幾人來時,心中早已各自擬好腹稿,沒想到他全然不問常小虎的事情,只是東拉西扯地問他們小福煤礦的事情。
他們能推說和常小虎不熟,總不能說對煤礦不熟吧。
面對其他人,樂無涯絕口不提常小虎,而是東拉西扯,將小福煤礦的情況問了個清清楚楚。
每個上堂的主事人,都至少拖滿了一炷香的時間,樂無涯才心滿意足地把人帶下去,分開關(guān)押。
這些人也不敢表現(xiàn)出自己已經(jīng)知道太爺來審他們是為了常小虎的案子,只能表面裝作不明所以。
至于他們心里有多么焦慮,樂無涯就管不著了。
最后一個受審的是煤礦的盧大柜。
將他帶下去前,樂無涯說:“葛二子呢,帶上來�!�
稍候,他糾正了自己的說辭:“不,不用‘帶’,給我‘拖’上來�!�
葛二子像口破麻袋一樣被拖上堂來時,恰好同那盧大柜擦肩而過。
葛二子被晾了多時,心焦難忍,編了一肚子的喊冤詞,誓要在縣令大人面前唱一曲竇娥冤。
沒想到,來提他的人異常粗暴,不由分說,揪了他的脖領(lǐng)子便往外走。
更沒想到,他會在公堂上,瞧見小福煤礦的盧大柜。
這盧大柜與葛二子也打過交道。
為了不惹人懷疑,他故意板起面孔,只作不識,徑直從葛二子身旁走了過去。
殊不知,這讓葛二子心里更沒底了。
被押著跪倒在地時,他的眼睛盯住地面,眼珠子飛快轉(zhuǎn)動,剛剛打好的腹稿全部付諸東流。
縣太爺把小福煤礦的人請來,態(tài)度客客氣氣的,卻偏偏待自己這般
樂無涯一伸手:“師爺,將他們的證供呈上來�!�
師爺:?
剛才這幫人沒招什么有用的,耗費了這許多時間,倒是畫了一沓圖。
可太爺讓他呈,他總得呈點什么。
他便把剛才尚仵作的證供呈了上去。
樂無涯展開案卷,認真從頭到尾審視了一遍,抬起眼睛,又深又遠地望了葛二子一眼。
葛二子被看得渾身發(fā)麻,撐住地面的胳膊開始發(fā)抖。
在一片熬人的寂靜中,樂無涯突地冷聲喚道:“葛二子�!�
葛二子一個激靈:“在!”
“你常年充作牙人,以介紹用工為名,設(shè)方略賣良人為奴,販賣人口共計二十余人,更兼喪心病狂,將侄親常小虎賣入礦中,致其死傷,借此意欲謀奪寡嫂薄產(chǎn),依律”
樂無涯目光由上至下、從右至左,仿佛真的在誦讀一篇完整的案卷。
“讀”至此處,他抬起頭來,狡黠一笑:
“你知道的吧,按律,此罪當什么來著?”
[14]坐堂(四)
一見案卷,樂無涯便已覺出怪異。
他初履正職,便是在大理寺。
經(jīng)手的案卷如流水,樂無涯見過太多人情曲折、世事冷暖,早養(yǎng)出了一眼看去便能察覺事件疑點的本領(lǐng)。
上位者心里都懸著一桿秤,用來稱量金銀、稱量人情、稱量人命,幾乎已成習慣。
說句難聽的,常小虎的性命,上秤測量,最多一羽之重而已。
他的案子,一眼看去,大部分人應(yīng)該都能瞧出不是簡單的落水,但最多能想到煤礦殘虐、苛待礦工這一層上來。
可結(jié)合后來的明相照謀反案,便由不得樂無涯不多想上一層了。
明相照全憑著一腔孤勇,跑去調(diào)查常小虎的案子。
對付這種“麻煩”,找一幫人揍他一頓,或是抓住他母親做軟肋,恩威并施,脅迫他放棄追查,都是常見之法。
一出手就扣他謀反之罪,是明白無疑地要明相照的性命。
那么,小福煤礦真正在乎的,就不可能僅僅是常小虎這一條命了。
他們有不得不隱瞞的、更重要的秘密。
因此,要還明相照清白,必然要審清常小虎的案子。
通覽了常小虎的案子,樂無涯心中疑點有二:
其一,是常小虎的死因。
常小虎在落水前已因頭骨破裂而死。
然而,若真是小福煤礦中的某人一時失手,打死了常小虎,大可以就地燒了,把常小虎的骨灰裝殮好送還蘇氏,謊稱其病死,因為夏日天熱,怕尸身孳生蚊蠅致使礦內(nèi)出現(xiàn)疫情,才不得不就地處置。
反正小福煤礦對外封閉,消息很難傳出,死無對證,豈不干凈?
拋尸河中,任其漂流,反倒不合情理。
其二,是葛二子和小福煤礦的關(guān)系。
一個潑皮無賴,常年混跡街巷,卻常常有錢去賭,他進項何來?
他又是從哪里尋到門路,把侄兒常小虎塞進小福煤礦的?
小福煤礦不大可能無緣無故接受一個病秧子,萬一一個不精心,病死在礦上,就是個麻煩。
至于讓他下礦干活,那更無異于給他貼了張催命符。
何況,據(jù)葛二子所說,常小虎是去做體面的賬房徒弟。
要知道,賬房是最要緊的崗位之一,不可能讓外人插手。
葛二子一個流氓混子,這頂好的肥差,豈有他染指的份兒?
對這兩個疑點,樂無涯心中早有猜測,在見到葛二子真人后,便愈發(fā)確信了。
此人當著官兵的面敢行盜搶之事,卻又口舌伶俐、通曉律法,擅于為己脫罪,是個膽大心黑之人。
樂無涯懷疑,此人與小福煤礦常年勾結(jié),以介紹工作為名,行販賣人口之實。
煤礦工作異�?嗬�,招工不便,想要雇工,必得出一筆高昂的工錢。
官家煤礦,能通過征徭役來獲得免費勞力。
自營煤礦,想要壓減用工成本,一種常用的手段便是將外地人騙入礦中,強制收沒財物和身份證明,拘押起來,用大棒強逼著他們干活,并加以利誘,說他們干上五年八年,便能拿到一筆豐厚的報酬回家去。
謊言會支撐著他們,直到他們身體耗空,血汗流盡。
常小虎,便是這許多犧牲品中的其中一個。
盡管不知道為何葛二子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侄子頭上,但此人既是愛賭,那理由便總離不開一個“財”字。
常小虎確實可憐。
他家在南亭,是南亭河養(yǎng)大的孩子,恐怕比那些流落異鄉(xiāng)之人歸家之心更盛。
樂無涯微微合上眼睛。
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場景。
夏日深夜,暴雨傾盆,常小虎終于設(shè)法逃出煤礦大小把頭的掌控,拔足冒雨狂奔。
在他身后,是邊追趕邊叱罵的人。
他氣虧力虛,深一腳淺一腳,在四濺的泥漿中,掙著命往前狂奔。
他無法從正門出逃,所以,他想到了南亭河。
跳入河中,順流而下,或許還有活路。
常小虎的身體實在太壞,這段奔逃的路,足以耗盡他為數(shù)不多的體力,就算跳入河中,怕也是無力鳧水。
然而他已無路可逃了。
當他縱身想要跳入水中時,身后人已經(jīng)追至身后。
木棒高高舉起,砸上了他的后腦。
常小虎瞬間被打得閉了氣,向前倒入河中。
噗通。
尸身落水時的聲響,被大雨吞沒,像是一滴水匯入了江流。
這些暫時都只是樂無涯的猜測。
但他不介意把罪過都推到葛二子頭上,且試一試他的反應(yīng)。
聽聞樂無涯如此說,葛二子面上風云變幻,面上肌肉搐動不止,全沒了方才巧言令色的樣子。
見他面色如土,樂無涯坦蕩地把那張供狀一抖:“若無異議,拿去給他畫押�!�
說罷,他就沖著師爺遞出了供狀。
師爺看太爺這一臉的成竹在胸,說得跟真的似的,也不敢不配合,忙低下頭,小步前來接奉。
把供狀往葛二子面前送時,師爺心中砰砰地直打鼓,生怕露餡。
然而,他還沒到葛二子面前,葛二子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大禍將至了。
葛二子熟知律法,所以他的恐懼,更勝無知者萬倍。
若是自己就這么畫押,最好的結(jié)局,也是個發(fā)配極邊、永不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