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聽到“小福煤礦”四字,民眾發(fā)出“哦”的驚呼怒呼,響成一片。
樂無涯一點師爺:“記�!�
師爺才發(fā)現(xiàn)自己聽得呆了,一滴墨幾乎要落在紙上。
他忙擦擦額角冷汗,繼續(xù)工作。
“小福煤礦?”樂無涯笑,“尚仵作,你當我是五歲孩童?無憑無據(jù),紅口白牙,就能指證小福煤礦?萬一你來日翻口,誣陷半年前是我指使于你,難道也能作數(shù)?”
尚仵作眼看若不舉證反駁,便是小命不保,也管不得那許多了:“太爺明鑒,小的不敢!小的月錢少,每月不過半兩銀。半年前,小福煤礦給我送了20兩銀子。小的家有八十老母,本想著有了這錢,能給老母打一套上好的紅木壽材備著,又怕突然出了這么多錢,太過打眼,就把銀子鎖在了床下的柳條箱子里。小的家里進賬少,每入一筆,拙荊都要記賬,半年前這筆銀子也記在賬上,入賬緣由一欄,我不敢直寫,只寫了送錢人的名字陳福兒,那是小福煤礦的賬房管事!筆跡都是半年前的,絕無虛造�。 �
他哭喊道:“太爺明察秋毫,小的這么多年來為衙門,沒有不盡心辦事的呀!為了老母,才一時糊涂,昧了良心,求太爺、太爺您”
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傷勢發(fā)作起來,終于是暈厥過去。
樂無涯毫不動心。
尚仵作究竟是事母至孝,想給母親做口好棺材,還是留著自己花用,都不重要。
下令把尚仵作帶到后堂、延請大夫診治后,樂無涯驚堂木一響:
“傳尚仵作之妻,取賬本及柳木箱子為證。箱子原封取來,不可破壞分毫。”
“將小福煤礦全部主事人及賬房陳福兒拘來對證!”
三個腳力好的衙役,奔去小福煤礦提人。
小福煤礦距離縣衙頗遠,需要些腳程。
另外兩個衙役們登了尚仵作家門,依令傳喚尚仵作的妻子,捧著完好的藤條箱及鑰匙,一并帶返回衙門。
尚仵作妻子乍逢驚變,也不敢抵賴說嘴,老老實實地佐證了尚仵作的言辭。
她親手用鑰匙打開了藤條箱。
內(nèi)里用藍花布包著一包銀兩,落了一層細細的灰塵,顯是許久沒有啟封過了。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兩。
這布料十分尋常,送禮的人也沒蠢到塞張紙條標明“xx某年某月贈與尚俊才”,一時間難以分辨是誰送的。
樂無涯端詳片刻,取來一張雪白宣紙,和一柄驗尸用的干凈細毛刷來,在布料上細細掃刮,將上面的積灰掃至宣紙上,竟掃出一層薄薄的漆黑細土來。
樂無涯燦爛一笑,放下毛刷,將宣紙上的細土包好,叫人用干凈的紙袋封裝起來。
辦完這事,樂無涯著意瞄了一眼點滴更漏,似是在計算時間。
心算了一會兒,他轉(zhuǎn)向了孫縣丞:“孫縣丞,衙內(nèi)還有多少名衙役?”
孫縣丞恭敬答道:“太爺要連夜審案,二十名衙役全部都到崗。去小福煤礦的有三個,現(xiàn)在衙內(nèi)還有十七人�!�
樂無涯:“剛才那兩個去尚仵作家取箱子的,暫留堂下聽用。其他十五個,全都上堂來!”
十五條膀大腰圓的大漢魚貫上堂,齊喝一聲:“在!”
樂無涯:“何青松�!�
何青松便是今日下午跟他去抓賭,親眼見到樂無涯一箭射倒葛二子的。
樂無涯:“你來帶頭,每個人去小福煤礦賬房附近取一捧土,用布裹了帶回來。順便,提五名礦工回來。”
樂無涯確實大方,說是給他幫忙有好處,回來就兌現(xiàn)了。
好處實實在在揣進兜里,何青松正是斗志昂揚之時,聲如洪鐘地應了一聲:“是!太爺,提哪五個?”
“我要身體看上去孱弱的、口音不是本地的、最好是此時此刻還在礦中做工的。要你們自己挑,誰挑給你們的都不許要。你們?nèi)艘晃�,彼此監(jiān)管,一伍挑選一名礦工帶回便是�!�
說完,他抬高了聲音:“若有人想看熱鬧,也可跟著一起去啊�!�
這案子審得實在有趣,有來有往,還頗有互動。
百姓們正看得精神百倍,聞言,的確有幾個摩拳擦掌,想跟著一起去的。
但人群騷動了片刻,便又靜了下來。
這和剛才樂無涯請人上堂看尸不同。
小福煤礦是什么情況,不少當?shù)厝诵睦镉行┎聹y,卻實是不便明說。
而不知內(nèi)情的姜鶴迷糊了一下。
既然都是去小福煤礦,為什么要分兩撥去提人?何不一起提來,豈不是更方便?
不等姜鶴想明,堂上的年輕縣太爺就笑微微地盯準了自己。
“這位�!睒窡o涯一指姜鶴,“替本縣走一趟,如何?”
姜鶴:“��?”
姜鶴:“我?”
樂無涯笑道:“是啊,方才你就站在最前面,如今又見你似乎十分想去,當真是熱心之士�!�
姜鶴眨眨眼睛,還是沒琢磨透。
他看起來有很想去嗎?
樂無涯加重了語氣:“先生,請跟去看看熱鬧吧�!�
姜鶴感覺自己仿佛懂了些。
他老實地一點頭:“好。”
一隊衙役氣勢洶洶地撲入夜色之中。
姜鶴慢吞吞地跟在最后面,去衙門附近的客棧牽出自己的馬,從褡褳里取出一個細長的灰布包裹,四下環(huán)視一圈后,微咬下唇,吹了一聲口哨。
另一個人鬼魅似的從陰影里冒了出來:“姜哥,何事?”
“再叫一個人去旁聽審訊,別漏了什么細節(jié)。你再去通報兩位小主子一聲,我被聞人縣令點去,替他做些事�!�
那人一怔:“咱們是替小主子做事的,那縣令為何差使您去辦事?”
他還有半句話,壓著沒說出口:您也肯聽他的?
姜鶴望著天邊明月,將灰布包裹抱在懷里。
在外人面前,他向來是冷若冰霜,仿佛一切都是胸有成竹的:“照辦�!�
實際上,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聞人約會這樣嫻熟地使喚自己。
難道是自己哪里看上去不像客商?或是顯露了會武的蛛絲馬跡?
樂小將軍曾說過,勤能補拙。
所以,他一邊向前走,一邊研究自己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月色漸漸深重,在他抱劍溜溜達達地向前走時,看見有一組衙役一點點挪到隊伍最后面。
其中一人蹲下身來提靴子,動作磨磨蹭蹭,目送著其他十幾人向前走去。
那落單的衙役眼見無人發(fā)覺,微微一笑,剛要起身,身后便鬼魅似的傳來一個聲音:“快跟上�!�
意圖溜號去報信的衙役:“?”
他回過頭去,看到了商人打扮、個頭不高的姜鶴。
姜鶴:“縣太爺不是讓你們”
衙役怕他出聲,引來還沒走遠的隊伍,忙低聲呵斥:“想死啊?滾一邊去!”
言罷,他一把摟過姜鶴的脖子,想按著他的腦袋,把這個礙事的客商挾持到一邊去。
他眼前霎然一白。
霜雪似的劍刃從他懷里那個細條條的包袱探出,橫在了衙役頸間。
姜鶴不和他廢話,甚至神情都沒怎么變,一臉誠摯的莫名其妙:“跟上去。”
那衙役呆愣片刻,掉頭飛快跟上了隊伍,跑得猶如見了鬼一般。
姜鶴收起劍鋒,繼續(xù)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頭。
琢磨了大半程,姜鶴耳尖微微一動。
片刻后,他朝前猛趕幾步。
走在最前的何青松感覺身后有風,一回頭,便是姜鶴那張面無表情逼近的臉。
何青松:“嚇!”
可他還沒來得及惱羞成怒,姜鶴便輕聲下令:“都到那邊巷中去�!�
何青松一愣之下,便忘了翻臉。
他本來就想不通,他們自領公務辦差,太爺怎么要派一個白衣跟著他們。
此人相貌不凡,一看就不是本縣人士,卻這么熱心,太爺還三番兩次地點他
小吏往往最擅長觀察時局。
前些時日,太爺明明被孫縣丞壓制得喘不過氣來,何以在短短一日內(nèi)翻身做主,挾雷霆之勢,查賭坊、起尸首、趁夜審案?
他難道是在等一個時機?
想到此處,何青松看向眼前人的神情便發(fā)生了變化。
太爺叫此人跟隨他們,必有深意!
何青松一擺手。
他的年紀在眾多衙役中最長,資歷擺在這里,他下的令,其他衙役自是無不遵從。
眾人隱入小巷,一盞茶的功夫后,便聽見了橐橐靴聲。
前去小福煤礦提人的第一隊衙役,從大街上走過。
何青松難免訝異:他方才壓根兒沒聽到腳步聲,這人便叫他們躲起來?
待他們走遠了些,何青松才小聲問姜鶴:“避開他們作甚?”
姜鶴不答:“走�!�
何青松見他口風極嚴,便聰明地不再追問。
其實,若他知道姜鶴拒絕回答的理由,恐怕要絕倒在地。
姜鶴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直覺比旁人強些,覺得避開他們才比較妥當。
待腳步聲徹底消失,一行人才現(xiàn)身繼續(xù)往前走去。
姜鶴仍是綴在隊伍最后面。
走出兩百步后,姜鶴猛然剎住腳步,盯著面前的空氣,恍然大悟地一點頭:“啊”
聞人縣令下令,派出第一隊人,把煤礦能管事的全部提走。
那么第二隊再入礦,煤礦那邊沒了主心骨,他們接下來的動作是不是就能順暢些?
想明白這件事后,他那張常年面無表情的臉終于放松了些許。
可下一個問題接踵而至,又讓他恢復了嚴肅神情。
自己為何要聽他的話?
好似理當如此似的。
[13]坐堂(三)
樂無涯知道,姜鶴這家伙身手絕倫,可惜是個呆的。
自己此舉深意,夠他琢磨一會兒了。
將蘇嬸子一干人等暫時帶下去安頓后,公堂上頓時顯得空蕩起來。
“這一時半會兒的,小福煤礦的人也來不了�!睒窡o涯道,“今天不是還有一個不怕死的,當著本縣的面搶劫財物的嗎?提上來。”
剩下的兩個衙役聽令而去,很快將死狗似的葛二子夾在正中間提了上來。
葛二子不像是傷了腿,倒像是被抽了脊梁骨,爛泥似的往地上一癱,吭哧吭哧地裝死。
見此人這般堂而皇之地耍無賴,師爺默默瞟了樂無涯一眼。
太爺看上去不急著問話,只袖著手笑瞇瞇地看著他在地上輾轉(zhuǎn)。
師爺又瞟了一眼孫縣丞。
他一字不發(fā),半闔眼皮,仿佛已經(jīng)走了有一會兒了。
見二人沒有管的意思,師爺?shù)拖骂^,開始專心地揪毛筆上的細毛。
今夜怕要忙到很晚了。
葛二子當堂撒了半天潑,卻沒聽到一聲呵斥,心里越來越是沒底,也不便睜開眼睛,便哼唧得越來越虛弱,眼看著腔子里的那口氣就要斷了。
很快,他聽到樂無涯啪地丟了什么東西下來:“打他十棍,讓他清醒清醒�!�
葛二子:“”
他猛地捯了一大口氣,睜開眼睛,重獲生機。
“醒啦?”樂無涯托腮看他,“可我簽都扔了。你藐視公堂這般久,我不打你一頓,也不妥吧?”
樂無涯悠閑地一擺手:“打。”
把姜鶴調(diào)走,樂無涯整個人都自在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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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知道葛二子接下來還要受審,手上特意收了力道,不過一頓提神醒腦的棍棒蓋下來,也把葛二子痛了個鬼哭狼嚎。
十棒打完,樂無涯道:“問你什么,就答什么。你白日搶盜,被本縣當場抓獲,是什么罪過來著?哦,杖一百,徒三年。你在我這里還欠九十杖,夠把你細細打作臊子了。”
人群里發(fā)出一陣哄笑。
葛二子爬在地上,一開口就是油腔滑調(diào)的抗辯:“太爺,我也沒搶別人啊,搶的是吉祥坊!”
樂無涯好奇:“哦?吉祥坊又如何?”
葛二子脖子很細,腦袋不堪重負似的,總朝一側(cè)歪著,活像是牙簽上挑了個大饅頭。
他振振有詞道:“大虞律法有規(guī)定,不許賭博。賭博的錢,那都是來路不正的,都算贓物,我還是未遂,要減罪一等的!”
樂無涯笑了起來,雙臂壓在案上:“你還挺懂律法的。我來問你,知法犯法,罪加幾等呢?”
他笑,葛二子也跟著賠笑,搖頭晃腦的,看了便叫人心里生厭:“罪加一等嘛�?蛇@實在怨不得小人啊。太爺別見怪,小人就是個賤骨頭,手頭有點錢就拿來賭了,太爺去吉祥坊的時候,我剛下一注,尋思著這把肯定能贏,就押得大了些,沒想到衙門突然鬧著要抓人。小人又沒長前后眼,還以為吉祥坊掌柜的要掀桌賴錢呢。小的來錢不易,實在是舍不得就這么白白給人收走了,就想著把自己的銀子拿回來,能收回一點兒是一點兒。沒想到揣著銀兩沖出門去,就碰上了太爺。小的實在不知啊,要是知道是官府來查抄,借小的一百個膽兒,小的也不敢沖撞太爺啊,被射了一箭,是我活該,但說小的白日盜搶,實是天大的冤枉”
葛二子巧舌如簧,避重就輕,好一番傾力表演,情到深處,甚至流出了眼淚。
他嘴巴一張,就把事件從“白日盜搶”變成了“拿自己的錢跑路”。
對自己這番說辭,葛二子甚覺滿意。
那時賭坊里亂作一團,傻子才不想趁機撈上一筆呢。
太爺要是跟他掰扯銀子歸屬,他還預備了一籮筐的話等著他。
左右銀子上又沒寫著主人的名字,他說是自己的,那就是自己的。
到時候太爺不僅不能判他,還得還自己從吉祥坊順來的銀子呢。
如若不然,他就成日躺在衙門前頭,說太爺無端殺傷平民,壞了他這條腿。
到時就算不把他官聲毀個一干二凈,也能把他惡心個夠嗆。
要是另換個斯文的讀書人來,恐怕已經(jīng)被葛二子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流氓樣氣到念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