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最差的結(jié)局,他能上絞架兩回。
葛二子心思也靈巧,方才察言觀色,已發(fā)覺太爺對自己異常粗暴,對那小福煤礦的大柜卻是禮敬有加。
親眼看見這一幕,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這明明就是要對小福煤礦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自罰三杯便罷了!
萬萬沒想到,自己替小福煤礦做了這么久的事,只喝了幾碗湯,一口肉都沒分著,到了卻落了這么個下場!
他馬上更換一副凄苦面容,膝行幾步,哭喊起冤枉來:“太爺,太爺!這些都是放屁!是誣賴!小的哪里敢?!小的一片好心,想給小虎找個好前程,讓寡嫂有個依靠,哪里就成發(fā)賣人口了?”
樂無涯淡淡掠他一眼:“你是什么身份?能介紹常小虎到小福煤礦的賬房去做學徒?你攀的哪條關(guān)系?走的哪個人脈?說來我聽。小福煤礦管事之人都在此,你要叫哪個上來對質(zhì)?”
葛二子語塞:“我”
樂無涯抓住時機,步步緊迫:“你明知常小虎孱弱,卻將他誆騙去做煤礦苦工,打量他再也逃不出來,你兄長僅此一子,若他早早夭亡,剩下蘇氏孤苦一人,你便可侵奪家產(chǎn),真真是好手段!”
葛二子鼻孔一點點放大,又不甘心就此認罪,索性撒起潑來:“太爺冤我��!小的千古奇冤�。 �
“你有何冤?”
一聲冷冰冰的質(zhì)問,從衙門口傳來。
以何青松為首的衙役帶著五名塌肩縮頭的礦工,回衙交差了。
不知為何,姜鶴已經(jīng)走在了最前面。
何青松等人不僅毫無異議,而且全部面帶惶恐之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姜鶴以軍人步態(tài),快步上前,朝樂無涯抱拳,略作一揖。
樂無涯微微一笑,點頭致意:“辛苦了�!�
姜鶴抬頭,望向衙上笑瞇瞇的太爺。
自從入了小福煤礦、道明了來意,便呼啦啦涌出了十來條手持樸刀的大漢,硬說他們是假冒官兵前來搶劫、試圖阻止他們帶人時,姜鶴就知道樂無涯到底派他來做什么了。
這小福煤礦必在行什么鬼祟之事!
若是礦內(nèi)現(xiàn)在還有主事人,定然會出面穩(wěn)定人心,與他們周旋,至少把表面上的和平維持住,再徐徐圖之。
可縣令大人偏把萬事都想在了前頭,搶先一步,提走了礦內(nèi)所有能說得上話的人。
此時的小福煤礦,群蛇無首,只剩下幾個兇神惡煞,習慣靠武力鎮(zhèn)壓礦工的大、小把頭,最易出昏招。
姜鶴一劍砍倒一個比自己高兩頭的人后,洶洶而來的大漢們終于氣勢稍減。
不過,為求穩(wěn)妥,姜鶴摸摸包袱,又掏出了一把短火銃。
出來公干,還是陪著身份尊貴的小主子,總得備齊東西。
這玩意兒一上膛,大漢們的腳就被釘在了地上。
姜鶴又掏了掏隨身荷包,拿出一塊令牌來:“金吾衛(wèi)辦事,閑人散開!”
這下,小福煤礦的爪牙和何青松等衙役一齊震撼了。
太爺能支使得動上京的人?!
南亭縣的事情,已經(jīng)驚動遠在千里之外的上京了?
見狀,姜鶴輕嘆一聲。
他本不想如此的。
可若是不想釀成流血沖突、讓事態(tài)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不得不亮出身份。
他一聲令下,衙役們?nèi)鐗舴叫眩R齊出動,迅速找齊了太爺囑咐的五個帶外地口音、還在勞作的礦工,交給姜鶴,待他確認無誤后,才把人用繩子串結(jié)起來,帶出了小福煤礦。
何青松等衙役們心懷惴惴,被姜鶴警告不許對外說破他的身份后,哪里敢稍加違抗,忙不迭地應(yīng)了,和惶惑不安地擠在一起的五個礦工一起作鵪鶉狀,排著隊往衙門走。
那五名如同行尸走肉的礦工,走到半程,才慢慢回過神來。
他們出來了?
他們越走越是激動,其中一個更是忍不住情緒,大放悲聲。
見人哭得如此傷心,姜鶴自要問其緣由。
一問之下,他簡直不敢置信。
天子盛恩,為解決貧民生計,才發(fā)布弛禁令,允許民間經(jīng)營煤礦。
萬沒想到,這居然成了某些豪強戕害平民、損人肥己的工具!
姜鶴越想越氣,懷著一腔義憤返回公堂時,恰好聽到聞人約審訊葛二子,葛二子哭倒在地,大喊冤枉。
路上,他已聞知葛二子與小福煤礦的瓜葛,實是忍不住氣,便呵斥了這一句。
而堂上太爺,卻對自己這個“商人”越俎代庖、在公堂上呵斥他人之舉毫不在意。
這樣一來,姜鶴愈發(fā)確定,他已知曉自己的身份。
自己到底是何時露了餡?
樂無涯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這煌煌公堂,將這五名礦工的面目照得異常明晰。
他們的眉眼和嘴巴烏油油黑漆漆,老鴰似的,一張皮硬邦邦地繃在骨頭上,其上黑紫交加,竟一時分不清是泥垢,還是傷痕。
葛二子一眼瞟見其中一人,唬了一跳,忙用袖子掩住頭臉,作縮殼王八狀。
但他躲得晚了。
那名礦工也看見了他。
那礦工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燒炙壞了,一瞧見葛二子,他眼睛瞪得幾乎要冒出血來,沙啞著厲聲控訴:“太爺��!我叫馬連,是汝南人,大半年前投奔親戚,才來的南亭。可親戚已經(jīng)搬走了、我本想著在這里尋個營生,就是這個王八蛋誆我,說本地富戶家要雇短工割麥,把我騙去了礦上!求太爺給草民做主��!”
葛二子眼看事情已再也掩飾不住,索性也不裝死了,一個鯉魚打挺翻坐起來:“太爺,小的全是被小福煤礦逼的呀!”
樂無涯:“哦?”
葛二子心跳咚咚,如同擂鼓。
他騙侄子常小虎入礦,實是賭債纏身,走投無路,近期又沒什么外來漢子供他誘騙,實在無法,他便把主意打到了常小虎頭上。
他想,自己這侄子身嬌肉貴,八成是沒法壽終正寢,活著也是受苦,不如拿來一用。
自己那寡嫂,雖說家貧如洗,但好歹也有瓦舍三間。
唯一的骨血死了,她年歲也大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豈不是任由自己拿捏?
眼見自己的險惡用心要被揭破,葛二子豈肯認命:“小福煤礦手眼通天,是他們威脅我啊!對了,他們還要我把小虎送進礦里,就是要拿我這個寶貝侄子做人質(zhì),叫我不許將他們的丑事往外說!要不是他們拿我可憐的寡嫂侄兒的性命作威脅,我打死也干不出這喪良心的事兒�。�!”
樂無涯哦一聲,看起來并不相信:“他們?nèi)绾问盅弁ㄌ�?你那兩條腿是擺設(shè)?跑掉不就成了?”
“跑不掉、跑不掉的!”
葛二子為了活命,嘴皮子和腦筋動得飛快。
很快,他便想到了一個有力的論據(jù)。
今日,他在牢中還見過那人的!
他忙不迭地把這一論據(jù)擺了出來:“明相照一個秀才,都被他們弄成謀反之人了,小的光頭百姓一個,哪里敵得過他們啊?”
樂無涯慢條斯理:“明秀才?你說的是明相照?”
葛二子點頭如搗蒜:“對對對,就是他!他就是被誣陷的!”
悄默默退出公堂的姜鶴,聞言不由一怔。
他感覺今晚的案子審得古怪,像是牽線頭似的,從掘墓案,審到斗毆傷人案,又牽出過去的一樁殺人案,眼下居然到了謀反案。
這簡直像是一面精心編制的巨大羅網(wǎng),兜頭撲來,誰都逃不脫、掙不掉。
而織網(wǎng)的人高坐明堂之上,微微笑著。
“是么?你可有實證?”
他挺直后背,將驚堂木重重拍在案上:
“傳明相照,及人證上堂�!�
[15]定讞(一)
誰想,在等待明相照及證人期間,變故又生。
衙役前來通傳,有人報案。
今日的衙門當真是熱鬧非凡。
樂無涯問:“是誰?”
衙役回道:“太爺,是李阿四�!�
屠戶李阿四?
吉祥坊背后的掌柜?
樂無涯稍有意外:“所報何案?”
衙役:“聽其所言,應(yīng)是失盜之事�!�
樂無涯眨眨眼,露出了一點淺笑:“無論大案小案,總關(guān)民生。傳人上堂�!�
白日里,他并不是平白無故地用“反書”去招惹李阿四的。
但李阿四動作如此之快,倒是有些超出樂無涯的預(yù)想。
想來,這也是個聰明人。
一個面龐紅潤有光、身材發(fā)福、約莫五十來歲的男子,腆著肚子、邁著四方步踱入公堂,身旁還跟著兩個人。
他下跪見禮:“草民李阿四,特來報官�!�
樂無涯以禮相待:“起來回話吧�!�
屠戶李阿四站起身來。
樂無涯看向他。
二人目光交錯,電光火石間,已是對彼此的用意心知肚明。
李阿四能從屠戶發(fā)家,做到如今的成就,絕不是腦滿腸肥之輩。
他的眼光毒辣異常。
譬如,在聽完侄子李青對吉祥坊被抄事件的描述,他思考得就比李青更深、更遠。
書生明相照的謀反案,南亭縣人人皆知。
明眼人不難看出,他是因為調(diào)查小福煤礦倒霉的。
結(jié)果,一案未了,又起風浪,突然冒出了一封來路不明的檢舉信,指控自家的吉祥坊私藏反書。
這不得不讓人想到,是不是小福煤礦故技重施,想要把自己也拉下水。
不過,自己和陳員外同在南亭掙錢,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偶有爭端,但尚無太大的利益紛爭,他完全不必出這樣殘毒的手段來坑害自己。
不管這封檢舉信是真是假,太爺親自堵到了吉祥坊門口,那就代表著一件事:
這位聞人太爺,想要拉攏自己站隊。
那他是否要配合呢?
李阿四幾乎是立即給出了答案。
太爺是官,自己是商。
商與官斗,不自量力。
他想掀翻太爺,那是千難萬難;太爺想整自己,則是輕而易舉。
今日查抄吉祥坊,太爺就有本事叫他們有苦說不出。
就算不用反書,單是自家做的那些擦邊的生意,若是擺上臺面,就夠他喝一壺的了。
若是自己不站隊,陳員外不會感謝自己分毫。
若是陳員外就此倒了,太爺吃肉,他也能分一杯羹,稍稍彌補吉祥坊被抄的虧空,也能賣太爺一個人情。
兩相對照,哪筆生意更上算,一目了然。
只是
這太爺小小年紀,卻能以陽謀逼迫著自己相助于他。
一個二十來歲、剛走馬上任的縣太爺,卻能使出這套拉一打一的手段,是李阿四生平之僅見。
樂無涯問道:“李阿四,你狀告何事?”
李阿四揖手道:“小的手里有處錢莊,叫作匯通。前些日子,小福煤礦的陳福兒,在匯通里存了五十兩銀子,換了匯票。匯通錢莊的錢掌柜今日盤賬,發(fā)現(xiàn)這五十兩銀子已被人用匯票兌走。誰想兌錢的人竟是一個市井之徒,叫個劉得本。此人我也耳聞過,是本地一個游手好閑之人,這五十兩銀子平白落到他手里,甚是可疑�!�
他一指自己身側(cè)的兩人:“這是錢莊掌柜和兌錢的伙計,我?guī)麄兌饲皝韴蟀�,也不是為著狀告什么人,只是想核驗清楚,怕是有人盜了陳福兒的匯票,前來兌換。這五十兩銀于我們錢莊而言是小錢而已,實是不打緊的,只是萬一壞了錢莊名聲,替賊盜做了嫁衣,那就不美了。還請?zhí)珷斣敳椤!?br />
底下旁聽百姓聞言,頓時轟然議論起來。
人群之中,一人輕聲問:“勞駕。請問劉得本是何人?”
“還能是哪個劉得本?就是指證明秀才謀反的那個劉得本哇!”圍觀之人激動得搓手,“串起來了!這不就都串起來了!”
問話的人很客氣:“多謝�!�
被問的人覺得這人禮數(shù)頗多,偏了一下頭,發(fā)現(xiàn)身旁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人。
問話之人二十余歲,俊極雅極。
見自己望向他,他溫文一笑,月色雪光自遜其三分。
另一人則頭戴黑色冪籬,把面容遮了個十足十,但氣度不容小覷,是滿堂開得正錦繡的富貴花。
被問的人被這雙玉璧一樣的人驚住了,竟有些結(jié)巴:“不、不客氣�!�
面對呈上來的薄薄一張匯票,以及日期、兌取人都異常明確的賬冊,樂無涯粲然一笑:“你用心了�!�
五十兩銀子的進出,對于成天吞吐銀錢的錢莊來說,猶如滄海之一粟。
若不是兌換時便察覺事有不妥,特意早早留存下來,這么短的時間,他怕是根本翻找不出來。
人精李阿四對樂無涯的弦外之音佯裝不知,緊跟著笑了,是個一團和氣的彌勒佛樣貌:“太爺謬贊�!�
樂無涯:“我正要提審劉得本。物證和人證,能否暫留本衙?”
李阿四頷首:“回太爺,理當如此�!�
簡單和掌柜伙計交代兩句,李阿四暫且離開。
臨行前,他頗有深意地沖樂無涯一拱手。
今后,二人怕是還有交道要打。
不多時,聞人約餡兒的明相照和證人劉得本,一并被帶上堂來。
聞人約戴著手枷跪下時,樂無涯正抿了一口茶,從熱騰騰的茶杯上方瞧著聞人約。
這副聞人約早就看熟了的眉眼,被熱氣熏得濕漉漉的,看上去倒別有幾分陌生的意趣。
他向他端端正正地跪倒,磕了一個頭。
樂無涯:“明相照,抬起頭來�!�
聞人約微微抬起臉來,用目光相詢:需要我說話嗎?
樂無涯狀若無事,在放下茶杯的同時抿了抿嘴。
聞人約:啊,還是不讓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