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沒事�!鼻f忱給它裹上小棉花,“鬧不起來鬼。”
燕玉塵的設定,字里行間就沒有鬧鬼的基礎,他們被拽回這個世界,本身就不太合理。
燕玉塵沒有未了的心愿,沒有執(zhí)念,甚至連神魂都散了,那一道殘魄也還給了洛澤。
九天十地,沒燕玉塵這么個人了。
那具軀殼張開眼睛,空茫漆黑的瞳孔映不進一點光,沒有情緒,也照不出人影,像是一潭早已死去多時的湖水。
這雙眼睛看見的東西,要比魂魄稍微多些。
……
因為燕玉塵死時,忘了閉上眼睛。
南流景和洛澤自殿門外追進來,前者停在原地,后者過去拔下白羽箭,取回了逸散的殘魄。
洛澤拿著那封詔書看了看,不以為意,拋給南流景:“燒了罷�!�
南流景接住那封詔書。
燕玉塵的字是他手把手教的,可惜只學了個皮毛,未得風骨,又兼命在旦夕、力氣衰微,詔書的字并不算好。
“他的神魂呢?”南流景蹙眉,“我們商量的,送他神魂去投胎,快要來不及了。”
洛澤俯身細查,搖了搖頭:“他自己折騰……已經來不及了,神魂散了�!�
南流景在這句話里怔住。
洛澤并沒說謊,燕玉塵是靠著神魂,支撐到了寫完詔書的那一刻。
這小皇帝的神魂本就不結實到極點,心神在一封詔書中耗竭,再剝去殘魄,頃刻間就煙消云散,像是烈日下的融雪。
倒是這副軀殼還有用。
洛澤如今三魂七魄雖齊全,唯獨缺少肉身——原本是能用泥塑金身承香火轉生的。偏偏南流景事敗受罰,洛澤的廟宇也被搗毀,一點香火也沒剩。
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借一副未沾因果的凡人軀殼,重新修煉,羽化登仙。
所以他們放任了這場謀逆,放任了那一支白羽箭。
人間事與他們無關,燕玉塵死在謀逆的兄弟手上,他們只是未加干預,冷眼旁觀而已。
順道收了這一道殘魄、取了這一副肉身。
“你挑這軀殼不錯�!甭鍧烧f,“是個皇帝,氣運很好,要不了幾年就能修成正果�!�
南流景看著那詔書,過了半晌,低聲道:“……你要做皇帝?”
洛澤點點頭,他要用這幅軀殼,自然接著做皇帝最好:“有國運就快些——你怎么了?”
“這只是人間王朝,興廢交替,再尋常不過�!�
洛澤昔日與他共執(zhí)天機,以人間王朝氣運對弈,隨手撥弄棋子,從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不明白這一朝一代有什么特殊:“不用怎么管,皇帝很好做�!�
南流景仍有些愣怔,他回答不出,看著死去多時的燕玉塵。
小皇帝眉眼韶秀,端坐在龍椅上,氣度清雅,如果不是血色太過刺眼,臉上太蒼白……幾乎還像是活著的。
但其實南流景心中,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只是個心志不全的傻子。
渾渾噩噩懵懵懂懂,這一身氣度是教了他千百次,好不容易才裝出來的,用來做樣子。
真正的燕玉塵,說話費力、做事遲緩,因為神魂殘缺,天生開不了竅,這樣活下去也只是荒廢……
……只是荒廢。
只是荒廢?
南流景看著那封詔書。
他沒教過燕玉塵這個,他想不出,這上面的東西是怎么被燕玉塵寫出來的。
小傻子不會措辭,不會駢四儷六,不會錦繡文章,笨拙地一筆一劃寫著禪位,要把皇位給最出色的兄弟。
詔書上寫,勤政愛民,少殺人,叫人吃飽飯。
筆力越來越弱,盡處衰微斷絕,被一大片血染透了。
南流景看著眼前,他一時竟有些茫然,不知陌生的是燕玉塵、是洛澤,還是他自己——但確實有什么變了。
他聽見自己在說話,他居然在忍不住勸說洛澤,放棄國運,自去避世苦修。
洛澤只覺得莫名,看他一眼,握住燕玉塵的手臂,想要將這副軀殼拖下龍椅,找個僻靜地方,引魂入體再說。
……他竟沒能拽得動。
小皇帝坐在龍椅上,身體冰冷僵硬,烏黑干凈的瞳孔早已渙散,肩背仍然挺得很直。
燕玉塵很聽攝政王的話,行得正坐得直,勤政愛民,那站在龍椅前的神仙拽他,一聲脆響,燕玉塵的右手就軟軟垂落,人還坐著。
這一具無魂無魄的殘軀,和九天之上的謫仙人,就這樣僵持了一夜。
直到一夜過去,那詔書上要找的人被傳來,踏進殿門。
殿門大開,刺眼的朝陽射進來,金光大作,晃得人眼前一片白茫。
南流景聽見身后響動,攥著那封詔書,倏地回身。他不自覺地箭步過去,伸手接了個空。
栽下龍椅的小皇帝,無知無覺,沿階滾落,摔進遍地金光里。
燕玉塵倒在塵埃。
第77章
“詔書要找的人叫燕玉衡�!�
系統有角色介紹,
翻了翻:“比燕玉塵年長五歲,天資很好,十二歲就被送去了昆侖山�!�
——這也是為什么,
要等上足足一夜,
要找的人才能趕回來。
燕玉衡這些年一直在昆侖學藝,
那里有登天道、成仙路,
終年冰雪剔透,
不染凡塵,離人間萬里之遙。
如果不是這一封詔書,燕玉衡不回來做這人間帝王,
說不定已踏云而去,羽化登仙了。
……
莊忱撫上那雙漆黑渙開的眼睛。
他試了試還魂,
這幅軀殼太久沒人用,實在不算靈活堪用,比燕玉塵活著時還要笨拙不少。
還是不如做鬼方便。
莊忱已經飄得很習慣,
把仿若熟睡的身軀放回去,
在記憶里翻了翻:“小時候關系不錯。”
在燕玉塵的視角,
和這個六哥在小時候的關系不錯,燕玉衡對他很好。
不過燕玉塵的視角,
參考價值其實也不大——燕玉塵心里,別人不打他,
不罵他,
對他好好說話,
那就是關系不錯、對他很好了。
眾多皇子中,
燕玉衡是為數不多的幾個,
不會捉弄欺負他,不叫他“傻子”、“廢物”的。
“燕玉衡想當皇帝�!毕到y想起這回事,
翻過一頁,“從小就想當,所以格外注意言行舉止,從不出錯……‘勵精圖治’也是燕玉塵從他這里聽的�!�
也只是聽過,隱約明白意思,不知道怎么寫。這幾個字太難太復雜了,不在詔書上。
燕玉塵是殘魄托生,注定親緣衰淺,無人庇佑,曾在燕玉衡的別院寄養(yǎng)過一段時間。
燕玉衡對他不算好也不算差,讓院中師傅照料他吃穿,隨他做什么,并不特意管束。
小傻子其實也不難管。
燕玉塵不哭不鬧,坐在某處發(fā)呆,也能一動不動坐一整天,沒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偶爾被抱到習字念書的地方,幾張寫廢了的紙給他,就能叫他擺弄很久,不用特地照料安撫。
燕玉塵那時候年紀太小,其實一個字也不懂,抱著膝蓋,茫然聽著六哥跟先生念“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念“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小傻子決定熬粥。
別的事開竅都相當費力,在做飯這事上,燕玉塵倒是學得意外的快。
他在廚房看了幾天,自己學著擺弄,第一次熬出來的粥就晶瑩軟糯、火候剛好。
米粥噴香,撒上開胃脆爽的小菜,香得不餓的人也能吃上兩碗。
看見六哥吃了三碗,燕玉塵高興得蹦蹦跳跳,舉著那張寫了“江山社稷”的紙疊成的小船,去曲水流觴間撥著玩。
這也就是他們?yōu)閿挡欢嗄鼙挥涀〉南嗵帯嘤窈庵驹诔�,卻因為出身被排擠,更是因為讒言,被打發(fā)去了昆侖學道,也不過是兩年后的事。
他走之后,年幼的燕玉塵無人照管,就又成了任人欺侮的小傻子。
再之后不久,這小傻子就被請到宮中的大國師挑中,帶去馳光苑親自教養(yǎng),風水輪流轉,一步登天。
……
接下來這十余年,燕玉衡從未回來過。
萬里之遙,戴月披星,他跨進殿門時,看見那道栽在塵埃里的人影,一時有些回不過神。
但也只是一時,有些人大概的確生來就適合做人間帝王。
“燕玉衡給那兩個人賠了禮�!毕到y翻后續(xù)劇情,“還把他們奉為座上賓,當大國師供養(yǎng),給洛澤立了廟宇,塑了金身……”
系統看得有點生氣:“為什么還要給洛澤立廟?要不是燕玉塵,這兩個神仙就毀了他們的國運�!�
莊忱問:“洛澤還要這具軀殼嗎?”
系統愣了下,翻了翻:“……不要了,金身更好�!�
系統之前倒是沒往這上想,這么一說,才發(fā)現借身還魂那一檔子事,倒是確實擱置了下來。
能有廟宇,有金身受香火,總比借用一具凡人軀殼強——更不要說這軀殼還是個混沌無知、天生不開竅的頑石。
他們來的這個時間點,距離這場宮變已過去三年。
燕玉衡做了三年皇帝,洛澤在廟宇那泥塑金身里受了三年的香火,南流景則留在宮中,繼續(xù)做大國師,依舊住在馳光苑。
謀逆的惡賊被當街處斬,戮尸荒野,奪了皇子的身份,從宗室玉牒上除名,從者盡皆跟著遭了殃。
平心而論,燕玉衡這皇帝當得不錯。勤政愛民,除了那一場誅殺叛逆的沖天血腥,就再沒怎么殺過人。
朝堂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yè),所以廟宇的香火也鼎盛。
燕玉塵的尸身被南流景帶回了馳光苑,洛澤不要了,燕玉衡也不提,仿佛再沒人記得這件事。
沒人記得還有個不開竅的小皇帝,做了沒兩年,叫人一箭穿心,死在了龍椅上。
……
系統飄到莊忱身邊。
莊忱正在看一道符咒,金紙朱砂,咒文繁復層層疊疊,隱隱泛著層玉光。
系統有點緊張:“宿主,這是做什么的?”
“招魂的�!鼻f忱拿起符咒,“沒事,不咬人�!�
雖然不咬人,但這東西以天地元氣為引,吸收殘魂,哪怕只是逸散的丁點魂力,也會被牽引著飄過去。
符紙貼在一封玉牒上,翻開玉牒,里面寫著的是燕玉塵的生辰八字。
把已經下班的人揪回來加班的,多半就是這東西。
莊忱正在盤算要不要把它塞進灶臺當柴燒,聽見下面有人說話,就暫且將這符紙玉牒放回原位,和系統一起沿門縫往外看了看。
“是洛澤,宿主�!毕到y小聲說,“他剛從廟宇里回來。”
有了泥塑金身,大部分時候都要在廟宇里受香火,洛澤其實不怎么回這馳光苑。
另一個原因……也是他和南流景,并不如想象那般,歷盡千難萬險后重聚,也并未矢志不渝、情比金堅。
洛澤不明白南流景怎么了,三年前不明白,三年后也不明白——他在收回三魂后蘇醒,找回前面那六魄時,南流景也從沒像這次這樣。
“你究竟是在折騰什么?”洛澤蹙緊眉,問南流景,“又是去昆侖山求藥,又是去普陀山煉丹,你的修為停滯了多久?不回天上了?”
登天道百年一開,錯過了就又要等上百年,照南流景這么耽擱,到時就算天門開了,修為多半也不夠回去。
蹉跎在這人間,耽擱百年,又有什么意義?
南流景低聲說:“這是我的事�!�
“……好,這是你的事�!甭鍧山兴麣庑α�,“那我問你,只不過是旱了幾日,就急慌慌施云布雨,壞我香火,是誰的事?”
南流景不知該說些什么,看著洛澤,慢慢捏緊了袖中那一枚粗糙石佩。
在過去,對他們來說,這的確只是尋常的仙家手段。
再尋常不過了……城隍這么干,八方廟宇這么干,就連有些地仙,也會故意阻一阻風調雨順——太風調雨順,就沒人來進香了。
越是天干不落雨,求雨的香火就越多,越是洪澇難停,求天晴的香火就越多。世人求仙拜佛,必是有所求,倘若安穩(wěn)到無所求的地步,自然也就沒人再去廟里進香。
這道理哪怕說給人間小兒,也不難明了。
偏偏燕玉塵聽不懂。
小傻子跟著大國師下去巡視,看見田里旱死的秧苗,急得滿頭冒汗,最喜歡吃的飯也沒胃口,吃不下去了。
南流景不知他愁的什么,叫人領他去玩,隨手捉了只鳥雀給他。
燕玉塵抱著小鳥,還尾巴一樣跟著他,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粗髧鴰煟驗檎f不出話,又跑去田間地頭。
到了很晚,南流景沒見他回來,擔心那一魄的安危,循著方位去找了找,在一片泥巴里把小傻子拎出來。
鳥雀早飛了,燕玉塵和他學的那點不入流的仙術,叫人欺負的時候什么也做不了,倒是在這田間弄出條水渠,把水引進了農田。
那些農戶一見他,感激得當場拜倒,磕頭不停。
至于這里面的道理,其實是被廢了仙力、奪了修為,做了人間的攝政王以后,開始吃飯以后,南流景才知道。
人間有時受得住旱,有時受不住,遇上關鍵時候,旱上幾天不見水,就是一年的顆粒無收。
人要吃飯,人世間的顆粒無收,是會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