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肉體凡胎……人死了,魂飛魄散,就沒那么容易找回來了。
“洛澤,你的香火不少,上天門夠用了�!�
南流景低聲說:“這幾日特殊,稻谷灌漿,不能缺水……”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洛澤越發(fā)奇異的注視打斷。
“這話是你說的?”洛澤問,“照著么說,昔日天庭紛爭,打得上天入地,是不是也要算算毀了多少田,按數(shù)賠給人家?”
南流景其實也想了這個。
過去他不曾想這些,仙力強橫無匹,拂袖間便能犁開一座山,劈山倒海易如反掌。
過去做仙人,采仙草飲瓊漿,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踏遍名山大川,無意多管這等微末小節(jié)。
“你要這樣,就回不了天上�!甭鍧烧f,“流景,你在人間十世,我知你不易……可人間一夢,差不多該醒了。”
他言盡于此,也不再在馳光苑多留,縱地金光,回了那受香火的廟宇。
南流景依舊站在原地。
他站了一陣,回了內(nèi)室,將袖中摩挲光滑的石佩放在燕玉塵手中。
小皇帝靠在帷幔之后,睡得靜默無聲。微蜷的手指柔軟冰冷,不能受力,那石佩有些分量,擱進去便滾落。
南流景放了幾次,都不成功,只得收回。
……
這其實是那些個農(nóng)戶送燕玉塵的東西。
農(nóng)家沒有玉,知道大人物身上都要戴配飾,仿著玉佩的模樣,用石頭連夜刻出一塊石佩,給小神仙。
小傻子哪做過小神仙,臉上通紅不停擺手,實在推辭不過,寶貝似的收下來,捧在懷里稀罕至極。
因為魂魄殘缺嚴(yán)重,燕玉塵自幼體弱,又沒少叫那些兄弟欺負,其實禁不起這么折騰,用光了護體仙力,半夜就發(fā)起高燒。
南流景有意給他長個記性,叫他不再逞強,以仙力護住那一魄不受損,就沒做更多,只是叫人給他熬了藥。
燕玉塵多災(zāi)多難,倒是命硬,捧著苦透腔的藥,乖乖地一小口一小口喝。
喝完了藥,燕玉塵又找了個不煩人的角落,擺弄他的小木頭人玩。
燕玉塵喜歡玩這個,還編了故事,每個木頭人都有不同的角色。
他發(fā)著高燒臉色還霜白,身上不停寒顫。南流景看了半晌,蹙了蹙眉,還是過去,化出條披風(fēng)給他:“這是誰?”
“大國師�!毖嘤駢m靠著墻,燒得眼睛濕漉漉,乖聲答,“洛仙尊……下大雨。”
南流景隱約想起,自己似乎的確隨口給他講過,洛澤受凡人香火,施云布雨庇護一方的故事。
庇護當(dāng)然是有的,但說實話,燕玉塵這一搗亂,洛澤那兒的香火少了不少。
南流景有心教這小傻子少管閑事,被那雙烏黑的眼睛看著,愣怔了下,到嘴邊的話沒說出口。
……算了,跟個傻子較什么勁。
南流景分出一縷仙力,準(zhǔn)備過會兒等燕玉塵睡著了,注入他的泥丸宮內(nèi),叫他好受些。
南流景低頭,看了看那兩個木頭人:“這是我,這是洛仙尊?”
燕玉塵乖乖點頭。
南流景隨口問:“你呢?”
燕玉塵愣住,答不上來,他答不上來,南流景也微怔,蹙了蹙眉。
燕玉塵叫披風(fēng)裹著,想了許久,慢慢摸出那一塊石頭做的、異常粗糙的假玉佩,舉起來給南流景。
他太虛弱,難受得昏沉,舉到一半手就軟了,人和石佩一塊兒摔下來。
南流景接住他。
那石頭做的假玉佩磨得太薄,掉在地上,當(dāng)啷一聲,便摔碎了。
第78章
……
那是第一回,
在出宮之后,南流景沒有立刻就去洛澤的廟宇。
倒不是因為小傻子病中磨人。
燕玉塵不曉事,卻也不給人添這種麻煩,
病得難受到極點了,
也只是縮在床榻一角,
抱著被子昏睡。
不去碰他,
自然就不會知道他身上燙,
不去管他,自然就不會知道他脈象紊亂、神魂不固。
不招惹,也就不會有麻煩。
故而南流景也罕少會特地去碰他、管他。
這次不知是怎么了,
南流景站在榻邊,看著那幾塊碎裂的破石頭,
卻忍不住蹙眉。
他將這石佩修好,放回了燕玉塵枕邊,以仙力灌注這殘魄的泥丸宮,
游走經(jīng)絡(luò)推行周天。
燕玉塵漸漸醒過來,
茫然睜眼,
眼中仍有一層朦朧水霧,不知是否醒到能認得人。
大抵是沒醒到的,
否則小傻子病中看見大國師,一定高興。
南流景蹙著眉,
看那雙無喜無悲的眼睛。
烏黑純凈,
空無一物。
……
果然是塊頑石。
“你做一世凡人,
不要再招惹是非,
多管閑事�!�
南流景說:“等無病無災(zāi),
壽終正寢了,我再來取你這一魄�!�
他不知燕玉塵聽沒聽懂這話,
這殘魄天生話就極少,懵懂得仿佛不解世事,倒是喜歡笑。
小傻子摸摸那塊石佩,眼睛就彎了,慢慢屈起手指,攏住那塊石佩,在臉上寶貝似的貼了貼。
石佩雖然粗糙,在燈下的影子卻也還算樸拙靈動,芝蘭玉樹,亭亭而立。
燕玉塵將它舉在手里,對著光玩影子,烏潤眼眸燒得漉濕,臉上總算有了血色,不再煞白,叫高熱烘得通紅。
南流景收回視線,不再管他。
仙力對仙體效用斐然,對凡人也同樣能活死人、肉白骨,偏偏燕玉塵兩種都不算。
燕玉塵是個用來承裝殘魄的容器。
非仙非凡,連法寶也算不上,存在的意義,也無非是供養(yǎng)那一道損傷過重的仙魄。
對一個容器,仙力只能慢慢起效,沒法立竿見影,更沒法扭轉(zhuǎn)乾坤。
南流景任他自得其樂,隨手撿了卷書,去燈下看。
說是翻書,心神也靜不下來。南流景心不在焉翻頁,忍不住斟酌,還是該去洛澤的廟宇里知會一聲。
只是條水渠,應(yīng)當(dāng)也不礙什么大事,不至于壞了香火。
……這樣思索一陣,他的袍袖又被輕輕牽動。
南流景已很熟悉這力道,放下書,低頭看見不知何時挪過來的小傻子。
燕玉塵捏著那塊石佩,微微踮腳,舉起胳膊,朝南流景的方向遞。
南流景愣怔了下,總算明白他的意思:“給我?”
燕玉塵滿心高興地望著他。
南流景蹙眉,微垂了視線,看著這不曉事的殘魄。
仙人要這東西有什么用。
蘭衣玉佩,靈器法寶,勉強還有一二用處,這石頭做的假東西,土地城隍也不屑要。
南流景自然更用不著,拒絕的話已到嘴邊,對上那雙烏潤的眼睛,莫名沒能說得出。
……罷了。
只當(dāng)是為了護養(yǎng)這殘魄。
來日等燕玉塵忘得差不多,到時再扔,也不會礙著什么事。
南流景收下石佩,隨手放入袖中,哄了他幾句。
小傻子高興得眼睛晶亮,學(xué)著白天那小鳥撲騰胳膊,飛不起來,卻也因為有仙力庇佑,蹦得比平時高了些。
燕玉塵這時已九歲,因為長得比別人慢,仍是六七歲的模樣,唇紅齒白眉目如畫,笑眼彎彎,倒真有幾分像天上的仙童。
也怪不得那些凡人農(nóng)戶,不由分說認定了這是小神仙。
南流景看了他一陣,倒也有些好笑,以仙力化出幾只小白鳥陪他玩,放下書起了身:“我出去一趟,不要亂跑�!�
燕玉塵一向聽話,乖乖點頭,抱著小白鳥蹬蹬跑著送大國師出門,果然不亂跑,只探出半個腦袋往外看。
南流景莫名心軟,隨手揉了下他的額頂,施展縱地金光,往洛澤的廟宇去了。
……
那天夜里,就是這樣,也并沒發(fā)生什么更特殊的事。
南流景去了洛澤的廟宇,沒能找到人,倒也并不覺得奇怪——洛澤的魂魄已尋回十之八、九,輕易不會再散,不非得時時刻刻都在那泥塑木雕里悶著。
不如說,沒能找到洛澤,沒解釋成水渠這回事,他反而不知不覺松了口氣。
雖然不屑一顧,但連南流景也不曾想到,那水渠竟確實有用。
后來路過,田里光景確實不同,本地土地還來廟里拜謝,只道多虧洛上仙,今年這地方能有收成了。
這話確有偏差,但南流景也不會特地糾正——在那時的他看來,燕玉塵是洛澤的一道殘魄,燕玉塵做的事,記在洛澤身上,本就沒什么不對。
可這念頭不知什么時候……不知不覺,變得和過去不同。
為何不同,哪里不同,他不清楚。
南流景看著那塊滾落床榻的石佩。
燕玉塵握不住它,那只手全不受力,手指頹軟冰冷,稍一牽扯,整個人便跟著無聲摔墜。
南流景接住他,留在十九歲的少年皇帝靠在他肩頭,不會動也不會醒,胸口靜寂,輕得像是片蘆葦。
“玉塵。”南流景說,“殘魄已取,我和洛澤要走了,我們成我們的仙,你做你的人�!�
南流景對他說:“以后不會再疼了。你去做人,無病無災(zāi),壽終正寢。”
南流景凝聚仙力,匯入燕玉塵的泥丸宮,迫使這具身體微微張口,他手中多出個玉杯,靈氣化水,將一枚還魂丹溶進去。
燕玉塵吞不下這東西。
南流景蹙緊眉,將剩下的大半盞靈藥放在一旁,又回到桌前,取出古籍翻閱。
是哪里出了問題,他想不通——就像三年前,他也想不通,燕玉塵怎么會魂飛魄散。
系統(tǒng)也翻到了這部分劇情,和莊忱一起飄在房梁上看:“宿主,三年前那次,南流景是想送燕玉塵去轉(zhuǎn)世�!�
在不死不滅的仙人看來,這一世活得不怎么好,轉(zhuǎn)世投胎重來,也沒什么奇怪。
那時的南流景覺得,燕玉塵這樣混沌懵懂、渾渾噩噩地活著,還不如將殘魄取出后,神魂轉(zhuǎn)世重活一次。
重活一次,開靈智通心竅,不再當(dāng)假玉頑石。
莊忱倒也大致能理解這個思路,接過劇本,翻了翻:“那他怎么又開始招魂?”
這招魂咒的法力還不弱,他們暫時不得不待在這,想去廚房散散步都不行。
系統(tǒng)也不清楚:“是不是他又喜歡石頭了?”
南流景過去是不喜歡石頭的。
那塊石佩,其實也沒跟著他太久。
這東西太不起眼,不知被南流景隨手拋在了哪個角落。后來又被灑掃收拾的宮人歸攏成無用之物,與灰塵穢雜混在一處,等著扔出門。
叫小傻子看見,小心翼翼捧回來洗干凈,打了絡(luò)子戴回身上
燕玉塵很會做這些無用之事,做飯,搗藥,編繩結(jié)打絡(luò)子……拿幾塊木頭,摸索著拼出陪自己玩的小木頭人。
在南流景看來,燕玉塵做的那些事不僅無用,且不入流。無非是因為這殘魄天生不開竅,有用的一個也學(xué)不會,才會沉迷這些雜事。
否則怎么會教了十年的仙術(shù),除了引水生火這種最入門的技巧,居然就只學(xué)會了一個隱匿蹤跡的障眼法。
學(xué)會了障眼法,還是因為小傻子做了小皇帝,偶爾太悶了,想不被人發(fā)覺,悄悄溜出宮玩。
南流景知道他出宮,也以神念追蹤過幾次,見燕玉塵并不走遠,只是在京郊徘徊,也就從不曾多管。
……燕玉塵死后,南流景去那地方看過。
沒什么特殊的,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間小鎮(zhèn)。
街上店鋪倒是很熱鬧,有人蒸包子,有人釀酒,有木匠招攬生意,有手藝人在街邊打絡(luò)子做絨花,藥鋪在招新伙計。
“認得,認得!”那手藝人一見南流景手中石佩,立刻認出來,“這小仙娃娃哪去了?大伙還找他,多少天沒吃過好包子了!他那手藝,真是……”
自然認得,尋常哪有人寶貝一塊假玉佩,又是小心打磨、又是添絡(luò)子點綴,弄得比真玉佩還好看。
小鎮(zhèn)上人人認得燕玉塵,當(dāng)他是哪家名山洞府跑出來,來人間玩的神仙娃娃。
燕玉塵把石佩弄得漂漂亮亮,小心保護,貼身戴著。
一直戴到了死的那天。
……
燕玉塵死的那天,墜在階下,摔進遍地金光。
南流景將他從塵埃里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