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去省政協(xié)任個副職?</p>
這幾個字,輕飄飄的。</p>
砸進祁同偉的耳朵里,卻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p>
去政協(xié)。</p>
一個給老干部養(yǎng)老的地方。</p>
級別不變,意味著體面。</p>
退居二線,意味著終結。</p>
從此喝茶看報,混到退休,對很多人而言,已是求之不得的善終。</p>
可他才四十多歲。</p>
大丈夫,豈可一日無權?</p>
一瞬間,祁同偉就想通了所有的關節(jié)。</p>
祁勝利這不是在審判他。</p>
這是祁家拋出的橄欖枝,一條包裹著蜜糖的退路。</p>
只要他點一下頭,祁家就能保住他這條命,保住他后半生的富貴。</p>
代價,就是廢掉他所有的爪牙,讓他當個被圈養(yǎng)起來的富貴閑人,再也別想觸碰權力半分。</p>
祁同偉的唇角,無聲地揚起一個極冷的弧度。</p>
原主就是因為東窗事發(fā),才絕望到飲彈自盡。</p>
他穿越過來,可不是為了換一種方式,在安逸中慢性死亡。</p>
他要賭。</p>
賭的不是沙瑞金和這位便宜二叔誰的手段更高。</p>
他要賭的,是祁家在漢東這盤棋上,需不需要一個身在局中、手握實權、能撬動棋盤的自己!</p>
他要讓這位高高在上的長輩們看到。</p>
自己不是一個需要家族庇護的累贅。</p>
而是一把磨礪十年,渴望見血的刀!</p>
祁同偉抬起頭,目光筆直地撞上那雙審視的眼睛。</p>
他沒有回答去不去政協(xié)的問題,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p>
“部長,您剛才說,我的履歷有些單薄。”</p>
祁勝利的眉峰動了一下,沒說話,示意他繼續(xù)。</p>
“我一直在公安政法系統(tǒng)打轉(zhuǎn),不是不想動,是沒機會�!�</p>
祁同偉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p>
“但現(xiàn)在我想,這或許是我的長處�!�</p>
“我這輩子,只會干這個,也只想干好這個�!�</p>
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變得銳利。</p>
“況且,我爺爺,當年教我的道理不多,就一條。”</p>
“越是難走的路,走通了,才越敞亮。”</p>
祁勝利握著茶杯的手,指節(jié)微微錯動了一下。</p>
爺爺……</p>
他終于提到了這個話題。</p>
祁勝利放下茶杯,整個身體向后靠進寬大的椅背,姿態(tài)變得松弛。</p>
鏡片后的眼神,卻依舊深邃。</p>
“哦?”</p>
“那你倒是說說,漢東這盤棋,現(xiàn)在有多難下?”</p>
來了。</p>
祁同偉知道,真正的面試,從現(xiàn)在才開始。</p>
“難?”</p>
祁同偉笑了。</p>
“部長,何止是難,這簡直就是一盤死局�!�</p>
第一句話,就石破天驚。</p>
“趙立春書記離任,按慣例,他屬意的高育良書記,就算不能順利接任,也該有個代理過渡期�!�</p>
“可中央連這個緩沖都沒給,直接空降了沙書記�!�</p>
“這說明什么?”</p>
“說明中央對漢東,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耐心。”</p>
他伸出兩根手指,在空中點了點。</p>
“沙書記來之前,先來了一位田國富書記,坐鎮(zhèn)紀委�!�</p>
“沙書記本人,來漢東之前,也是紀委書記出身�!�</p>
“一把手術刀,一把重錘�!�</p>
“一個負責精準切除,一個負責砸開壁壘�!�</p>
“這個信號,比在省委大門口掛上橫幅都清楚——中央要掀開漢東的蓋子,要下重拳,清理門戶了!”</p>
會議室里,靜得只剩下祁同偉清晰的吐字聲。</p>
“而我,祁同偉�!�</p>
他笑了一聲,帶著濃重的自嘲。</p>
“漢東省公安廳廳長�!�</p>
“外人眼里的漢大幫頭號干將�!�</p>
“高育良書記最得意的門生。”</p>
“趙立春書記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場新貴�!�</p>
他直視著祁勝利,一字一頓,字字誅心。</p>
“這把手術刀,第一個要割的,就是我這顆最顯眼的膿瘡�!�</p>
“這柄千鈞錘,第一個要砸的,也是我這塊最礙眼的石頭�!�</p>
“所以,您問我去政協(xié),是為我好,是給我一條生路�!�</p>
“因為在所有人的劇本里,我這種人,不是應該被拿下,就是應該被逼反�!�</p>
“無論哪一種,下場都只有一個。”</p>
祁同偉攤開手,語氣平淡得像在宣讀別人的判決書。</p>
“要么下馬�!�</p>
“要么坐牢�!�</p>
話音落下。</p>
滿室死寂。</p>
祁勝利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看著他那雙平靜到可怕的眼睛。</p>
沒有辯解,沒有叫屈,更沒有求饒。</p>
他把自己活生生擺在手術臺上,一刀一刀,解剖得淋漓盡致,鮮血淋漓。</p>
這哪里是個需要庇護的晚輩。</p>
這分明是一頭嗅覺敏銳、爪牙鋒利,甚至不惜自殘以示兇性的餓狼。</p>
祁勝利緊繃的肩背,終于松弛了下來。</p>
房間里那股無形的壓力,隨之消散。</p>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心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波瀾。</p>
這小子,不是一塊需要家族庇護的易碎古董。</p>
這是一把在鄉(xiāng)下磨礪了十年,剛剛在漢東見了血的刀。</p>
而祁家在漢東,缺的就是這么一把刀。</p>
一把既能捅破膿瘡,又能抵在別人咽喉上的刀。</p>
但這把刀太利,也太險。</p>
認回他,是給家族添一把利器,還是引一頭白眼狼入室?</p>
這件事,他一個人說了不算。</p>
得讓家里那位老爺子,親自來掌眼。</p>
半個月后,老爺子九十大壽……</p>
祁勝利心里瞬間有了計較。</p>
他重新端起茶杯,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p>
“同偉啊�!�</p>
稱呼的改變,讓祁同偉的神經(jīng)猛地一緊。</p>
圖窮匕見,要來了。</p>
“你的資料上寫,籍貫是晉西北祁家村?”祁勝利的聲音很平緩,像在閑聊家常。</p>
“是,部長。不過村子在四十年代就沒了,只是檔案上一直這么寫�!逼钔瑐サ幕卮鸬嗡宦�。</p>
“你爺爺,叫什么名字?”</p>
這個問題,像一道無聲的閃電,劈開了所有偽裝。</p>
祁同偉沉默了足足兩秒。</p>
他臉上浮現(xiàn)出努力回憶一個遙遠名字的神情,然后才用一種不確定的語氣開口。</p>
“……祁大衛(wèi)�!�</p>
會議室里,落針可聞。</p>
祁勝利的身體猛地坐直,鼻梁上的眼鏡都因為這個動作滑落了半分。</p>
他扶正眼鏡,目光穿透鏡片,牢牢鎖定在祁同偉臉上,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震動。</p>
“我父親,祁二衛(wèi)�!�</p>
簡簡單單六個字。</p>
重于千鈞。</p>
祁同偉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p>
他臉上所有的冷靜、沉穩(wěn)、算計,在這一刻瞬間碎裂,化作錯愕,茫然,最后是一片無法置信的空白。</p>
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好半天才擠出幾個干澀的音節(jié)。</p>
“祁……二衛(wèi)?”</p>
“二……二爺爺?”</p>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恰到好處的震驚與手足無措。</p>
“我爺爺……他……他念叨了一輩子……”</p>
“說當年鬼子進村,他出去找吃的才躲過一劫,回來就再也找不到人了……”</p>
祁同偉的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p>
祁勝利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最后一絲疑慮徹底煙消云散。</p>
像!</p>
太像了!</p>
這副震驚中帶著倔強的神情,和父親中年時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p>
他抬了抬手,制止了祁同偉接下來的話。</p>
“行了,這些往事,說來話長,有時間再跟你說”</p>
他拿起桌上的鋼筆,在一張便簽上迅速寫下一串號碼,推了過去。</p>
“這是我的私人電話�!�</p>
“半個月后,老爺子九十大壽,你回首都一趟�!�</p>
“我?guī)阋娨娝先思��!?lt;/p>
祁勝利的語氣不容置疑。</p>
他看著祁同偉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p>
“你接下來的路要怎么走,漢東這盤棋要怎么下,得讓他老人家,親自給你定個調(diào)子�!�</p>
祁同偉猛地攥緊了那張小小的便簽。</p>
紙張的棱角,深深硌進他的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p>
成了。</p>
他用盡全力,才壓下喉嚨里那股翻涌的狂喜,鄭重地將紙條收進口袋。</p>
然后,他站起身,對著祁勝利,深深鞠了一躬。</p>
這一次,無關官職,只論輩分。</p>
“是,二叔�!�</p>
祁勝利點了點頭,也站了起來。</p>
“出去吧,別讓外面的人等急了。”</p>
祁同偉拉開厚重的會議室木門。</p>
門里,門外,仿佛兩個世界。</p>
走廊里,祁勝利的秘書黃濤如同標槍般筆直地站著。</p>
看到祁同偉出來,黃濤的眼神立刻變了。</p>
之前是程式化的客氣,現(xiàn)在,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恭敬。</p>
“祁廳長�!�</p>
黃濤微微欠身。</p>
“我送您�!�</p>
“不麻煩�!�</p>
祁同偉擺擺手,邁開長腿,徑直向前走去。</p>
他的背影,依舊挺拔如松。</p>
黃濤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再跟上去。</p>
他知道,從今天起,這位漢東公安廳長的分量,已經(jīng)截然不同了。</p>
禮堂的側廊。</p>
幾個原本聚著低聲說話的廳局級干部,在看到祁同偉身影的瞬間,聲音戛然而止。</p>
一道道目光,混雜著驚異、嫉妒、探究,落在他身上。</p>
又在他目光掃過來之前,像受驚的鳥雀般匆匆移開。</p>
整個走廊,死一般寂靜。</p>
祁同偉目不斜視。</p>
他的皮鞋敲擊著光潔的大理石地面,發(fā)出“噠、噠、噠”的聲響。</p>
那聲音清晰而沉穩(wěn),每一下,都精準地敲擊在漢東官場所有人的心跳節(jié)拍上。</p>
他穿過無聲的人群,像一艘堅硬的破冰船,碾開了官場這片凝固的海面。</p>
直到他走出省委大禮堂的門廊。</p>
午后的陽光,猛地灑在他身上,帶著灼人的溫度。</p>
祁同偉長長地呼出一口胸中的濁氣。</p>
天,亮了。</p>
他拿出手機,將那串數(shù)字一個一個地存了進去。</p>
聯(lián)系人備注。</p>
二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