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祁同偉離開省委禮堂,坐上自己的車。</p>
車門在他身后合上。</p>
厚重的隔音玻璃,將外界的一切喧囂徹底隔絕。</p>
司機陳宇一見他上車,下意識地就要發(fā)動車子。</p>
“表哥,去酒店?”</p>
按照慣例,新書記上任,省里會安排歡迎宴。</p>
他們這些隨行人員,自然是去指定酒店待命。</p>
祁同偉沒有回答。</p>
他身體向后,重重靠進柔軟的真皮座椅,閉上眼。</p>
許久,一口壓抑到極致的濁氣,才從他胸膛深處緩緩?fù)鲁觥?lt;/p>
“回公安廳�!�</p>
四個字,不輕不重。</p>
卻讓駕駛位上的陳宇,踩在離合上的腳猛地一滑。</p>
車子往前突兀地竄了一下,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頓挫。</p>
他猛地回頭,那張年輕的臉上寫滿了驚疑不定。</p>
“啊?回……回廳里?”</p>
“表哥,那歡迎宴會……”</p>
新書記上任的歡迎宴,沙書記和省委一眾領(lǐng)導(dǎo)都在場。</p>
整個漢東省,但凡有點頭臉的人物,此刻都擠破了頭想去敬一杯酒。</p>
自家老板兼表哥,這是要做什么?</p>
祁同偉睜開了眼。</p>
他的目光淡淡掃了過去,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審視。</p>
那不是長官在看下屬,也不是表哥在看表弟。</p>
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蒙塵已久、即將被處理掉的舊家具。</p>
陳宇喉嚨瞬間發(fā)緊,所有疑問和勸說都死死堵在了嗓子眼。</p>
“是,表……廳長�!�</p>
他幾乎是咬著舌尖,才把那個錯誤的稱呼咽了回去。</p>
祁同偉收回目光,淡漠地開口。</p>
“以后在任何場合,稱職務(wù)。”</p>
“是,廳長!”</p>
陳宇再不敢多問半個字,手忙腳亂地重新點火,將車子平穩(wěn)地匯入車流。</p>
祁同偉看著他略顯慌亂的背影,心中閃過一絲無趣。</p>
這么個愣頭青放在身邊,既是司機,又是親戚,還掛著秘書的名。</p>
順風順水時,是條聽話的狗。</p>
一旦大廈將傾,第一個被嚇破膽,反咬一口的,也絕對是他。</p>
算了。</p>
念在親戚一場,回頭下放去個富裕點的區(qū),當個派出所副所長,也算仁至義盡。</p>
至于新司機,公安廳里那些從特種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的精英,有的是人選。</p>
車窗外,漢東的街景飛速倒退。</p>
祁同偉的腦子,卻在以百倍的速度飛速運轉(zhuǎn)。</p>
與祁勝利的會面,他拿到了一張通往漢東權(quán)力核心牌局的入場券。</p>
但他很清楚,自己現(xiàn)在,還不夠資格坐上牌桌。</p>
別說沙瑞金,就連自己的老師高育良,都能在必要時,輕易將他當成棄子。</p>
高育良……</p>
祁同偉的指尖在膝蓋上,有節(jié)奏地輕輕敲擊。</p>
這位漢大政法系的老師,是他目前最好的擋箭牌,也是最好的合作伙伴。</p>
趙家的船,馬上就要沉了。</p>
必須在沉船之前,把高育良這條大魚,拉到自己的新船上來。</p>
他相信,以高育良的政治智慧,只要自己透露出一點風聲,他就會明白該怎么選。</p>
畢竟,誰會拒絕一個能直通中組部的學(xué)生呢?</p>
祁同偉拿出手機,撥通了高育良的私人號碼。</p>
這個號碼,在整個漢東,知道的人不超過一只手。</p>
“嘟……嘟……”</p>
電話接通,傳來的卻是一個年輕沉穩(wěn)的聲音。</p>
“祁廳長,您好,我是陶閩�!�</p>
高育良的秘書。</p>
“陶處長,你好�!逼钔瑐サ恼Z氣平淡如水,“高書記現(xiàn)在不方便?”</p>
“書記正在陪新來的沙書記,您知道的�!碧臻}的回答滴水不漏。</p>
但祁同偉能聽出,他話語里藏著一絲刻意保持的距離感。</p>
顯然,禮堂里發(fā)生的事情,這位秘書已經(jīng)知曉,但在沒有得到老板明確指示前,他選擇裝傻。</p>
“這樣,”祁同偉不緊不慢地開口,“你幫我跟高書記匯報一聲�!�</p>
“我剛和中組部的祁部長談完話,有些情況,需要當面向他請示�!�</p>
電話那頭的陶閩,呼吸陡然一滯。</p>
祁部長!</p>
這三個字,像一顆炸雷,在他耳邊轟然引爆。</p>
足足過了五秒,他才說道:“好的祁廳長!我馬上向高書記請示!確定了時間,第一時間給您回電話!”</p>
“麻煩了�!�</p>
祁同偉掛斷電話,手指在屏幕上劃動,最終停在了一個名字上。</p>
梁璐。</p>
他的手指懸停在撥號鍵上,猶豫了一分鐘,點了下去。</p>
鈴聲響了很久,就在祁同偉以為對方不會接時,電話通了。</p>
一道冰冷又夾雜著濃濃譏諷的女聲,穿透聽筒,直刺耳膜。</p>
“喲,稀客啊,我們的祁大廳長,還知道給我打電話?”</p>
祁同偉把手機拿遠了一點,等那股尖酸刻薄的勁兒過去,才淡淡地說道:</p>
“我晚上回家吃飯�!�</p>
電話那頭,瞬間死寂。</p>
緊接著,傳來“啪啦”一聲脆響,是茶杯被狠狠摔碎在地的聲音。</p>
梁璐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扭曲。</p>
“姓祁的!你又在外面捅什么婁子了?!是不是要我爸出面給你平事?!”</p>
在她的認知里,只有大難臨頭,這個男人才會想起這個家。</p>
“沒事�!�</p>
祁同偉吐出兩個字,直接掛斷了電話。</p>
多一個字的解釋,都是對自己的侮辱。</p>
吱——</p>
車子一個平穩(wěn)的剎停。</p>
陳宇的聲音從前排傳來,帶著一絲莫名的緊張。</p>
“廳長,到了�!�</p>
祁同偉抬頭,看到了那棟熟悉的灰色大樓,和門口懸掛的金色國徽。</p>
漢東省公安廳。</p>
他推開車門,邁步而下。</p>
他踏上那段長長的臺階,走進了省公安廳的灰色大樓。</p>
大廳里,三三兩兩穿著警服的人聚在一起,壓低聲音說笑著。</p>
這里聽不到鍵盤噼啪作響的緊張,只有一片安逸到腐朽的嗡嗡聲。</p>
當祁同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時,那嗡嗡聲就像被一把無形的剪刀,齊根剪斷。</p>
戛然而止。</p>
緊接著,便是一陣手忙腳亂的鼠標點擊聲和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p>
所有人瞬間切換成一副奮筆疾書、專心工作的姿態(tài),演技拙劣得可笑。</p>
祁同偉的腳步?jīng)]有停。</p>
他目不斜視地穿過大廳,所過之處,人群無聲地向兩側(cè)退開,留下一片真空般的死寂。</p>
祁同偉什么也沒說,徑直走過。</p>
心里卻在冷笑。</p>
一屋子的米蟲。</p>
難怪原主一個堂堂的省廳廳長,連自己治下一個市局的局長趙東來都管不住。</p>
心思全用在爬關(guān)系、哭祖墳上了,自己的大本營卻爛成了篩子。</p>
公安廳,國之重器。</p>
握在手里,卻只當成往上爬的墊腳石,而不是一把可以橫掃一切的利劍。</p>
可悲。</p>
祁同偉推開自己辦公室厚重的木門,將身后的虛偽和慌亂徹底隔絕。</p>
他走到寬大的辦公桌后,直接拿起了桌上的內(nèi)線電話,撥了一個號碼。</p>
電話幾乎是秒接。</p>
“廳長�!�</p>
一個沉穩(wěn)的男聲傳來,是公安廳辦公室主任,陳峰。</p>
“老陳,”祁同偉的聲音聽不出情緒,“通知下去,周五上午九點,召開廳黨組擴大會議。”</p>
電話那頭的陳峰頓了一下。</p>
“好的廳長,會議的議題是……”</p>
“整頓漢東省公安系統(tǒng)工作作風問題。”</p>
這十幾個字一出口,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p>
陳峰在官場里摸爬滾打了半輩子,一瞬間就嗅到了這背后濃烈到嗆人的火藥味。</p>
祁同偉沒給他消化和思考的時間,繼續(xù)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道:</p>
“在家的幾位副廳長,政治部主任,一個不許請假。”</p>
“誰要是病了,讓他把假條和病歷,親自送到我這來。”</p>
“無論是誰,不準缺席。”</p>
陳峰感覺自己的后槽牙一陣發(fā)酸。</p>
這是要動真格的了!</p>
“還有,”祁同偉補充道,“廳下屬的刑偵、治安、交管、督察這幾個總隊,負責人必須到場。你去發(fā)通知吧�!�</p>
“是!廳長!我立刻去辦!”</p>
陳峰的聲音里,已經(jīng)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激動。</p>
祁同偉掛斷電話。</p>
他剛坐下,私人的手機在桌上嗡嗡震動起來。</p>
屏幕上,“高小琴”三個字,靜靜地亮著。</p>
他看了一眼,沒動。</p>
他靠在椅背上,從兜里摸出一支煙點上,任由那手機在桌面上執(zhí)著地嗡鳴。</p>
山水莊園。</p>
溫柔鄉(xiāng),英雄冢。</p>
消息傳得真快。</p>
這位山水集團的美女老總,顯然是嗅到了什么,急著來探口風了。</p>
鈴聲停了。</p>
不到十秒,又一次不屈不撓地響起。</p>
祁同偉吐出一口煙圈,看著裊裊升起的青煙,眼神平靜。</p>
這通電話,他不打算接。</p>
從今天起,他不僅要和趙家的祖墳劃清界限,更要和趙家在漢東的所有利益集團,一刀兩斷。</p>
包括她,高小琴。</p>
鈴聲響了足足三次,終于徹底安靜。</p>
祁同偉將手機翻了個面,屏幕朝下蓋在桌上,眼不見心不煩。</p>
可他剛拿起筆,桌上的手機,又響了。</p>
他掃了一眼來電顯示,是高育良秘書陶閩的號碼。</p>
祁同偉的嘴角,這才揚起一絲弧度。</p>
他掐滅煙頭,接起電話,換了一副恭敬的語氣。</p>
“陶處長,有高書記有什么指示。”</p>
電話那頭,陶閩的聲音傳來。</p>
“祁廳長,高書記說,他明天上午九點在辦公室等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