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下。</p>
兩下。</p>
杯蓋磕碰杯沿,聲音清脆,又透著一股子沉悶。</p>
在這寂靜的會議室里,這聲音就是節(jié)拍器,敲打著時間的骨頭。</p>
祁同偉坐得筆直。</p>
呼吸平穩(wěn),心跳如常。</p>
他知道,這是“官威”。</p>
沉默,是權(quán)力最廉價,也最有效的武器。</p>
可惜,他不是原來的祁同偉了。</p>
門被叩響。</p>
叩,叩。</p>
兩聲,極有分寸。</p>
“進�!�</p>
祁勝利的聲音聽不出情緒。</p>
秘書黃濤拿著一個牛皮紙袋走進來,腳步踩在地毯上,悄然無聲。</p>
他將紙袋放在祁勝利面前,低聲匯報:“老板,您要的資料。”</p>
祁勝利“嗯”了一聲,眼皮都未曾抬起。</p>
黃濤無聲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p>
房間,再次安靜得令人窒息。</p>
祁勝利撕開牛皮紙袋的封條,抽出幾頁紙。</p>
沙沙。</p>
紙張翻動的聲音,是此刻唯一的響動。</p>
祁同偉眼觀鼻,鼻觀心,穩(wěn)坐如鐘。</p>
他清楚,那幾頁紙上,寫滿了“祁同偉”的前半生。</p>
漢東政法大學(xué)的高材生,曾經(jīng)的風(fēng)云人物。</p>
畢業(yè)后,去了緝毒隊,成了英雄。</p>
再然后,就是他那位前政法委書記的老丈人,梁群峰。</p>
祁同偉的思緒,跟著那翻動的紙頁,在腦中預(yù)演著對方的思路。</p>
看到學(xué)歷了。</p>
祁勝利的目光會在“漢東政法”四個字上停留兩秒。</p>
看到緝毒隊經(jīng)歷了。</p>
他的視線會落在那枚一等功獎?wù)律�,手指或許會下意識地在桌面敲擊。</p>
果然,食指在桌上輕輕點了一下。</p>
一下。</p>
接下來,就是人生的轉(zhuǎn)折點。</p>
梁璐,梁群峰。</p>
祁同偉能想象到,祁勝利鏡片后的眼神,會如何在那兩個名字上盤旋。</p>
最后,才是那致命的一筆。</p>
趙立春。</p>
那座轟動漢東的祖墳。</p>
以中組部副部長的能量,別說他的履歷,就是他昨夜吃了什么,想查,也不過是半小時的事。</p>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p>
祁勝利看得極其仔細(xì),像在研究一件剛出土、布滿裂痕的古董。</p>
終于,他看完了。</p>
他將那幾頁紙重新對齊,推到桌角,端起了面前的茶杯。</p>
杯子,空了。</p>
祁同偉的余光瞥見了。</p>
機會。</p>
在這種級別的大佬面前,一味防守,就是等死。</p>
必須主動出擊。</p>
哪怕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動作,也要將節(jié)奏,往自己這邊拉回一分。</p>
他站起身。</p>
拎起墻角備用的熱水壺,走到祁勝利桌前。</p>
嘩——</p>
清亮的水流注入杯中,干癟的茶葉在蒸騰的熱氣里重新翻滾、舒展。</p>
祁勝利這才抬起眼,仿佛剛發(fā)現(xiàn)房間里還有第二個人。</p>
鏡片后的目光,有如實質(zhì)。</p>
“祁廳長,這是做什么?”</p>
祁同偉放下水壺,站直身體,聲音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p>
“部長,茶涼了�!�</p>
一句多余的解釋都沒有。</p>
祁勝利的眼神在他臉上停頓兩秒,心里閃過兩個字。</p>
滑頭。</p>
但他沒再說什么,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那股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威勢驟然一松。</p>
“你的履歷,我看過了�!�</p>
祁勝利的語氣緩和下來。</p>
“漢東政法大學(xué)畢業(yè),從基層干警,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了今天。”</p>
“你的業(yè)務(wù)能力,是過硬的�!�</p>
全是肯定。</p>
但祁同偉心里清楚,真正的好戲,在“但是”之后。</p>
果然。</p>
祁勝利話鋒一轉(zhuǎn),食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p>
“但是,你的工作經(jīng)歷,基本都在公安和政法系統(tǒng),履歷上,是不是有些單薄了?”</p>
前菜來了。</p>
祁同偉心中一凜。</p>
只見祁勝利身子微微前傾,一雙眼睛透過鏡片,死死鎖定他,聲音不大,卻字字冰冷。</p>
“我聽說,趙立春在位的時候,你對著他家的祖墳,哭了一場?”</p>
來了!</p>
祁勝利的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弧度,一字一頓地問:</p>
“怎么,趙家的祖宗,比你自家的香?”</p>
話音落下。</p>
會議室的溫度,仿佛降到了冰點。</p>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錐子,精準(zhǔn)地刺向祁同偉的要害。</p>
這不是質(zhì)詢。</p>
這是審判。</p>
答錯一個字,政治生命,當(dāng)場終結(jié)。</p>
祁同偉沒有動。</p>
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p>
過了足足十幾秒,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笑聲很輕,帶著一絲沙啞。</p>
“部長,您說的沒錯�!�</p>
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p>
“我哭了�!�</p>
他坦然承認(rèn),沒有半分猶豫。</p>
“在趙立春家的祖墳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比死了親爹還傷心�!�</p>
祁勝利的眉頭極輕微地挑動了一下。</p>
他沒想到,對方非但沒有狡辯,反而用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將傷疤血淋淋地撕開,主動遞到了他面前。</p>
這是什么路數(shù)?</p>
祁同偉仿佛沒看見他神情的變化,繼續(xù)用那種平靜到詭異的語調(diào)說下去。</p>
“一個山溝里的窮學(xué)生,全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靠著一身傻膽和不要命,成了緝毒英雄。然后呢?”</p>
他頓了頓,抬起眼,第一次直視祁勝利的眼睛。</p>
那雙眼睛里,沒有委屈,沒有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寂靜。</p>
“然后,就因為不愿意低頭,不愿意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就被一腳踹到偏遠(yuǎn)鄉(xiāng)鎮(zhèn),坐了十年冷板凳�!�</p>
“十年啊,部長�!�</p>
祁同偉的聲音依然平穩(wěn),但每個字都擲地有聲。</p>
“人生有幾個十年?那個曾經(jīng)相信‘知識改變命運’、‘正義終將伸張’的傻小子,在那十年里,被現(xiàn)實磨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p>
“所以,”祁勝利忽然開口,截斷了他的話,聲音冷硬,“這就是你把膝蓋獻給別人的理由?”</p>
這一問,比剛才的質(zhì)詢更加誅心。</p>
它直接否定了祁同偉所有悲情敘事的合理性。</p>
祁同偉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意卻未曾抵達(dá)眼底。</p>
“理由?”</p>
他反問一句,身體微微前傾,雙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整個人散發(fā)出一股驚人的氣勢。</p>
“不,部長,那不是理由�!�</p>
“那是……投名狀。”</p>
“我有時候也恨,”他看著祁勝利,一字一頓,“恨我那個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的爹,為什么他不是高官?為什么別人家的孩子,生下來就什么都有,而我,拼了命,卻連選擇自己人生的權(quán)力都沒有?”</p>
“所以,我認(rèn)了,我低頭了,我娶了梁璐,我學(xué)著怎么討好領(lǐng)導(dǎo),怎么鉆營�!�</p>
“至于趙家的祖墳……”</p>
祁同偉的目光陡然鋒利。</p>
“您問我,是不是覺得他趙家的祖宗比我自家的香?”</p>
“不�!�</p>
“我哭的,不是他趙家的祖宗�!�</p>
“我哭的,是那個死在偏遠(yuǎn)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里,再也回不來的年輕警察。”</p>
他的聲音陡然變輕,像一聲嘆息。</p>
“我哭的,是我那根……再也直不起來的脊梁骨。”</p>
最后幾個字,如重錘,狠狠砸在祁勝利的心上。</p>
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p>
祁勝利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心里第一次卷起了真正的波瀾。</p>
他見過太多人,巧舌如簧的,卑躬屈膝的,野心勃勃的。</p>
卻從未見過一個,能把自己的不堪、無恥和野心,剖析得如此冷靜,如此透徹,甚至……如此坦蕩!</p>
這不是懺悔。</p>
這是宣言。</p>
他是在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告訴自己:我就是這樣的人,我為了活下去,為了往上爬,什么都干得出來。我所有的丑陋,都源于這個操蛋的現(xiàn)實!</p>
祁勝利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p>
他端起那杯已經(jīng)添滿水的茶,送到嘴邊,卻沒有喝。</p>
杯中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鏡片后的眼神。</p>
良久。</p>
他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fā)出一聲輕響。</p>
“同偉啊。”</p>
稱呼,變了。</p>
祁勝利的目光重新變得清晰,像兩把手術(shù)刀,要將他徹底解剖。</p>
“如果,現(xiàn)在有個機會,讓你離開公安廳,去省政協(xié)任個副職,級別不變�!�</p>
“你,愿意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