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點整。</p>
大會準(zhǔn)時開始。</p>
主席臺上,新面孔居中,老面孔分列左右。</p>
臺下,是漢東省黑壓壓的官場。</p>
祁同偉坐在第三排。</p>
一個不算起眼,卻能將主席臺盡收眼底的位置。</p>
“師哥�!�</p>
身旁的省檢察院副檢察長張維,身體幾乎黏了過來,聲音壓得像蚊子叫,卻蓋不住那股子火燒眉毛的焦慮。</p>
“趙書記就這么走了,高書記……怎么就沒頂上去?”</p>
祁同偉眼皮都沒抬一下。</p>
這還用問?</p>
中央對漢東不滿意了。</p>
一窩千年的狐貍,擱這兒跟我演什么清純。</p>
但他嘴上沒戳破,只是把玩著桌上的筆,淡淡道:“上面的心思,輪得到我們猜?”</p>
“可……”張維更急了,“那這個周末,山水莊園還聚嗎?大家伙兒都等著您拿個主意呢!”</p>
山水莊園。</p>
祁同偉轉(zhuǎn)筆的動作,出現(xiàn)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停頓。</p>
那個銷金窟,那個是非窩。</p>
那個最終把他,把高育良,把“漢大幫”所有人拖進深淵的絞肉機。</p>
原主愛得有多深,他現(xiàn)在就想離它有多遠(yuǎn)。</p>
他正要開口,主席臺上傳來一個清嗓子的聲音。</p>
省委秘書長劉旗,宣布開會。</p>
祁同偉朝張維遞了個眼神。</p>
閉嘴。</p>
張維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鴨子,把剩下的話全吞了回去。</p>
會場瞬間靜得可怕。</p>
會議流程一板一眼。</p>
劉旗用一種近乎詠嘆調(diào)的鄭重語氣,介紹了主席臺中央的那位。</p>
“下面,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中組部祁勝利部長,為我們宣布中央的決定!”</p>
掌聲如雷。</p>
祁勝利抬手,對著話筒輕輕敲了一下。</p>
咚。</p>
雷鳴戛然而止。</p>
祁同偉注意到,他拿起任命文件的手,很穩(wěn)。</p>
穩(wěn)得像焊在桌上的鐵。</p>
可他的目光,卻在拿起文件的一瞬間,狀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全場。</p>
那道目光掠過一張張臉,最終,在祁同偉所在的第三排方向,多停留了零點五秒。</p>
就是這零點五秒。</p>
祁同偉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節(jié)不易察覺地松開了。</p>
魚,上鉤了。</p>
只聽祁勝利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diào),緩緩念道:</p>
“經(jīng)中共中央決定,任命沙瑞金同志,為漢東省省委委員、常委、書記。”</p>
又是一陣程式化的掌聲。</p>
宣布完任命,他的任務(wù)就結(jié)束了。</p>
然而,祁勝利卻沒有停下,而是多說了幾句。</p>
“漢東,是一片紅色的土地。希望漢東的廣大干部群眾,在新任班子的帶領(lǐng)下……不忘初心……”</p>
不忘初心?</p>
臺下眾人聽得認(rèn)真,只當(dāng)是例行勉勵。</p>
唯有祁同偉,嘴角勾起一絲無人察覺的弧度。</p>
這位新鮮出爐的“二叔”,是在提醒誰,又是在說給誰聽呢?</p>
說給你自己,還是……說給我?</p>
有意思。</p>
接下來的流程,祁同偉一個字都沒聽進去。</p>
吳省長表態(tài),沙瑞金演說。</p>
直到劉旗宣布:“散會!”</p>
緊繃的空氣瞬間松弛。</p>
眾人紛紛起身,準(zhǔn)備離場,交頭接耳。</p>
張維在一旁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師哥,咱們不走?”</p>
祁同偉不急。</p>
他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警服的領(lǐng)口。</p>
然后是袖口。</p>
動作一絲不茍,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p>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穿過準(zhǔn)備散去的人群,精準(zhǔn)地停在了祁同偉面前。</p>
是祁勝利的秘書,黃濤。</p>
“祁廳長,請留步�!�</p>
黃濤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在周圍蕩開一圈圈漣漪。</p>
正準(zhǔn)備離開的幾位廳長、局長,腳步齊齊一頓,耳朵不約而同地豎了起來。</p>
黃濤表情平淡,說出的話卻無異于驚雷。</p>
“祁部長請您去一趟第一小會議室�!�</p>
他頓了頓,補上一句。</p>
“他……想和您單獨聊聊�!�</p>
轟!</p>
周圍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被抽成了真空。</p>
那些剛剛挪動腳步的官員們,動作瞬間定格,像一群被按了暫停鍵的木偶。</p>
一道道或驚詫,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祁同偉身上。</p>
中組部副部長。</p>
單獨召見。</p>
這六個字的分量,在場有一個算一個,心里都跟明鏡似的。</p>
張維的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看向祁同偉的眼神,已經(jīng)從焦慮變成了全然的震驚和茫然。</p>
師哥他……什么時候搭上了中組部這條天線?</p>
祁同偉將這些反應(yīng)盡收眼底。</p>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p>
從今天起,他祁同偉在漢東官場,不再是誰的“大將”,更不是誰的“門生”。</p>
他,姓祁。</p>
“麻煩了�!�</p>
祁同偉沖黃濤微微頷首,聲音平穩(wěn)得聽不出一絲情緒。</p>
他沒再看身旁呆若木雞的張維,邁開長腿,跟在了黃濤身后。</p>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死寂的人群。</p>
祁同偉的背影挺得筆直,一級警監(jiān)的制服在他身上,像一層與生俱來的鎧甲。</p>
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安靜的禮堂側(cè)廊里,一下,一下,敲在每個人的心上。</p>
黃濤在前引路,心中同樣翻江倒海。</p>
老板剛才在主席臺上那瞬間的失態(tài),他看得一清二楚。</p>
現(xiàn)在又破例單獨召見……</p>
他不動聲色地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只看到一張冷峻如雕塑的側(cè)臉,和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p>
這個人,不簡單。</p>
路過一面巨大的穿衣鏡。</p>
祁同偉腳步未停,只是目光掃過鏡中的自己。</p>
警服筆挺,肩章閃亮。</p>
鏡中人眼神沉穩(wěn),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p>
很好。</p>
這場遲到了幾十年的認(rèn)親大戲,也是他在漢東的第一場翻身仗,必須開個好頭。</p>
小會議室門口,黃濤輕輕叩響房門。</p>
“進�!�</p>
里面?zhèn)鱽硪粋沉穩(wěn)的聲音。</p>
黃濤推開門,側(cè)身做了個“請”的手勢,自己卻沒有進去。</p>
“祁廳長,老板在等您�!�</p>
門被輕輕帶上。</p>
會議室內(nèi),窗明幾凈。</p>
祁勝利已經(jīng)脫掉了外套,只穿著一件白襯衫,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正低頭看著一份文件。</p>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讓他看起來少了幾分官威,多了幾分文氣。</p>
但祁同偉知道,這只是表象。</p>
這頭蟄伏的雄獅,此刻正等著獵物露出破綻。</p>
“祁部長。”</p>
祁同偉走到桌前三步處站定,雙腳并攏,身體挺直。</p>
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敬禮。</p>
“漢東省公安廳廳長,祁同偉�!�</p>
沒有一句廢話。</p>
祁勝利緩緩抬起頭,目光從文件上移開,落在他臉上。</p>
那是一道極其復(fù)雜的目光。</p>
審視,探究,懷疑,期待,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鄉(xiāng)情怯。</p>
他沒有讓祁同偉坐下。</p>
就這么靜靜地看了他足足半分鐘。</p>
空氣仿佛凝固了。</p>
這是上位者無聲的施壓,意在打亂對方的心防。</p>
若是從前,祁同偉恐怕早已冷汗涔涔。</p>
但現(xiàn)在,他只是靜靜地站著,目光平視前方,身形穩(wěn)如山岳。</p>
終于,祁勝利先開口了,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p>
“坐�!�</p>
聲音有些沙啞。</p>
“是�!�</p>
祁同偉放下手臂,拉開椅子,坐下。</p>
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發(fā)出一絲多余的聲響。</p>
腰桿挺得像一桿標(biāo)槍。</p>
祁勝利看著他,眼神中的復(fù)雜情緒更濃了。</p>
又是長久的沉默。</p>
他端起茶杯,送到嘴邊,卻沒有喝,只是用杯蓋一下一下地撇著浮沫。</p>
一下。</p>
兩下。</p>
三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