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閻赴孤零零走回到榜上有名客棧時,已是下午。</p>
新科進士既已張榜,這場科舉便算結(jié)束。</p>
參與殿試者按照規(guī)矩無人落榜,一派喜笑顏開。</p>
那些在殿試之前落榜的學子中,十余人匯聚客棧大堂,正怨憤飲酒。</p>
眼見新科進士喧嘩不休,靠在大門角落的落第考生李文顯,張靜遠惡狠狠盯著,瓷盅落在桌案時,發(fā)出沉悶刺耳聲響。</p>
“小人得志�!�</p>
低聲嘟囔更似郁郁不得志的咒罵。</p>
二甲前三的亢思謙,汪鏜孫,惲紹芳三人嗤笑,伸手指點著這群狠狠瞪著他們的落第考生。</p>
“倒有些一氣秋闈走十科的模樣,只不知有沒有別人的命。”</p>
汪鏜孫,惲紹芳兩人聞言哈哈大笑。</p>
如今客棧中已不僅有新科進士,張了榜,便意味這些未來都會入朝為官。</p>
故而身著便袍的官吏紛紛開始抵達,或以鄉(xiāng)黨拉攏,或以座師自居。</p>
趙文華也在其中,身為嚴嵩的義子,第一個找到的,竟是張居正。</p>
“你就是張居正?同我去參加宴會。”</p>
此人雖在朝中身居高位,乃是十幾年前的進士,如今面對張居正笑容溫和,毫無高高在上之感:“本官聽嚴大人提起過,嚴尚書對汝文章算得上推崇備至�!�</p>
張居正拱手行禮,不露聲色:“幸賴嚴大人提點,下官日后必勤勉報國,以為典范�!�</p>
嘴上如此說,但張居正卻愈覺大明官場之復雜。</p>
他分明聽到嚴嵩對他文章清丈田畝一策評價言多峻切,這才從一甲駁回,落至二甲。</p>
只是眼下首輔夏言因嚴嵩指示彈劾收取賄賂,勾結(jié)邊將,克扣糧餉,正被皇帝懷疑,嚴嵩又備受世宗嘉靖寵信,首輔只怕不日便要換人,正是權(quán)勢滔天之時,自然也沒有多說。</p>
趙文華此來不光是邀請張居正赴宴,李春芳,亢思謙等人也在邀請之列,謂之交流策論。</p>
一眾新科進士歡欣鼓舞,唯獨張居正提擺邁步時,看著依舊在角落里的閻赴仍在看書,不由出聲催促。</p>
“閻兄,該正衣冠隨去赴宴�!�</p>
張居正一出聲,亢思謙幾人目光也隨之匯聚。</p>
閻赴詫異看了一眼張居正,沒到此人遇到機會竟愿帶上自己。</p>
二甲二名的汪鏜孫同樣詫異皺眉。</p>
朝中炙手可熱的嚴尚書邀約,便是平步青云之梯,這等機會,張居正為何愿意帶上此等粗鄙之輩。</p>
角落里穿著褪色衣衫的閻赴似是慌亂無措,起身擺手:“諸位去便是了,閻某才疏學淺,豈敢貽笑大方�!�</p>
趙文華盯著窘迫的布衣學子,有些不耐煩:“這位......三甲末流,若看在張大人情面上,也可旁聽。”</p>
落第考生李文顯聞言幸災樂禍的盯著,連寡淡酒水都有了味道。</p>
這糙漢。</p>
考中又如何?</p>
還不是無人高看一眼。</p>
聽到閻赴但膽大包天拒絕,汪鏜孫壓低了聲音,瞥了一眼粗獷又唯唯諾諾的身影。</p>
“叔大,與此人糾纏什么,到時候這人也就到陜西做一輩子縣令了�!�</p>
“京師之地,是再也進不來的�!�</p>
張居正似乎沒聽到,一雙眼睛只盯著閻赴,再度邀請。</p>
“閻兄,多聽多看,有害無益。”</p>
他當真看好閻赴,此人于漢書三策,驚才絕艷,胸懷之宏大,絕非在座諸人花團錦簇的文章可比。</p>
彼時閻赴看起來已有幾分感激涕零,拱手行禮。</p>
“嚴尚書如今思慮國策,諸位才俊去也便罷了,閻某何德何能,不敢妄自尊大�!�</p>
話音微頓,閻赴看向張居正,看起來倒真似個感恩木訥的農(nóng)家糙漢。</p>
“張兄處處抬舉,閻某感激不盡�!�</p>
張居正還要說話,趙文華似已不耐煩,邁步離開客棧。</p>
汪鏜孫,惲紹芳,王世貞幾人走時紛紛不屑看著這唯唯諾諾之輩。</p>
唯獨張居正,幾次張口,終究沉默,只深深看了閻赴一眼。</p>
此人胸中經(jīng)緯,他從未看透,遑論其余諸人。</p>
一時間,竟覺身后之人愈發(fā)深沉。</p>
新科進士離去,讓客棧逐漸冷清許多。</p>
落第考生李文顯索性收了銀錢,呼朋喚友,四五人去尋風月之地消愁。</p>
同樣落第的張靜遠遠遠盯著新科進士隨趙文華離去的背影,咬牙開口。</p>
“趨炎附勢之輩�!�</p>
只是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語調(diào)中多是說不出的羨慕。</p>
閻赴也收拾了行李,坐在爐邊溫著餅子,趁這個功夫,客棧老板湊過:“不必沮喪,能于萬千考生中脫穎而出,名列三甲,已是不俗�!�</p>
“老朽看人一向很準,閻大人日后,說不得便是大器晚成�!�</p>
這些時日他親眼見到,此人的確極為用功。</p>
安慰單薄蒼老,閻赴卻笑著起身,極認真對客棧老板行了一禮。</p>
客棧中不僅有閻赴,呂廢也在。</p>
這位是三甲倒數(shù)第二,僅排在閻赴之前,見狀拍著他的肩膀。</p>
“閻兄,如今該是拜訪老師之時了�!�</p>
“入翰林院的進士,教導之人便是諸位閣老及翰林院學士,諸如閻兄交好的張叔大,便已拜訪過徐階大人�!�</p>
“吾等也要趁此機會,給老師留下印象�!�</p>
徐階?</p>
閻赴冷眼看著,此人自詡清流,與嚴嵩黨爭橫貫嘉靖年,是出了名的裕王黨,嚴嵩則站在景王一邊。</p>
算算時間,如今徐階正在被聞淵排擠,入了翰林院,家里窮的連長子大婚的錢都拿不出來。</p>
前半生,不肯與嚴嵩為伍,算個清官,可惜。</p>
呂廢拉著閻赴出了客棧,執(zhí)意要去拜訪徐階。</p>
客棧外百姓熱鬧,青石板路上有推著賣炭的,賣鴨血粉絲的吆喝聲很大,垂髫孩童嬉鬧奔走,煙火氣很重。</p>
最終兩人在一間老舊書店買了兩塊松煙墨。</p>
徐階居住之地十分老舊古樸,說不上華貴,甚至有些寒酸。</p>
閻赴兩人通傳之后,便恭敬垂手肅立,于大門外等待。</p>
片刻后房門被拉出吱呀聲響,兩人這才抵達客堂。</p>
“學生閻赴,不請自來,只為聆聽先生教誨,還望先生恕罪。”</p>
獻墨時,閻赴抬頭,正瞧見徐階模樣,四十五歲的徐階穿一身老舊布衣,容貌清癯,長須泛黑,唯獨一雙眼眸,淵深內(nèi)斂。</p>
面對閻赴到訪,徐階對二人都有些印象,皇帝欽點的三甲最后兩名,日后怕是無甚作為。</p>
徐階笑吟吟開口,話語中略顯生疏:“不必稱呼先生,日后都是朝中同僚,且先奉茶�!�</p>
下人倒茶時,徐階正在門外怒斥門房,似是隨便找了個由頭。</p>
茶香彌散之時,閻赴瞇起眼睛,思索徐階煩躁緣由。</p>
歷史記載,現(xiàn)階段徐階應當面臨站隊了。</p>
一邊是逐漸放棄青詞,不理嘉靖修道偏好的老首輔夏言,一邊是即將得勢的嚴嵩。</p>
按歷史記載,此人之后還被嚴嵩上奏彈劾過,之后才老實把孫女嫁給嚴家。</p>
現(xiàn)在大概是茫然,嚴嵩得勢已近在眼前。</p>
若站隊嚴嵩這結(jié)黨營私,貪墨諂媚之人,算是不要顏面,之前堅持便成笑話。</p>
不站嚴嵩,多半要被排擠到權(quán)力核心之外。</p>
等徐階返回時,閻赴已有了盤算。</p>
“爾等雖是三甲末流,但道德經(jīng)曾言,大器需時而成,爾等日后未嘗沒有一展抱負之時,且不可妄自菲薄�!�</p>
對拜訪學子,徐階一如往常,鼓勵寒暄。</p>
兩盞茶的功夫,徐階正要送客,閻赴腳步忽然停下。</p>
這布衣糙漢回身之時,徐階竟看到此人眼眸灼灼之光。</p>
“徐大人,閻赴不才,觀大人似有所慮�!�</p>
“離家趕考之際,家父曾有一言以贈。”</p>
“凡行大事,與光同塵,秉承初念。”</p>
這一刻,閻赴平靜拱手,坦然離去。</p>
徐階楞住,腦海中混亂迷茫之路宛若撥云見日,直覺如遭雷擊。</p>
“凡行大事,與光同塵,秉承初念......”</p>
他反復念叨,一雙眼眸逐漸亮起。</p>
“對啊,老夫在意禮儀顏面�!�</p>
“但如今嚴嵩勢大,已成定局,若連權(quán)力核心都進不去,空抱著顏面又有何用!”</p>
“要掌權(quán)勢,自當和光同塵!”</p>
此人非凡!</p>
徐階甚至不在意兩名學生送的禮物,反而腦海中布衣糙漢身影不斷浮現(xiàn)。</p>
“來人,去找新科三甲最后一名,閻赴的答卷�!�</p>
卷宗到手,徐階已覺度日如年,迫不及待翻開。</p>
“天下之勢不外經(jīng)濟,南邊之禍不外氏族同海寇勾結(jié)......清沿海族,鏟沿海線,如此賊寇無根無源,再行清剿......”</p>
徐階一字一句讀著,驚嘆起身。</p>
“好,好啊�!�</p>
“此文足見形勢透徹,這才是根除�!�</p>
順著文章脈絡,徐階恍然猜到一個可怕景象。</p>
沿海東南世家,故意拿皇明祖訓壓著皇帝,不允開海。</p>
他們恐怕早已賺的缽滿盆滿,不必上稅。</p>
嘉靖二年寧波爭貢,這位老首輔夏言便說過禍起于市舶,奏請立即關(guān)閉寧波市舶司。</p>
刑科給事中王希文也把�;細w因于番舶貿(mào)易,反對重開市舶。</p>
“好小子!只是這等文章,怎能排名三甲末流?”</p>
短暫皺眉后,徐階思索。</p>
容貌粗鄙,出身貧農(nóng)......又想到那位道君皇帝喜怒無常的性子,這一刻,徐階終于苦笑。</p>
“可惜,只怕不符皇帝心中新科進士飄逸俊秀之姿。”</p>
“只是陛下,這次您看走眼了�!�</p>
“此子......”</p>
徐階看著手中氣度恢弘之卷,深吸一口氣。</p>
“絕非池中之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