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嘉靖二十六年四月初。</p>
呼嘯的塑風里,裹著裘皮的商人腳步匆匆。</p>
剛剛與從徐階府邸折返的閻赴擦肩而過,閻赴抬手,在掌心呵了一口氣,冒出絲絲縷縷的白煙。</p>
幾日光景,閻赴自回來后,一直在等待消息。</p>
一甲三人都入翰林院得了清貴職位,二甲三甲則需要抵達翰林院學習,散館考試中了,便得擢升庶吉士繼續(xù)學習,不中,那就等著去地方為官。</p>
王世貞,張居正都正式入了翰林院,穿著新服遠去的模樣,甚是神氣。</p>
閻赴也換上新衣衫。</p>
深藍羅衣,深青緣邊,圓領大袖廣而不殺。</p>
頭上戴的進士巾,左右展腳還特別垂有皂紗飄帶。</p>
這是傳臚大典之日,國子監(jiān)下發(fā)的進士巾袍,依舊是襕衫的樣式,與公服相當,帶青鞓,黑角帶版,垂有撻尾。</p>
轉(zhuǎn)動魁梧身軀時,分明能瞧見衣衫短了一截。</p>
和張居正,王世貞等人不同,他低頭看著那短出的一截衣擺,沉默著。</p>
如今這里已經(jīng)沒有新科進士匯聚,都在走親訪友,或前往學習。</p>
昔日熱鬧之地突兀變得冷清下來。</p>
只有爐子上溫的油餅見證變遷。</p>
閻赴鼻端傳來一股餿味,油餅上是發(fā)酵之后的酸氣。</p>
打開包裹的時候,母親烙的餅都餿的差不多了。</p>
他咬了一塊,于冷冷清清中咀嚼,打開剛剛從家鄉(xiāng)傳來的信箋。</p>
字跡工整而熟悉,死板嚴肅,起筆必講如蠶爬沙,是私塾先生趙青河手書。</p>
「閻赴吾弟,母親在家一切安好,為兄必好生供養(yǎng),不致母親勞累,吾弟安心赴考......」</p>
眼前似乎出現(xiàn)兄長閻大蒼老的模樣,與嫂子并肩站在一處,正笑吟吟盯著他。</p>
如往常一般,一字一句,慢慢叮囑。</p>
“弟孤身在外,則當多加照顧自身,萬物訴寒,添衣保暖,勿令為兄掛念�!�</p>
“母親憂心,命為兄托趙先生撰寫家書,言辭淺薄粗陋勿怪......”</p>
讀著讀著,閻赴手上的油餅似都沒那樣酸了。</p>
兄長啊。</p>
他想到?jīng)Q議供養(yǎng)自己讀書那年,兄長才七歲,他說,他是長兄。</p>
自那日起,便挽起褲腳下了田,將讀書的機會讓給自己。</p>
常年風吹日曬,只看著便比自己蒼老許多。</p>
后來兄長成婚,嫂子性子溫和大方,默默跟著兄長下田,扛著鋤頭回來,腳上泥濘都不及洗凈,細心給自己端來一碗濃粥。</p>
爹佝僂著腰帶著自己去城里買書的時候,木訥沉默的漢子逢人便笑,只求一本書少幾個銅板。</p>
十二歲那年,娘扛著比自己還高大的柴火,走了四個時辰山路,換來了筆墨紙硯。</p>
私塾先生趙清何很看好自己,悄悄背著其他蒙童免了自己的束修,每日準許自己提前到私塾,詢問不懂的經(jīng)義。</p>
甚至他家中僅有的四本藏書,也任由自己翻閱。</p>
自己仍記得那一日燈火中趙清何送來手書的經(jīng)義批注。</p>
他拍著自己肩膀說。</p>
“好好去闖一闖,汝極富才學,當是一甲之資,咱這小小私塾,也能飛出鳳凰來�!�</p>
那時候趙清何先生鬢間已染了霜白,期待和驕傲藏在眼里。</p>
村子里都知曉閻家出了個讀書的料子,可到底太窮。</p>
沒錢的日子,連去鄉(xiāng)試的錢都沒有。</p>
家中爹娘發(fā)愁,大哥打算進山冒死打一頭野豬的時候,村子里的族老帶著幾個德高望重的老輩來了,手里的銅板沉甸甸在布包里搖晃。</p>
東拼西湊,自己分明看到族老背后的紙張上,寫著村里各家名字。</p>
閻大山,湊錢八十二文。</p>
張兔兒,湊錢六十四文。</p>
那些字樣本可以是六十文,也可以是七十文,但偏偏不多不少。</p>
六十四文。</p>
族老揉著自己腦袋,六十歲出頭的莊稼漢咧開嘴。</p>
“好,好好考,不定咱村出個狀元老爺。”</p>
背著手離開的族老腳上還裹著泥巴。</p>
閻赴一口一口吃著餿到發(fā)酸的油餅,手中信箋幾乎讓他心口也泛著酸味。</p>
低頭的時候,油餅渣滓落在嶄新的官袍上,顯得格外刺眼。</p>
閻赴吃完了最后一口餅,站起來。</p>
他不在意做什么官,可......他在意公平。</p>
他盯著換下來的老舊衣服,一針一線都像是爹娘兄嫂,先生鄉(xiāng)老滿是期待的眼睛。</p>
公平,踏馬的很重要!</p>
閻赴的眼睛里生出幾分火光。</p>
他在意的是真正得到公平,哪怕不為自己。</p>
為供養(yǎng)他,教導他的一村四百四十二名父老鄉(xiāng)親!</p>
他對歷史上的大明很有好感。</p>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p>
到結(jié)束,煤山的樹上,都未曾失了骨氣。</p>
可如今,他在嘉靖二十六年,只感覺遍體森寒。</p>
喜怒無常的道君皇帝,在之后的歷史中,宮女的血肉紅鉛鑄成了皇帝的丹爐。</p>
青州烽火連天時,皇帝正大肆收斂賑災錢糧修道。</p>
嘉靖三年,廣東新寧反。</p>
四年,西南岑猛反。</p>
七年,平順陳卿,農(nóng)民揭竿而起。</p>
九年,古田舉旗造反。</p>
十二年,廣東巢民,十六年,瓊州海島,十七年,福建永安......在為四十余年,兩廣饑荒二十四次!</p>
韃靼的鐵蹄踩在百姓軀體上時,哭喊聲里,禁宮丹成。</p>
夏言直言不諱,不迎合嘉靖修道被斬。</p>
楊繼盛列舉嚴嵩罪狀,攔了嘉靖修道財路,嘉靖利用嚴嵩,再除。</p>
種種畫卷浮現(xiàn),閻赴低頭,再看一身藍衣官袍。</p>
京城西坊的朱門內(nèi)飄出炙鹿肉的焦香。</p>
桌案上堆著太湖銀魚羹、蜜漬熊掌,青花瓷盤里碼著胭脂鵝脯。</p>
南來北往的商戶商摟著新到的揚州瘦馬,咿咿呀呀聽著曲子。</p>
一巷之隔的茅檐下,老篾匠蜷在霉爛草席上哆嗦著。</p>
五六歲的孩子趴在門邊,盯著對街高門大院倒出的餿飯咽口水。</p>
義莊又抬進兩具餓殍,草席裹著的腳踝上滿是龜裂,已在發(fā)青。</p>
這世道......退讓哪能得來公平?</p>
閻赴昂頭,這位新科進士眼眸深處藏匿著最瘋狂也最熾烈光彩!</p>
這世道!</p>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p>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p>
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