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深夜,十二里街榜上有名客棧歡呼飲酒聲不絕于耳。</p>
行酒令,猜枚射覆,聯(lián)對吟詩響徹,燈火通宵達旦,此起彼伏。</p>
于這些新科進士而言,他們已過了此生最艱難之處,日后盡是平步青云。</p>
倒也有不合群的,張居正未曾喧嘩,只默默飲酒,如今放下酒杯,恰見客棧角落里,最后一名的閻赴還在低頭讀書新科進士潘季馴正欲尋張居正碰杯,順他目光瞧去,不由哂笑,醉醺醺開口。</p>
“你這廝,混上新科進士便已不錯�!�</p>
“若放在市井,路人見了,莫不以為一屠夫耳�!�</p>
見閻赴只平靜看他,自討了個沒趣,唾了一口,徑自轉(zhuǎn)頭再度喧嘩飲酒去了。</p>
閻赴只坐在角落書桌,目光從一個個文人身上掃過。</p>
想著他們的未來。</p>
殷士儋,一生不好爭權奪利,唯獨好一個名字,卷入權謀爭斗,連番遭到首輔高珙排擠。</p>
王世貞,文學上成就不菲,可惜也卷入黨爭之中,幾乎沒有亮眼政績。</p>
這些人里,十人官拜尚書,三人入閣輔政。</p>
只是最終幾乎全都陷入文人腐朽權謀爭斗,全身而退的李春芳之流,也不過茍全自身。</p>
世人將嘉獎二十六年這一榜稱為明清第一榜,僅次大宋嘉祐二年千年龍虎榜。</p>
可之后的大明呢?</p>
除了楊繼盛和張居正活的自我,就連戚繼光之流最后也算計而死。</p>
閻赴目光平靜,看不出任何光影,眼前仿佛出現(xiàn)之后景象。</p>
嘉靖晚年,大明國勢日頹。</p>
世宗自朱紈死后,放棄與東南世族爭鋒,沉溺修道,二十余年不朝。</p>
嚴嵩父子貪腐弄權,東南�;妓僚�,北方俺答汗兵臨京師,兩京十三省災異頻發(fā),太倉存銀不足邊鎮(zhèn)半月之用。</p>
萬歷朝,張居正變法曇花一現(xiàn),礦監(jiān)稅使橫征暴斂,東林、閹黨黨爭愈烈。</p>
遼東建州女真崛起,三征耗盡國庫,九邊軍戶逃亡。</p>
至崇禎年,小冰河天災連綿,陜甘赤地千里,剿餉遼餉重重,流寇勢成燎原。</p>
皇太極五破長城,松錦一戰(zhàn)精銳盡喪。</p>
京師鼠疫,城門被破,崇禎自縊煤山。</p>
二百七十六年煌煌大明,內(nèi)憂外患之下轟然倒塌。</p>
....張居正沒有繼續(xù)喝酒,反而坐到閻赴身側(cè)。</p>
“閻兄,張某觀之,見頸項,手臂多有傷痕,不知是何由來?”</p>
閻赴聞言指著脖頸傷痕,也不掩飾,誠懇開口:“脖頸?十六歲于山間見鄉(xiāng)親墜落,上前搭救遭樹枝劃傷。”</p>
“右手臂傷痕是之前與山匪搏殺,爭奪糧食所致�!�</p>
“手腕傷痕,乃田間驅(qū)趕孤狼被抓破,倒是讓張兄見笑了。”</p>
閻赴一一指出,笑的憨厚。</p>
張居正沉默,耳畔是新科進士匯聚歡呼之聲,怔然良久,才終于小聲嘀咕:“閻兄,不怨恨嗎?”</p>
閻赴聞言變了臉色,感激涕零伏身向皇宮下跪:“豈敢�!�</p>
“閻某粗鄙,陛下及座師不嫌閻某才疏學淺,形狀粗陋,得入三甲,已是天恩�!�</p>
張居正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著叩拜的閻赴,內(nèi)心膽寒!</p>
這種人。</p>
要么當真木訥感恩,心中自卑。</p>
要么......隱藏其志,所圖甚巨!</p>
張居正仍未看透,于是繼續(xù)對閻赴試探開口,看似無意:“這次觀政之后,以閻兄名次大概會外放地方,分配縣令之職,主政一方�!�</p>
“其中艱難瑣碎,倒是埋沒閻兄胸中良策�!�</p>
三月京師仍是寒意重重,閻赴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著老舊衣衫袖口,呵呵笑著:“為官主政,代天牧民,也是恩德,學成文武藝,自要為君分憂�!�</p>
他甚至近乎諂媚看著張居正,連稱呼都改了:“張大人是二甲九名,想來庶吉士已是手到擒來,屆時還望多多照拂,下官感激不盡�!�</p>
張居正還要說話,那邊王世貞已是紅光滿面,提著酒壺轉(zhuǎn)頭:“叔大,你我當共飲一杯。”</p>
“與那糙漢有什么好說的,平白丟了身份�!�</p>
閻赴被他人指責也不在意,只是裝的唯唯諾諾,似要舉杯,又尷尬放下,只陪著笑點頭。</p>
靜默許久,張居正起身,在離去之前,他忽然鄭重看向閻赴:“他日我若為重臣,必助閻兄一展抱負!”</p>
張居正不知為何,覺得這客棧盡庸碌,唯獨閻赴他看不穿此人。</p>
閻赴低頭盯著酒杯的瞳孔亦是微微收縮。</p>
不愧是張居正,大明權臣。</p>
他對細節(jié)觀察敏銳太多,自己的心思似乎都被看透幾分。</p>
于是彼時趁著張居正寬袍大袖擋住身后一眾新科進士,閻赴忽然抬頭,眼眸首次變得鋒銳,像是不經(jīng)意問道:“張大人若為重臣,想打造怎樣山河?”</p>
張居正斂容思索,半晌,緩緩開口:“整吏治,追賦稅,辦教育,定邊疆�!�</p>
“國富民強�!�</p>
話音微頓,張居正也旋即再度反問:“閻兄又想打造一個怎樣的山河?”</p>
那一刻他期待看著。</p>
閻赴笑了,沒說話,再度翻起書來,像是他胸有稻草,回不出這問題。</p>
張居正深深看了此人一眼,而后轉(zhuǎn)身和新科進士喝酒。</p>
翻書聲在喧嘩行酒令中微不足道,角落里的閻赴像是與一眾新科進士割裂成兩個世道。</p>
桌案上,閻赴看著繁榮的十二里長街,他眼神一閃而逝閃過殺意。</p>
閻赴低頭,看著這具破爛衣衫下的粗糙身軀,想著父母所說的二十年寒窗,報效家國。</p>
想著借米度日的艱難,父親低三下四佝僂的腰桿。</p>
想著每日種完田挑燈夜讀的母親心疼看著燈油,卻從不曾說什么的神情。</p>
想著和野獸在山間周旋,拼命保護田地莊稼的命懸一線。</p>
想著為救鄉(xiāng)親,而被刮得血肉模糊的手足。</p>
因為這些,才有了這樣粗糙的體魄。</p>
才有了累累的傷疤。</p>
難看嗎?</p>
的確難看。</p>
出身差嗎。</p>
的確差。</p>
可這些都是為大明,為這個心目中璀璨王朝留下的痕跡。</p>
可大明嫌棄。</p>
他笑著,目光灼灼,像是要刺透那些猙獰傷疤的皮肉。</p>
果然不能和封建王朝共情。</p>
....酒席一夜,直到清晨,天色未明。</p>
今日是放榜之后的第二日,昨日御姐夸官,狀元簪花,何等風流。</p>
按照禮部章程,今日便是進宮陛見。</p>
眾學子成群結(jié)隊上殿,興奮等待自己未來人生命運的安排。</p>
天色蒙蒙亮。</p>
大殿寂靜。</p>
于是首輔夏嚴首先說了今年學子乃大明之盛,而后話鋒一轉(zhuǎn),開始提北方河套地區(qū)地區(qū)的蒙古部族襲擾邊陲,當精選名將,揚大明之威。</p>
嘉靖皇帝贊許點頭,而后揮手,他現(xiàn)在不想對北方用兵。</p>
“朕聞有感,天地良才,聚于此載。”</p>
“眾卿平身,泱泱大明,共禳盛世。”</p>
伴隨著臣子起身,每一名學子緊張無比,等待自己的分配命運。</p>
嘉靖明顯對新科狀元李春芳的法天法祖之說極為滿意,他開口。</p>
“二甲張居正授庶吉士,入翰林院�!�</p>
“三甲李春芳欽點翰林編修!”</p>
閻赴都沒聽到自己被分配到何處,因為那位道君皇帝匆匆忙著去煉丹了。</p>
但他也并非沒有去處,因為朝會結(jié)束,吏部將他直接下放到陜西一偏僻從縣,做為縣令的新科進士。</p>
閻赴跪在冰冷大殿上,感恩叩謝。</p>
低頭那一刻,額頭在冰冷石板上泛起潮意。</p>
陜西。</p>
邊陲之地,直面外族。</p>
明末小冰河時期,赤地千里是此處,蝗災頻發(fā)是此處,遭遇劫掠是此處,人盡相食也是此處。</p>
而這里,還背負著未來崇禎皇帝一次次加征,貪墨官吏層層下派的三餉。</p>
陜西是農(nóng)民軍造反的好地方。</p>
閻赴想到自己的姓氏,歪著腦袋。</p>
好吧,闖王,閻王,都一樣。</p>
反心已起,便不可再被遏制!</p>
當下了朝會,天空陰郁,三月飄雪,十二里長街地上還有百姓飄帶,閻赴一襲素色長袍顯得有些突兀,其他人或允準騎馬,或三五成群,唯獨閻赴一人伶仃走著,天空惡風裂疾,吹得他長發(fā)散落飄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