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還是樂無涯時,能給六皇子的東西多多了。
樂無涯仍記得,皇上酒后戲言,曾道,有缺小小年紀,相人如此之準,你看上朕的哪個兒子,朕就許作太子,如何?
如今,一個小小南亭縣令,能給他什么?
樂無涯把銀票抱在懷里,像摸寵物一樣又摸了半晌,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或者,退回去?
然而,有了這幾千兩現(xiàn)銀,什么路都能修成了。
他從不是那種寧肯和百姓一起挨餓受苦、也非要圖個清名不可的官員。
有錢擺在眼前,為著避嫌不要?
那是傻了。
但就這么不明不白沒心沒肺地收了,看上去似乎也夠傻的。
想到最后,樂無涯感覺不管收與不收,自己都像個傻蛋。
死小孩!
他惱羞成怒,一翻身,便摟著銀票睡了。
日有所恨,夜有所夢。
樂無涯夢見自己某日去外面辦完差事,連夜返回上京。
路上,他一路迎風疾馳,著急得很,可入了城,他的心便定了,下馬執(zhí)韁,在滿城華燈中慢慢前行。
入夜的上京異常喧鬧,寶馬雕車轆轆而行,樂舞笙歌渺渺無盡。
他在這醉人的三月春煙中,始終不醉,在這熱鬧里穿行,像個過客。
“老師?”
樂無涯回過頭來,看到了十七歲的項知節(jié)。
他牽著馬,著一身青衣,束一條額帶,正是個大好青年的模樣。
二人在料峭春寒中對視。
連著趕了兩日的路,樂無涯到底是遲鈍了些,看著他呆了一會兒,仿佛看到了少年時那個不知冷熱的自己。
他脫口問:“不冷��?”
話一出口,他才覺出失禮:“微臣參見六皇子。”
項知節(jié)不等他將禮行全,就伸手一托他的手臂,隨后撤回手來:“老師不必多禮�!�
他和小七不同,若項知是說不必行禮,那必是在陰陽怪氣。
面前的是小六,他說不必,那是真的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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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無涯擺出老師口吻:“去郊外放馬了?”
項知節(jié):“去觀星�!�
“忘了,你從小就好這個�!睒窡o涯拍拍腦門,道,“老師老了,近來記性不好了�!�
項知節(jié):“老師,還年輕得很�!�
見他小時候那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跳的毛病已有所好轉(zhuǎn),樂無涯頗感欣慰,拍了拍他的肩。
項知節(jié)牽著馬,默默尾隨在了樂無涯身后。
樂無涯走出一段,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皇子護送的殊榮:“怎么不回宮去?”
項知節(jié):“先送您回家�!�
樂無涯知道,自己這學生話少,因此小小年紀就有了一口唾沫一個釘兒的架勢,推拒也是無用,只需接受便是。
他嘀嘀咕咕的:“怎么喜歡看星星呢?星星有什么看頭?”
項知節(jié):“看了,心里安靜�!�
樂無涯:“你夠安靜了,再靜,就要剃度出家了。”
項知節(jié)語出驚人:“以前,想過的�!�
樂無涯頗驚異地一抬頭。
古往今來,信佛的皇子向來不少,可若真有皇子做出落發(fā)出家的壯舉,那可熱鬧了。
一想到皇上的臉色,他就想笑。
他微笑起來:“不會吧?小小年紀,紅塵還沒看幾眼呢,就要看破了?”
項知節(jié)說:“因為母親說,廟宇能清人心,鎮(zhèn)邪祟。”
莊貴妃?
樂無涯奇道:“你身上有什么可驅(qū)的邪祟?”
該不會是莊貴妃被道香熏迷了心,覺得他這個結巴的癥候是被什么臟東西附了體吧?
莊貴妃乃深宮之人。
他雖未曾面見,不過她那神神叨叨的行事作風可謂是聲名遠播。
他依稀記得,莊貴妃是將門女子,卻偏偏迷上了燒香祈禱,集福迎祥,性情也孤僻冷淡,簡直像是荔枝樹上長了顆西瓜一般奇特。
樂無涯:“那她該勸你學道才是�!�
“她說,鎮(zhèn)不住�!�
“三清都鎮(zhèn)不�。俊�
“嗯,鎮(zhèn)不住�!�
樂無涯有些憐憫,抬手摸了摸項知節(jié)的腦袋:“樂師傅也不會念經(jīng),不過好在已經(jīng)是個大邪祟了,應該能嚇跑你身上這個小邪祟”
項知節(jié)被他摸了兩下,嘴角本要上揚,可當樂無涯的手滑下、接觸到他的皮膚時,他眉頭一皺,將他冷得嚇人的手抓在了掌心里:“老師�!�
樂無涯自顧自地嘀咕:“你不信我是邪祟啊,你看,我是狐貍變的。”
他原地團團轉(zhuǎn)了一圈,疑惑道:“我尾巴呢?”
項知節(jié)把手搭在樂無涯額頭上,那灼人的熱度讓他一觸即退。
隨即,他不由分說,攔腰將樂無涯抱起,側(cè)放在了馬上。
樂無涯困惑地一眨眼。
項知節(jié)一本正經(jīng)道:“老師的尾巴,被我收去了,回家看了病、吃了藥,才能還給您�!�
樂無涯抱著馬脖子,懶洋洋地問:“我又犯病啦?”
怪不得這樣容易傷感。
項知節(jié)不答,牽著兩匹馬,加快了腳程。
樂無涯腰上和胳膊上都沒勁兒,眼看著就要往下滑。
項知節(jié)及時扶住了他的腰身,思索片刻,扯下了額帶,繞著樂無涯的手系了個扣,叫他能更穩(wěn)地抱住馬脖子。
項知節(jié)天然體熱,微溫的額帶貼著樂無涯冰冷的手腕,叫他覺出了幾分熨帖,索性任由項知節(jié)折騰去。
然而,在綁縛時,項知節(jié)望向樂無涯的掌心,愣了愣。
樂無涯這才發(fā)現(xiàn),原是自己手掌的皮被馬韁磨破了,有兩道粉色的嫩肉翻出來,看樣子還挺嚴重。
他許久未曾日夜兼程地趕路,人嬌氣了,手也跟著嬌氣了。
項知節(jié)卻十足的有分寸,并不多問,把他大致固定好,便繼續(xù)引馬往前走。
樂無涯把臉頰枕在粗糙的馬鬃上。
因為想到了過去縱馬馳騁的日子,他不免要想得更多。
“說起來,上京的星星,一點也不好�!彼f,“以前,老師在軍中,是看過很好的星星的�!�
項知節(jié):“那老師告訴我,在哪里,我?guī)Ю蠋熑タ��!?br />
“太遠了�!睒窡o涯昏昏欲睡,“回不去了。”
“那就在上京,看星星吧。我知道,有個很好的地方�!�
樂無涯閉著眼睛笑了:“你就誆我吧。上京燈火三千,星星暗沉沉、灰突突的,有什么看頭?”
“有。”項知節(jié)的話音篤定,“有一顆很好的,我總是去看。是我一個人的,星星。”
樂無涯心有所感,勉力睜開眼。
只見項知節(jié)正仰頭望向天際。
道旁燈紅如霞,落在他的面頰上,有如紅玉照人。
樂無涯見他瞧得認真,仿佛真有奪目的天上星,便也想去看。
可惜他眼睛近來有些壞了,怎么費力都看不見。
他閉上眼,想緩一緩,再認真看看。
可一睜開眼,眼前的不是上京,是晨光熹微、夜色將褪的南亭。
樂無涯翻身而起,咂了咂嘴。
他迷迷糊糊地把錢袋子拆開,又數(shù)了一遍。
摟著這數(shù)千兩銀票睡了一晚上,樂無涯終于下定決心,搞些回禮,以答謝皇子之恩。
在送禮一事上,孫縣丞要比他更加踴躍。
昨夜他回去后,他索性一夜未睡,擬了一份長長的禮單,一大早便上衙候著樂無涯起床了。
六皇子如此厚恩,他們必得禮尚往來,添上厚厚的一倍送回去才是。
要是這差事辦得好,自己也能沾太爺?shù)墓�,在六皇子那里留個名!
在他的三催四請下,樂無涯終于起身了。
孫縣丞殷切道:“太爺,姜大人我已親自送到驛館了。他說會在此處停留兩日。趁這兩天,咱們也得全了禮,是不?”
樂無涯在一夜亂夢的折騰下,茫然地嗯了一聲。
孫縣丞看他就像看個能助他飛黃騰達的寶貝,滿眼都是寵溺:“太爺,您想好了嗎?”
“想好了�!睒窡o涯揉揉眼睛,“附近有沒有特別靈的道廟��?”
道廟?
孫縣丞本來要去掏懷里的禮單,展示一下自己的辦事能力,聞言,他先是錯愕,眼睛一轉(zhuǎn),便想明白了。
是啊,姜大人是單人匹馬而來,大張旗鼓地帶回一堆禮品,不方便不說,實在太扎眼了。
六皇子若是信道,投其所好,豈不更妙?
真要尋道門秘寶,一串看似尋常的紫檀手珠就能有千金之數(shù)。
孫縣丞忙不迭開動腦筋:“以前,咱們益州近旁有個清涼谷來著,近些年倒是沒有聲息了。要說南亭附近,臨縣有座泰山娘娘廟,供的是碧霞元君,香火鼎盛,不少人都說靈呢�!�
樂無涯:“啊,那等我齋戒沐浴,去請點香來便是�!�
孫縣丞期待地望著他。
結果樂無涯半句后文都沒有,向后一轉(zhuǎn),竟真的打算去沐浴了。
孫縣丞不得不冒犯了,伸手抓住樂無涯的袖子:“太爺?”
見樂無涯一臉的莫名其妙,孫縣丞悄悄擦去掌心汗水,不大確定地問:“太爺,只請香?”
樂無涯:“啊,那不然呢?我把碧霞娘娘的神像搬到上京去?”
“不是您就送香?香能值幾個錢?”
孫縣丞以為自家太爺是個通達的人精,怎么偏偏在送禮這件大事上糊涂了?
樂無涯理直氣壯:“錢算什么?要緊的是心意�!�
孫縣丞哭笑不得:“您”
樂無涯想了想,糾正了自己的措辭:“對了,你的心意的確是不值什么錢的。我的心意值萬金�!�
孫縣丞:“”
在孫縣丞為他的言論震撼不已、呆愣原地時,樂無涯找著個機會偷溜了。
那又不是旁人,是小六。
小六會送銀子,確實出乎了樂無涯的預料。
他似乎真的與樂無涯印象中的好學生不大一樣了。
但他若是一壞到底,想要借此向官員索賄,不知道有多少朝廷大員、封疆大吏肯封上上萬的銀兩,巴巴兒捧給他。
南亭縣,彈丸小縣而已,真要按照官場上那套你來我往的把戲,正兒八經(jīng)地加倍回禮,非得掏空縣庫不可。
小六不會干這種不靠譜的爛事兒。
他說要給南亭修路,就是修路。
他既一片誠心,自己當然也要報以絕對的誠心。
樂無涯難得虔誠,齋戒一日,沐浴焚香后,步行前往娘娘廟。
經(jīng)過一番跪祈祝禱,樂無涯向廟主求了一把蜀香,用檀木盒恭恭敬敬地封了,送到了姜鶴手里。
直到姜鶴上路,孫縣丞仍是滿懷希望。
他猜想,是太爺提防自己,不想將具體送的什么告知自己,也算是合情合理。
總不會真的只送一把香吧。
哈哈。
青溪宮的宮院里,大門緊閉。
檀香混合著沉香氣息,常年裊繞不散,院中無花,只種著成片的青松冷杉,一院的青翠欲滴。
項知節(jié)跪在院中,是最挺拔的一棵青松。
他神色恬和泰然,并無任何受罰的委屈不平之色。
新升職到青溪宮內(nèi)侍的丫鬟阿明捧著一只木托盤,顫顫巍巍地走到項知節(jié)身前。
她也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今日六皇子進宮,本是件喜事來著。
自己按貴妃娘娘吩咐,去尚食局里取了六皇子愛吃的點心匣子,剛一回來,就看見六皇子跪在院中,而自己也領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差事。
“他又被邪祟上身了�!鼻f貴妃冷冷吩咐,“拿柳條枝,蘸了符水,好好抽打他一頓�!�
阿明知道貴妃娘娘的脾性,不敢多問,只好折來軟嫩些的柳條,連帶著“符水”一起端到了項知節(jié)身前。
六皇子向來是個好脾性的,見她顫抖到了幾乎要把符水瓶子砸了的地步,反倒出言寬慰道:“莫怕。這是母罰子,你代行母職,不算僭越。”
阿明快要哭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