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樂無涯叫聞人約留下整理文書，自己帶他們?nèi)チ嘶纳健?br />
    兄妹二人勘察水土，采集土樣，封存得當(dāng)后，便要立時回轉(zhuǎn)桐廬。

    樂無涯挽留：“吃頓便飯，再上車馬吧？”

    郭姑子笑道：“不了。您的事兒早早辦妥，將來在一起吃便飯的機(jī)會多的是�！�

    她既然這么痛快，樂無涯便不強(qiáng)行挽留了。

    下山路上，郭姑子以閑聊口吻，再次發(fā)問：“您想要將花種成茶花里的頭一份，最好不要引進(jìn)已有品種。采用接花之術(shù)、創(chuàng)出新的品種，方為上策。縣主平時愛好此道，自己接出過幾種還不錯的花。敢問太爺，您最愛哪幾種茶花？我好回去稟告。”

    樂無涯先前做過功課，答說：“玉帶紫袍、朱砂紫袍，這兩樣意頭好，都有加官進(jìn)爵、平步青云之意，是官宦人家最愛。牡丹茶和玉墀紅，花型好看，接在一起，想來不差�！�

    末了，他又謙虛道：“本縣臨陣磨槍，只曉得些皮毛罷了，最終如何，還是由縣主決斷便是�！�

    “巧了�！惫�姑子道��

    樂無涯虛心請教：“如何巧？”

    郭姑子：“您擇的這幾種，都是赤色花朵�！�

    樂無涯步履一頓。

    “按聞人縣令先前之言，是打算以縣主之名命名這茶花”

    郭姑子望著樂無涯的側(cè)影：“敢問聞人縣令，是知道縣主名諱中有一‘紅’字嗎？”

    是，按理說，他不該知道縣主芳名的。

    樂無涯哀嘆一聲。

    大意了。

    早該想到，戚姐調(diào)教出的人，起碼得是半個人精。

    樂無涯返過身來，笑道：“真這般巧么？本縣想著，縣主性烈如火，配紅色才相宜。沒想到歪打正著，就這么碰上了。”

    郭姑子細(xì)看他的神情，沒看出什么端倪來，便頷首應(yīng)道：“是，確實是巧�！�

    經(jīng)過這半日商議踏勘，已是酉時時分。

    天邊晚霞仿佛著了火一般，烈烈地?zé)�紅了世界。

    樂無涯盯著那殘陽，盯得有些眼花，仿佛是回到了前世新婚，自己盯著那一對龍鳳喜燭，盯得眼睛直發(fā)酸的時候。

    喜燭乃皇上親賜，雕琢得無比精致。

    一想到它燃到天明，就會化為一片狼藉的燭淚，樂無涯頗覺沒趣。

    開頭絢爛美麗，結(jié)尾卻潦草不堪，樂無涯感覺自己像是被這蠟燭指著鼻子罵了。

    人說洞房花燭夜，與金榜題名時、他鄉(xiāng)遇故知，皆為人生快事。

    但在樂無涯看來，這三樣沒一樣能叫他歡喜的。

    自從重傷之后，樂無涯便不怎么去想自己的未來了。

    誰料他不去想，皇上倒是替他打算得好，把自己的新義女許他為妻。

    黃金鋪地，紅妝十里，良田千頃，皇上對這二人的厚愛，可謂是溢于言表。

    然而，在這么個大好夜晚，兩人相對無言。

    在樂無涯專心致志地欣賞燭花爆裂時，身旁的戚氏女突然地開了口：“大人�！�

    樂無涯扭過頭來，和她對視。

    饒是妝濃如綺霞，戚氏女看人的眼神仍是清淡的。

    她輕聲說：“大人，不同房了吧？”

    樂無涯一揚(yáng)眉：“？”

    她提醒樂無涯：“我還在孝期�！�

    樂無涯想了想，發(fā)現(xiàn)確實如此。

    “我跟教我規(guī)矩的阿婆說了一次。她不聽我說話，只叫我守規(guī)矩就是�！�

    “她說，我是皇家義女，用不著守孝。”戚氏女話語中不見怨懟，只是淡然，“不然，不吉利�！�

    戚氏女的態(tài)度不像是商量，純粹是知會他一聲。

    新媳婦既然直率至此，樂無涯也沒必要扭捏了。

    他跳下喜床，摸了個橘子，順便給戚氏女帶了一個。

    他問：“你叫什么名兒？”

    戚氏女低頭剝橘子：“說給了我一個新名字，叫孝淑�！�

    “本名呢？”

    “母親叫我大妮、大姑娘�！逼菔项D了頓，“妹妹叫二妮、小二�！�

    樂無涯哦了一聲，想起一件事：“對了，小二的墳修沒修？”

    戚氏女看了樂無涯一眼：“修了。新縣令一上任，把媽媽和小二的墳都修了�！�

    樂無涯感嘆道：“果真周全�；识骱剖幇��！�

    戚氏女意味難明地笑了一聲：“是，皇恩浩蕩�！�

    樂無涯說這話，半分真心，三分演技，其余九十六分半全是敷衍。

    他心里清楚，皇上一朝母喪，碰上戚氏女為母報仇之案，這正合了皇上心意，皇上自然樂意好好表彰、抬舉她。

    若真論起來，自己才是戚氏女的救命恩人。

    可只有皇上有權(quán)讓她從孤苦伶仃、身陷囹圄的茶花女，一躍成為平民郡主。

    皇上盛眷隆恩至此，又認(rèn)她為女，她現(xiàn)今擁有的一切皆為皇上所賜，她理應(yīng)感恩戴德，為皇上肝腦涂地。

    說白了，樂無涯懷疑，無根無基、尊榮全系于皇室的戚氏女，是被皇上送來盯著自己的。

    即使心中有了定數(shù)，樂無涯仍沒打算提防戚氏。

    一來，他自認(rèn)光明磊落，不怕有人刺探。

    二來，戚氏母親去世，孝期沒過，就被從桐廬帶至舉目無親的上京，嫁給一個陌生人，著實可憐。

    樂無涯想對這個沒了母親、獨在異鄉(xiāng)的姐姐好點。

    他咂摸著：“大妮，大妮聽起來是個乳名。不然起個大名兒？”

    戚氏女：“阿婆說夫為妻綱，起個什么名，全聽大人的吧�！�

    樂無涯往喜床上一靠，往嘴里丟橘子瓣兒：“綱不綱的，我不在乎這個。要我說啊，大妮兒就挺好。但這個名字，是不是你只想要媽媽叫？”

    戚氏女沒吭聲，只是扭過頭，認(rèn)真地看了樂無涯一回。

    樂無涯忙活了一天，此時一身骨頭都疼，見這姑娘既不害羞，亦不見外，便索性賴唧唧地往床上一貓，嘴上又沒了個把門的：“怎么樣？你夫君高低不錯吧？”

    戚氏女難得松了些口風(fēng)，點點頭：“是不錯。”

    樂無涯：“那我能不能不睡地下？”

    戚氏女：？

    樂無涯抱著被子往喜床內(nèi)側(cè)緩緩挪動，委屈道：“我可不是耍詐，是我以前受了傷，身上受寒，就要傷風(fēng)胸痛，骨頭也會疼。你到時候還要照顧我，多么麻煩。”

    戚氏女確實是個有話直說的性子：“可我也不想睡地下。”

    樂無涯提議：“那便只睡在一起？你在外頭，我在里頭，中間放個枕頭？”

    戚氏女同意，便起身去卸妝。

    在鏡前坐下后，她凝視鏡面許久，巍巍不動。

    她忽然道：“我第一次這樣好看。若她看見，定是歡喜的。”

    “她”是誰，不言而喻。

    她指著自己難得有了幾分嬌妍之色的面龐，問樂無涯：“我這樣的妝容，該叫什么？”

    樂無涯在床上一滾，就把自己裹成了個細(xì)條條的被子卷，趴在床上瞧著戚氏：“木蘭詩中有言，‘阿姊聞妹來，當(dāng)戶理紅妝’，便是如此吧�！�

    他知道有許多有關(guān)“紅妝”的側(cè)詞艷曲，都與此時他們新婚燕爾的情境相合，說來也甜蜜悅耳。

    但樂無涯想來想去，恐怕還是這句最合她心意。

    這樂府詩通俗易懂，戚氏能明白其中之意。

    她眼底浮現(xiàn)出薄薄的一層淚光：“好。她能看見，小二也能看見，真好�！�

    但戚氏確是生性剛強(qiáng)。

    那淚光在她眼中轉(zhuǎn)了一圈，便消失了。

    她回過身，清淡眼波在紅燭映襯下，愈顯堅定：“‘紅妝’”

    “從此后，我便叫紅妝吧。”

    然而，樂無涯還是喜歡叫她戚姐。

    旁人調(diào)笑他們情篤，阿姐阿弟的也叫得出口，可樂無涯知道，他們幾乎真的處成了姐弟。

    在她孝期中，樂無涯搬來了一張軟榻，與她共居一室。

    孝期過后，他們?nèi)允且磺姓张f，誰都沒再提同床的事情。

    只是這“姐弟”，有皇帝插手其中，算不得純粹。

    他知道，戚姐偶爾會寫些文字，以報平安之名送到宮里去。

    他并不在乎，面對面地教她習(xí)字臨帖。

    很快，戚姐的字就寫得比他還要好了。

    樂無涯最擅長臨他人的字，只瞧過一眼別人寫的，就能將筆鋒都學(xué)了去，對自己的字卻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丑得一騎絕塵。

    他在外應(yīng)酬、因飲酒頭疼時，戚姐會為他沖醒酒茶。

    他舊傷復(fù)發(fā)，起不來床時，戚姐會端著一碗蜜餞，哄著他喝藥，說再不快點喝就順著鼻子往里灌了。

    這便是他樂無涯前世的最后的一個家了。

    虛假，卻又溫暖。

    送別了郭家兄妹，樂無涯在塵煙中立了許久，才慢慢走回了衙門。

    兄妹倆來時，他滿心喜悅。

    走時，他卻被勾起了滿腹不愉快的心事。

    他倒是有心去買醉一場，可這具身體顯然不怎么擅飲。

    他還記得上次不慎酒醉后，潑陳員外一臉酒的事兒。

    這身體可得精心伺候著，萬一將來聞人約后悔了，鬧著要回來，他還得還他呢。

    就算為了他，也得保重。

    在樂無涯盤算著要找個僻靜地方窩著緩一緩時，他已走到了衙門口。

    一個快樂的聲音響了起來：“喲，太爺回來了！”

    不等樂無涯反應(yīng)過來，就見衙役何青松異常激動地?fù)淞松蟻恚骸疤珷�，上京有來使，孫縣丞已經(jīng)把人帶進(jìn)衙啦�！�

    樂無涯不得不收起一切悲傷：“上京來使？知道是誰嗎？”

    “知道！”何青松點頭如啄米，“就是夜審那日，您派著和我們一道去小福煤礦的金吾衛(wèi)大人！會使火器的那位！”

    姜九皋？

    樂無涯邁步入堂，看到了被孫縣丞密不透風(fēng)的寒暄折騰得兩眼發(fā)直的姜鶴。

    孫縣丞再會察言觀色，也捉摸不透這位八風(fēng)不動的金吾衛(wèi)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但樂無涯瞧得出，姜鶴生平?jīng)]見過這么健談的人，在發(fā)憷，在想找個什么地方藏起來。

    看見樂無涯回來，姜鶴猛然立起，面無表情地激動了一下。

    不知怎的，每次看見聞人縣令，他都要無端地興奮，仿佛那個當(dāng)年在邊關(guān)天狼營馳馬的寡言少年，正在他體內(nèi)快活地蹦蹦跳跳。

    樂無涯入堂行禮問安后，直問道：“敢問姜大人來此有何貴干？”

    姜鶴行伍出身，倒是更習(xí)慣這樣直來直去的問答：“上京之人，遣我來送禮�！�

    他遞來一封厚厚的信，用火漆封了。

    樂無涯接來，剛?cè)胧�，便覺得這不像是信。

    待他拆開，眼睛險些被晃花了。

    只見里面是一厚沓白花花的百兩銀票，壘作了一塊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小方磚！

    樂無涯兩眼放光，一切憂愁一掃而光：“敢問是誰？”

    不等姜鶴多言，他心中已有計議。

    八成是那位不把錢當(dāng)錢的善財童子。

    可這回他想錯了。

    姜鶴答說：“是六皇子�！�

    樂無涯一滯：“誰？”

    他分明記得，自己這學(xué)生是個不喜奢華的，筆墨紙硯均是皇子標(biāo)配，住的宮殿更是雪洞似的，全不似七皇子奢華成性，劍柄都要鑲嵌寶石。

    可他這哪里是不懂奢華？

    幾千兩銀票不僅說給就給，還知道不用千兩面額的，用百兩銀票扎成這么厚厚一垛，當(dāng)著孫縣丞的面送出來，幾乎是在給樂無涯撐門面了。

    果真，一旁的孫縣丞眼睛都瞪圓了。

    好家伙！

    他只聽說過下面的人用銀票賄賂上京官員、人家還眼皮都不抬一下的，可從沒聽說過錢還能回頭的！

    樂無涯這一驚非同小可，半晌才顧上問：“六皇子可有手信帶來？這些銀兩，我待作何用途？”

    “無手信，只有口信�！�

    姜鶴清一清喉嚨，答：“這些銀兩，資聞人縣令于南亭修路架橋。我再來時，希望路途順暢。能早至君身側(cè)片刻，便是人生至幸�！�

    姜鶴口齒清楚又冷淡地復(fù)述完了六皇子的話，想，六皇子待聞人縣令真是不薄。

    姜鶴心思單純，看聞人縣令就像看當(dāng)年的小將軍。

    他被人厚待，姜鶴會感到一陣莫名的欣慰。

    至于樂無涯內(nèi)心之震驚，他暫且是想不到的。

    [35]邪祟（二）

    樂無涯枕著六皇子送來的銀票，作守財奴狀。

    時至子時，他仍未能入眠。

    平心而論，誰不愛錢？

    鋪路修橋，的確都在樂無涯的計劃中，能把這筆錢用上，他就有更多余裕去行為民之事了。

    可真要接了這筆錢，又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他想不透，于是索性拿出了自己前世那套思想：他到底要從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