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病中一日,她忽然很想喝魚湯。
二女兒下水捕魚,不幸被暗涌卷走,溺死水中。
劉氏得訊,自責(zé)愧悔不已,病勢更加沉重,險些一病不起,丟了性命。
半年過去,她的病是好了,她人卻變得有些癡癡傻傻,只知道低頭干活,其他什么都不曉得了。
案卷中的戚氏女,便是她僅剩的大女兒。
她一語不發(fā)地?fù)?dān)起了養(yǎng)家重?fù)?dān),晝忙夜忙,幾乎不怎么著家。
她最擅侍弄花草,不管是多么名貴嬌嫩的花朵,在她手下都聽話得很,能開出一園的芬芳馥郁。
可她織布技巧粗疏,始終織得不如妹妹。
她本到了許嫁的年紀(jì),并不是沒人想議親。
但戚氏女只有一條要求:她得把母親帶到婆家贍養(yǎng),以盡孝道。
與她同為匠籍、家室貧窮的,多數(shù)只能掙得了自己那口嚼谷,養(yǎng)不起這么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死的傻丈母娘。
比她家底豐厚的,大可以娶一個更柔婉美麗的女子,也瞧不上戚氏女。
誰叫那戚氏女成日里冷著一張臉,野草一般的性子,毫不招人疼。
一來二去,她的婚事便耽擱了下來。
先前,劉氏美貌卻不失精明,知道自己再嫁不難,難的是讓對方容下自己的兩個女兒,又怕自己再婚生子后,偏心幼子,索性斷了念頭,只安心撫養(yǎng)兩個女兒便是。
如今一朝癡傻,她的是非反倒多了起來。
譬如那位縣吏,冀天材。
有不少人都知道,這冀天材是個色胚,偏偏又是個畏妻如虎的軟蛋,仗著自己管轄著劉氏家這一片地帶,便常在劉氏家外轉(zhuǎn)悠,還常常送些臘肉、柴米上門,都被戚氏女客客氣氣地送了回去。
既然此人沒打算正經(jīng)納母親進門,她也絕不收受好處,平白落人話柄。
當(dāng)年春日,戚氏女去當(dāng)?shù)貑T外家侍弄茶花,要和其他幾個女花匠在員外府上共住幾日。
一夜,她的鄰居李大娘為了趕工期,織布到深夜,忽然聽見劉氏啞著嗓子喊救命、喊娘。
剛喊兩聲,就聽閌閬一聲巨響,似乎是什么東西撞到了硬物上,接下來便是鴉雀無聲了。
李大娘嚇了一大跳,以為隔壁是碰上了盜匪。
她丈夫不在家,她也不敢輕易出門,只隔著落了鎖的后門門縫看出去,正好瞧見冀天材慌慌張張地系著腰帶,從劉氏家逃了出去。
李大娘第一眼看過去,還以為自己撞破了劉氏和冀天材的奸情。
可那動靜實在不對,待冀天材不見了蹤影,她才壯著膽子開了門鎖,摸到隔壁,駭然發(fā)現(xiàn)劉氏腦袋磕在紡車上,人已經(jīng)氣絕而亡。
除了她,還有三四個街坊都看見了冀天材倉皇外逃。
但這事過于私密,街坊們也說不好這算侵門踏戶、實施奸淫,還是無媒茍合。
冀天材又是桐廬縣縣令的姐夫,更沒人敢拿這沒影兒的事去告發(fā)。
等戚氏女聞訊回來,街坊們已經(jīng)替劉氏收拾好了遺容。
他們心中有數(shù),卻又不大敢有數(shù),只好去勸戚氏女節(jié)哀。
說句殘忍的話,沒了這拖后腿的母親,她一個能干的孤女,反倒還能過得輕松些。
鄰里之中,唯有李大娘聽到了劉氏喊救命,心里總不松快,見了戚氏女,神色也不自然。
也不知道這女子眼怎么這么毒,一眼就把李大娘從街坊中挑了出來。
她夜半去拜訪了李大娘,幾句話問下來,本就懷愧的李大娘便抵擋不住,哭著將自己的見聞?wù)f了出來。
可說完了,她仍是怕,抓著戚氏女,反復(fù)哀告,說自己不敢上衙門。
劉氏死的那天,李大娘就一個人在家,沒人能證明她說的是真的。
她當(dāng)真不敢得罪冀天材。
戚氏女沉吟良久,叫她放心。
戚氏女踩著自家母親撞死的小紡車,用兩日一夜的時間,紡出了兩匹布。
織好布的那天清晨,她去街坊家偷了一把斧子,用麻布裹了,又包了頭發(fā),用煤灰抹了臉,換上男子衣裳,蹲伏在冀天材家旁邊,默默地一連蹲了兩天。
冀天材心
【網(wǎng)址:..】虛,告假在家貓了幾天,聽說戚氏女沒有上衙門告狀,似乎是認(rèn)命了的樣子。
想來她一個孤女,也翻不出天去。
他放下了心,準(zhǔn)備上衙門點卯去。
就在他剛剛跨出家門時,扮作小乞丐的戚氏女手持利斧,無聲無息地從側(cè)邊接近,一斧子砍中了他的脖子。
血濺三丈!
怕他不死,戚氏女在他倒地抽搐時,又舉斧對著他的脖子砍了下去。
殺了人,她并沒有逃的意思。
她在原地守著,直到衙役們驚慌失措地聞訊趕來。
她態(tài)度冷淡從容地向衙役們交代:“我家里還有兩匹布,紡得不好,但還能賣出些價錢。請將那兩匹布送給我家街坊鄭氏,我拿了他家的斧子,這布,是我賠給他的�!�
戚氏女當(dāng)街殺人,人人俱見,她也沒有抵賴的打算,挺痛快地畫了押。
縣令就算想對她用刑,也找不著理由下手。
桐廬縣令的姐姐驟然失了丈夫,自然不干,隔一日就來找縣令鬧騰,說自家丈夫必是被那劉氏寡婦勾引的,劉氏想要上位不成,羞憤自殺,其女卻殺了她的丈夫,好沒道理!
縣令雖然被姐姐纏得不勝其煩,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若是照街坊證詞推斷,戚氏女當(dāng)真是為母報仇,按照當(dāng)今天子推行的以孝治天下的善令,她甚至可以被判無罪。
她若無罪,那么自己的死姐夫,連帶著自己,便要成為整個桐廬縣的笑柄了!
于是,他按照自己的姐姐所言,擬寫了一份供詞,誣陷劉氏與冀天材私通,叫戚氏女簽字畫押。
若是戚氏女不服,鬧將起來,他也能動動刑罰,出一口悶氣。
誰想,戚氏女面目冷靜地聽他念完供詞后,無甚反對之意,便要簽字畫押。
桐廬縣令難免詫異:“戚氏,你可聽清楚了?”
戚氏女當(dāng)堂反詰:“我母親死了,名聲好壞,還頂什么用?我只需知道,姓冀的被我送下去給她陪葬,便夠了。”
樂無涯聽到這女子如此敢言,嘖嘖稱奇。
有意思。
這么一個妙人,若是為一坨人形穢物死了,實在太不值得。
樂無涯自命上差,找來李大娘等幾位關(guān)鍵人物,亮出自己大理寺的身份,說是自己察覺案卷有異,有望替戚氏女翻案。
案子定了,先前膽怯的百姓們,反倒敢替戚氏女說幾句公道話了。
桐廬縣令的判決一下,饒是膽小如李大娘,都覺得這樣委實是太欺負(fù)這對孤兒寡母了,義憤之下,在樂無涯自擬的供狀上按了手印。
樂無涯帶著多份能互相印證的口供,回了上京,卻并沒有馬上呈遞給皇上,而是宛如休假歸來,詢問同僚:“太后病情如何了?”
同僚知道些宮內(nèi)的消息,頂著張苦瓜臉,嘆息一聲:“太后福澤深厚,定能逢兇化吉的�!�
觀他態(tài)度,樂無涯心知,大概就是這一兩天了。
他將供詞捂了好幾天,直到太后病逝、舉國皆哀,皇上輟朝七日、后又復(fù)朝的時候,才將戚氏女的案件連帶證詞報了上去,力證此案可疑,請求重審。
樂無涯將時間掐得剛剛好。
因此事態(tài)發(fā)展,一切皆如他所料。
若自己馬不停蹄地送上供詞,皇上八成也會重審此案。
然而,能拖上一拖,等到太后薨逝、皇上哀傷母喪時,恰在此時看到一個為母報仇、不惜己身的剛烈女子,他會作何想?
這簡直是他表演的最佳舞臺。
果然,皇上見到案卷,頗為傷懷,當(dāng)即下令,推翻現(xiàn)有判決,由樂無涯再赴桐廬,重審此案。
樂無涯并沒有大張旗鼓而去,而是帶著人馬,按照上次探得的近路,快馬加鞭,足足提早了三日到達(dá)桐廬,偽作商人,混進了城里去。
他放出消息來,說欽差得了皇命,要來查戚氏女案。
果然,桐廬縣令慌了神。
他忙著動手堵嘴,許多知情者被他派人找上門,或警告、或收買。
樂無涯將所帶人手分散布置,死死盯準(zhǔn)那幾個重要證人。
等縣令大人的使者送了銀子,或是放了狠話,前腳剛出門,后腳埋伏的人立即跳出來,將使者堵嘴、捆好、拖走、搜出賄賂之物、暫拘證人,一氣呵成。
不等重審正式開始,桐廬縣令就因為賄賂、威脅證人,直接被樂無涯扔進了大牢。
樂無涯代縣令審案,在桐廬縣的縣衙大堂上,第一次親眼見到戚氏女。
她和樂無涯想象中的一樣,單眼皮,丹鳳眼,瘦而高挑,臉色蒼白,看人的時候眼神淡漠,卻有勁。
她注意到堂上審訊之人換成了樂無涯,也只是一皺眉,和他對視片刻,便收回了視線。
既是皇上下令再審,更多證人證物潮涌而來。
劉氏尸身的手指甲中有殘余的皮肉碎屑,冀天材尸身脖子有新鮮的抓痕。仵作在檢驗時均一一如實記錄,但在上報的案卷中,這兩處細(xì)節(jié)均被刪除。
好在這桐廬仵作算得上盡職盡責(zé),手上存有初版檢驗記錄。
一家藥鋪老板出面證明,劉氏死亡次日,冀天材曾偷偷來買過傷藥。
而替他抓藥的伙計說,冀天材脖子破皮出血,皮肉外翻,是剛受傷的樣子。
就連師爺也出面指證,是縣令大人令他修改證詞的。
種種證言證物,連帶著桐廬縣令賄賂證人的鐵證,被一匹快馬送往上京。
當(dāng)案卷呈閱于上,皇上怒極,連連冷笑:“黃公瑎在江州做得好啊,養(yǎng)出如此一頭惡獠!”
皇上赫赫龍威壓下,整個桐廬為之顫抖。
桐廬縣令褫奪一切功名下獄,等待受審。
樂無涯得天子口諭,面斥黃子英治下不嚴(yán)。
從此后,黃子英仿佛交了霉運,處處得咎,連連遭貶。
這么個一時炙手可熱的人物,自此沉寂,在郁郁不得志中,沉疴纏身,病逝于四十五歲。
樂無涯之所以敢審戚氏女案,便是猜到皇上早就厭了黃子英這個權(quán)臣,欲發(fā)落而不得。
戚氏女之事,不過是他拿來發(fā)作的筏子。
他猜中了皇上一時的心思,但他也有沒能想到的事。
其一,皇上對戚氏女的厚待,堪稱令人瞠目。
他親口斷她不僅無罪,反倒有功,賜她牌坊一座,收為義女,封為孝淑郡主。
用皇上的話來說,至孝之人,當(dāng)以為天下表率,以天下養(yǎng)之。
其二,他沒想到,下次再見到戚氏女,會是在自己的喜堂上。
皇上金口玉言,將戚氏女許配于他。
當(dāng)年,他二十一歲,是繼黃子英后最受皇上寵愛的青年俊才,被皇上賜與郡主成婚,恩寵一時,無人可比。
如今,他二十五歲,是邊陲縣丞小官,再世為人,沒什么大的念想,就想從戚家姐姐身上敲點種茶花的獨門方子。
他從戚氏女派來的姑子那里旁敲側(cè)擊,打聽到了不少消息。
戚姐從自己死后,被貶為縣主,仍回桐廬居住。
她與當(dāng)?shù)匦驴h令的夫人打好了關(guān)系,借靠著和名門夫人們打好的關(guān)系網(wǎng),做起了絲綢生意。
她不會養(yǎng)蠶繅絲,織布的技術(shù)更是爛得可以,給樂無涯衣服打補丁的手藝堪稱慘不忍睹。
但虧得樂無涯那幾年教她讀書,叫她懂了些人情世故,再加上她本身辦事斬截利落,她在絲綢上發(fā)了一筆大財,現(xiàn)而今,已是遠(yuǎn)近聞名的女商。
至于養(yǎng)花,倒成了她的日常消遣。
樂無涯聞言,大喜過望。
這口軟飯,他吃定了!
[34]邪祟(一)
戚紅妝派來打探消息的姑子和車夫果真是兄妹,都姓郭。
樂無涯一口一個郭姐姐郭大哥,很是親昵,把兄妹二人捧月亮似的直哄進了衙門。
衙役們都看暈了頭,不禁掉頭去問聞人約:“這是太爺他丈母娘和丈人爹?”
聞人約迷糊地?fù)u了搖頭,跟了上去。
隨后,他便見識到了樂無涯的另一面。
樂無涯甜起來頗有一套手段,眼里放光,手里有活,伶俐地把二人張羅到暖閣坐下,熱茶、點心、擦臉擦手用的手巾把兒,紛紛安排人呈上,一應(yīng)俱全,周到無比。
郭大哥為人憨厚,未被官員如此厚待過,沒了主意,只一味地搓著手點頭微笑。
郭姑子勉強抵住了這一波熱情,快人快語道:“太爺,我兄妹兩個此來,本是來探看狀況的。事若成,皆大歡喜;事若不成,也請?zhí)珷斘鹨姽帧!?br />
樂無涯乖乖地一點頭:“好說�!�
他尺度拿捏得極好,態(tài)度絕不算紆尊諂媚,可渾身上下就透著一股討喜勁兒。
郭姑子向來偏冷的面容柔和了許多。
她問:“太爺,請您實言。桐廬與南亭路途遙遙,您為何舍近而求遠(yuǎn),要同縣主合作成事?”
為何?
當(dāng)然是因為軟飯好吃易克化了。
只是話不能這樣說。
樂無涯沉一沉氣,看向郭姑子,誠懇道:“好,您直來直往,本縣便就不拘束什么了。”
“小縣財微力薄,可用耕地甚少。現(xiàn)有二百畝山地,一來土地砂性大,許多作物不便種植,二來即使勉強種了,仍不能滿足一縣口糧所需。因此,本縣想著,南亭墾田一事,不能貪多,只可求精�!�
“南亭倚河而建,有地利之便,借通商以富民,方為良策�!�
郭姑子暗暗點頭。
縣主手下有一干女使,只有在她辦的女學(xué)中學(xué)得詩書、修得本領(lǐng),才能出外辦事。
她有些見識,知道樂無涯這話沒錯。
樂無涯坦誠相詢:“本縣是商賈之家出身,知道想讓東西打開銷路,便非要合上買主心意不可。敢問郭姐姐,若你是高潔雅士,想要購入幾株茶花,是會去一家頗受文人推崇的花市采買,還是到邊陲小縣的一座荒山來尋?”
郭姑子不答,但心中已有定數(shù)。
樂無涯道:“文人君子,最愛以花草自比,茶花品性高潔,向來為其所好,因而身價不菲。本縣若只悶頭種花,就算種出十八學(xué)士那種絕世名品,無人問津,亦是不美。但與縣主合作,便另當(dāng)別論了�!�
郭姑子聽懂了他的意思:“聞人縣令是要在這茶花上,借縣主之名打響名號?”
“正是�!睒窡o涯一點頭,“縣主素有俠名,孝感天地,四海皆知。這茶花若是有縣主名氣庇佑,便算是插上鳳凰羽了。這樣一來,縣主家傳技藝不致失傳,不辜負(fù)縣主才名。萬一種得不好,本縣愿賭服輸,一應(yīng)花銷由本縣承擔(dān),絕不會讓縣主蒙受半分損失;若是托縣主之福,培得良種,有所收獲,本縣必不會在銀錢上有所虧待,且縣主可用其名冠此花,讓縣主芳名永傳后世。”
樂無涯講分利弊、論說收益,將一席話講得無比漂亮。
郭大哥心軟,早被說動,眼巴巴地瞧著妹妹。
郭姑子對這一計劃也頗為贊許,但她拿定姿態(tài),絕不忘此行目的:“太爺,郭氏曉得了。請您帶我們?nèi)タ纯茨巧�,等我回去一一稟告縣主,再作計議,可否?”
樂無涯自是無有不可的:“好。這就去?”
郭家兄妹甚是爽利,說去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