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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本琴譜和一枝桃花。

    這回他沒給樂無涯出什么難題,信也寫得簡潔:“此處春意已發(fā),寄春一枝。此外,新得曲譜一本,有幾處疑是有誤,還請指教�!�

    這信就好回許多了。

    樂無涯記得,自己當初指點過他,練習笛子于治療他的結(jié)巴頗有益處。

    笛子在本朝雅樂中應用頗少,在民樂小調(diào)中倒是常常使用,因而常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俗物。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項知節(jié)仍是勤加習練,時時不忘,當真是長情之人。

    樂無涯翻開笛譜,果真是一本民樂集錦,搜羅了各地昆笛、梆笛曲。

    但因為此書為民間出版,校檢不足,難免有錯漏之處。

    前世,樂無涯為著能融入文人清流當中,下了一番苦功琢磨音律。

    可惜天性使然,他俗得出奇,對雅樂欣賞不動,就好聽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的民樂。

    他興致勃勃地研究起來,除了項知節(jié)自己圈點出的幾處錯漏,他還尋出了好幾處其他的不妥之處。

    正當他對著曲譜專心用功時,身后傳來了一聲輕咳。

    他可太熟悉這個聲音了。

    二人年少時一起做壞事被抓包,他都是這樣一聲咳嗽。

    樂無涯回身,恰好落在裴鳴岐的目光中。

    裴鳴岐一身軟甲,騎在棗紅色駿馬上,身后則跟隨著副將安叔國與一眾親兵。

    瞧這陣仗,樂無涯便知道他要走了。

    樂無涯把笛譜收起,抓著馬韁站起身來,招呼道:“裴將軍,好走�!�

    裴鳴岐自打在五十步開外看見他,已練習了半天笑容,結(jié)果對面張嘴就祝他好走。

    他的努力立即報廢,撂了臉子道:“這么盼著我走?”

    樂無涯眨眨眼。

    他和自己打了三次照面,就用了三次強。

    他覺得自己盼著他走,合情合理。

    見縣令大人一無所知地望著他,裴鳴岐心尖一痛,警告道:“若是傷了你自己,我饒不了你�!�

    樂無涯盤了一下這話,覺得頗有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滑稽,便故作文靜,微微一笑。

    安副將眼見自家少將軍話越說越出圈,忙出面斡旋,盡量公事公辦道:“聞人縣令,這回我們算是幫您一把,今年征糧的時候,就請您萬勿拖延了�!�

    樂無涯克制地一點頭:“好說�!�

    裴鳴岐在一旁虎著個臉。

    雖然此人說話討厭,他還是想要和聞人縣令多說幾句話。

    他將樂無涯從頭至腳打量一遍,又盯上了樂無涯的坐騎,張口就問:“你怎么騎個驢?”

    小黃馬似乎知道裴鳴岐是在說它,茫然地昂起頭來,吐出了一半舌頭,看上去傻得惹人憐愛。

    樂無涯這兩天和小黃馬處出了些感情,眼前人又是過去人,場景交錯,一時難以分清。

    于是他張口就替小黃馬伸冤:“你才是驢。”

    話一說完,樂無涯立即后悔。

    安副將更是倒抽一口冷氣,飛快看向裴鳴岐。

    他得盯緊了些,看看他到底是要拿靴上的鞭子還是腰上的佩劍,真動起手來,他好攔著點。

    沒想到裴鳴岐挨了罵,不僅不惱,在怔愣過后,臉上居然見了笑模樣。

    他想,若是烏鴉真在這小縣令身上,偶爾能像這樣活潑潑地冒個頭,哪怕忘了前塵往事,他看著都高興。

    挨罵也高興。

    心情大好的裴鳴岐翻身下馬,把自己的韁繩向前一交:“這個給你�!�

    樂無涯懂馬,打眼一看就知道他這匹馬有汗血馬的血統(tǒng),一匹絕不下百金。

    這么匹寶馬,他就像是小時候在早餐攤上遞個小籠包子給他一樣隨意。

    樂無涯垂下眼睛:“謝裴將軍美意。此馬性烈,下官不會騎。”

    裴鳴岐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收回的道理:“那你給我養(yǎng)著。養(yǎng)壞了我拿你是問�!�

    樂無涯正要拒絕,忽然聽到兩聲悶悶的狗叫。

    他側(cè)身看去,看到隊伍后頭,二丫正目光灼灼地望著他,鉚足氣力想要往前沖。

    牽狗的小兵因為沒牽緊狗挨了罰,此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死活不肯放手,正手腳并用地和大狗角力。

    樂無涯靈機一動:“裴將軍,這大犬是您的嗎?”

    裴鳴岐也注意到了狗叫聲,頓時驚喜,試圖從他眼中尋覓故人的影子:“你喜歡?”

    樂無涯:“嗯�!�

    裴鳴岐一揚手:“牽來�!�

    小兵得令,終于從反復拔河的折磨中解脫了。

    二丫撒著歡來到了樂無涯身側(cè),繞他走了一圈,嗅了嗅他的氣味,便很安定地一屁股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裴鳴岐見自己送禮送得成功,笑意更濃。

    他兇悍暴躁起來,簡直生人勿近,笑起來卻有兩顆異常標準的虎牙,帶出了三分稚拙的傻氣。

    裴鳴岐從小被樂無涯笑話慣了,因此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從不愛笑。

    他對著樂無涯沒頭沒腦地傻笑了一陣,才收斂起來:“走了�;匾��!�

    走了。

    聽到這兩個字,想笑的人變成了樂無涯。

    剛來聞人約這具身體里,他不想前塵,是因為隨時預備準備著要走。

    現(xiàn)在走不脫了,站在這一世,就忍不住要去回想前塵。

    本朝規(guī)矩,文武分家,文官需走科舉,軍職卻可以世襲罔替。

    裴鳴岐并非獨生,還有一弟一妹,但裴家主母是個孱弱身子,另兩個孩子都是側(cè)室所出。

    裴家就得了這么一個小鳳凰,接班的自然該是他。

    當年,是哪個傻子,聽說裴鳴岐要走,去軍隊里歷練,就干脆利索地打點行李,留了封信,離家出走也要跟上去了的呢。

    樂無涯一個人帶著干糧,騎著二哥的馬,追著他跑了五百里,終于是趕上了。

    他趕在了他前頭,本想給他個驚喜,便提前蹲在了他必經(jīng)之路的一棵樹下,沒想到日光曬在身上,實在太暖和,又連著兩日沒睡覺了,他剛沾著地就睡了過去。

    直到有人掀開他的斗笠,陽光撣落在他的眼皮上,樂無涯才悠悠醒轉(zhuǎn)過來。

    映入眼簾的,是裴鳴岐又驚又喜的一張臉:“還真是你!老遠看著就像!”

    樂無涯迷迷糊糊地朝他伸出手。

    裴鳴岐不解其意,樂顛顛地同他擊了個掌,震得他虎口都麻了,

    樂無涯也隨之清醒:“打我干嘛?拉我起來!”

    裴鳴岐:“哦。”

    樂無涯看他裝扮得精神利落,裴鳴岐看他則是風塵仆仆,沒什么華麗裝飾,單一條青色抹額還臟兮兮的,反更襯得他眼睛星子般明亮。

    兩人都目不轉(zhuǎn)

    【網(wǎng)址:..】睛了一會兒,各自醒悟。

    裴鳴岐這才顧得上問他:“你怎么在這兒?”

    “我去找我爹爹�!睒窡o涯笑道,“和你搭個伴兒啊。”

    “好哇�!�

    脫口而出后,裴鳴岐反應過來:“那樂將軍知道了嗎?”

    樂無涯:“信已經(jīng)在路上了,應該和咱們前后腳到吧。”

    裴鳴岐一皺眉,真心實意地擔憂上了:“那樂將軍不得揍你?”

    樂無涯抱怨:“那要你干嘛啊?不會攔著點,凈看我挨揍?”

    裴鳴岐聽他腔調(diào),心里歡喜,咧嘴一笑,就是樂無涯笑話過的那種傻里傻氣的笑容。

    樂無涯也高興,擰了一把他的臉:“笑什么?傻死了!”

    裴鳴岐沖口而出:“你說話像小媳婦!”

    樂無涯:“”

    裴鳴岐越想越像:“你瞧,你還和我私奔!”

    話沒說完,他就伶俐地躲過了樂無涯的一踹,和他嘻嘻哈哈地在官道上追逐起來。

    比裴鳴岐大五歲的、當時還不是副將的安叔國憂愁地皺起了眉毛。

    他覺得未來的少將軍這副模樣,忒不莊重。

    當時,樂無涯死活要和他一起走。

    景族野心勃勃,已然奪去了兩座城。

    小鳳凰到邊地,必是要上戰(zhàn)場的。

    他的日子,當時多么簡單快樂,沒什么旁人參與,除了父親、母親、大哥、二哥,就是小鳳凰了。

    對樂無涯說,少了哪個都不成。

    他想,當時不該去的。

    真不該去。

    思及此,仿佛有一人的虛影,正野蠻地縱馬馳騁,從他的記憶里呼嘯而過。

    那人張弓引箭,側(cè)身瞄向他,目光里有風,有血。

    箭矢帶著穿云裂石的恨意而來,一箭洞穿了他的胸膛。

    他被記憶里的那根箭釘?shù)脛訌棽坏�,只能目送著裴鳴岐遠去。

    二丫本來是想要二人在一處,沒想到他們又分開了。

    它焦急地轉(zhuǎn)了好幾圈,想要跟上裴鳴岐,又顯然舍不下樂無涯,幾番躊躇后,它還是做了選擇往樂無涯腳底下一趴,低低地嚶嚶著。

    樂無涯拍了拍它的狗頭:“你還記得我呀。”

    它親昵地汪了一聲。

    在上京的一場高官宴席散場后,他撿到了這只狗。

    當時的它形銷骨立,貓似的在垃圾堆中刨食。

    上京貴胄云集,野物上街隨便咬一個人,都可能咬到個四品官兒。

    因而,有司只要抓到野狗野貓,就要當即打死。

    樂無涯看它可憐失家,便把它帶了回去,當貓養(yǎng)著。

    咪咪來、咪咪去地喚了好幾天,在戚姐忍無可忍的提醒下,他才發(fā)現(xiàn)這居然是條狗。

    樂無涯惆悵了兩天,覺得自己眼睛壞到了一定的地步。

    狗也好,貓也罷,能陪在他身邊,不嫌棄他,就很好了。

    冬日的河流極為平緩,注視著水面的泛泛流波,有助于心情寧靜。

    樂無涯望著河水出神許久,以至于不知道什么時候身側(cè)多了個人。

    聞人約看著那頭細長黑犬,心中已有了計較:“裴將軍走了?”

    樂無涯:“嗯,走了�!�

    聞人約:“狗留給你了?”

    樂無涯:“這狗和我親�!�

    聞人約和他隔了一條狗的距離,一齊望著河水。

    聞人約問他:“你在看什么?”

    樂無涯脫口道:“我瞧瞧有沒有水猴子。”

    聞人約失笑,側(cè)過臉認真道:“世上沒有那種東西的�!�

    樂無涯回望向他,目光有些恍惚:“你說話的樣子,很像一個人。”

    聞人約心下明白,這位“顧兄”今日如此悵惘,大概是想起他前世種種了。

    他相當理解這份心情,偶爾想起家鄉(xiāng)的父親,他也會心痛不安。

    也不知道顧兄是否還有親人在世。

    聞人約試探著問:“你有沒有要聯(lián)系的人?”

    樂無涯向來機警,沖他一挑眉,笑道:“你想試我?”

    聞人約一愣,繼而擺手解釋道:“不不,我的意思是你若想聯(lián)系家人,或是信得過的朋友,不用告知我,自去尋他們就是�!�

    樂無涯懶懶地擺弄折疊著二丫細長的耳朵。

    他能見的,差不多都見過了。

    剩下的,幾乎都是不能見的。

    樂無涯上輩子想不通的事,并沒因為他轉(zhuǎn)世投胎而成功想通。

    無奈,他只好將心思挪回了正事上:“南亭縣外有座荒山。我最近結(jié)識了一個老縣令,他頗通墾田之法,或許可以請教他山中可以種些什么�!�

    聞人約自是十萬分的贊成:“這很好啊�!�

    南亭縣今年剛交過賦稅,而且比往年多交了一大截,正是空虛之時。

    可樂無涯雷霆手段,先抄吉祥坊,又抄員外府,很是賺了一筆錢。

    樂無涯繼續(xù)道:“道路也要鋪修。黃泥鋪道,一到下雨天就泥濘難行。南亭地利不差,要好好利用�!�

    聞人約點頭。

    “本縣來往通商者頗多,但我?guī)兹辙D(zhuǎn)下來,發(fā)現(xiàn)在這里歇腳、用茶飯的多,買東西的少。南來北往的人手里捏著大把的錢,沒花在南亭,人路過又有何意義?”樂無涯道,“諸樣東西需要修得精致又有特色,旁人才肯在咱們這里多歇、多留、多采買�!�

    聞人約微微皺起了眉。

    這樣一來,查沒入庫的那點錢就顯得不夠了。

    樂無涯:“還需修建多個公用廁坑,不能將溝渠作為便溺之所,骯臟污穢不說,也白白浪費了這么好的肥料�!�

    聞人約心算一番:“沒錢了�!�

    樂無涯不理會他:“還需要修建多處塘壩。南亭煤礦采水頗多,還要應對旱情,塘壩能涵養(yǎng)水源,我已看好了七八處位置”

    聞人約:“沒錢。”

    樂無涯自顧自地說他的想法:“想要人來得更多,還需要減收城門人、馬稅,積少而多,此處才能真正得長足發(fā)展�!�

    聞人約:“這樣更會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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