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樂無涯:“你還能不能說點別的?”
聞人約誠懇道:“真的沒錢。”
樂無涯的心神被新的苦惱慢慢占據。
確實,他要辦的事情太多,可都是短期內回不了本的事情。
沒有錢,一切就沒辦法推行。
他可以徐徐而行,比如先辦上那么一兩件,但他最習慣的便是向前沖殺,多線并行。
戰(zhàn)場、官場,皆是如此。
如今讓他束手束腳地緩行慢辦,他不習慣,也不痛快。
盤算半晌,樂無涯突然一抬頭,眼睛也跟著亮了起來。
聞人約:“怎么了?”
樂無涯很是欣喜,欣喜到連拍了好幾下狗頭:“有個人,倒是能聯絡聯絡!”
聞人約知道樂無涯從不對他提前塵往事,可還是難免好奇:“是誰?”
樂無涯果然沒有回答,只是順手抓起一塊碎瓦片,在掌中掂了兩下,斜斜地擲了出去。
瓦片靈動異常,在水面上縱跳如飛,轉眼間就消失在了遠方。
聞人約這輩子從未見過打得這樣遠的水漂,盯著那最后一個漣漪看了良久,才轉頭看向身側笑吟吟的樂無涯,只覺得那漣漪如同他的眼睛,波光漾漾,很是好看。
[30]治世(三)
聞人約猜測,顧兄大概會去尋找那兩位欽差大人幫忙。
顧兄才華橫溢,美質良材,他們顯然都對他頗為欣賞。
若是他有所求,那二人必有應。
接下來,樂無涯果真寄了幾封信出去。
兩封是往上京去的,一封寄往錦元縣,一封則寄往了桐廬縣。
錦元縣的縣令齊五湖并沒有回信,而是騎著他那匹老馬,頂著一張冷漠的老臉,直接光臨了南亭。
他陪樂無涯巡看了南亭城外落葉遍布的荒山,走了大半晌,問道:“這么一座山,沒人管?”
今日是個大太陽,有些晃眼,樂無涯怕老頭身體經不得曬,便給他撐起傘來:“這山本是官府產業(yè),前任縣令種過核桃,可惜頭兩年銷路不佳,結的果子也小,果皮也厚,便這么拋下了�!�
齊五湖一把打掉了他撐傘的手:“別擋著�!�
樂無涯:嘿。
齊五湖仰頭看了日照,又俯下身,撿了一顆掉落的核桃,順便用指尖撮起一小點土,在指尖捻了捻,罵了一聲:“連這點耐心都沒有?”
樂無涯探頭探腦:“是種得不好?”
齊五湖用指腹將土碾碎一些,給樂無涯看:“這山中土砂性大,原是適合種核桃的,可全然沒用心打理,核桃又不是草籽,撒一把就能活!”
他又把那核桃掂了掂,怒道:“從選種開始就錯了!這樹能種出薄皮核桃嗎?”
樂無涯尋思,這也不是我種的啊,怎么沖我來了。
他問:“按您想,該如何辦才好?”
“如何?”齊五湖吹胡子瞪眼,似乎是把對前任縣令的氣撒在了現任身上,“要問我,把你們前任縣令抓回來,把他種山上來,起碼還能肥肥地力!”
齊五湖滿是真切的痛心。
選種不佳,就是從根兒上壞了事。
若是全拔了,再種上新的核桃樹,仍是勞民傷財,還未必能見成效。
“拔了是可惜�!睒窡o涯似乎看穿了齊五湖的心思,試探著道,“我想在這里種些茶樹�!�
齊五湖一怔,瞧樂無涯的眼神變了些:“你懂墾田?”
樂無涯背著手,有點驕傲:“一點點�!�
齊五湖也顧不得生氣了,踩了踩地面。
幾年荒廢下來,核桃樹葉子零落,在地上積了一層厚厚的腐殖物。
齊五湖眼睛亮了些。
樂無涯:“可行?”
齊五湖:“可行。山上種茶、茶林間種,互生互養(yǎng),輪作不息,而且此地有核桃樹掩映,茶樹正好適宜在半陰半陽處種植,是個好方法!”
但他很快又陷入了沉吟:“茶是好東西,但益州尚無優(yōu)質茶種,從外引入,恐水土不服。”
樂無涯上一世看過許多官員上表報功,其中與墾田相關之事不勝枚舉。
樂無涯張口便道:“茶馬古道運來的有一種大葉茶,本在滇地,與益州氣候類似,若是現在著手引入茶樹,到今年秋季正好可以栽下去�!�
齊五湖同他轉了一圈,確定樂無涯此法確然有效。
但他仍有疑問:“核桃樹要如何辦?”
樂無涯接過他手中的爛核桃,全然出于習慣地在掌心盤了幾圈。
但這一上手,他品出了點意思來。
他又俯身撿了一顆掉落的核桃,抓過齊五湖就往他手上塞。
齊五湖莫名其妙:“作甚?”
樂無涯:“你盤盤�!�
齊五湖平時忙于公事,沒有那個閑情去興風弄雅,笨拙地在手里轉了兩圈,仍是不明所以。
樂無涯期待地望著他:“怎么樣?”
齊五湖又轉了兩圈,只覺得這核桃入手是滿滿的沉重厚實感,吃起來口味必然不怎么樣,盤起來倒還圓潤順手,不磨手指。
盤?
樂無涯笑道:“雖說吃不了,但用得著啊�!�
當今皇上酷愛盤核桃,說是有助于養(yǎng)生。
上京權貴自是有樣學樣,四處搜羅好核桃來盤弄。
若是再請來一兩位核雕師
齊五湖旁觀下來,總覺得樂無涯其人鬼得出奇,眼睛一轉便是一個主意,面上笑嘻嘻的,實則胸有成竹得很。
然而逛到一半,二人便產生了分歧。
樂無涯比劃著圈出一片地來:“此處不種茶樹,種些山茶吧,土壤適宜,光照合適,也不多種,只這幾畝地便是�!�
齊五湖斷然搖頭:“茶花嬌嫩,侍弄不易,尤其是肥水,一個調配不當,便毀了一季收成”
好的茶花,不說成株的價值,單那茶花苗就貴得很。
他想一想這位聞人縣令展現出的本事,決定不把話說得太滿:“若你精通蒔花弄草之術,自己在后院種上一些便是。”
樂無涯爽快道:“我不通呀。倒有熟人知道些關竅�!�
齊五湖仍不贊成:“那你要讓誰來種這地?百姓不懂,只當尋�;ú輥矸N,剪枝、摘蕊、接花,他們懂嗎?”
“教化民眾,也是縣令之責啊,”樂無涯道,“齊縣令是不是特別喜歡事必躬親,凡事都想在頭里,不讓百姓操一點心?怎么像”
他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很是無禮,便壓低了聲音:“老母雞似的。”
可惜齊五湖雖然年過五旬,仍是耳聰目明,聽聞這等評價,頓時怒不可遏,拂袖就走。
樂無涯見他寬袍大袖,走得勢如疾風,活像只炸了毛的老母雞,忙追了上去,厚著臉皮接著問:“若是將土地收益分利于民,他們便肯多學一些了吧?”
齊五湖走得氣勢洶洶,但嘴上還是肯回話的:“凡事有利可圖,還輪得著百姓?豪紳必要來分一杯羹的!”
樂無涯摸下巴:“我剛弄死一個豪紳,有陳員外的例子在前頭,他們不至于跳到我面前找死吧�!�
見他處處抬杠,是十分的不受教,齊五湖怒道:“我要告辭了!”
樂無涯把齊五湖半挾半哄到了南亭煤礦,叫他探勘自己相中的塘壩位置。
齊五湖一邊怒發(fā)沖冠,一邊幫他查漏補缺,最終圈定了十四處可修塘壩的位置。
臨走前,齊五湖仍是忿忿不平:“你心中有定數,請我來做什么?!”
樂無涯委屈道:“誰請您來了,我就去信問問�!�
齊五湖:“不親眼瞧瞧,我怎么能信口胡言!”
眼看他把一句關心的話說得如此沖人,樂無涯笑嘻嘻地拍他的后背,給他順氣:“老爺子誒,怪我怪我。明恪年歲小,有些個小聰明罷了,可總也拿不準,怕哪里不察,害了百姓。有您指點,明恪才如撥云見日,心中有定啊�!�
樂無涯眼神赤誠,語氣溫軟,讓齊五湖想到自家那個不省心卻頗會撒嬌、惹人憐愛的小孫子。
這樣一想,他哪里還氣得起來?
臨走前,樂無涯塞了些土產給他。
齊五湖不肯收,牽馬就走。
走到半途,倚馬喝水時,他發(fā)現那袋土產就和自己的水袋一起,靜靜躺在馬褡褳里。
齊五湖被他給氣笑了。
他不免沉思:此人請他前去,又在他面前屢屢開屏,炫耀才干,到底是圖點什么?
自己做了幾十年的縣令,從青春年少到垂垂老矣,始終是這么個狗脾氣,守著那貧困小縣,一步不升。
聞人縣令怎么偏偏愛找自己議事?
琢磨來、琢磨去,齊五湖只覺得這青年縣令心思深沉,古怪得很。
不過古怪歸古怪,此人當真頗有才氣。
若是他真種出了些名堂,他或許可以請他前往錦元縣,叫他指點指點民生之事。
當街邊柳樹見了青意時,六、七皇子結束巡視,返回上京,前往宮中回稟。
皇上叫來了五皇子旁聽,點了幾處事涉貪腐、科考、鹽鐵的案件,要聽項知節(jié)說細節(jié)。
項知節(jié)領命,一板一眼地一一報來。
聽他話語雖少卻流暢,皇上撫掌大悅:“知節(jié)如今真是大好了。”
項知節(jié)恭敬行禮:“是父皇庇佑不棄�!�
項知是只用指腹撫了一下自己的寶石耳墜,一語不發(fā)。
皇上忽然發(fā)問:“知是,南亭縣事如何?”
關于南亭士子謀反案,二人早已具表奏達,項知是便只撿著要緊的說,末了補充道:“現今南亭案的判決大概已送到京師,盼請父皇御覽�!�
皇上微微頷首:“昨日三法司審過,已呈了折子上來,朕已閱過。以謀逆死罪污蔑士子,著實可惡,若不加嚴懲,恐怕要寒天下士子之心。那縣令頗善審案,但到底是年輕心慈,只判斬刑,未免太輕。朕已批還,其余人等不論,首惡陳元維改判凌遲,以儆效尤。”
項知是:“父皇圣明�!�
五皇子似是神思不屬,聽了項知是的話,似是醒悟了什么,立即跟著道:“父皇圣明�!�
這一聲實是突兀失禮。
五皇子話一出口,才察覺到這里沒有他的事情,頓時閉住口,露出懊惱之色。
皇上并不詰責于他,笑問:“知允,是昨夜不曾睡好嗎?”
五皇子額上隱隱見了汗,輕聲回道:“回父皇,不是�!�
“那是身邊的人伺候不周?難道是那左如意”
五皇子打了一個小小的驚顫:“不是�!�
皇上話音異常溫和:“小六小七出外辦差,既是為國、為朕、也是為你,你需得仔細聽,莫再跑神了�!�
自從太子病故,東宮之位空懸已久。
除了未定名分,誰都知道,五皇子是未來太子之選。
但若是樂無涯在此,瞧見五皇子這副做派,必要詫異。
他死前見五皇子,還是芝蘭玉樹的大好少年,如何變成這副畏葸膽怯的模樣?
“話說到哪里了?”皇上沉吟片刻,“是了,南亭縣縣令,名喚聞人約,可對?”
項知是微笑:“是,父皇。此人年資不高,才智一流,更兼相貌堂堂,您看了一定歡喜�!�
“是么?”項錚帶著溫和淺笑,“我是挺喜歡的�!�
他姿態(tài)放松地將手搭放桌:“這人雖是監(jiān)生出身,倒是進退有度,恭謹持禮。給你二人的信中,不討好、不拍馬、不要官,也不要錢,公事更是一概不提,全按程式逐級上報”
皇上話語鎮(zhèn)定溫和間,帶著幾分戲謔:“能得你二人如此青眼,想必定是人中之杰了�!�
昭明殿中,一時間鴉雀無聲。
項知節(jié)和項知是垂手聽訓,一動不動。
五皇子倒像是受了什么大驚嚇,在這窒息稠悶的空氣中,肩頭似是壓了千斤重物,抑制不住地微微抖索起來。
好在樂無涯對這老皇上的德行甚是了解。
他寫的信絕對挑不出一絲錯處來。
兩個皇子若是對某個掌管鹽鐵、軍隊的地方大員示好,那皇上必然忌憚。
可他們一起對一個監(jiān)生出身的小縣令好,他只會覺得有趣。
在短暫靜寂過后,項知節(jié)抬起頭來,坦然對答:“回父皇,不只是人中之杰,其人頗有麒麟之姿。”
項知是更是作紈绔狀:“還頗為美貌呢。”
皇上見他二人反應,又露出意味難辨的笑來。
他飲了一口茶,忽然又道:“倒是有個問題,知是得了四封信,知節(jié)怎么就只得了三封?”
項知節(jié):“”
項知是一愣,轉而看向項知節(jié),嘴角上揚道:“是么,這兒臣便不知曉了,或許是六哥實在太沉悶了些?”
皇上笑微微地看向六皇子:“知節(jié),想什么呢?”
項知節(jié)抬起眼來,是個深思熟慮的樣子:“父皇,我有一請。金吾衛(wèi)姜鶴此行隨我二人辦事,很是妥帖。我能否要他來做府里的衛(wèi)隊長?”
皇上知道他這兒子總是性情慢一拍,聽不懂玩笑話,便揮揮手,道:“你愿意抬舉他,領走便是�!�
六皇子府在上京城中稍稍偏南的位置,青磚黛瓦,很是素樸。
他乃莊貴妃養(yǎng)大,那是位不食人間煙火、無欲無求的世外仙人,把他也養(yǎng)得猶如道士一樣清心寡欲。
姜鶴被他帶回了府上。
陡然面對升職喜訊,他仍是面無表情,想,自己定要肝腦涂地,回報大恩。
府中隨侍如風為項知節(jié)解下披風。
項知節(jié)態(tài)度優(yōu)雅道:“可有人寄了笛譜來?”
如風答道:“隨信寄來的是有一方匣子,都已放在無涯堂您的書桌上了,小的還沒看過呢�!�
項知節(jié)一點頭:“好,不用管我,帶姜鶴下去安頓吧。我去雙穗堂習練,稍后自會安頓,你不必管我了�!�
如風滿口應下。
他一出門,便看到了等在院中的姜鶴。
見這位新任衛(wèi)隊長臉色漠然得像是在寺廟看了十年的大門,如風心中暗暗叫苦,猜測這是個難相與的。
姜鶴隨他走出一陣,便聽東南角傳來歡快的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