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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因為對自己醒來的凄慘境況有所估計,因此一朝蘇醒,發(fā)現(xiàn)自己在驛館的軟床上安歇,身上蓋著溫暖的狐裘,樂無涯還以為自己是發(fā)夢了。

    項知是坐在他身側,給他遞了一碗蜜水,還是那死性不改的笑:“老師醒啦?”

    樂無涯剛要挪動,身體便僵住了。

    項知是:“疼吧?知道疼就莫要自找苦吃了�!�

    樂無涯懶得理他的不敬師長之罪,一心一意地起身要下床。

    項知是:“老師,您要死了,你知道嗎?”

    樂無涯坐起了半個身子:“不至于�!�

    “我昨兒晚上,叫孔陽平綁了個游方大夫來,給您診了個遍,您身體已經(jīng)爛透了,活不過兩年�!表椫禽p聲細語道,“花了十兩金子,買了您的死訊。我真生氣啊,都不想給錢了。”

    他這話說得全無心肝,聽來反倒有趣。

    樂無涯也同他逗趣:“是不值,游方大夫多不靠譜啊�!�

    項知是:“老師,我是第一個知道您要死了的嗎?”

    樂無涯:“我都不知道,你肯定是第一個了�!�

    項知是與他一來一回這么久,見他還是一副混不吝的腔調,便稍稍正色:“老師,我沒騙您�!�

    樂無涯:“我知道啊。”

    項知是:“要治。”

    樂無涯身上軟洋洋地發(fā)虛,一點勁兒都提不起來:“治了干什么?我這身子破敗到這個地步,不到三十五歲,怕就走不動路了,到哪兒都要人抬著、背著,何必活著討人嫌呢?”

    項知是:“老師大我十歲。您活著,我能背您四十年。您再活四十歲吧。”

    樂無涯的世界像是蒙了一片黑紗,影影綽綽,聽不清楚,但他覺得這話是好話,乃是這張狗嘴里少有能吐出的象牙,便笑著往狐裘里鉆了鉆:“累了。不想活著了�!�

    項知是用額頭試了試他的溫度:“老師這么不想活,不如我把您交出去吧,聽說外頭死了個朝廷官員,是您的手筆?”

    樂無涯挺痛快:“交。省得我走那么多彎路�!�

    項知是還想說話,門外忽然傳來篤篤的叩門聲:“爺,有件要事需得馬上通報一聲,您在嗎?”

    項知是低聲對樂無涯道:“驛丞�!�

    再走已是來不及了。

    不過驛丞還挺守禮,直到項知是把樂無涯的頭臉用狐皮裹起來,叫了聲“進”,他才帶著一臉諂笑推開門:“爺,城里戒嚴了,您”

    項知是回頭,方才還清醒戲謔的嗓音頓時惺忪起來:“噓,別吵�!�

    驛丞只知道眼前是個貴人,眼見貴人榻上突然睡了個男人,詫異之余,不由脫口而出:“這是”

    “我鬧了他一夜,他累壞了。”七皇子把樂無涯往自己懷里一圈,玩笑道,“你若吵醒他,我心里難受,沒地兒排解,只好叫你去死了�!�

    在死和受辱之間,樂無涯果斷選擇了后者,窩在床上裝死。

    驛丞見慣了南來北往之人,本來最是曉事,要不是聽到有刺客在左近出沒,殺了一個朝廷大員,他心下惴惴不安,生怕自家驛館出事,自己要擔責,前來一間間查檢驛館,也不至于這樣倒霉,撞破了貴人的好事兒。

    如今細細看去,那男人雖然不見面目,然而體態(tài)風流瀟灑,露出的一節(jié)腳踝玉璧似的雪白,驛丞不禁感嘆,還是貴人會享受。

    驛丞面上賠笑,暗自決定,一會兒出去打聽打聽。

    若是這小倌不是貴人自家養(yǎng)的,而是從附近哪家風月場覓來的,他哪怕多花點錢,也得去嘗個鮮。

    單這露出的一只腳,就搔得他心癢難耐,想要一窺全貌了。

    “你看什么?”

    七皇子似笑非笑的。

    那驛丞一恍神,才知道自己失了態(tài),忙點頭哈腰著往后退,想糊弄過去。

    誰想,他剛一抬步,七皇子就把他釘在了原地:“跑什么?”

    “我問你,看什么呢?”

    正當驛丞掛著一臉尷尬而茫然的微笑、不知該進還是該退時,項知是有了動作。

    他將狐皮掀起來一點,主動露出樂無涯的肩膀,食指指腹輕輕擦過樂無涯肩頸弧線的皮膚,帶著薄薄的熱力和生命力,將覆蓋在他身上的狐裘一點一點向下撩開。

    他兄弟二人的弓馬乃樂無涯教習,指上的薄繭,全是樂無涯親手教導的成果。

    樂無涯受不住地一繃身子,低低“呃”了一聲。

    項知是身上肌肉也猛地一緊,動作微微頓下,片刻后,指尖才繼續(xù)緩緩向下劃撥,在他腰線處方才停住,柔和輕巧地慢慢收攏。

    樂無涯之前為躲追殺,知道頭臉不可見人,現(xiàn)在是更加見不得人了。

    他索性作嬌羞狀,蜷在他懷里,琢磨著要不要趁機咬他一口,讓他見點血。

    然而,挨得這樣近,樂無涯才發(fā)現(xiàn),這小子真不小了。

    若他沒記錯,他今年已經(jīng)十八歲,個子早就抽條,像是一座年輕的山巒,體溫火熱、胸膛寬闊。

    而且,他明明身穩(wěn)、手穩(wěn),偏偏一顆心在腔子里活蹦亂跳,震得他頭疼。

    樂無涯把臉貼上去,湊趣地去聽,順便從狐裘透光的邊緣向上看去,正好看到項知是繃緊的下頜和咬緊的牙齒。

    察覺到樂無涯的小動作,項知是手指發(fā)力一攥,五指收攏,在他的側腰上留下了一個粗暴的指印。

    這牽動了樂無涯的痛處。

    他嘶地倒吸一口涼氣,汗直接滾了下來。

    驛丞沒見過這么不把自己當外人的貴人,老臉大紅,一時真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了。

    屋內熏了上好的香,梔子香味清淡,地龍燒得也足,烘足了風流香艷的氛圍。

    “別光看啊�!表椫钦f話尾音永遠上揚,帶著一點甜蜜的誘惑力,“過來,你也摸摸�!�

    驛丞怔愣之后,大喜過望。

    他知道,有些貴人就喜歡玩點野的。

    興之所至,多加上那么一兩個人,一起玩玩鬧鬧,也不在話下。

    榻上的美人不露面,但隱約可見的幾段皮膚,就夠他神魂顛倒了。

    驛丞奓著狗膽,當真走進房間,來到床前。

    樂無涯甚至聽到了他吞口水的細微喉音。

    近了,更近了。

    但當那聲音距他僅一步之遙時,發(fā)生了變化。

    變得痛苦、窒息、支離破碎。

    項知是趁他意亂情迷,趁隙抬起手,毫不留情地鉗住了驛丞的脖子!

    對此,樂無涯絲毫不感意外。

    唯一的未知項就是項知是會不會真的掐死他。

    自己殺了老師,而自己的學生動輒便要殺死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驛丞。

    他們二人的心簡直冷得不相上下。

    在驛丞幾乎以為自己要死掉時,喉上的桎梏一松,他頓時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不敢叱罵半句,只敢滿眼恐懼、手腳并用地向后退去。

    七皇子直起腰來,用上半身擋住了樂無涯,沖他招招手:“跑什么,過來啊�!�

    驛丞喉管險些被扼斷,如今已全然清醒,幾近魂飛魄散:“大人,大人,我不敢了大人!”

    七皇子柔柔道:“您既不肯過來,也就別多看了吧�!�

    驛丞臉色慘白,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只顧著沒命地叩頭。

    項知是攏一攏自己的衣衫,又恢復了往常的甜美嗓音:“勞駕請問,是哪位大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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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驛丞連發(fā)出一聲多余的咳嗽也是不敢的,憋著一口氣,急急道:“回大人,是一名解職回鄉(xiāng)的大人,兵部尚書隗正卿、隗子照大人!”

    項知是一滯,目光微偏,投向了樂無涯。

    樂無涯給自己裹好狐裘,老老實實地恢復體溫。

    見項知是輕描淡寫地沖他一擺手,終于是打算放過他了,驛丞急忙雙膝著地,直接爬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門。

    一室靜寂。

    “您殺的是隗大人?”項知是輕聲問,“為何?”

    樂無涯余熱未退,困倦又起,身上寒津津的,透骨的冷。

    項知是體熱,他摟著自己,還怪舒服的。

    既是他死皮賴臉非要收留自己,那他就受著吧。

    樂無涯心安理得地往他懷里一貓:“我做什么壞事,需問緣由么?”

    項知是:“不需要嗎?”

    “有問并非必答�!�

    “老師有傳道受業(yè)解惑之責,您這樣,頗不盡責�!�

    “那師長所問,學生也應作答�!睒窡o涯迎著他的目光粲然一笑,“方才摸得盡興嗎?”

    項知是一噎,俊俏面頰染上一抹惱怒的薄紅。

    樂無涯不待他設法還擊,徑直道:“睡了。隨你如何,醒來把我交官,我也不牽連你,就當這腰上手印是我夜間寂寞,自己抓的,查不到七皇子頭上�!�

    說罷,他便脫了力,在熬人的頭痛中半昏半睡了過去。

    夢中有一只手,用手背輕輕覆上了自己的面頰。

    他疑是身在夢中,睜開眼,只見虛影幢幢。

    那人的神態(tài)是從未見過的溫柔。

    樂無涯語氣慵懶,輕聲喚了一聲:“小六?”

    那手僵停了下來,離開了他的面頰,攥出了小小的一聲骨響。

    緊接著,那手抵住了他的咽喉,仿佛是想要效仿剛才他對驛丞做的事情。

    這下他認出來了:“錯了,是小七啊。”

    剛剛覆蓋在他咽喉上的手不動了。

    少頃,那大拇指抵在了自己的喉結凸起處,一下一下地引導著它上下滑動。

    他似乎是說了些什么,但樂無涯已聽不清了。

    太痛,太累了。

    樂無涯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食指正無意識地呈扣弦狀,似乎是在張弓射箭,籌劃著一場蓄意謀殺。

    他將手指藏納入袖,活動片刻,才探出來,拆開了項知是隨信寄來的包裹。

    那是一盒包裝精致的柿餅,上面撒著細細的雪白糖霜,看一眼便叫人食指大動。

    樂無涯拆開信件,項知是帶著甜甜笑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見信如晤。”

    “一別幾日,不知陳家案辦得如何?事繁務雜,需注意將養(yǎng)身體,以期來日。”

    “此為定容特產,味道不甜,有桂花香氣。待明年柿子熟時,想必更加美味。先寄你品賞。”

    樂無涯笑。

    這小子延攬人心的本事,幾年下來倒是見長。

    他若真是官場新人聞人約,瞧見欽差大人這樣的暖心話,必得感激涕零,回信萬言,以謝恩賞。

    但由于樂無涯深諳他的本性,他對他的評價是:

    裝得像個人似的。

    樂無涯叼了柿餅在嘴里,咬了一口,眼前一亮。

    確實好吃。

    到明年柿子熟時,到定容買一些新鮮柿餅,寄回上京謝恩吧,算作禮尚往來。

    樂無涯吃得開懷之際,又順手拿起了項知節(jié)寄來的那封薄薄的信件。

    他還沒忘記,小鳳凰曾說,他朝中人頭不熟,便拜托了六皇子項知節(jié),才得以輾轉聯(lián)絡到那位方外道士。

    小六慧心如蘭,若是知道那盛著魂魄的爐子碎裂,保不齊也會起疑心。

    難辦啊,難辦。

    樂無涯感慨一聲,拆開了信件。

    信分兩張,第一張只有四字:“閱后可焚�!�

    樂無涯仿佛聽到了他年少時二字二字的斷句,頗為懷念,不覺淺淺一笑。

    他翻到了下一頁,隨便一掃,吃驚不小,霍然站起身來!

    “樂千嶂大人仍任昭毅將軍,只不帶兵,在京中賦閑養(yǎng)老。其妻葉氏前年因月月施粥、開辦善堂,得授二品誥命夫人。”

    “樂珩現(xiàn)任國子博士,樂玨去歲點為武舉探花,現(xiàn)入關山營聽用。”

    “戚氏安好,如今是桐廬縣縣主�!�

    這哪里是起了疑心?

    這分明就是早把他看穿了!

    樂無涯執(zhí)握住信,一時怔忡。

    他拿著信,在房間內踱起了步。

    這就是他最想要的、卻又說不出口的東西。

    這封信,幾乎可算是烽火三月里的家書,把他家人的近況一一道來,直送到了樂無涯的心坎里去。

    可他是怎么看出的?

    他又如何這般了解自家的動向?

    他給自己寫這些,又意欲何為?

    項知節(jié)其人,上一世的樂無涯并不是很了解,只籠統(tǒng)地知道,那是個謙遜溫文、如圭如璋的好孩子,養(yǎng)在沉迷黃老之學、與世無爭的莊貴妃身邊,因此身上總有淡而暖的返風香香氣。

    他多年裝結巴,日久成病,口齒一直不甚靈便,實在有失皇家顏面,所以幾乎不怎么辦差。

    樂無涯從不知道他有多深的能力。

    誰想,他一展現(xiàn)本事,僅憑三言兩語,就牢牢捏住了自己的心神?

    [27]柿香(二)

    樂無涯愁眉不展,愁到把項知是送來的柿餅連著餡兒一起吃了。

    一只柿餅吃完,樂無涯也完成了王八蛻殼自我開脫。

    小六和小鳳凰,都經(jīng)辦了自己起死回生的事。

    然而重活一遍的事情,自己誰都沒告訴。

    小六能比小鳳凰提前猜出來,是他聰明。

    小鳳凰從小不愛念書,屬于八匹馬都拉不回來的那種無藥可救,自己和他在一塊就沒學好,凈逃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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