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可小六是自己親手教出來的呢。
樂無涯愁著愁著,自己倒先美起來了,絲毫不管小時候裴鳴岐逃課,有一半是自己慫恿的,也不管項知節(jié)的四書五經(jīng)根本不是自己教的。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管他是哪個爹呢。
想開后,樂無涯再次將信看了一遍。
心境迥然不同后,他越看越是欣喜。
他們都好!沒受自己牽連。
自己那幾年孤苦伶仃的倒霉日子沒白過!
他把項知節(jié)的話拋諸腦后,只燒了第一頁信,第二頁則小心翼翼地塞在了軟枕夾縫里,虔誠地拜了一拜,才枕了上去。
他希望能夢見他們。
或許是上輩子倒霉夠了,老天見憐;又或許是睡前吃了柿餅,樂無涯真的夢到了他想要的人和事。
昭毅將軍樂千嶂回京述職那天,還沒進(jìn)城門,就遙遙看到兩個半大少年人疊著人,站在郊外一棵野柿子樹的樹梢上,搖搖擺擺地摘柿子。
樂千嶂小的時候,這棵野柿子樹就已經(jīng)遮天蔽日了。
它是無主的,可生命力極強,每年都自顧自地蓬勃生長,結(jié)上滿滿一樹果子。
待到果子成熟時,附近的孩子就會一起聚來,舉著竹竿打果子。
偏這樹生得奇高無比,低處的果子能夠輕易被采盡,可高處的哪怕用兩根竹竿綁起來,也不易打下來。
每年總有幾個大柿子刁鉆地掩藏在蓊郁的樹冠中,躲過一劫,直到成熟飽滿到枝椏無法承受,掉到地上摔爛。
于是,摘得最高處的柿子,成了一幫傻小子心目中的無冕榮耀。
每年這里都要摔傷起碼七八個不怕死的,然而仍有人前赴后繼,樂此不疲。
而現(xiàn)在,兩個孩子就站在比手臂還要細(xì)上一圈兒、距地足有一丈來遠(yuǎn)的枝干上,一個騎在另一個的脖子上,認(rèn)真在樹蔭里搜尋著果子。
要湊齊兩個不怕死的傻大膽,實屬不易。
樂千嶂多看了一眼。
這一眼看去,他便發(fā)現(xiàn)了不對。
下面被騎著的那個,似乎是裴家的那只鳳凰。
他放馬走近了些。
上面的那個孩子,上半身埋在樹冠里,垂下的腳上穿著的鞋,顯然是自家夫人的針腳。
她就喜歡在孩子的鞋幫上繡點花、鳥、魚。
他困惑地看向日頭,心算了一下。
這個時辰,樂無涯怎么都該在學(xué)堂里。
樂無涯一無所知,叫道:“小鳳凰!再踮點兒腳!”
裴鳴岐滿頭大汗:“你行不行�。 �
“你行不行��!”樂無涯回敬,“只差一點了!加把勁兒!”
裴鳴岐雙手撐住樹干,艱難地挪了一下位置。
這一挪不要緊,他瞧見了樹下正若有所思地仰頭看著他們的樂千嶂。
他倒抽一口涼氣,輕聲叫:“烏有缺,有缺�!�
樂無涯也察覺到不對了。
小鳳凰平時一口一個烏鴉,但一旦碰到正事,就要變稱呼了。
樂無涯僵在原地
【網(wǎng)址:..】,但因為埋身在樹中,有樹冠遮蔽,視線不佳,他看不到是誰來了。
他閉上眼睛,聽到了馬輕輕打響鼻的聲音,就在他的右側(cè)下方。
不會這么巧吧?
樂無涯深吸一口氣:拼了!
他佯作不知,道:“算了,我跳一下。要是能抓住上頭的枝子,就能摘下來了�!�
裴鳴岐心里正一陣陣打鼓,聽見他居然要冒險跳著去摘,頓時急了:“小烏鴉,不成!上面的枝子”
話音未落,樂無涯就是輕捷的一個縱跳。
上頭的枝子細(xì),禁不起一個人的重量,他心知肚明的。
果然,他用來抓手借力的樹枝只支撐了他一瞬,便咔嚓一聲斷裂了開來。
樂無涯眼疾手快,一把搶下了自己的目標(biāo),并瞄準(zhǔn)方向,向右下方直摔了下去。
好在,他賭對了。
他沒落在地上,而是落入了一個強健又溫暖的懷抱里。
樂無涯睜開眼睛,又被陽光刺激得一瞇。
他聽到了一個無奈的沉穩(wěn)男音:“胡鬧�!�
樂無涯笑逐顏開,雙手捧起剛剛摘到的、樹梢頂上最大最艷的柿子,大聲道:“爹親,給你摘的!就等你回來!”
樂千嶂的副將把惴惴不安的裴鳴岐領(lǐng)下樹來,送回家去。
樂千嶂本人則把找死的小崽子拎回了府,有心狠狠罰他一頓。
樂珩和樂玨今日請了假,專等著爹回家。
眼見三弟腳不沾地地被拎進(jìn)家門,樂玨有點傻眼,看向了身旁的大哥。
樂珩極沉得住氣,迎上前去,一板一眼地問安:“父親,一路辛苦�!�
樂千嶂隨手把樂無涯遞到了樂珩手上:“放祠堂里去,跪到我從宮里回來�!�
樂珩很是痛快,把樂無涯交接了過來:“是�!�
樂無涯特別老實,一臉孺慕地望著自家爹爹。
樂千嶂卻不怎么看他,大步流星地向后院去,打算先簡單清理一下滿身的征塵,再進(jìn)宮拜見新君。
樂珩和樂玨一人一邊,架著樂無涯往祠堂去。
樂玨小聲地:“你做什么啦?”
樂無涯:“摘柿子給爹爹�!�
樂珩嚴(yán)肅反問:“逃課了?”
樂無涯一撇嘴:“師傅說,不背完書誰也甭想走。”
樂玨:“那是背會了?”
“沒啊�!睒窡o涯理直氣壯,“我晚上背嘛。一會兒的功夫而已,哪有爹爹的柿子重要�!�
樂玨:“大哥,孩子廢了,祠堂就別去了,直接扔井里頭吧。”
樂珩:“嗯�!�
樂無涯虛張聲勢地:“唉唉唉,救命啊!”
忽然間,一個女聲傳入打鬧的三兄弟耳中:“懷瑾、握瑜,阿貍�!�
被叫到小名的兩個哥哥齊齊轉(zhuǎn)身,帶著樂無涯一齊行禮:“母親。”
樂無涯叫得最甜:“娘親!”
他彎著一雙笑眼,帶著一身頑劣又調(diào)皮的小少爺氣。
從她身后,傳來樂千嶂洗漱的聲音。
葉氏夫人葉聽南移動腳步,走到樂無涯面前,聲音清冷婉轉(zhuǎn):“惹你爹爹生氣了?”
樂無涯低下頭,在她面前自然柔軟乖巧起來:“是�!�
“你如此頑皮�!币恢篙p輕戳在了他的額心,“平時在我面前倒會裝乖使巧,偏在這時候惹你爹爹生氣,一頓家法你是吃定了�!�
內(nèi)里洗臉的水流聲停了下來,似是有人在偷聽他們的對話。
樂玨最是實誠,輕松的表情一掃而空:“��?家法?不至于吧?”
“縱是他不罰,我是他嫡母,也是要罰的,不然孩子長歪了,我又如何對得起鄔妹妹?”
樂無涯垂下頭來,雙手壓在了膝蓋上。
葉聽南口中的“鄔妹妹”,是他素未謀面的、真正的母親。
樂玨臉色一變,小聲道:“娘!”怎么平白叫阿貍想起這傷心事來!
樂珩不作聲,只將手覆蓋在樂無涯的手背上。
葉氏走得更近了些,問:“我說得可有錯?”
樂無涯:“娘親說得對。是阿貍讓兩位娘親失望了�!�
葉氏側(cè)身向后一望,從窄袖中飛快摸出一對薄軟的護(hù)膝,蹲下身來,塞給了樂無涯。
樂無涯也接得飛快。
娘兒倆視線一交,各自心領(lǐng)神會地一眨眼。
樂玨:“”��?
在樂玨愣神時,樂珩已經(jīng)快速上手,幫樂無涯把護(hù)膝穿戴好。
“罷了。”
樂千嶂已換下了身上的行軍甲,挑開簾子,用軟布擦著手,問:“知道錯在哪里了嗎?”
樂無涯:“知道。不學(xué)圣賢、不敬師傅,只顧著家中小事,玩物喪志,實在是沒有出息,大錯特錯�!�
做完一篇深刻檢討后,他昂起臉來,一臉純凈道:“可是阿貍想讓爹爹高興”
樂千嶂:“”
他看向天邊夕陽,強行繃住臉。
樂珩適時開口:“父親,阿貍書背得還是可以的�!�
他冷著一張美人面,看向樂無涯:“阿貍,《孟子》,‘咸丘蒙’,背�!�
有了大哥起頭,樂無涯張口就來:“咸丘蒙問曰:‘語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
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在地上,洋洋灑灑地背下了一大篇書。
樂千嶂這下是無論如何也繃不住了。
他只能勉強道:“這是今日的課業(yè)么?”
樂無涯老實作答:“不是�!�
樂千嶂:“仍去祠堂里跪著,把今日的書背熟了再起身�!�
樂無涯歡喜起來:“謝謝爹爹!”
背書是最不要緊的,再加上有娘給的護(hù)膝墊著,他斷是吃不了什么苦頭的。
告別爹娘,樂珩、樂玨又帶著他往祠堂去了。
樂玨仍然沒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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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通:“娘怎么一會兒嚴(yán),一會兒寬的?”
樂珩不多話。
“娘向著我唄。”樂無涯開口解釋,得意地?fù)u頭晃腦,“那話是說給爹聽的,叫爹看在鄔阿娘的面上饒了我呢�!�
樂玨無語,看向樂珩:“還是扔井里吧。”
樂珩言簡意賅:“走�!�
樂無涯攥緊他倆的胳膊:“不成,我怎么也要拉兩個墊背的。”
樂玨:“水猴子投胎啊你!”
樂珩嚴(yán)肅提醒二弟:“水猴子以訛傳訛,斷不可信�!�
樂玨翻了個白眼。
說話間,三人已路過了花園的井。
樂無涯扭頭:“誒,大哥,二哥,那井過去了�!�
樂玨:“嘿,你還盼著被扔進(jìn)去還是怎么著�!�
樂無涯:“我是水猴子嘛,回去就跟回家一樣�!�
樂珩不想讓樂玨教壞弟弟,耐心地強調(diào)道:“世上沒有水猴子。”
樂玨:“怎么沒有,我聽于副將說,他在南亭縣的河里游泳時見過,老大一只了�!�
樂珩:“眼見為實,捉來我看�!�
樂玨把樂無涯舉起來:“這個不就是嗎?阿貍,給大哥叫一個�!�
樂無涯極配合地:“哇嗚��!”
樂珩:“就算是猴子,也不是這么叫的�!�
樂玨嫌棄道:“大哥,你事兒真多�!�
樂無涯記性從來很好。
他記得他們路上聊的每一句閑話。
他進(jìn)了祠堂,從頭到尾將那篇師傅交代要背的、佶屈聱牙的詞賦看了一遍,就流暢地背了下來,內(nèi)容至今都不曾忘。
包括兩天后,樂珩真的從同窗家里借來了一只猴子,用一條五彩繩牽著,認(rèn)真同樂無涯講解的有關(guān)猴子的種種知識,他都記得。
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日樂千嶂從宮里回來后,吩咐人把樂無涯摘下的大柿子切開來。一家人在小花園和樂融融地圍坐,分吃掉了那顆柿子。
柿子清甜如蜜的滋味,即使在樂無涯醒來后,也從遙遠(yuǎn)的過去傳遞而來,浸潤了他的舌尖。
在大亮的天光中,樂無涯翻身而起,出神良久后,才起身洗漱,準(zhǔn)備給兩個學(xué)生回信。
他下筆如神,迅速寫了一封言辭工整的致謝信,寄向了七皇子項知是在上京的府邸,謝他的柿餅。
可在要給六皇子寫回信的時候,他提筆良久,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說“多謝”、“知道了”,等同于不打自招。
故作疑態(tài)地詢問他為何要將這些樂家人的事兒說與自己聽,又未免太過惺惺作態(tài)。
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是,樂無涯一個賭氣,把筆撂了。
這小六太會難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