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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所謂“嫁娶”之說,無非是他病急亂投醫(yī),想要把自己留在他身側(cè)說的昏話。

    樂無涯不管是借機自承身份,還是故作懵然無知,都能利用裴鳴岐達(dá)到不少目的。

    他有那個誘哄得旁人為他赴湯蹈火的本事。

    只要他想。

    但這不是旁人,這是裴鳴岐。

    樂無涯前世中,有小鳳凰相伴的那段時日,是最純潔干凈、無憂無慮的。

    他舍不得騙他,偏偏他又傻,又是癡心,一點點心事都藏不住,喜怒都在臉上。

    他重活一世,前塵化灰,不該再牽扯更多。

    對著癡人,莫要說夢了。

    樂無涯盤腿靜坐,與他諄諄相談,陳述利弊:“裴鳳游將軍,子不語怪力亂神,我讀遍圣賢書,本不該與你說這些,但見您傷心糊涂了,這話,我還是要講�!�

    裴鳴岐不喜歡別人說他“糊涂”,若換了旁人,他早一鞭子上去了。

    他強忍住胸中澎湃的情緒,薄唇抿作一線:“你說。”

    樂無涯:“您到底有何證據(jù),證明您舊友的魂魄仍在?許是那道士看您傷心過度,便善加寬慰,那小小爐子,或許不過是一劑慰心良藥�!�

    “我之前所說換庚帖之事,不過玩笑一句,讓您當(dāng)了真,是我的過錯�!�

    “您的舊友、夫人接連辭世,您心中悲傷不可自抑,是人之常情�?上鹿偌确悄呐f友,也不是您的夫人,不可為之替代�!�

    “言盡于此。一切都過去了,斯人已逝,還請節(jié)哀�!�

    見他呆在原地、癡癡望著自己,樂無涯起身,走出了臥房。

    冬日的陽光薄薄灑在身上,殊無暖意。

    樂無涯淺淺吐出一口氣,剛要向前走去,身后便傳來了匆促的腳步聲。

    “沒過去!”

    裴鳴岐直追了出去,一掃風(fēng)發(fā)意氣,滿眼都是洶涌的悲哀與痛楚:“我過不去!死也過不去!”

    樂無涯收起了面上淡淡的悲哀之色,扭過頭去,作好奇狀:“他對你做了什么,裴將軍這么不肯放過他?”

    裴鳴岐直直望著他:“他對我好�!�

    “可我待他不好。我以為他所作所為,皆為他本心。直到他死,我才知道他過得一點都不好�!�

    樂無涯眼底微微一酸,扭過臉去。

    小鳳凰啊,小鳳凰。

    在樂無涯背對著他的時候,裴鳴岐手微微顫抖著壓上了刀柄。

    他不肯嫁他,徐徐圖之這條路,已是行不通了。

    那殺了他,是不是也能把小烏鴉弄出來?

    副將聽了手下兵士的通傳,聽聞裴鳴岐居然又跑去把縣令大人當(dāng)眾扛走了,頓感頭痛,一路小跑著來尋他們。

    可恨陳家府邸太大,他繞了許久,跑了許多冤枉路,直到聽到裴少將軍的叫聲,才摸著正確的方向。

    他跑過去,正巧看到聞人縣令站在院內(nèi),看上去全須全尾,沒被禍害。

    他剛松了一口氣,便見他家少將軍握住了佩劍劍柄,神情一片冰冷。

    乖乖!

    他前兩天不過隨口一句,少將軍居然真的要砍縣令大人!

    副將不及多想,直撲上去,一把抓住了樂無涯的手:“聞人縣令,您在這兒啊,叫我好找!”

    樂無涯知道他八成是聽到了什么,不過自己沒必要去戳穿:“怎么?”

    “前院差不多抄出個眉目來了,待會兒就輪到后院,太爺去不去前頭瞧瞧?”

    樂無涯:“去�!�

    他走了,裴鳴岐還直望著他的背影出神。

    直到副將鬼附身了似的沖過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裴鳴岐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仍握著劍柄,因為過度用力,手臂酸痛得厲害。

    裴鳴岐瞪副將:“你干什么?”

    “您問我?您要干什么啊!”副將是天生的大嗓門,要他壓著聲音說話實是難為他了,活像是嗓子像被人掐著似的,“他官職再小,也是朝廷任命,您真要動劍殺死朝廷命官,九族不要了啊!”

    “我沒要殺他�!�

    副將:您少騙我!

    “是想過�!迸狲Q岐見他眼神,撇開視線,將攥得酸痛的手垂在身側(cè),“他在他身體里。若是他受傷,他也會疼的�!�

    陳府確是家大業(yè)大,三十個軍漢足足花費了十個時辰,才將金銀細(xì)軟全部抄檢完畢。

    副將跟樂無涯見過禮后,令軍漢們將最后一車寶貝抬上車去,封存入庫。

    樂無涯遞了一個小小荷包過去:“安副將,勞動兄弟們了�!�

    副將本想推辭,但上手一捏荷包,難免訝然。

    他給的錢數(shù)十分恰當(dāng),不多不少,就是三十一人的一頓酒肉錢,夠他們舉案大嚼一通的。

    其中都是碎銀,明顯是縣令大人自己的心意,而非公中所出。

    這點錢,他們收下絕無負(fù)擔(dān);若是推拒,反倒顯得扭捏作態(tài)。

    送禮送得熨帖到位,一絲不差,確是好本事。

    副將堆出笑容來:“那成。謝聞人縣令美意了。”

    樂無涯:“封條留下罷。這車東西煩您監(jiān)督押運,善后的事情,交給衙役去做便是。”

    南亭衙役們眼見一車又一車的寶貝被運走,他們插不進(jìn)手去,只能在外圍守戍。

    白白站了這么久,撈不到半絲兒油水,他們也只能望洋興嘆。

    眼看軍漢們離開,捧著個手爐的樂無涯一扭頭,看向了他手底下這些漢子們。

    “辛苦你們站一天了,待會兒還得勞動片刻�!睒窡o涯施施然道,“軍漢們難免粗枝大葉,里頭許是有些還沒抄檢干凈的,你們再去打掃打掃。待會兒回衙,我請大家宵夜。”

    何青松等人眼前一亮,應(yīng)道:“是!!”

    他們魚貫鉆入還沒貼封條的陳府,果然在角角落落尋到了不少零碎。

    樂無涯給他們留了一些方便揣走、容易變現(xiàn)的東西,譬如成盒的碎銀、小匹的綾羅、夫人小姐可用的瑪瑙簪子。

    看到太爺留下的這些零碎,何青松等人幾乎有些感動了。

    字畫、桌椅就算再值錢,他們一來不懂行情,二來沒那個公開賣贓的狗膽,只能偷偷賤賣,賣不上什么好價錢。

    大件的紅木家具,他們搬起來費勁。

    這些小東西,他們一眼就能瞧出價值來,又好夾帶,又好出手。

    哪怕不好賣,回家哄哄老婆,也有用得很。

    在衙役們熱火朝天地?fù)炻⿻r,樂無涯袖手倚門,仰頭望月出神。

    裴鳴岐的兵士到底是裴鳴岐的。

    樂無涯想要在南亭縣長久立足,便需要把這些衙役的心從孫縣丞身邊拽回來,讓他們知道,南亭縣的主,究竟得由誰來做。

    他深知,不把人喂飽,是沒辦法讓人掏心掏肺的。

    與其讓他們想盡辦法去撈錢、去盤剝,不如讓他們知道一個道理:跟著自己就有肉吃。

    而且,得是自己主動給他們喂的肉才行。

    自己不給,他們決不能搶。

    樂無涯深知如何操控人心,在這方面,他平生罕逢敵手。

    但他偏偏不知道如何回饋一顆真心。

    他對著月亮,哀傷地嘆出一口氣。

    哎,人總不能太強,總不能既長得好看會來事,又真心真意可人疼。

    樣樣便宜都被自己占了,怎生了得?

    總之,陳府朱墻猶在,內(nèi)里已然一夕傾塌。

    主宅、小福煤礦連帶著十?dāng)?shù)家商鋪一無所留,全部查封,沒入官中。

    但這樣一件對南亭縣百姓如有天大的新聞,甚至沒能傳出州府去。

    仰山宮,是景族在朔南城中的主殿。

    兩名行旅人打扮的細(xì)作雙膝跪地,呈上了繪有樂無涯面容的白棉紙。

    四周極靜,來往宮人均躡步前行,屏息無聲,似乎是怕驚擾了天上人。

    二人一語不發(fā),懸著一顆心,只待上位之人對他們做出評價。

    不知過去多久,才迎來了一聲淡漠的稱贊:“你們畫得不錯。”

    細(xì)作之一心神一松,忙道:“是我們班門弄斧�!�

    這不算拍馬屁。

    人人皆知景族之首赫連徹是馬背上奪來的權(quán),卻少有人知道他頗擅丹青。

    “他如何?”

    細(xì)作之二盡量壓縮言語,不敢廢話一字:“南亭縣令,其父是景族聞人氏中的一支,四十五年前遷入江浙一帶從商�!�

    赫連徹的手指拂過畫中人唇上的小痣,給出的回答極為漠然:“知道了�!�

    那兩人叩頭告辭,緊繃著后背趨步而出。

    直到踏出宮宇,他們才猛然大出一口氣,像是終于結(jié)束閉氣、從水中探出頭來似的。

    赫連徹站起身來,大步走向自己的宮室。

    有侍從想為他披上大氅,他一抬手,侍從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誠惶誠恐地一躬身,不敢再上前半步。

    赫連徹的宮殿肅靜無比,少有金玉之物,透出一股死氣沉沉的清冷威嚴(yán),不像一族之王的規(guī)格,仍像個將軍府邸。

    他手執(zhí)畫紙,獨身入殿,單手壓在一處和田玉所制的鷹鈕之上,微微發(fā)力,向下按壓。

    一處暗門無聲無息地翻開。

    赫連徹燃上一盞獸油燈,踏入漆黑的暗室之中。

    冷火搖曳。

    光之所及處,都是樂無涯的畫像。

    沉思的,賞花的,坐船的,騎馬的。

    身形高大的赫連徹將面孔隱在陰影里,走到一張石桌前,打開一方匣子。

    里面是一匣子的白棉紙,都是被他廢掉的習(xí)作。

    上面無一例外,都是唇上一點痣的人。

    只是匣中的人,比墻上的人要更年少些。

    有些白棉紙的邊緣已然灰黃,像是已經(jīng)在匣中呆了許久。

    他給這張新的白棉紙下了個冷冰冰的判斷:“贗品�!�

    言罷,他隨手將白棉紙塞入盒中,扣上了匣蓋。

    舉燈走出幾步后,他卻停住了腳步。

    駐步片刻,他回身而返,重新打開了匣子。

    那兩名細(xì)作畫技雖糙,卻意外地很會抓人的神韻。

    樂無涯那一瞬回頭觀望的神態(tài),被他們精準(zhǔn)地把控住了。

    不知怎的,這么一張粗糙不堪的習(xí)作,卻讓赫連徹有些丟不開手去。

    接受了衙役們的千恩萬謝,將一些不方便脫手的物件封存入庫,樂無涯回了衙門。

    不等樂無涯踏入門內(nèi),茶房便殷殷探頭出來:“太爺,有您的信!”

    春江水暖鴨先知,這衙門中的人情冷暖,總是這些負(fù)責(zé)迎來送往的茶房先知。

    他笑得像朵花似的:“兩封!還捎帶一個包裹!”

    樂無涯以為是家信,和茶房說了兩句俏皮話,便接了過來。

    借燈一看,他的笑容僵住了。

    似乎是小知是的字?

    他急忙換到下一封,懸著的心立刻死了。

    很好,是項知節(jié)的。

    樂無涯問:“誰來送的?何時到的?”

    “一封是上午來的,包裹連著信,是下午到的,都是快馬加鞭送來的”

    樂無涯一陣無語。

    何必勞動這么多人手?

    你們倆住對門,打個商量一起寄過來不成嗎?

    [26]柿香(一)

    腹誹歸腹誹,樂無涯對他們兄弟倆的齟齬,還是知道些的。

    盼著他們倆兄弟齊心,還不如等死。

    至少死早晚會來。

    他揣著兩封信,提著包裹,哼著小曲兒回了自己的臥房,把這兩封信整齊地并肩放在桌上,像是安排這兄弟倆排排坐似的,有種幼稚自得的樂趣。

    他洗漱沐浴完畢,披著頭發(fā),頗不莊重地預(yù)備拆信。

    他的手指本先搭在了項知節(jié)的信箋上,但稍一想,便又挪向了項知是。

    小知是嘴皮子靈活,不比知節(jié),十四歲便開始辦差,與他在工作中交游頗多。

    他如日中天時,自己正日薄西山,在左支右絀中慢慢難以為繼。

    自己最狼狽的一面,被他瞧去了不少,現(xiàn)在想想,還是頗為感慨。

    樂無涯印象最深的那次交游,是怎么來著?

    哦,對,那回,他親手把他的老師隗正卿射死了。

    隗老是朝廷二品大員,這事自然不能明火執(zhí)仗地去干。

    他清早恭送老師,隨即換上輕裝,尾隨窺伺一日,在傍晚時分動了手。

    隗老身邊衛(wèi)戍頗嚴(yán),他雖是一箭得手,也遭到了極強的反噬,身受三箭,狼狽逃竄。

    走投無路間,幸得小知是在左近辦差,他潛入館驛,陰差陽錯地撞到了小知是。

    他在和他相逢前,早已燒得渾身滾燙,動物一樣全憑著本能逃命,昏在他身上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更是好笑:

    小知是同自己水火不容多時,這回讓他抓了個大把柄,怕是醒來時已經(jīng)身在大牢了。

    于是他抓緊時間昏了過去,想趁著大難臨頭前大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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