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朱紅宮墻下,
一個裹著厚厚棉襖的小男孩低垂著頭,
慢慢地往前走著。瞧著像是四五歲的模樣,
因著穿得太厚,
所以動作顯得笨拙了一些。絨袖口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
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冰冷的墻壁滑過。
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歡笑聲,
那個男孩偏過頭,
毛氈帽子下的臉不過巴掌大小,完全脫了嬰兒肥�?蛇@絲毫不妨礙他長得討人喜愛,纖細(xì)濃密的睫毛遮掩著黑曜石一般的眼瞳,清澈明亮。薄唇微抿,
透著淡淡的粉色,
面如雪團(tuán),讓人忍不想咬一口。
他一直瞧著不遠(yuǎn)處的假山,那兒圍坐了幾個與他一般大小的皇子、公主,
為首的人錦衣華服,
濃眉大眼,
手里提著一個金絲籠子,籠中困著一只青色的鸚鵡。
那提著籠子的人一逗,
鸚鵡就學(xué)著他的話,
惹得圍觀的人都好奇地瞪大了眼,
一臉艷羨地瞧著那人。也紛紛學(xué)著去逗弄那只鸚鵡,
玩的是不亦樂乎。
雪落在亭臺的屋頂,四面的風(fēng)聲模糊了那群人的歡笑聲。唯有那只鸚鵡還在籠子里跳動著,張嘴咬住遞進(jìn)來的吃食,一身青色的羽毛光潔漂亮,口中的聲音更是清脆悅耳。
院墻外的小男孩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只籠中的鸚鵡上,略歪著頭,有些低落地收回了目光。
那只鸚鵡被困住了。
梧桐樹上的雪落到他的脖頸上,他想抬起受手拍拍脖子,可穿得太厚了,只有手指能勉強(qiáng)夠到。他抖了抖身子,就邁著小短腿往院墻深處去了。
竹林旁是一座小小的閣樓,臺階落滿了雪,卻沒有人清掃。小男孩慢慢地挪到門口,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有些猶豫地仰頭看著大門。直到凌冽的冷風(fēng)從脖子里灌了進(jìn)去,他才輕輕推開了門,往里面張望了一下。
見到雕花木窗旁坐著的美貌婦人,他沉寂的眼神一瞬間就亮了起來,臉上洋溢著笑意,急忙一溜小跑到了里屋。
許是聽到腳步聲,屋內(nèi)的婦人停下了手中的針線,回過頭見到突然冒出來的小男孩,她先是有些意外,隨即沖他溫柔地招了招手,笑道:“瑾兒,一路過來,可冷著了?外面風(fēng)雪大,先來這兒暖暖身子�!�
她的聲音是極好聽的,婉轉(zhuǎn)似鶯啼,又帶著讓人舒心的溫柔。
顧懷瑾乖巧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慢慢走到那個婦人的身旁,伸手便撲進(jìn)了她懷里,輕聲喊著:“娘親�!�
那婦人略低下頭,摸了摸他頭上的氈帽,笑道:“傻孩子,你不能這樣叫我的�!�
她雖這樣說著,眼底卻只有心疼。她們這樣低階妃嬪,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不僅不能養(yǎng)在膝下,連聽他們叫一聲“娘親”,都是不合規(guī)矩的。
顧懷瑾從她懷里抬起頭,帶了幾分懇求地道:“可這兒也沒有外人,不會有人聽到的。有外人在,我一定會注意的�!�
那婦人無奈地笑了笑,也只好依著他了。她拿過一旁掛著的毛毯,細(xì)心地搭在了顧懷瑾身上,一手摟著他,一手輕輕拍著他的背,溫聲道:“出來的時候有沒有吃飯,餓了沒?”
顧懷瑾小小的身子都埋在她的懷里,輕輕搖了搖頭:“娘親,我不餓�!�
他說著,打了個呵欠,睡意朦朧地道,“娘親,我有些困了。”
那婦人輕輕“嗯”了一聲,將他抱了起來,放在懷里。鴉羽似的眼睫低垂,溫柔的目光將他攏住,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柔聲道:“困了就睡一會兒,待會兒我在叫醒你�!�
“可我不想睡,我想一直看著娘親�!鳖檻谚獜�(qiáng)撐著不讓自己合上眼皮,微微撅了噘嘴。
那婦人輕笑了一聲,一面拍著他的背,一面溫聲哄道:“傻孩子,娘親一直在這兒呢,你若是是睡不著,娘親給你哼小曲兒聽,好不好?”
顧懷瑾高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乖巧地縮在她的懷里,唯有那雙黑曜石一般的眼瞳,帶了幾分期待地瞧著她。
那婦人將毛毯往上提了提,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在他身上。一旁的炭爐悅動著橘色的火光,給屋子里帶了些暖意。
“柳葉兒彎彎,河堤岸,碧水依依,蓮花開,阿翁坐在船梢頭……”清越的聲音悠悠響起,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的氣息,那婦人輕輕拍著顧懷瑾的背,始終溫柔地看著他。
而她懷里的顧懷瑾也揚(yáng)了揚(yáng)唇角,因為倦意眼皮已經(jīng)闔上了,兩只小手緊緊地攥著那婦人的衣袖,略歪著頭就趴在她懷里睡著了。
見他睡著了,她的目光慢慢放到了窗外。高聳的院墻攔不住青山,晴空的盡頭,泛著明亮的光。她唱著唱著,目光也柔和了下來,始終帶著微笑的面容上,隱隱帶著幾分悲傷。
日頭西斜,桌案上的熏香慢慢燃盡了。
那婦人略低下頭,摸了摸顧懷瑾的脊背,眼眶微紅了些,連指尖都在微微顫抖,還是撐起一絲笑意,柔聲道:“瑾兒,該醒了�!�
顧懷瑾聽到她的聲音,縮了縮身子,撒嬌一般”嗯”了幾聲。他抬手打了個呵欠,微瞇的眼里就滲出晶瑩的淚光。他又將頭往那婦人的懷里蹭了蹭,兩只手抓著她的袖子不放。
那婦人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瑾兒,你出來太久了,還是得回榮妃娘娘那兒去�!�
聽到榮妃,顧懷瑾慢慢從她懷里抬起頭,癟著小嘴,眼底染上一層失落。兩條小短腿搭在她的腿上,手指揪著她的衣擺,不起身,也不說話。
那婦人撫了撫他的面頰,有些擔(dān)憂地問道:“怎么了,是在榮妃娘娘那兒住的不習(xí)慣么?”
聽到她的話,顧懷瑾的身子僵硬了一瞬,下意識地就低下了頭,放在身側(cè)小拳頭有些緊張地捏了捏,他小聲地開口:“沒有,榮妃娘娘對我很好,住的也習(xí)慣,我只是舍不得娘親,不想走。”
“瑾兒,你說的可是真的?”那婦人并沒有因為他的話而放心,眉梢反而染上了一層憂色。
顧懷瑾在她膝下養(yǎng)了三年,去年才送到榮妃那兒去了,這一年里,他偶爾也會偷跑回來。雖然不合規(guī)矩,可他還這么小就離了她身旁,定然是會不習(xí)慣的,她也沒有再說什么了。
而榮妃性子一向是個笑里藏刀的性子,她膝下又有一個跋扈的四皇子顧染嵩,再加上她的親哥哥乃是當(dāng)朝左相,是以在這宮里除了皇后娘娘,也沒人惹得起她。
她實在是擔(dān)心顧懷瑾不小心沖撞了榮妃,在她那兒受了委屈。
可顧懷瑾卻抬起頭,十分認(rèn)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嘴角還揚(yáng)起滿足的弧度:“瑾兒說的都是真的,榮妃娘娘對我可好了,還經(jīng)常給我好吃的糕點(diǎn),我穿的衣裳都是她送我的,可暖和了�!�
他說著,又有些垂頭喪氣,揪了揪自己的手指頭,小聲地道,“我就是不想和娘親分開。”
聽到他這樣說,那婦人才放心了些。隨即抬手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耐心地安撫道:“既然榮妃娘娘待你好,那你就更不能給人家添麻煩才是。”
她說著,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正好我今日做了些杏仁酥,你以前最喜歡吃了,我給你帶些回去,等下次來,娘親再做給你做,好不好?”
“好啊,娘親做的杏仁酥是世上最最好吃的東西了。”顧懷瑾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轉(zhuǎn)瞬就被糕點(diǎn)給吸引了注意力。他抬起頭,頗有些期待地看著那個婦人。
那婦人輕笑了一聲,將他抱起來放到了地上,就轉(zhuǎn)身去了里屋。等她出來的時候,就見得顧懷瑾一直乖乖地站在躺椅旁,仰頭瞧著她。
她彎下腰,將手中紙包的糕點(diǎn)放進(jìn)了他的袖兜里,又為他正了正頭上的氈帽,輕輕笑了笑:“好了,快回去吧,不然榮妃娘娘也得擔(dān)心了�!�
顧懷瑾用手摸了摸鼓鼓的袖兜,高興地“嗯”了一聲。他轉(zhuǎn)過身往外走著,走兩步就要回過頭,有些戀戀不舍地看著他娘親,不管他什么時候回頭,都能看見她微笑地瞧著自己。
他也仰起小臉沖她笑了笑,身影便漸漸消失在屋門口了。直到出了閣樓,他臉上的笑意才慢慢淡去,小手放在鼓起來的袖兜上,像護(hù)著什么寶貝一般。
他低下頭,就有些悶悶不樂地往回走了。越是靠近芙蓉殿,他的身子就抖得越厲害,只有攥緊他的袖兜,眼里的害怕才消散了一些。直到入了正門,他正要悄悄回自己的房間。卻在回廊拐角處,迎面碰到了之前提著金絲籠子的那個皇子。他約摸五六歲,濃眉大眼,身形高大,站在顧懷瑾面前,像一座小山一般。
顧懷瑾沖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輕輕喊了一聲:“四哥�!彼f罷,就準(zhǔn)備越過他往回走了。
顧染嵩高傲地仰起脖子,瞧著顧懷瑾,不屑地嗤笑了一聲。卻在他經(jīng)過自己身旁時,抬腳就狠狠踹上了他的腰,直接就將他踹翻了,小小的身子從臺階滾落,一直砸到雪地里。他趴在地上,痛苦地縮著身子,額頭冷汗直冒,手還緊緊護(hù)著自己的袖兜。
他有些艱難地抬起頭,憤怒地看著顧染嵩:“四哥,你這是做什么!”
提著金絲鳥籠的顧染嵩往前走了幾步,抬腳就踩在了顧懷瑾身上,他一手撐在膝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道:“你還問我做什么?”
他腳下用力,聲音也帶了幾分狠厲,“好你個老七,今兒個背書,竟敢當(dāng)著父皇的面贏我,存心給我找難堪是吧?你還真是膽子不小啊,你以為父皇夸你兩句,你就能騎到我脖子上了?告訴你,沒門兒!”
說起這個他就生氣,就因為今日背書沒比過顧懷瑾,他父皇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夸顧懷瑾聰明,可憑什么?不過就是一個奴隸生養(yǎng)的下賤東西,憑什么能贏過他?還害得他在人前出了丑,今日這口惡氣,他是怎么也咽不下去的。
顧懷瑾被他踩著,捏緊了小拳頭,拼命地想要掙脫,可奈何顧染嵩的比他高大太多,蠻勁兒也足,輕易就可以將他壓住。
“呸,下賤玩意兒�!鳖櫲踞詫χ艘豢冢具想再踹他幾腳,余光一掃,落到他鼓起來地袖兜上,瞇了瞇眼,“你兜里藏的什么?”
顧懷瑾臉色一白,下意識地就用手護(hù)住自己的袖兜:“沒有什么�!�
“拿來給我看看�!鳖櫲踞砸娝@么護(hù)著,反而來了興趣,伸手就在他面前招了招。
“這是我的東西!”顧懷瑾捏緊了拳頭,一張臉因為激動漲得有些紅。
“呵,遮遮掩掩的,我看你是偷的吧�!鳖櫲踞匝隽搜鱿掳�,不屑地瞧著地上的顧懷瑾,“你娘低賤,生出的兒子也低賤,還敢偷人東西了?”
“不許你說我娘親,我也沒有偷東西!”顧懷瑾雙目隱隱有些紅色,兩只小手在地上撲騰著,想要去推開顧染嵩踩在自己身上的腿。
顧染嵩卻不管他,直接喊了幾個太監(jiān)將他一左一右地按住,任憑他怎么反抗都無濟(jì)于事。直到他袖兜里的那包杏仁酥被搶走,他面上的憤怒一下子就變成了恐懼,他瞪大了眼:“你還給我,那是我的,你快還給我!”
“切,我還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就這么個破玩意兒?”顧染嵩頗有些嫌棄地看著手里那包杏仁酥,平日里御膳房送來的糕點(diǎn),可比這個稀罕多了,他自然也瞧不上眼。
不過他余光一掃,見得顧懷瑾的目光一直緊緊地跟隨著他手里的杏仁酥,有些得意地咧開嘴笑了笑。他低下頭,憐憫地看著顧懷瑾:“想要啊?求我啊�!�
顧懷瑾一張小臉因為屈辱而皺緊,可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道:“我求你,把它還給我�!�
見他這么輕易就求饒了,顧染嵩反而覺得沒什么意思了。他扯開嘴角不屑地輕笑了一聲,在顧懷瑾懇求的眼神中,就將手里的桃酥扔在地上,還用腳狠狠地踩爛了。
“不要!”顧懷瑾撲了過去,瘋了似的要去錘他的腿,可顧染嵩抬腳就將他踹開了,末了,又轉(zhuǎn)了轉(zhuǎn)鞋底,油紙包里桃酥就跟雪地下的污泥混在了一切,被踩得粉碎。
“你!”顧懷瑾看著地上的油紙包,渾身都在顫抖著,再抬眼時,面上只剩陰翳。他不要命地就沖了過去,要和顧染嵩打起來。
可還沒有動手,就被一左一右的太監(jiān)給拉住了,兩人鬧得動靜太大,屋里午睡的榮妃也被驚動了,她披著狐裘斗篷,紅唇似血,指涂丹蔻。
顧染嵩一見她出來,立馬跑了過去,委屈地道:“母妃,你快管管老七,他剛剛想跟我動手�!�
榮妃抬起眼,瞧著被太監(jiān)拉住的顧懷瑾,溫和的笑了笑,只是笑意不達(dá)眼底。
見她一笑,顧懷瑾如墜冰窟,眼里只剩下了驚恐和害怕,小小的身子縮著,連唇瓣都在微微顫抖。
榮妃摸了摸顧染嵩的頭,輕笑了一聲:“嵩兒,多大點(diǎn)事,你們兄弟倆鬧鬧別扭,過兩日就好了,你是哥哥,怎么能同弟弟計較呢?”
“可母妃,他剛剛想打我!”顧染嵩有些不服氣地抬起頭,小臉上滿是委屈。
榮妃抬起手指擋在唇前,輕笑了一聲:“你們各自道個歉,就好了�!彼f著,鳳眼微瞇,對著不遠(yuǎn)處的顧懷瑾道,“你說呢,瑾兒,這點(diǎn)小事,也不用把玉美人也叫過來吧?”
聽到她說起他娘親,顧懷瑾低下頭,目光落在一旁被踩碎的杏仁酥上,眼里盈滿了委屈的淚水,終究還是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不能給他娘親添麻煩。
更不能讓她知道,他在這兒過得不好。
他跟著榮妃進(jìn)了屋,不多時,就有宮人端了兩杯茶水過來。
榮妃端坐在堂上,笑道:“來,兄弟倆喝了手里的茶,今兒的誤會就算過去了�!�
顧染嵩雖然不高興,還是仰頭把茶喝了,隨即一甩杯子,輕哼了一聲,就坐到了榮妃身旁。
顧懷瑾始終低著頭,伸手便要去端托盤上的茶杯,指尖觸碰到的一瞬間,被燙的身子一抖。
“怎么了,瑾兒,快喝啊,怎么,你不想同你四哥和解?還是說,本宮的話,你都是當(dāng)耳邊風(fēng)聽的?”榮妃裝作有些難過地低了低眉頭,嘴角卻是隱隱勾起一絲笑意,嫵媚地道,“或者,讓玉美人來替你喝?”
“不要,我喝!”顧懷瑾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小臉痛苦地皺在一起,他慢慢地伸出手,指尖碰到那杯滾燙的熱茶時,疼地差點(diǎn)喊了出來。
榮妃往后躺了躺,睨眼瞧著他,故作大度地道:“罷了,罷了,不想喝,那你就端著它,一直端著,本宮沒有讓你放手,是絕對不可以放的,否則……”
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剩下的話沒有說了,只是慵懶地抬了抬手,一旁的顧染嵩也跳了起來,盛氣凌人地道:“我母妃讓你端著,你就得端著,我都喝了,讓你端一會兒,你還不干了?”
顧懷瑾喉頭微動,榮妃的冷笑,顧染嵩跋扈的眼神,在他眼前不停地浮現(xiàn)。
還有那個始終溫柔的婦人。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便毫不猶豫地握住了滾燙的茶杯。眼淚在一瞬間流下,白嫩嫩的小手很快就通紅一片。整個人因為痛苦而顫抖著,尤其是手臂,一直打著晃�?伤换蝿�,熱茶就會流到他的手上,他只好死死咬住后槽牙,不停地悶哼著,由始至終都沒有放手。額頭的冷汗滴下,連同他的一雙手,很快就被燙出了水泡。
一旁的顧染嵩瞧著他痛苦的模樣,仰頭靠在椅子上就大笑了起來。榮妃斜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把玩著自己的手指。
屋外的大雪不斷,直到啪嗒幾聲脆響,像是瓷杯落了一地,緊接著就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才這么一會兒就暈過去了,真是廢物�!�
風(fēng)吹過,將所有的聲音都淹沒了,只有高高低低的嘲笑聲不時響起。
……
年關(guān)將近,竹林旁的閣樓內(nèi),美貌的婦人躺在椅子上,毛毯蓋住的小腹微微隆起。顧懷瑾趴在她身旁,纖長的眼睫撲閃著,好奇地看著她的小腹。
“娘親,瑾兒要有弟弟妹妹了么?”
那婦人聞言,柔柔一笑,伸手摸了摸顧懷瑾的頭,溫聲道:“是啊,再過幾個月,你就可以看到他了,到時候你就是哥哥了,是小大人了。”
顧懷瑾唇角慢慢漫開笑意,眼里的微光也亮了起來:“真的么?那這是弟弟還是妹妹?”
他說著,卻有些緊張的看著那婦人的小腹,心里的期待幾乎快要寫到臉上了。
他要當(dāng)哥哥了。
會有一個小豆丁跟著他了。
那婦人笑了笑,反問道:“那瑾兒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顧懷瑾仰起頭,似乎在極認(rèn)真地想著,良久,他忽地開口:“要妹妹!”
“原來瑾兒喜歡妹妹�!眿D人笑了笑。
顧懷瑾點(diǎn)了點(diǎn)頭,雙手托腮,往她身旁湊了湊,始終沒有說什么,可心里卻在祈禱。
一定要是妹妹啊。
這樣她就不會像他一樣被送到別人那里。
可以留在娘親身邊,就不會受欺負(fù)了。
不過,如果是弟弟也沒關(guān)系,他也一定會保護(hù)他的。
因為他是哥哥啊。
他想著,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個小豆丁咬著手指頭,跟在他身后,奶聲奶氣地喊著他“哥哥”。他緩緩將頭靠在婦人的臂彎里,瞧著她隆起的小腹,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小豆丁一定要健健康康地出來,哥哥會保護(hù)你的。
他笑了笑,便沉沉地睡了過去,像是做了什么美夢,連眉梢都是笑意。
……
永耀四年,春。
顧懷瑾又偷跑到閣樓,可這一次,屋里卻沒有人,他手里拿著一個草編的蚱蜢,左右望了望,沒有見著人,他就乖乖坐在床頭等著他娘親回來。
他把玩著手里的草蚱蜢,略歪著頭想了想,妹妹會喜歡這種東西么?不過她還沒有出來,等她出來,他再問問她喜歡什么。
不過,好像剛剛出生的小孩不會說話。
他往面躺了下去,百無聊賴地晃了晃手指,草蚱蜢卻不小心從床榻和墻壁的縫隙掉了進(jìn)去。他立馬翻了個身,想伸手去撿回來,可他的手還是夠不著。
他皺了皺眉,從床榻上慢慢往下挪動著身子。彎腰就趴在地板上,小小的一團(tuán)使勁兒往床底里面鉆了進(jìn)去。草蚱蜢就在里側(cè),他拿到手后,如釋重負(fù)地笑了笑,調(diào)轉(zhuǎn)身子,正準(zhǔn)備爬出去,就聽得一陣嘈雜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哭喊著。
他正要探頭望去,就見得房門被破開,大著肚子的美貌婦人慢慢地往后退著,一臉驚慌地看著門外的人,美目微紅,急急地開口:“我沒有用巫蠱之術(shù)謀害陛下,我是冤枉的�!�
顧懷瑾睜大了眼,當(dāng)即就要沖出去,可腳被卡住了,他只得急切地去把靴子解開。
門外進(jìn)來幾個太監(jiān),直接捏住了那美貌婦人的下巴,就將一杯酒灌進(jìn)了她的嘴里。
顧懷瑾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卻見得那婦人捂著肚子倒在了地上,因為痛苦全身都抽搐著。
那婦人倒地,隆起的小腹挨著冰冷的地板,五臟六腑似刀割一般,余光卻是看到了床底下的顧懷瑾,她微睜了眼,眼中流露幾分悲傷。見他要出來,卻是微不可見地沖他搖了搖頭。
她的眼里露出幾分懇求,嘴角卻漫開笑意。
微張的唇瓣,無聲地說著:“躲好。”
門外傳來一聲輕笑,雍容華貴的榮妃就進(jìn)來了,她環(huán)顧了四周,道:“有沒有看見顧懷瑾那個小雜種?今兒早上就偷跑出來,八成是來這兒了�!�
聽到她的話,顧懷瑾在一瞬間僵硬了身子,緊緊地捂住了嘴,不敢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響。
他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他知道,他出去了,會死。
太監(jiān)們搖了搖頭:“娘娘,沒見著他。”
見著顧懷瑾不在,榮妃倒是沒再多說什么,低頭瞧著地上的婦人,不屑地嗤笑了一聲:“有了一個七皇子,竟然還敢魅惑君主,妄想再得龍?zhí)�。奴隸出生的下賤胚子,不過是仗著有一張狐媚子的臉,就以為自己能飛上枝頭了?別做夢了�!�
她說著,見那婦人奄奄一息的模樣,一身羅裙下全是血,也覺得有些倒胃口了,她頗有些嫌棄地捂了捂鼻子,就領(lǐng)著那些太監(jiān)轉(zhuǎn)身走了。
風(fēng)吹動著木窗,床底下的顧懷瑾捂著嘴,死死地瞪大了眼,大顆大顆的眼淚流到手背上。
地上的婦人渾身浴血,尤其是裙擺處,殷紅的鮮血猙獰成一副詭異的圖畫,而她一身素衣躺在血泊中,安靜地像是睡著了一般。
顧懷瑾看著她,眼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所有的光采都熄滅了。
娘親,沒了。
妹妹,沒了。
……
顧懷瑾從閣樓出去的時候,仿佛一具行尸走肉,春雨淅淅瀝瀝,落在他的身上,卻渾然不覺,眼中一片灰敗,僵硬地往前走著。
直到路過假山處,涼亭里那只鸚鵡還被關(guān)在金絲鳥籠里。
他的腳步頓了頓,如潭水一般死寂的眼神動了動,他慢慢地挪動著步子,一直走到那只鸚鵡面前。
他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沒了一絲血色,被雨水淋濕的碎發(fā)凌亂地貼在臉上。他木然地伸出手,打開了鳥籠。
鸚鵡在鳥籠里亂跳,卻是在籠子打開的一瞬間,展翅飛了出來,雨水淅淅瀝瀝,打濕了它的翅膀,可它還是往著宮墻外飛著,很快就消失不見。
顧懷瑾仰起頭,手指上染了些血,他咧開嘴笑了笑,舔舐著手指上的鮮血,唯有眼里始終帶著陰冷的笑意。
涼亭里,掛著空蕩蕩的金絲籠子,被風(fēng)一吹,就凌亂地晃動著。
rm8
番外二(shukeba.)
群峰錯落的深山里,
像是被人從正中橫劈了一刀,夾縫中的小山村里只坐落著零零散散的幾戶人家。村口種著幾棵歪脖子老槐樹,樹下臥著幾只黃狗。
幾合的屋舍內(nèi),
籬笆圍出寬敞的院子,雞籠里傳來“咯咯”的叫聲。一個約摸七八歲的小男孩坐在院子里,正彎腰扒拉著蘿卜上的泥土。
身上穿著粗布麻衣,
露出白嫩嫩的手臂,
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白且修長,
沾染著褐色的泥土。細(xì)碎的陽光映照在他身上,
耳垂如皎月從烏黑的發(fā)絲中探出。
用布條隨意扎起的長發(fā)甩在身后,
有幾縷彎曲的碎發(fā)垂落,
撩過纖長濃密的眼睫。唇若桃花,
腰如束素,姿容似雪。只是神情淡漠,倒是讓他的俊美多了幾分冷艷。
籬笆外忽地傳來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院子里的小男孩并沒有在意,
只是有條不紊地將剔干凈的蘿卜放進(jìn)了身旁的竹籃里。
馬車駛過了院子,
他忽地抬了抬眼。
陽光正好,牛車上坐著一對樸實的夫婦,那婦人懷中抱著一個約摸三四歲的小姑娘,
穿著桃色的襖裙。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睛撲閃著,
雪團(tuán)似的臉蛋上帶著嬰兒肥。手指含在嘴里,
正好奇地到處張望著。
見著院子里坐著的小男孩,她的嘴角慢慢揚(yáng)了起來,
沖他甜甜地笑了笑。水盈盈的眸子里折映著日光,
她伸出兩只小手胡亂地舞著,
嘴里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院子里的小男孩也只是隨意地瞧了她一眼,
就不感興趣地收回了目光。他低著頭繼續(xù)給草藥除土,卻沒有注意到牛車在隔壁停了下來。
屋內(nèi)一個背著藥簍子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手里還拿著鐮刀和鏟子,一面推開了籬笆,一面對著那個小男孩道:“阿玨,我今兒要上山采藥,你要是餓了,灶臺上還有倆窩頭,記得熱來吃了�!�
沈玨把地上最后一根蘿卜扔回了籃子里,頭也不抬地道:“知道了�!�
那個中年男人往著山上去了,沈玨起身,伸了個懶腰,就將籃子提了起來,也往屋里去了。把籃子放好,他又抓了一把米去把雞喂了。這才拿起一本《詩詞經(jīng)義》,坐在窗臺下的長條板凳開始看了起來。
日頭開始西斜的時候,他才收好書,轉(zhuǎn)身往屋里去了。
第二日,沈玨端了一個瓷碗,打了個呵欠,就隨手往雞舍里扔著糠米。沈老爹則在一旁劈著柴火,他剛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就聽得幾道和善的笑聲。
沈老爹抬起頭,見得自家籬笆院子外頭站了一對夫婦,婦人手里提著一籃子的雞蛋,一旁的男人生的有幾分書卷氣,他看著沈老爹,溫聲道:“這位大哥,在下和拙荊是新搬到這兒的,就住在你們隔壁。本該昨日就來拜訪您,奈何收拾了太久就耽擱了。我們也沒啥好東西,這籃子雞蛋你們收下,往后還得多承您的照顧了�!�
他說著,一旁的婦人也和善的笑了笑。
沈老爹頗有些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將手里的斧子放下,一面去給他們打開籬笆,一面笑道:“噯,以后都是街坊四鄰的,還客氣個啥。這雞蛋我就不收了,你們進(jìn)來喝杯茶吧�!�
他說著,將籬笆打開,那婦人還是將手里提著的一籃子雞蛋推了過來:“大哥,這雞蛋您還是得收下,也不是啥好東西,就是一點(diǎn)心意,您要是不收,我們還過意不去�!�
沈老爹見他們實在熱情,當(dāng)下也不推辭了,接過那籃子雞蛋,也豪爽地笑了笑:“來來來,先進(jìn)屋說吧,正好我做了飯,待會兒留下來一道吃。”
正說著,那婦人身后忽地冒出一個小腦袋,頭發(fā)扎成了兩個花苞,白嫩嫩的手緊緊攥著婦人的衣擺,怯生生地瞧著長相粗獷的沈老爹。
“喲,好水靈的小丫頭�!鄙蚶系娭怯懭讼矚g的小姑娘,也不由得多瞧了她幾眼。
那儒雅男人笑著介紹道:“這是我女兒,叫輕雪,小名阿軟。”
段輕雪還躲在她娘的身后,略歪了歪頭,撲閃著大眼睛。
沈老爹也指著在一旁喂雞的沈玨道:“這是我兒子,沈玨。他娘去得早,現(xiàn)下就我們爺倆湊合過日子�!�
被點(diǎn)到的沈玨測過身子,沖他們禮貌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就繼續(xù)喂雞了。
沈老爹瞧著他冷淡的模樣,有些不好意地看向段氏夫婦:“這孩子就這樣,你們可千萬別見怪,回頭我好好說道說道他�!�
因著沈玨還是個小孩子,段氏夫婦似乎也沒有在意,反而同沈老爹又聊了起來。幾人說話的功夫,就往著屋里去了。
屋里的談笑聲熱熱鬧鬧地,沈玨將最后一把糠米扔了出去,就準(zhǔn)備去看書了。他剛剛轉(zhuǎn)過身,就見到一身粉色的段輕雪站在他身后,嘴里含著手指,好奇地看著他。
沈玨不太想搭理她,就裝作沒瞧見一般,拎著碗就要往屋里去了。
可段輕雪卻邁著小短腿跟了上來,她整個人還不到沈玨的腰,只能仰頭瞧著他。大眼睛撲閃著,咧開嘴就笑了起來。
沈玨的步子頓了頓,斜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煩地道:“小丫頭,一邊玩去。”
段輕雪像是沒聽懂他的話一樣,踮起腳,使勁兒往上伸著手。眸子里亮晶晶的,期待地看著他,唇瓣微張,含糊不清地開口:“抱抱�!�
她說著,兩只小手在半空中舞著,胖乎乎的手指頭想去攥他的袖子。因為踮著腳,整個身子都搖搖晃晃地�?裳劬σ恢倍⒅颢k,嘴里還在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
沈玨有些嫌棄地往后退了一步,神色懨懨地瞧著她。還在流口水的小孩,邋遢死了,他才不要抱她。
段輕雪撅了噘嘴,又扭著小短腿,吭哧哧地往他那兒靠近了些。她使勁兒抬起手,直直地盯著他:“姐姐,要抱抱�!�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像含了一塊糕點(diǎn)在嘴里,有些含糊不清。
原本準(zhǔn)備轉(zhuǎn)身走的沈玨聽到她的話硬生生停了下來,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可她還在笑盈盈地喊著:“姐姐�!�
沈玨低下頭,壓著火氣,捏了捏小拳頭,咬著牙道:“是哥哥!”
段輕雪像是完全沒有到他的話,繼續(xù)奶聲奶氣地喊著:“姐姐,好看。”
“我說了,是哥哥,不是姐姐!”沈玨緊緊皺著眉頭,小拳頭越捏越緊,可耳根子卻有些羞紅。
他從小就生的白,五官精致漂亮,不知道的都以為他是個小姑娘。尤其是一笑起來,個個都要來捏他的臉逗他�,F(xiàn)在他整天冷著臉,弄錯的人倒是少了很多。
段輕雪見他瞪著自己,略歪了頭,眨巴著大眼睛,不解地道:“姐姐?”
“是哥哥!”沈玨的臉徹底冷了下來,走過去就一把段輕雪舉了起來,惡狠狠地道,“不許叫姐姐,聽到了沒?不然我就把你摔下來�!�
可被他舉起來的段輕雪不僅沒有害怕,反而笑得更開心了。開心地蹬著小短腿,兩只手在半空中揮動著。
“啪”的一聲,沈玨的臉正好被她亂動的手打了個正著。
他原來就鐵青的臉,更加冷得像冰塊了。
可被他舉起來的段輕雪還在笑著,聲音似銀鈴一般清脆悅耳。
沈玨陰沉著臉,將她放了下來就轉(zhuǎn)身走了。
果然,這種粘人,又沒眼力見的小孩子最討厭了。
可他還沒有走多遠(yuǎn),身后的段輕雪就搖搖晃晃地跟了上來,還在奶聲奶氣地叫著:“姐姐�!�
沈玨抬手堵住了耳朵,三步并作兩步就跑進(jìn)了屋里。
他討厭小孩!
……
隨后的幾日,不管沈玨在做什么,只要他待在院子里,身后就會跟著一條“小尾巴”。
他喂雞,段輕雪就在他旁邊好奇地盯著雞舍,手指攥著他的衣擺,眼巴巴地瞧著他。
他看書,她就趴在板凳上,挨著他,將小腦袋湊到他面前,和他一起看。
起初,沈玨還會選擇無視她,可她每次都像是瞧不見他的臉色一般,他走一步,她就跟一步。她坐著,她就一搖一晃地趴在他背上。
被她纏得頭疼了,他就會說兩句重話�?伤琅f當(dāng)作聽不到他的話一樣,照樣沒心沒肺地笑著,成日里跟在他身后。
沈玨坐在長條板凳上看書,段輕雪就爬了上來,小小的身子在凳子上挪啊挪,一直挪到他身邊,小腦袋就往他面前湊,好奇地看著他手里的書。
沈玨有些不勝其煩地斜了她一眼,見她把手指頭含在嘴里,有些嫌棄地撇了撇嘴。
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就毫不留情地就把她的手指給拽了出來。段輕雪抬起頭,有些疑惑地瞧著他。見他用兩根手指捏著自己的手,以為他是要同她玩什么游戲。眼里的星星亮起,就咧開嘴笑了起來,肉乎乎的小手一抬一落。
沈玨有些不耐煩地看著她:“以后不許把手指頭放嘴里�!�
她這樣每天到處亂跑、亂摸的,手上不知道有多臟,還敢往嘴里送。
段輕雪只是一直瞧著他笑:“姐姐,抱抱�!彼f著,身子往前一撲,就往他懷里撲了過去。
沈玨猝不及防,被她撲了個滿懷,可他坐在板凳上,本想推開她,又怕她摔著,下意識地想去抱住她。結(jié)果自己倒沒有坐穩(wěn),被她直接撲倒在地。
沈玨仰面摔在地上,沒忍住疼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段輕雪還坐在他身上,雙只手按著他的臉,臉上還洋溢著笑意。
“你沒事亂動什么!”沈玨沒忍住大吼了一聲,段輕雪愣了愣,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四面有些安靜,只有風(fēng)卷過老槐樹的葉子。
沈玨被她這樣看著,忽地別過臉,放在地上的手收緊了些,眼里閃過一絲后悔。
他剛剛那樣吼她,她肯定要哭了。一想到她哭,他就不由得有些煩躁,可哄小孩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手卻猝不及防被人拉住了。他抬起頭,就見得段輕雪低著頭,兩只手將他的手護(hù)住,鼓著腮幫子,輕輕吹著氣:“不痛不痛,阿軟給姐姐吹一吹�!�
她說著,仰起小臉,又沖他燦爛地笑了笑。一只手捏成小拳頭,在半空中揚(yáng)了揚(yáng),“痛痛被阿軟打跑啦!”
沈玨微睜了眼,愣愣地看著她。呼吸急促了幾分,趕忙拉下臉,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加重了語氣道:“幼,幼稚!”
他說著,還故作兇狠地瞪著她,可耳根子卻紅了。
段輕雪沒有說話,只是一直看著他,還在笑著。
沈玨皺了皺眉,頭一次想,她不會是個傻子吧。跟她說什么都不回,只會笑,不管他怎么冷嘲熱諷,她都能厚著臉皮當(dāng)沒有聽到。除了傻子,誰還會這么無賴?可她瞧著又是正常的,說話做事也沒有問題。
他撇了撇嘴,不想再去理她,就準(zhǔn)備起身走了�?伤麆倓倓恿藙�,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子一僵,慢慢低下頭看著還在他懷里撲騰著的段輕雪,好半晌才開口問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直直地看著她,卻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帶了幾分緊張。
聽到他的話,段輕雪只是略歪著頭,隨即沖他笑了笑。
沈玨微睜了眼,放在身后的手收緊,出了一層薄汗。他有些不死心,又提高了聲音道:“我問你,你叫什么名字!”
段輕雪還是不說話,有些茫然地看著他。許是見他臉色不太好,她有些不安地戳了戳自己的手指頭,軟軟糯糯地開口:“姐姐別生氣,阿軟一定乖乖的�!�
沈玨慢慢低垂了眼簾,喉頭微動,放在地上的手也慢慢松開了。
怪不得她從來不在意他吼她、罵她。不管他怎么糾正,都一直喊著他姐姐。他說什么,她都只會笑。
原來,她聽不見。
……
初夏的時候,天氣漸漸悶熱了起來。沈玨坐在屋里看書,木窗支開,偶爾會吹進(jìn)來幾縷涼風(fēng)。
他本還全神貫注地看著,忽地眼神微動,瞧向了窗外。隔壁的段氏夫婦領(lǐng)著段輕雪過來了,正和他爹說著些什么,只隱隱聽到:“外出……照顧兩日�!�
他后知后覺自己竟然去關(guān)心段輕雪一家,隨即輕哼了一聲,就低下頭開始看書了。
他才不管她來做什么,只要別來煩他就好了。
不多時,身后的房門被人推開了,沈老爹的聲音傳來:“阿玨,我上山去了,廚房有飯菜,自己熱�!�
沈玨只準(zhǔn)備隨意地應(yīng)一聲,就聽得沈老爹繼續(xù)道,“對了,隔壁夫婦這兩日有事,就把阿軟托給咱爺倆照顧兩日。我白天得上山去,你給我在家好好看著妹妹。要是敢欺負(fù)她,我回來準(zhǔn)揍你�!�
聽到他的話,沈玨微睜了眼,急忙要回過頭去叫住他爹,可他一轉(zhuǎn)身,就見得一個小團(tuán)子沖他撲了過來,興高采烈地喊著:“姐姐�!倍呀�(jīng)背著藥簍子出門了。
“你別過來!”沈玨如臨大敵,話剛剛出口,又想起段輕雪聽不見,他有些頭疼地皺了皺眉。猶豫的功夫,段輕雪已經(jīng)跑到他跟前了,笑嘻嘻地瞧著他。
沈玨懨懨地瞧了她一眼,一臉生無可戀地轉(zhuǎn)過頭。可段輕雪卻扯了扯他的袖子,期待地看著他:“姐姐,一起玩�!�
“我要看書,你自己玩去。”他下意識地又說了出來,說完,他又有些苦惱。她又聽不到,他跟她說什么都沒用。
他想了想,就站起身,往床榻上走,果然段輕雪立馬就跟了過來。
他彎下腰,把她提了起來放到床榻上,隨手扔了幾個小玩意兒給她,又怕她到處亂跑,便把房門也關(guān)上了,做完了這些,他才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回窗臺下看書。
可他剛剛坐下沒多久,身旁就又站了個小團(tuán)子,趴在椅子旁,也不說話,就是一直仰頭瞧著他。
“好好好,我怕了你了,你喜歡這兒,我讓給你。”沈玨撇了撇嘴,拿起書就坐到了床榻上去看。
他悄悄抬了抬眼,果然段輕雪還站在椅子旁,只是偏過頭瞧著他。他低下頭,放松地笑了笑。
果然那小孩就是喜歡蹲在窗邊。
他這樣想著,又翻了一頁書。卻忽地感覺身旁的床榻往下壓了壓,一抬頭,就見到了段輕雪有些嬰兒肥的小臉,還有那雙水盈盈的大眼睛。
她這回學(xué)乖了,不往他面前湊,就趴在他身邊,小手攥著他的袖子,眼神發(fā)亮地瞧著他。
沈玨實在忍不住了,雙手搭在她的肩頭,咬牙切齒地問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能不能安靜點(diǎn)?”
段輕雪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可見著他將手搭在自己肩頭,眼里的微光在一瞬間亮了起來,嘴角的笑也慢慢放大。她抬起雙臂,使勁兒往沈玨那兒湊:“抱抱,要抱抱�!�
她剛剛要撲過去,就被沈玨手疾眼快地用手抵住了額頭,她還一個勁兒地往前沖著,兩只小手胡亂地?fù)]動著,小臉都憋紅了。
見她這傻乎乎的樣子,沈玨沒忍住扯開嘴角笑了笑。
段輕雪還在跟他的手較勁兒,沈玨斜了她一眼,實在被她煩的沒法了,伸手抱住她的腰,拔蘿卜一般,將她搬到了自己腿上坐著。
雖然知道她聽不到,可他還是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僅此一次,以后不許再纏著我了。”
段輕雪躺在他懷里,兩條小短腿騰空,悠閑地晃著。小手疊放在身前,乖乖地坐著,頭上的花苞垂下來兩根絲帶,正好掛在沈玨的胸前。
見段輕雪還算乖,他也就沒多說什么了,任由她躺在自己懷里,拿起書就開始看了起來。
可看著看著,忽地輕“嘶”了一聲,他皺眉瞧著扯自己頭發(fā)的段輕雪,急忙拍了拍她的手�?伤盅銎痤^,瞧著沈玨,高興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臉,一面捏著,一面笑。
沈玨冷著臉將她的手拽了下去,就騰出一只手將她的兩條胳膊都圈住。瞧著她好奇地動著身子,卻怎么也動彈不了,他才安心地繼續(xù)看書了。
日頭西斜,懷里傳來一陣胃鳴聲,他抬了抬眼,就見得段輕雪可憐巴巴地瞧著他:“姐姐,阿軟餓了�!�
沈玨已經(jīng)懶得去糾正她應(yīng)該叫“哥哥”了,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就把書放下,去廚房給她拿吃的了。
等他端著飯菜回來的時候,剛剛打開門就嚇得眼皮一跳。只見得段輕雪好奇地拿著他的書冊,手捏成拳頭,胡亂地翻著,看她那勁兒,指不定下一刻就要把書給撕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