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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有多痛?”蘇晏顫聲追問,“他有多痛?”

    荊紅追沉默了一下,答:“我說不出。也許我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痛楚,即使在獸巢一樣的七殺營待了那么多年�!�

    沈柒仿佛連呼吸都破碎了,身側(cè)地磚濕成了一片深色,全是身上淌下的冷汗。他極力向后仰頭,后腦勺用力抵在墻柱上,聲音嘶啞得可怕:“還、好也就比梳洗更疼一點一點”

    蘇晏的眼淚瞬間涌出來。

    沈七郎在受“梳洗”酷刑時,不僅面不改色地笑出聲,還提醒行刑者把鐵刷子拿穩(wěn)這股子狠勁被詔獄的獄卒們傳為奇談,都說縱使刮骨療毒的關(guān)公也不及他能忍痛。蘇晏聽到那些議論時,心痛又嘆服。

    而眼下這般情形,何止是“更疼一點”?他要用多大的忍耐力與自制力,才能不像尋常人發(fā)作那樣哀嚎、慘叫、打滾、咒罵、自殘,把渾身抓得皮開肉綻,在墻壁上撞到鮮血淋漓?

    蘇晏心如刀割地抓住了荊紅追的衣袖:“阿追,你幫幫他!能不能打暈他,讓他少受點折磨”

    荊紅追嘆口氣,伸手點了沈柒的重穴。沈柒似乎昏迷了一下,但也僅是短短的幾秒鐘,隨即抽出了一聲長而破碎的喉音,再度睜開了眼。

    “他太痛了�!鼻G紅追的話音中透出了無奈,“即便昏過去,也會立刻痛醒�!�

    “那怎么辦,就這么硬熬?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荊紅追思來想去,搖頭:“方才我試著輸入真氣看能否平復(fù)紊亂,但他體內(nèi)經(jīng)脈痙攣,完全輸不進去。這藥丸的效力極霸道也極詭異,我暫時想不出解決之道�!�

    沈柒手腳間的鐵鏈嘩啦啦響,從滿是鮮血的齒縫中艱難擠出幾個字:“走、別、管、我!”蘇晏近乎絕望地嗚咽一聲,緊緊抱著沈柒不肯放手,咬牙道:“你在哪,我在哪,有本事你咬死我,咬不死你就得讓我陪你一起熬!”

    “我、怕、我真會傷了你殺了你”沈柒的眼角有血淚滾落,仿佛目眥掙裂,他第一次用那么軟弱的語調(diào),訴說最深切的恐懼,“清河我知道、自己、有問題,我心里住著嗜血的怪物對你,我能忍住沖動,但這一次我怕我忍不住你走跟他走,別回頭看我”

    蘇晏淚流得更兇,聲音卻異常地平靜了下來。他無聲地淚流滿面,平靜地說:“我不怕你殺了我,但我怕你之后殺了你自己。七郎,我要你為我而活�!�

    “阿追,對不起,你先離開屋子,幫我們把門鎖上�!�

    荊紅追心頭一驚:“大人,你要做什么?”

    “我想與七郎待在一起,就我們兩人。阿追,拜托你了,出去吧�!�

    荊紅追不愿服從這樣的命令。沈柒再怎么對大人真心,此刻也被藥力燒成了一團焚滅萬物的烈火、一把不分敵我的利刃,大人與他獨處一室太危險,萬一沈柒神智徹底失控,后果不堪設(shè)想。

    蘇晏轉(zhuǎn)頭看著荊紅追,眼神中的堅定決絕之意令人膽寒,但他的語氣卻是柔軟的、誠懇的,他說:“阿追,你有多了解我,就會多么清楚,我的意志與安危之間該選擇哪一個�!�

    荊紅追很清楚。正如他們從南京回程時,沈柒為了達成他的意志,最終選擇了單獨護送朱賀霖離開,而沒有阻止他冒險引開追兵那般清楚。

    蘇大人溫情心軟,蘇大人說一不二。

    荊紅追肅然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光華湛然若神,仿佛一柄絕世名劍完全出鞘,將平日返璞歸真的感覺一掃而清。他起身道:“我尊重大人的意志,也會守護大人的安危。我在屋外會將真氣外放到極致,倘若感應(yīng)到大人性命難保,我會在此之前一劍殺了沈柒。就算大人因此恨我,我也在所不惜�!�

    他宣誓般說完,提著劍徑自走出屋子,把房門關(guān)緊。

    這是荊紅追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蘇晏覺得有些愧對阿追,但此刻他的心神牽掛在沈柒身上,也只能先顧著情況緊急的那個了。

    沈柒在掙扎,仿佛在與一頭看不見的猛獸搏斗,但身上貼著個蘇晏,于是就連掙扎也是極力克制的,鐵鏈將他的手腕與足踝勒住道道血痕。

    蘇晏看見了角落里的那枚鑰匙,他猶豫一下,走過去撿起它,回來試圖打開沈柒的手銬腳鐐。

    沈柒劇烈地掙扎起來,把鐵鏈甩得嘩嘩響,兇狠地哀求:“別、開鎖!滾,你滾!”

    蘇晏拼出一身汗,把他的鐐銬卸了:“你想把自己綁起來,可以,但不要用鐵鏈,會傷到筋骨�!�

    沈柒在脫離桎梏的瞬間,失控般用力撞在蘇晏身上,將他撞得接連后退,后背摔在茶幾上,把杯壺都壓碎了。碎瓷片扎入薄衫與皮肉,蘇晏忍著疼,起身把沈柒拽上床榻,扯落床帳絞成繩索,把他抻開的手腳綁在四根床柱上。

    第450章

    你的癮我來醫(yī)(下)

    沈柒在脫離桎梏的瞬間,失控般用力撞在蘇晏身上,將他撞得接連后退,后背摔在茶幾上,把杯壺都壓碎了。碎瓷片扎入薄衫與皮肉,蘇晏忍著疼,起身把沈柒拽上床榻,扯落床帳絞成繩索,把他抻開的手腳綁在四根床柱上。

    幔帳絞成的繩索再結(jié)實,于武功高手而言也不過是一扯即斷的布條,更何況是在劇痛的驅(qū)使下不由自主地掙扎。然而沈柒的這番掙扎并未扯斷繩索,發(fā)作的藥癮將他的勁氣從四肢百骸中抽離,填進去的是如灌漿般沉重的失力感。

    感覺他掙扎的力度似乎有所減輕,蘇晏欣喜地問:“七郎,你好些了嗎?”

    沈柒卻閉了眼,咬緊牙關(guān)不吭聲。單純的疼痛的確逐漸減輕了些,但更難以忍受的酸、麻、癢猶如巖漿,從骨髓肺腑脈管毛孔深處一同迸發(fā)出來,盡數(shù)化作渴求的咆哮這份渴求幾乎粉碎了他的心魂,就像燒紅滾燙的鐵鉤子插入顱骨,又從顱骨一路插入胸膛、腹內(nèi),活生生掏走了所有的理智、感情與思考能力。

    “啊啊啊啊啊啊”沈柒像野獸一樣嘶吼起來,雙腿蹬著床板,十指用盡全力地抓撓身下被褥,雙眼怒睜卻看不清任何東西,空蕩蕩地瞪向虛空。他用身體的每一寸皮膚,死命磨著衣物、繩索、床褥,只恨它們不是銼刀、釘板、鐵爪,不能叫他皮開肉綻、筋斷骨碎,好把骨縫深處的逼人發(fā)瘋的刺癢釋放出來。

    蘇晏被這陣爆發(fā)掀翻下去,又爬上來壓住他扭曲成慘烈弧度的身軀,急切喚道:“七郎!七郎!”

    “我體內(nèi)爬滿毒蟲”沈柒語無倫次,“解開!解開繩子把我的五臟六腑挖出來!”

    蘇晏依稀知道會痛、會癢,會生不如死、精神崩潰,所以他更不能解開繩索,否則發(fā)狂的沈柒怕是會用指甲活活撕爛自己的皮肉。他趴在沈柒身上,用全身的力量壓制著,痛苦而無助地握住了對方抽搐的雙手,十指相扣。

    沈柒的身軀用力摩擦著他,像刀鋒磨著一塊礪石,任由衣物上的皮革、金銀帶飾將自己刮出片片血痕,卻仍不解癢。

    再這么一刻不停地磨下去,就算是刺繡布料也能把他磨穿一層皮。蘇晏喘著氣,滿臉是汗,滿眼是淚,扯開他的衣襟,將自己的臉,貼在對方滾燙潮紅的胸口上。

    他在聽沈柒的心跳,而沈柒在汲取他臉頰的涼意,發(fā)出了一聲垂死呻吟般的嘆息。

    這樣,他會好受些嗎肌膚接觸能否減輕他的痛苦?或者更進一步,可以用別的什么來盡量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蘇晏毫不猶豫地扯開了雙方的腰帶,脫去衣褲,將光滑赤裸的身軀覆蓋在沈柒身上。

    是掙扎,是鉗制,是兩具緊緊纏繞的肉體在互相研磨與碾壓,像一場殊死搏斗。嘶啞的嗥叫聲里包裹著斷斷續(xù)續(xù)的撫慰聲,汗水與淌下的鮮血混在一處。

    蘇晏背上被瓷片割裂的傷口,血水沿著肩臂蜿蜒流下。血腥味刺激著沈柒,他像頭覓食的狼本能地舔舐鮮血,隨即撲咬上去,用利齒切開皮肉,貪婪吮吸。

    這不能解他的癮,但使他混亂潰散的心神稍微清醒了些,聽見蘇晏發(fā)出的抽氣聲。

    “清河”沈柒松開牙齒,另一種痛苦排山倒海地卷來,令他被藥癮折磨的身心反而生出了一絲詭異而短暫的麻木,“你走我能傷你,就會殺你走��!”

    肩臂上的皮肉幾乎被咬爛,蘇晏強忍疼痛,低頭堵住了沈柒的嘴。

    他吻著他唇間血腥,吻著他緊咬的牙關(guān),也吻著他在極致痛苦下仍不肯屈服于黑暗的靈魂。

    他撫摸著他疤痕累累的后背,他汗?jié)竦臐L燙的皮膚、對抗的緊繃的肌肉,撫摸他們曾經(jīng)歡愉的根源盡管此刻它被鎮(zhèn)壓在重重痛楚之下。

    “七郎”蘇晏貼在沈柒耳畔,沙啞地低喃,“我讓你傷,也由著你殺,但絕不在這個時候離開。相反的,我要使盡渾身解數(shù),讓你顧不上其他,只看著我,渴望我,哪怕僅奏效短短一刻。”

    蘇晏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拋開所有矜持與羞恥,極盡所能地去取悅另一個男人,主動而迫切地祈盼得到對方的回應(yīng)。

    此時的沈柒給不了回應(yīng),但他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淵藪中,依稀看見了逃脫的希望。因為前路有人等他,有人始終伸手想要拉住他,他想為了這個人熬過所有痛楚與厄難,在極致的苦之后,能喝到那一碗椴花蜜的甘甜。

    他的肉體在藥癮中掙扎沉浮,但靈魂卻在地獄的熔爐中被映照得清清楚楚:他渴求的不是血與哀嚎,更不是黑藥丸,而是

    “你。”沈柒對身上的蘇晏說,“只有你。”

    蘇晏含著他哭出了聲。

    荊紅追守在門外。在沈柒發(fā)瘋似的嗥叫時,他險些忍不住在劍氣的震顫低鳴中出手,一劍收割沈柒的性命,把蘇大人從這份屢屢受傷的感情中徹底解脫出來。

    但蘇大人百轉(zhuǎn)千回地叫著“七郎”,甚至主動放棄自己的羞恥心與臉面,只為給對方帶去短暫的一絲松快。

    如此堅決,不給他一點發(fā)落的理由。

    荊紅追面無表情地按劍直立,不想聽屋內(nèi)的動靜,但動靜卻徑自往他心里鉆。

    與此同時他聽見了另一種動靜一大隊緹騎隊伍的馬蹄聲,正從街尾飛馳而來。

    “清河!”朱賀霖推開虛掩的前院大門,腳步匆匆地沖進后院,驀然看見廊下站立的荊紅追,怔了一下,“你何時回來的。清河呢?他家仆役說他向管事拿了左鄰的鑰匙�!彼麄�(cè)頭望了望房門緊閉的主屋,皺眉,“清河是不是在屋里?沈柒呢,也在里面?”

    荊紅追淡淡道:“是�!�

    朱賀霖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瞪他:“那你站在門外,把風(fēng)呢?”

    荊紅追道:“也可以這么說�!�

    朱賀霖覺得這廝已經(jīng)沒藥救了,被蘇清河馴服得徹徹底底,再晉升十個宗師也白搭。他惱火地道:“讓開,朕要把清河帶回去。”

    荊紅追沒有讓步,反而又說道:“大人沒有交代,也沒說可以讓皇帝帶回去�!�

    屋內(nèi)又爆發(fā)出一聲嘶吼,混著隱約的泣音,把朱賀霖聽出了滿背驚汗,失聲道:“沈柒這混賬玩意在做什么?!荊紅追你讓開!來人,踹門!”

    奉命上前的錦衣衛(wèi)被荊紅追一拂袖,推出了三丈開外。荊紅追一臉冷漠:“大人事先交代過,他想與沈柒待在一起,就他們兩人�!�

    朱賀霖恨不得把荊紅追先砍了,咬牙道:“你再不滾開,抗旨論處。”

    荊紅追反問他:“進去了,又如何?倒叫大人與你自己兩下難堪。沈柒斷了弈者給的黑藥丸,這會兒癮頭發(fā)作,人不人鬼不鬼的,少不得要連累大人照顧。你就這么開門進去,大人顏面何存?”

    朱賀霖深吸口氣,皺眉道:“癮頭發(fā)作?說來沈柒也算個硬漢,究竟是什么玩意兒,能把他折磨得不人不鬼”

    荊紅追道:“具體情況我沒見過,但我探過沈柒的脈門,這黑藥丸霸道無比,所造成的身體痛苦倒是其次,毀人精神意志才是真正可怕之處。”

    朱賀霖半信半疑地望向屋門,聽著屋內(nèi)隱約傳出的咆哮,仿佛重傷垂死的野獸一般,凄厲而慘烈,不由得也生出了一絲寒意:“這究竟是什么藥丸,如此厲害”

    “是魔鬼的藥丸!”

    墻頭一個硬朗低沉的男子聲音說道,帶著輕微的異域口音。

    朱賀霖聞聲轉(zhuǎn)頭,見竟然是退兵的阿勒坦去而復(fù)返,正盤腿坐在墻頭,臉色沉郁。

    “阿勒坦,你不遵守盟約,十日后太子城會面,悄悄溜進京城做什么,又有什么陰謀?”

    荊紅追倒是不怎么詫異,對阿勒坦說道:“我知道你尾隨我,甩掉了兩次又不死心地跟上來,倒是被你發(fā)現(xiàn)了城東通惠河的水道入口。你所說‘魔鬼的藥丸’是何意?”

    阿勒坦躍下墻頭,高大魁梧的身軀步步逼近。錦衣衛(wèi)如臨大敵地拔出兵刃,朱賀霖伸手阻止:“北漠圣汗孤身深入我大銘京城,該緊張的是他�!�

    走到廊下,阿勒坦盯著緊閉的房門,斷然道:“扛不過的。沒有人能從魔鬼藥丸的控制中逃出生天,縱使我父汗那樣,視戰(zhàn)場負傷如喝水一樣的英雄勇士,最終還是沒能抵抗住�!�

    虎闊力可汗是被這藥丸所害?朱賀霖有些吃驚,朝廷軍報不是說他死于韃靼兀哈浪之手,所以阿勒坦才一怒而起,率部攻打韃靼王庭,開啟了韃靼衰落的第一步。難道其中另有隱情?

    荊紅追問:“那你可知服藥之人該如何戒斷藥癮?”

    阿勒坦反問:“他服了多久?”

    荊紅追默默算了算:“大概得有一年多�!�

    阿勒坦搖頭:“我?guī)煾甘莻深藏不露的薩滿老巫,他最后花了整整十年才徹底擺脫藥丸的影響,而他當(dāng)初才服了半年不到�!�

    “那你師父是如何戒斷的?”荊紅追問。

    阿勒坦只答了一個字:“熬。”

    第451章

    把我切成六塊

    熬。且不止熬得過一次發(fā)作。

    成癮越深,戒斷期的發(fā)作次數(shù)就越多,痛苦程度也越大。按照薩滿老巫的說法,戒斷期的前幾日是最難熬的,但若能挺過去,十日后藥癮影響會逐漸減輕,一兩個月后可與常人無異。但比起身體上的癮,更可怕的是心理上的癮。

    “誰也看不出來,但我自己知道,我與從前的我再不是同一個人了。”老巫搗著神樹果實的汁液,沉聲感嘆,“我的魂靈永遠缺失了一塊,被藥癮腐蝕掉的那塊空洞,無論拿什么也填補不了。十年了,我沒再碰過魔鬼的藥丸,但若是你把它擺在我面前,我很可能不,我一定會再次服下它�!�

    這下不止朱賀霖聽得變了色,荊紅追亦是凜然心驚。

    朱賀霖斷然道:“如此惡物,足以毀滅一國!等四皇叔拿住寧王,非得拷問出這藥丸存貨與配方所在,徹底銷毀不可。所有知曉配方的,參與配制的人,全部都要死�!�

    阿勒坦頷首:“在這一點上,清和帝倒是與我不謀而合。去年我拿黑朵喂了狼后,焚毀存藥,查抄了他的氏族,將他的徒弟、侍從等一應(yīng)親近之人全部處死,確保再無遺毒流于北漠境內(nèi),寧可錯殺,絕不留下一點后患�!�

    朱賀霖抬臉仔細看了阿勒坦一眼,似乎這時才生出點興趣,去打量這個原本他視之如妖怪的異族男子。他說道:“朕再多砍一批人頭,文官們又該苦苦勸諫朕要寬仁不要殘暴了。而北漠臣民奉可汗之命為神諭,可汗大約沒有這種困擾�!�

    阿勒坦搖頭笑了笑:“北漠信奉弱肉強食,沒有什么倫理綱常用來約束人心。若我不夠強大,不能帶領(lǐng)臣民過上更好的生活,待到徹底喪失威望的那日,便是他們殺我取而代之的時刻�!�

    兩人各懷感觸地沉默了短暫的幾秒鐘。

    荊紅追對這兩個君王交流統(tǒng)治心得毫無興趣。他發(fā)現(xiàn)屋內(nèi)幾乎沒有了動靜,只兩道低緩的呼吸聲交纏著,正要上前敲敲門,忽然聽見蘇大人極微弱的聲音響起:“阿追,進來幫幫我�!�

    這聲呼喚微弱得像夢囈,但荊紅追立刻聽見并奉行了。在他伸手開門時,朱賀霖與阿勒坦同時看過來,二話不說也要進屋。阿勒坦個頭大,把朱賀霖擠到了門框外。朱賀霖怒從心頭起,登時把之前一點兒微薄的惺惺之意拋到云外,厲聲道:“來人,拿住這個犯上的敵酋!”

    庭院中劍拔弩張的錦衣衛(wèi)們呼啦涌過來。荊紅追眼力極好,在幽暗的屋子深處瞥見了什么,當(dāng)即把剛開了條縫的房門一關(guān),黑著臉道:“讓不相干的人都退出院子。否則,我親手送你們出去!”

    劍術(shù)宗師的“送”顯然不是什么溫和手段,只怕一出手便是大場面。但朱賀霖的忌憚并不在此,他仿佛驟然意識到什么,臉色瞬間發(fā)青,咬牙下令親衛(wèi)們:“都退出后院,不準(zhǔn)任何人擅闖。”

    荊紅追口中“不相干的人”也包括了他和阿勒坦,但后者們顯然并不這么認為,在錦衣衛(wèi)退去后當(dāng)即撞開門進了屋。

    屋內(nèi)光線昏暗,空氣中飄浮著一絲血腥味。三人快步?jīng)_到床榻邊,見蘇晏赤身壓在四肢被縛的沈柒身上,后背因碎瓷片扎入流了不少血,又被汗水沖刷得滿身血跡,肩臂上更是被咬爛一大塊,血肉模糊。

    他聽見腳步聲,抬起汗?jié)穸n白的臉,苦笑了一下:“被你們看到了這般狼狽相,實在丟臉得很�!�

    其他三人哪里顧得上說話:朱賀霖當(dāng)即扶他坐起身,解下披風(fēng)往他身上裹。荊紅追自從劍術(shù)大成,身上就不再帶傷藥,只能先飛快地挑出皮肉間的碎瓷片,然后握住他的脈門,將療傷的真氣柔和輸入。阿勒坦倒是帶了薩滿巫醫(yī)常用的藥膏,眉頭緊皺地給他的傷口抹藥。

    蘇晏很配合地任由他們擺弄,轉(zhuǎn)頭看一動不動的沈柒。

    “他死了?”朱賀霖問。

    蘇晏在皇帝的龍腿上懲罰似的拍了一巴掌,隨即扯過散落的衣物,蓋在沈柒的身上。他俯身撫摸沈柒閉眼一聲不吭的臉,輕聲道:“七郎,我知道你現(xiàn)在心情極壞,就好像這輩子沒有過一件快樂事,唯有沮喪、抑郁甚至覺得萬念俱灰。但這不是你真實的心情,而是因為處于藥癮發(fā)作的最后一程,它影響的不僅是身體,還有精神。你要抵抗住它的影響,想想我,想想我們今后的日子�!�

    沈柒緩緩睜眼,漠然看著近在咫尺的蘇晏,仿佛他是個陌生人,不值得自己開口說一個字。

    朱賀霖又道:“他不認得你了。呵,這樣也好�!�

    沈柒一點一點地收攏手指,在覆身的衣料下捏成拳,面無表情地擠出一句話:“兩代君奪臣妻,父子一樣無恥,滾�!�

    朱賀霖眼中震怒的寒光化作殺意,拔出防身的袖劍,要給逆臣的喉嚨來個對穿。

    一個“妻”字令阿勒坦下意識伸出的手,半途又折回來,歪頭撓了撓自己的斷眉,用北漠語嗤了聲“找死”。就連荊紅追也湊巧地起身,去角落的木架上端沒水的銅臉盆。

    蘇晏嚇得魂飛魄散,一把抱住朱賀霖,將手死死鉗住他的胳膊:“別!他他他不是故意罵你們的!他是個病患,這下因為藥力所以情志失調(diào),等過會兒就好了!”

    朱賀霖把蘇晏的手用力掰開,顯然動了真火:“他心里早就對朕與父皇存著惡意,借由藥癮發(fā)作出來罷了!”

    蘇晏哀求道:“皇上!”

    “你也知道朕是皇帝!天底下哪個皇帝,可以任由臣子指著鼻子辱罵?不把他凌遲就算是朕的仁慈了!”

    蘇晏也知道沈柒當(dāng)眾詈君,是不赦的死罪,但他怎能看著朱賀霖與沈柒起生死沖突,只能抱緊了朱賀霖再三苦求:“小爺賀霖,你寬宏大量不與病人計較,他這會兒腦子有如豆渣,根本控制不了情緒,剛才也罵了我來著”

    朱賀霖聞言更惱了:“他還罵你!罵你什么來著?”

    蘇晏隨口扯的,這會兒得迅速圓過去,于是道:“他罵我忒的情多,還說我是個成了精的花花骰子,怎么擲都是六個點。”

    朱賀霖微怔,小聲嘀咕:“倒是沒罵錯”一時也沒反應(yīng)過來就沈柒這副死狗樣哪還有心力打比方,只不甘地摟緊了投懷送抱的蘇晏,恨聲道,“看小爺不把你其他幾面給削平了!”

    阿勒坦一把刁住朱賀霖的手腕用力扯開,將人從對方懷里掏出來:“你自去治你的逆臣,我的可敦花不花都不勞你來教訓(xùn)�!�

    他仗著人高馬大就要把蘇晏扛走,蘇晏捶著他的后背叫:“我不走!我一出去,你們能一人一刀地把沈柒戳死!我就守著他,看你們誰敢當(dāng)著我的面動手!”

    阿勒坦沉著臉道:“守多久?他明日還會發(fā)作,接下去隔三差五發(fā)作,難道你十幾日不吃不喝守著他?別說我了,其他這兩個要想弄死沈柒,還不是你一個眨眼工夫的事?你怎么防?趁早做個決斷,你想沈柒活,就跟他一刀兩斷�!�

    蘇晏知道這不僅是阿勒坦的想法,也是朱賀霖父子的想法,甚至就連看似馴順的阿追,對沈柒也是抱著樂見其禍的心態(tài),認為情敵少一個是一個。他氣苦得不行,因急于說話嗆到口水,猛咳了好一陣,咳得剛抹了藥的傷口又滲出血水來,最后在三雙擔(dān)心中帶著愧疚的眼睛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把我切六塊!四條胳膊腿兒,還有一個腦袋和軀干,你們一人拿一份走,老子跟你們把情債平了,誰也不欠!刀來”

    阿勒坦趕忙把他放回床沿,伸手按住腰間刀柄阻止他來拔。朱賀霖臭著臉賭氣道:“刀給他!就拿這一招作要挾,從前慣會扒著父皇大腿尋死覓活,鬧到父皇最后什么都依他,可惜朕不是父皇,不吃他這一套!”

    荊紅追也覺得蘇晏在耍賴,但被朱賀霖這么一說,頓時替自家大人感到不快,冷聲道:“你不吃我吃。你們受不了他,那就都走,整好剩下我一個,守著大人過下半輩子�!�

    朱賀霖瞪著豬隊友,氣不打一處來:我這是反過來威脅威脅他,誰叫你拆所有人的臺給他兜底?怎么,就凸顯出你一個癡心不悔?卑鄙!無恥!

    阿勒坦弓眉緊鎖,似乎很是心煩:“烏尼格身邊盡是糟心的人與事,難怪他在草原上的那段時日才是最無憂無慮的。我看他這銘國閣臣也別當(dāng)了,隨我去北漠,天高地闊任馳騁,不比整日被人拉來扯去的強?”

    朱賀霖與荊紅追同時道:“你這不是拉扯?”“大人自己會拿主意�!�

    三人一同望向蘇晏,蘇晏向床榻縮了縮,訥訥道:“我得先幫沈柒把癮戒了說來十日之后便是兩國會談,你們不如先籌劃正事,不用在我這邊多耗心力,我自己可以的�!�

    好嘛,到底還是向著沈柒。朱賀霖冷笑一聲:“你這緩兵之計準(zhǔn)備用到幾時?總不會就這么牽扯不清一輩子罷?蘇老爺好寬的心懷啊,是打算坐享三份齊人之福?”

    蘇晏羞愧又惱火,咬牙道:“放心,我沒有這么厚的臉皮,十日之后便給諸位一個交代!”

    這是要在他們六人間做個決斷的意思?朱賀霖有些后悔把他逼太緊,萬一逼上梁山,把所有情分都斬斷了又該如何是好?但又轉(zhuǎn)念一想,他就算狠得下心,也放不下江山社稷,更舍不得自己一手打造的新政與天工院。為臣為政,哪一日離得了皇帝?最終出于種種權(quán)衡,很大可能會傾向選擇他們父子。

    為此賭一把也值得。

    于是朱賀霖接口:“好!就給你十日時間好好考慮。清河,不是非要逼你做選擇,可你若是不做出選擇,誰都不會把你大卸六塊,卻會最終拼殺出個活的贏家來�!�

    蘇晏愁眉苦臉地看著身旁四個與自己有過親密關(guān)系的男人外頭還有兩個,心里亂糟糟的只想撞墻。朱賀霖口中“六個只能活一個”的局面令他既恐懼又痛苦,最終他無奈地嘆氣:“我現(xiàn)在心里也沒個數(shù)到時候再說吧。

    “這十日我陪沈柒戒斷,你們不要再來干擾。等他好些了,我會回朝籌備太子城談判之事。直到我最后給所有人一個交代之前,你們都先放下私情,專心談國事,如何?”

    朱賀霖爽快地答:“準(zhǔn)了。”

    阿勒坦也希望他能選擇與自己回北漠,頷首道:“烏尼格,你可以再多考慮考慮,但別忘了我們在神樹前許下的誓言,別忘了我們牽手走過的婚禮火門。你是我名正言順的伴侶,阿勒坦沒了你,這輩子都不會再有笑容�!�

    朱賀霖不高興他打感情牌,針鋒相對地道:“朕若是沒了清河,這輩子都不上朝了,每日魂不守舍地就做個昏蘇晏扶額長嘆。

    荊紅追俯身湊到他耳畔:“別管這些人胡說八道,無論大人做何選擇,屬下都將終生追隨大人左右。還請大人不要拋棄我�!�

    這才三個,就已經(jīng)快把他逼瘋了,回頭那倆兄弟也來討說法蘇晏頭大如斗地轉(zhuǎn)身看床上的沈柒。

    沈柒依然面無表情仿佛事不關(guān)己,雙眼卻一刻不離他,慢而嘶啞地吐出幾個字:“沒你,我熬不過�!�

    蘇晏坐在床沿折腰抱頭,把臉埋在膝蓋,想狠狠罵自己“造孽”,最終化作了一句沉痛的領(lǐng)悟: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只是未免對他太不公平。

    曾經(jīng)他沒想要誰的感情,是他們一個個死活往他手里塞,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強迫他、引誘他、打動他無所不用其極。如今想要爭出個勝負,又逼著他去做持刀割肉的那個人,剖割的是自己被這一份份感情慢慢滋養(yǎng)出的心頭肉。

    無論他選擇了他們之間的哪一個,被剮出五個洞眼的心頭肉終生不會愈合,會日夜往肺腑內(nèi)淌著血。對此他們是否在意?還是覺得,只要他蘇晏能從一而終就好?

    他選了誰,都是辜負了另五個,也因終生懷著一顆傷心而委屈了選中的這個。

    太累了,太累了。一份份感情不由分說地壓過來,他漸漸越背越多時沒覺得累,如今要逼他一份份重新丟棄,把他累得心灰意冷。

    蘇晏慢慢直起腰,臉色平靜地拾起床榻上散落的衣物穿好,戴上冠帽,將披風(fēng)還給朱賀霖。

    他朝效忠的君王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容:“謝皇上的龍袍,可惜臣不便多穿�!�

    又對阿勒坦道:“既然來了,也不必急著走,過幾日同去太子城,來得及。薩滿的藥膏有奇效,我這會兒傷口不怎么疼了,不知能否幫忙調(diào)配一些輔助戒斷的草藥,盡量減輕后面幾次發(fā)作的痛苦?”

    得到阿勒坦的應(yīng)承后,他又轉(zhuǎn)頭望向荊紅追:“阿追,你這便去通知小北,讓他安排幾個口風(fēng)緊、老實可靠的仆役,來這里打理內(nèi)務(wù)。我要回去清洗,滿身黏糊糊不舒服我知道,傷口不能碰水,我會小心�!�

    最后,他為沈柒解開束縛,彎下腰,臉頰輕輕觸了一下對方前額,溫聲道:“七郎,你一定要熬過去。”

    春末夏初之夜,蘇晏像特別畏寒似的,把手抄進袖子里,慢吞吞地出了屋門,穿過庭院回家去。荊紅追奉命先行一步,朱賀霖與阿勒坦隱隱覺得不對勁,寸步不離地跟在蘇晏身后,直至回到蘇府的主屋仍不肯離開。

    “我要沐浴了�!碧K晏赧然笑了笑:“雖說全身上下早被你們看光,但洗三人鴛鴦浴什么的,還是有些超過我的接受范圍。要不你們先別下水,圍觀就好?”

    一番話說得朱賀霖臉紅不已。阿勒坦也不自在地干咳一聲:“我去前院找間屋子,研究一下斷癮藥該怎么配�!�

    朱賀霖道:“之前內(nèi)閣差人來報,說有人提交了寧王犯法的重要證據(jù),朕這便去處理�!�

    所有人都離開后,蘇晏筋疲力盡地吁了一口氣,步出自己的寢室,來到荊紅追的房間。

    荊紅追在更衣,把在外奔波后風(fēng)塵仆仆的勁裝,換成較為寬松舒適的居家衣物。見蘇晏進來,他暗自歡喜,赤著上半身問:“大人傷口不能沾水,需要屬下幫忙么?”

    蘇晏從背后抱住了他,悶悶地說:“阿追我想回家了。”

    荊紅追不解:“大人就在自己家里啊�!�

    蘇晏搖頭不語。

    荊紅追以為他帶著傷,又累過頭,有些迷糊,便安慰道:“我先幫大人清理,大人今夜早些休息,睡一覺精神會好很多�!�

    當(dāng)夜蘇晏在荊紅追房中歇下,但兩人什么事都沒做,到后半夜蘇晏翻來覆去,似乎有些煩躁難安。荊紅追為了讓他更好地休息,起身去了對面廂房。

    而在蘇府左鄰的大院里,沈柒緩過了情緒的最低潮,氣力漸漸恢復(fù),便打算去看看蘇晏的情況。走到蘇府緊閉的大門外,他猶豫片刻,沒有上前叩門,轉(zhuǎn)身回到那間窗戶被自己釘死的屋子里去了。

    街對面停了輛不起眼的馬車。車廂里,褚淵對景隆帝稟道:“皇爺,小爺回宮了。阿勒坦今夜借住在蘇府,沈柒熬過一次藥癮發(fā)作后元氣大傷,似乎也顧不上別的�!�

    “槿城那邊呢?”景隆帝問。

    “豫王殿下?lián)魸⒘藢幫醯呐衍�,正在急行回京的路上,算來后日�?yīng)該能到�!�

    “朱檀絡(luò)是否還活著?”

    褚淵低頭道:“皇爺恕臣消息不靈,未能打探到這一點。”

    景隆帝態(tài)度溫和:“無妨,待他率部回京就知道了�!�

    褚淵遲疑一下,忍不住問出口:“豫王殿下的靖北軍,皇爺準(zhǔn)備如何安置?是返回大同、太原呢,還是”

    景隆帝將目光移回到棋盤上,淡淡道:“朕不想管�!�

    “啊、��?皇爺不想管的意思是”

    “朕已不是當(dāng)朝皇帝,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該操這個心的是賀霖�!�

    褚淵失笑:“那皇爺這會兒最想做的事是什么?”123

    “把這一盤地藏寺外琴亭之戰(zhàn)的精彩棋局復(fù)原完畢。”

    “可需要微臣趁夜劫個人過來,陪皇爺復(fù)盤?”

    景隆帝含笑帶嗔地瞥了他一眼:“他今夜又傷又累,還被逼得幾乎走投無路,你再把人劫過來,是要他的半條命啊�!�

    褚淵連連告罪。

    景隆帝自然不會責(zé)罰心腹愛將,只感慨地說了句:“兒子不講兵法橫沖直撞,還得連累老父親幫他轉(zhuǎn)圜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褚淵該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一些,只是平時做了個可靠的悶葫蘆,這會兒葫蘆塞子也不禁打開了條縫:“卑職見蘇大人對皇爺?shù)拇_是一片真心。”

    景隆帝道:“他對誰都是一片真心。你不是自己也點評過他,‘唯天性多情,恐累人相思’?”

    褚淵羞慚地低頭謝罪。

    景隆帝輕嘆一聲:“想讓一個多情種子只開一朵花,把其他的枝條花束自己凋枯掉,著實不易。朕沒有必勝的把握,可笑偌大年紀(jì)卻也生出一顆與年輕人爭勝的心�!�

    “皇爺正當(dāng)壯年。”褚淵認真嚴(yán)肅地糾正。

    “那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罷�!本奥〉勰槠鹱詈笠活w白棋,落子天元。

    第452章

    他是奇跡你是

    因著“十日后給個交代”的承諾,蘇晏耳邊可算是清凈不少,為陪伴沈柒熬過藥癮發(fā)作期,他還向朝廷申請十日休沐,幾乎是片刻不離地守在沈柒身邊。

    朱賀霖暫時沒顧得上吃醋,因為沈柒提交的那箱證物需要仔細審閱,寧王化身弈者多年,根基頗深,在京城與各州府都有不少勢力與產(chǎn)業(yè),也需要一一鏟除與查抄。

    寧王謀逆之舉的徹底曝光,驚得滿朝文武不知該說什么好,尤其是內(nèi)閣與六部主官,當(dāng)初他們以為皇帝罹難,不得已想推寧王做代儲君,如今峰回路轉(zhuǎn),不少官員心虛加愧疚,生怕皇帝要以“貳臣”名義來清算他們。

    大家一合計,覺得當(dāng)初是蘇閣老帶來圣駕失蹤的噩耗,又堅持要召回豫王,此舉何止是明智,根本就是事先與皇帝謀劃好,下鉤來釣魚的。如今寧王這條大魚被釣了上來,可憐他們這些不知情的人都做了陪襯與笑話。

    又惱又忌憚又無奈之余,還是得找蘇閣老探聽探聽圣意。而那些與他交惡的如謝、江二人,如今亦知姓蘇的一家獨大之勢是鐵板釘釘了,為了宦途也得努力修復(fù)與他的關(guān)系。

    誰知蘇閣老竟然請了假,閉門謝客。官員們一合計,轉(zhuǎn)道同去拜訪首輔楊亭,誰知也沒見著人。

    楊首輔不知是被自詡權(quán)臣的蘇閣老氣的,還是卸下心頭重擔(dān)后一下子撐不住,病來如山倒,誰的面都不見。據(jù)小道消息說,皇帝微服去他府上探望,也被他以“恐病氣沾染圣體”為由婉拒了。

    無從了解內(nèi)情,官員們難免有些忐忑。又不知是誰放出的風(fēng)聲,說沈柒當(dāng)年不是真叛逃,而是奉今上的密旨去做了間者,如今他功成身退,不回朝廷也不在京城露面,是要伺機報復(fù)當(dāng)初那些打著“緝捕”的旗號,公報私仇地抄滅沈府、吞并他的家財與產(chǎn)業(yè)、整治他心腹手下的政敵。這下不少人更是惶惶不可終日,只想把吞進去的東西吐出來保命,又擔(dān)心“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行為暴露了自己。

    終于在兩日后,傳來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豫王的靖北軍大敗寧王叛軍,生擒寧王押送入京。有了罪魁禍?zhǔn)祝賳T們紛紛松口氣,各自去準(zhǔn)備炮制口誅筆伐的奏章,以顯示自己堅決擁護正朔皇權(quán)的鮮明立場。

    皇帝朱賀霖在城門口迎接凱旋的豫王,卻要求七萬靖北軍扎營在京郊五里驛附近,只允許豫王帶著數(shù)百親衛(wèi)進城。

    豫王倒也大度,知道自己手握兵權(quán)始終是朝廷的隱形威脅,于是沒有強求大軍進城。同時他也意識到,北漠邊塵將息,若想要繼續(xù)保留靖北軍編制,就得讓那位逐漸不再是生瓜蛋子的皇帝侄兒放下對他的戒心。

    那夜月光下,寧王朱檀絡(luò)戰(zhàn)敗,要求豫王就地斬殺他,讓兵刃染上同胞之血。豫王最終卻放下了長槊,說道:“你犯的是國法,當(dāng)以法論罪,而非死于私刑。再說,你逼我親手殺你,難道不是暗藏心機嗎?我朱槿城的槊,只在陣仗中飲敵血,不在傾軋中染業(yè)障�!�

    寧王呵呵一笑:“最是無情帝王家,你對同胞心慈手軟,總有一日亡在同胞手上�!�

    “你對同胞倒是心狠手辣,不照樣要亡?”豫王反唇相譏,“想污染我的槊,你還不夠格。”

    他用槊桿打暈了寧王,毫不客氣地將之五花大綁后堵了嘴,命整軍急行回京,好把這個煩人的兄弟甩給好侄兒朱賀霖處置。

    朱賀霖接受了這份帶有效忠意味的戰(zhàn)利品。但他心里清楚,靖北將軍的效忠對象并不是自己這個新皇帝,也未必是他的父皇,而是大銘江山社稷。只要江山猶在,豫王的忠誠就有所憑,有所付。這并非他最滿意的結(jié)果,卻是目前雙方各退一步后,能相安于朝堂的底線。

    待到將來哪一日,豫王若想為子嗣謀未來,或出于其他種種原因,這股忠誠變了味,也許就是他們叔侄刀兵相見的時候。但眼下,還不至于,不至于。朱賀霖這么想著,定下了三日后朝會下詔表彰豫王、犒賞靖北軍全軍的決意。

    在審訊定罪伏法之前,寧王被押入詔獄嚴(yán)加看管。

    而在這夜,沈柒的藥癮第二次發(fā)作,強度更甚第一次。盡管心知戒斷必須經(jīng)歷這個反應(yīng)漸強之后再漸弱的過程,蘇晏依然提心吊膽,生怕沈柒熬不住就算他心志極頑強,身體也未必如鐵打,背上還有陳年的刑傷呢!

    荊紅追則擔(dān)心蘇大人又把自己拿去做了飼鷹的肉,堅持要留下在現(xiàn)場幫忙。

    阿勒坦的草藥是制好了,但他說從未試驗過,不能確保療效,反正至少不會把痛苦變得更嚴(yán)重便是了,用不用看沈柒自己的意思。

    沈柒盯著那碗烏糟糟、臭烘烘的膏體看了許久,面無表情道:“有毒,拿走。”

    阿勒坦不快地嗤了聲:“大巫的藥,磕頭也求不來�!�

    蘇晏也覺得那藥膏可疑得很,比起自己肺部受傷時阿勒坦所調(diào)配的藥,從氣味到顏色都根本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禁也有點懷疑阿勒坦在借機收拾沈柒。

    阿勒坦卻正色道:“他吃不吃無所謂,但癮頭發(fā)作期間,若他熬不住說出一聲‘給我黑丸’,我便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蘇晏見他一臉嚴(yán)肅,像是說到做到的樣子,連忙將阿勒坦拉到屋外,低聲問:“圣汗,你只是嚇唬嚇唬他,不是說真的對吧?”

    “是真的�!卑⒗仗沟皖^注視蘇晏,面上沒有一絲笑意,“只要沈柒出聲求一句,這場仗他就徹底敗了,永遠不可能戒除心癮。與其留著個不人不鬼的東西,連累你神傷,不如及早剪除。”

    蘇晏一把抓住阿勒坦的皮袍,帶著阻止與懇求的意味:“我相信沈柒一定會成功戒斷,但是一個人痛苦到極致時,胡言亂語的話也當(dāng)不得真,你別對他動手!”

    眼底掠過一絲痛楚之色,阿勒坦緩緩搖頭。他的臉像北地霜石雕鑿也似的冰冷,徑自走下臺階,在高大葳蕤的庭樹下駐足。

    蘇晏放心不下,跟上去喚道:“圣汗阿勒坦,你有心事?還是我方才哪句話無意冒犯到你?”

    “不關(guān)你的事,也不關(guān)沈柒的事�!卑⒗仗股钗跉�,坐在樹下的石椅上,拔出腰間所佩的彎刀,仔細看刀刃上黑白交織的紋路。刀刃上沒有血跡,但血跡已染在他心底,終生都難以擦拭干凈。

    蘇晏陪著他坐下:“那就是關(guān)于你自己的事了?阿勒坦,如果你有什么困擾,可以跟我說,我這人武力值不行,但出謀劃策的本領(lǐng)還是有一些的�!�

    阿勒坦陷入沉默。

    蘇晏有點尷尬地笑了笑:“我忘了,之前我們深言暢談時,我是失憶狀態(tài),也許你對那時的我更熟悉一些嗷!”

    戛然而止的原因是阿勒坦忽然伸臂,將他攬入懷中緊緊抱住,他的鼻子又一次撞到了對方垂掛在胸膛的黃金綠寶石項鏈,痛呼出聲。

    “烏尼格!你怎能說出這種話?自從你回到銘國,恢復(fù)記憶后,忍不住擔(dān)心你會心生疏遠的人是我!”

    蘇晏被兩條健壯臂膀勒得透不過氣,但幾乎整個人被包裹在寬闊胸懷里,又令他感到了久違的安然與舒適�!八牲c兒勁,松點兒!”他隔著皮袍威脅似的抓住對方的胸肌,五指握不住,從指縫間道道鼓了出來。

    阿勒坦任由他抓捏,用下頜來回磨蹭他的頭頂:“那時不僅你腦傷失憶,我也因解毒藥的作用模糊了前事,當(dāng)我全都想起來之后,非但不覺變得陌生,更連多年前初見你時的悸動都找回來了。難道你不是如我一樣?烏尼格,明明是你見外,卻來反咬我�!�

    這么個大男人,還委屈上了。蘇晏失笑,轉(zhuǎn)而拍了拍他的后背:“是我見外了。沒事,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阿勒坦抱著蘇晏,像抱住了一團冬夜的火,熱意滲入體內(nèi),讓他能借這火光照亮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那道影子。

    那是他的父汗虎闊力的身影。并非率領(lǐng)族人作戰(zhàn)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而是佝僂的、干癟的、被掏空了靈魂的身影。他的父汗被巨大的痛苦吞噬,在哀嚎,在折膝下跪,在苦苦哀求“把黑丸給我,求你了,要做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的父汗是我殺的�!�

    耳畔語聲低沉,蘇晏睜大了眼睛虎闊力不是被韃靼太師脫火臺的小兒子兀哈浪所害,才引發(fā)阿勒坦率復(fù)仇之師,奇襲韃靼王庭?

    “是我親手用彎刀穿透了父汗的心臟。然后割下兀哈浪的頭顱,向大軍宣布:這是我的殺父仇人。韃靼王庭與我們瓦剌之間又添了一筆血債�!�

    “為什么,你根本沒有這么做的理由”蘇晏想到了什么,手指用力揪住阿勒坦的衣袍,“虎闊力汗被黑朵喂了毒,被藥癮徹底控制住了?所以那年,瓦剌與韃靼在哈斯塔城會盟,根本就是一場斷送國運的陰謀?”

    阿勒坦沉痛點頭:“父汗要簽署喪權(quán)辱國的條約,我知道這不是他的本意,但他已無力回頭。他最后一次藥癮發(fā)作時,已經(jīng)不似人形,只在神智清醒的短暫瞬間,求我給他個痛快�!�

    所以,阿勒坦被逼著親手弒父那可是他一提及就目泛光彩的親生父親!那時的阿勒坦,做出這種艱難的抉擇時,又是何等的痛苦?

    蘇晏仿佛感同身受地疼痛起來,斷斷續(xù)續(xù)地抽著氣。

    “雖然父汗臨終前對我說他說,‘做得好,我的兒子,瓦剌的榮光不容玷污弒者將繼承亡者之勇力,你會成為這片草原真正的王�!抑�,我得到的不僅是父輩的勇力,還有不能用任何舊俗來開脫的罪孽。”

    “阿勒坦”蘇晏嘆息道。

    阿勒坦抱著他的肩膀,將下頜抵在他頭頂,閉上眼仰望心中的長生天,似乎想從云層中窺見父汗英靈的微光�!盀跄岣瘢憧芍@事在我心底藏了這么久,為何偏偏是今日壓不住,翻涌而出?”

    蘇晏隱約有所感悟,但他不愿意說。

    阿勒坦接著道:“因為沈柒熬住了。

    “以尋常人之軀,并無薩滿老巫的經(jīng)年修行與藥物輔助,他仍然堅持住了本我。

    “他能熬住,說明藥癮并非那么不可戰(zhàn)勝,也意味著當(dāng)初我若是不那么痛下決斷,我的父汗還能活!能恢復(fù)原本的模樣!

    “烏尼格,我是個弒親的罪人�!�

    蘇晏終于明白了,阿勒坦為什么會說,沈柒如果開口求藥,他一定會痛下殺手。是否阿勒坦心中在隱隱希望,沈柒也如他父汗一樣崩潰,由此證明自己當(dāng)年的做法是別無選擇的?

    可沈柒從地獄里熬過來了,沒有求過一聲,這帶給了阿勒坦巨大的打擊,令他對當(dāng)年無奈弒父的自己生出了懷疑與悔恨。

    “阿勒坦”蘇晏一時不知該怎么勸慰他,腦子里滿是不斷翻滾的字眼。他又喃喃地呼喚了幾聲阿勒坦,最后說道,“人與人是不一樣的�!�

    “你認為我父汗軟弱?他南征北戰(zhàn)這么多年,受過各種各樣的傷,也遇到過決死的困境,可從未彎曲一下他的脊梁!他不是個懦夫!”

    “我并不認為虎闊力汗軟弱,正相反,我認為他一定是位勇士,與藥癮戰(zhàn)斗到了最后一刻。但是阿勒坦,沈柒不一樣,他是個本就沒有生氣的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薁斣f過,他是從向死中尋找生的樂趣。

    “然而他的樂趣并不在鮮血與哀嚎中,旁人的痛苦只能短時平息他的渴念,并不能徹底滿足他。

    “直到他遇到了我。他終于找到了生趣�!�

    你。只有你言猶在耳,每個字都是他的全心。

    蘇晏一陣鼻酸,嘆道:“沈柒是個奇跡。”

    奇跡的意思,大約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吧,阿勒坦矛盾地想,雖然這個詞聽著那么刺耳,但千百萬人中能熬得過藥癮的,也許真的就只有沈柒一個。

    “所以,當(dāng)年你的做法并沒有錯。即使你沒有下手阻止,虎闊力汗也熬不過去的,他會在幕后黑手的操控下,把你、把瓦剌全族、把整片北漠大地拖入戰(zhàn)火的深淵。

    “阿勒坦,你沒有罪。大銘的律法無權(quán)審判你,北漠的舊俗承認在極端情況下的弒親繼承,最重要的是,你父汗的意志贊同你。‘你會成為這片草原真正的王’,這是他的遺愿,也是他從藥癮中得以解脫的生趣所在�!�

    “你呢?你怎么看待我?”阿勒坦把懷中人松開一些,凝視他的臉。

    四目相對,蘇晏眼眶濕潤,微笑道:“阿勒坦是我心中的神鷹。永不墜落,永遠翱翔�!�

    阿勒坦緩緩笑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在他烈陽融金似的眼瞳中流動。他用前額抵著蘇晏的眉心,再一次發(fā)誓道:“阿勒坦再怎么翱翔,也永遠被烏尼格這條神索牽引著,至死相連�!�

    第453章

    六筆債怎么收

    詔獄最深處的牢房,寧王從床榻角落拾起一枚黑色的棋子。

    棋子為上好墨玉打造,顯然不是詔獄囚犯或普通獄卒所能擁有的。想必這間牢房的前任住客是個身份不同尋常之人,還喜歡弈棋,故而不慎遺失了一枚黑子在床腳與石墻之間的縫隙里。

    那人是活著離開了,還是早已死在詔獄十八般酷刑中?寧王拈著棋子,腦中掠過一個閃念,我是否還有脫身囹圄、東山再起的機會?

    雖然在最后一刻落入朱賀霖與阿勒坦聯(lián)手所設(shè)的圈套,導(dǎo)致多年謀劃功虧一簣,但未必輸光,他還有些隱藏的力量,譬如決死追隨的信徒們,譬如能操縱任何人的黑藥丸。既然從豫王槊下活了下來,就意味著天不絕他,也許還有峰回路轉(zhuǎn)的機會。

    牢門外響起嘩啦啦的鐵鏈聲。

    是錦衣衛(wèi)來施刑逼供,還是押他去公堂進行三司會審?寧王將那枚引發(fā)希望的黑子握在掌心,整了整衣襟,端正坐在榻沿。

    牢門沉重地開啟,走進來一隊面色肅厲的錦衣衛(wèi),為首那人膚色黧黑、其貌不揚,眼神卻銳亮無比。

    寧王已做好心理準(zhǔn)備,拿出天潢貴胄應(yīng)有的氣勢,沉靜地看著他們。

    然而錦衣衛(wèi)并不與他說話,分開兩側(cè)站定,似在迎候貴人。

    隨后,一名身披蒼色斗篷的男子步入牢房,在他面前一丈外站定。兜頭的風(fēng)帽遮住了這人的臉,寧王猜測對方也許是新任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來傳達圣旨,于是依然端坐不動,開口道:“我還以為依朱賀霖的性子,就算沒有興趣,也該有滿腹不解的疑惑,親自來審問我。”

    那人伸手掀去風(fēng)帽,在他面前露出真容:“朕來審問,不比賀霖來更顯你的身份么?”

    寧王難以置信地睜大了藍蒙蒙的雙目,連目下那粒紅痣都在震驚中扭曲了位置,失聲道:“你竟還活著?!”

    景隆帝平靜地注視他:“讓你失望了,朱檀絡(luò)�!�

    在強烈的混亂之后,寧王逐漸想通了關(guān)竅,本就蒼白的臉色越發(fā)血色褪盡,恨然咬牙:“我以為是朱賀霖與阿勒坦做局,卻原來不是,原來還要更早!是你和沈柒!還有蘇晏,他是把各方勢力牽連起來的關(guān)鍵人物,是棋眼所在!”

    景隆帝道:“你籌謀十余年,以天下為棋局,卻看不清真正的對手是誰,看不穿決定全盤之勢的棋眼,如何不��?”

    牢門鐵門在寧王不甘的神色中關(guān)閉。

    這一夜,沒有人知道景隆帝與寧王朱檀絡(luò)在詔獄牢房中說了什么,就連在場的八名錦衣衛(wèi),也在褚淵的授意下守口如瓶,絕不會泄露絲毫。

    景隆帝離開時,寧王頹然坐在床前地面,再不復(fù)昔日風(fēng)姿,仿佛體內(nèi)的精氣神都被抽空了。

    “呵呵哈哈哈哈”他仰頭爆發(fā)出一陣陣慘笑,直笑到氣喘吁吁,又從氣喘變?yōu)橄�,如窒息般面色酡紅,手指顫抖地撕開了衣袖的夾層。

    夾層里滾出十幾枚烏黑的大藥丸。

    他用指甲掐出小塊放進嘴里,忽然一聲冷笑,將整個藥丸塞入口中用力咀嚼,未及吞咽又塞入了第二顆、第三顆

    不能過量。黑朵幾次叮囑。他問:過量會如何?黑朵道:取死之道,無藥可解。他又問:死得很痛苦?黑朵難看地笑了笑:不,非但不痛苦,更如置身無上極樂,所欲所求皆得大滿足。這難道不是天底下最愉悅的死法?

    寧王向后仰頭枕在床沿,感覺肉體與天地一同融化,靈魂逐漸飄升,走出陰森的詔獄,離開堂皇的京城,穿越秦王府幽囚母親的暗室,掠過一群一群為他復(fù)仇大業(yè)做了墊腳石的怨靈最終飄飄悠悠地停下溪澗旁的古松下。

    松下有一張?zhí)烊坏氖�,桌面刻著粗糙的棋盤。

    低頭凝思的鶴先生仿佛感應(yīng)到什么,抬臉朝他微微一笑:“余等你好久了。來來,今日不談?wù)�,我們只下棋�!?br />
    朱檀絡(luò)覺得鶴先生看著有些不同往日,仔細端詳后才發(fā)現(xiàn),素來只穿白的他,今日竟穿了一件前所未見的赤衣,色如烈焰紅蓮。他還在膝上抱著七弦琴,仿佛連對弈時也舍不得放下似的。

    棋盤上已是一副殘局,鶴先生將白子落在險峻處,路數(shù)壯烈又詭譎。

    朱檀絡(luò)今日的心思卻不在棋局上。他忍不住問:“你為何要與我同行?”

    鶴先生一怔,笑道:“啊,因為你我是棋友�!�

    “不對�!�

    “因為我們各取所需�!�

    “也不盡然�!�

    鶴先生斂了笑,認真道:“因為余欲繼承祖師遺志,實現(xiàn)心中宏愿,建立一個人人信教、純心大同的國度。余將寧王殿下作為了這個宏愿的寄寓者,正如那些借君王之手推行己政的名臣們�!�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選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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