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鶴先生想了又想,緩緩搖頭:“空想無益�!�
朱檀絡(luò)正想再問些什么,鶴先生催促道:“該你下了�!�
他聞言低頭,凝神望向棋盤,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決定全盤大勢的星位,可桌面沒有棋奩,更無黑棋,如何落子?他有些著急地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一枚上好墨玉制成的黑子,心弦一松,將這枚黑子送到星位上。
鶴先生嘆了口氣:“余又輸了啊�?赡怯秩绾文�?人生無定,輸贏皆為常理,輸就輸了,落子無悔�!�
“無悔?”朱檀絡(luò)突然激動起來,提高了聲量,“但有憾、有怨、有不甘、有未盡的殘念!”
“都隨風去吧�!柄Q先生道。風過松,火苗從他的赤紅衣衫間騰起,轉(zhuǎn)眼燒成熊熊烈焰,他抱著古琴,朝唯一的棋友最后笑了笑,在烈焰中消融。
朱檀絡(luò)定定地看著這一切,激動的神色歸于平靜�!奥渥訜o悔�!彼槠鹉敲逗谧樱斡山佑|黑子的指尖到手臂到肩膀一寸寸發(fā)黑、龜裂,最后身軀如浮沙之塔轟然崩潰,散作漫天黑塵。
詔獄牢房內(nèi),寧王保持著背靠榻沿、向后仰頭的姿勢,面上帶著詭異僵硬的淺笑,瞳孔已然放大。他在有生之年的最后一瞬在想什么,無人知曉。
詔獄外,景隆帝頭臉覆蓋著風帽,在錦衣衛(wèi)的護送下走出北鎮(zhèn)撫司的大門,同時低聲問褚淵:“記下來了?”
褚淵答:“都記牢了。臣這便稟報小爺,將寧王供出的藏藥地與制藥人一網(wǎng)打盡�!�
景隆帝略一猶豫,最后還是說道:“那個懷有身孕的寧王側(cè)妃放過她。”
褚淵有些意外,他印象中的皇爺雖不至于不擇手段,但亦可稱得上理智到了冷酷的地步。與寧王的這場交易,明明是皇爺占了上風,最后不履約也無人能指責,可皇爺卻還是放棄了斬草除根的念頭?
“皇爺就不擔心,若干年后又出一個朱賢?”
青杏枝頭,夜鳥幾聲啁啾,景隆帝抬臉望去,平靜地道:“一兩個朱賢就能推翻的王朝,說明骨子里已腐朽不堪,沒有朱賢,還有王賢、李賢。反過來說,只要朝廷以民為本,皇帝以義法治國,天下人心盡歸我朝,又有何懼?”
褚淵想了想,覺得還真是這個理兒。然而會說出這番道理的皇爺,似乎又與在任時的皇爺有什么不同了只是他說不清。
他走到馬車旁,正要掀簾請皇爺上車,一匹高大神俊的黑馬卻載著騎士從路中央狂飆而過,殘影卷起一陣勁風,把景隆帝的風帽都掀開了些。
褚淵嚇一跳,上前擋了擋:“皇爺沒事罷?”
“無妨�!本奥〉壅f著,拉好風帽,正準備上車。
遠處的黑馬忽然發(fā)出一聲嘶鳴,被騎士勒韁急速調(diào)頭,又朝他們這邊跑來。這下褚淵警惕起來,示意手下護送景隆帝登車,自己上前幾步,喝道:“誰這么大膽,難道不知鬧市縱馬是犯律之舉?”
馬上之人很快近前,在火把的亮光中看清對方面目后,褚淵吃驚道:“豫王殿下?”
豫王身著便裝,是一副急匆匆要去尋人的架勢,卻因半途中掠過眼角余光的身影而停了下來,調(diào)頭來看個究竟。他盯著斗篷人,揚聲道:“這是哪位錦衣衛(wèi)首領(lǐng)?看身形陌生得很,何不把風帽拉下,讓本王瞧瞧是否歹人喬裝。”
褚淵皺眉:“殿下言過了。殿下剛剛回京,對新任的錦衣衛(wèi)不熟悉也是正常。我等皇命在身,各司其職,還請不要挑起事端�!�
豫王瞇眼打量他:“我看你這個黑炭頭倒有點眼熟”他忽然眼底一亮,脫口道,“你是御前”
斗篷人在風帽下無聲地嘆口氣,在“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褚淵”幾個字尚未出口之前,抬手朝豫王搖了搖四指。
這個搖手召人的動作可謂是相當眼熟,豫王的臉色瞬間作變,連聲音都變了調(diào),尖銳如刃:“皇”
“叫二哥�!本奥〉鄞驍嗔怂脑�,淡淡道,“車廂里詳談�!�
車廂內(nèi),豫王聽褚淵說完全部內(nèi)情,面上怒容涌動,后槽牙咬得咯咯作響,瞪向景隆帝的雙眼中似有萬千刀光劍影與濃郁煞氣。
褚淵生怕他將攥緊的拳頭揮到景隆帝臉上,明知不敵這位叱咤北疆的戰(zhàn)神,可還是忠心耿耿地將自身去擋。
景隆帝按下了褚淵的胳膊,說道:“你放心,他不會真的出手傷朕�!�
豫王怒道:“你道我不會出手?我他娘的宰了你的心都有!”
景隆帝提醒:“風度�;剀姞I后,器量不見漲,倒染上一身兵痞氣�!�
豫王想借著這股兵痞氣,拿巴掌扇他二哥,把自己之前挨過的耳光還回去。他還真動手了,半空中突破了褚淵的格擋,卻被武力遠不及他的景隆帝抓住了手腕,定在當場。
褚淵急怒欲反擊,景隆帝卻道:“你退下�!币娝唬俅蜗铝�,“你退下!”
褚淵無奈,只得遵命,又對豫王威脅了一句“殿下要以靖北軍上下十萬人為重”,這才出了車廂。
車廂里只剩下久違的兄弟二人。
豫王從對方掌中奪回自己的手腕,恨然問:“多少人知道?清河,你兒子,沈柒,甚至連藍喜都知道!只瞞著我一個?怎么,防我像防賊,怕我知道真相后趁機奪位還是泄露給弈者?”
“并非如此。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告訴你固然安全,但你看似散漫,實則性情磊落,讓你偽裝出沉痛模樣,是在難為你�!�
豫王冷笑:“看來我這十年在京城的紈绔樣還不夠深入人心,竟讓皇兄對我的演技不放心�!�
景隆帝嘆道:“你好容易摘下來的面具,朕卻不愿你換一副再戴上去�!�
豫王怔了怔,冷哼:“什么叫‘偽裝出沉痛模樣’?就算真以為你死了,我也沒沉痛過!飯照吃,仗照打�!蓖nD了一下,懷著微妙的惡意又道,“阿騖的二爹我也照睡不誤�!�
這下輪到景隆帝怔住,繼而深深吸氣,似在極力按捺住翻涌的黑暗情緒,最后沉聲道:“朕看見早年用過的那頂金盔了。”
一句話如同直擊靶心的箭,把豫王釘了個對穿。
他幾乎露出了懊惱與狼狽的神色,十分后悔為何要保留那頂景隆帝用舊的金盔,以至于今日被對方拿來做了取笑自己的筏子。
“朕沒有取笑你�!本奥〉壅馈�
豫王不吭聲,心里盤算著他這位仿佛無所不知的二哥,究竟知不知道清河在北漠又惹了一身桃花債,按荊紅追的說法,“大人又收了第六房”?
這次景隆帝沒有聽見他的心聲,而是繼續(xù)道:“說真的,朕對此有些意外。但轉(zhuǎn)念想了想,又覺得意料之中。畢竟你我一母同胞,打斷骨頭連著筋。”
豫王開了口,聲音有些沙�。骸澳闾婺赣H背了十年黑鍋,但這口鍋有一半是你自己的意愿,沒什么好否認�!�
“朕不否認�!�
“你軟禁我十年,假死前卻又讓清河引導朱賀霖將我放走,看著我重建靖北軍也沒有阻止,所以我們之間的舊怨就算是一筆勾銷了。”
“朕希望真能一筆勾銷�!�
“一筆歸一筆。還有另一筆債,你我搞不好還要互別苗頭,所以說什么‘打斷骨頭連著筋’為時尚早�!�
“什么債?”
“情債。”豫王面色漸漸恢復平靜,語調(diào)卻更加堅定,“你我兄弟與清河之間的情債,只有一筆能收齊�;市郑以缇驼f過,我是絕不放手的。你若也是如此打算,我們這輩子還要繼續(xù)斗下去�!�
景隆帝沉默良久,久到豫王心底寒意叢生。末了,才聽他皇兄幽幽地吐出一句話:“朕怎么聽說,是六筆呢?六筆債,只有一筆能收齊,你又是如何打算?以一敵五么?”
第454章
來給你送關(guān)懷
從第三次發(fā)作之后,沈柒的戒斷反應(yīng)逐漸變?nèi)�,間隔時間也逐漸拉長。到了第九日,他發(fā)作時已不必再被捆綁,只用一雙想要殺人的眼睛,惡狠狠瞪向?qū)⑺c穴后硬給灌藥的荊紅追。
蘇晏認為阿勒坦的草藥對他身體恢復是有效果的,就是對心靈的殺傷力有點大。故而每次沈柒被灌藥時他都自覺避開,等完事了再溜溜達達回來,一口一個“七郎”,百般安撫與討好。
期間豫王兩次登門,第一次恰逢沈柒藥癮發(fā)作,蘇晏心懷擔憂,匆匆與他說了一會兒話,關(guān)心過阿騖與靖北軍的情況,便面帶歉意地離開了。
豫王琢磨著其中三味,越發(fā)覺得皇兄所慮在理。親不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內(nèi)部矛盾可以日后再解決,眼下他們最大的威脅在外不在內(nèi)。
至于其他幾個人尤其沈柒,趁他病要他命沒錯,但手法太直接粗暴的話,恐清河心生怨恨,反倒得不償失。
豫王斜乜著左鄰的院子,想象著荊紅追與阿勒坦為了討清河歡心,不得不捏著鼻子伺候情敵的模樣,越發(fā)感覺這三人已經(jīng)抱團結(jié)盟,而他們兄弟倆若再單打獨斗豈不是要吃虧。
拿定主意之后豫王起身告辭。蘇府小廝挽留道:“老爺吩咐了,請殿下在此稍候,他料理完急事就會回來與殿下敘舊,最多一兩個時辰�!�
豫王不動聲色地答:“你家老爺正忙著渡人,本王不便叨擾,下次再來拜訪。”
他出了蘇府,直奔皇宮,求見皇帝侄兒。
朱賀霖命內(nèi)閣草擬了詔書,發(fā)往各州縣告示寧王朱檀絡(luò)一伙人的罪行,結(jié)果左右看不滿意,正自己提筆修修改改。聽見豫王求見,他筆尖一頓,說道:“朕這位四皇叔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專挑朕忙的時候來�!�
發(fā)牢騷歸發(fā)牢騷,看在對方出兵拿下朱檀絡(luò)的份上,還是準他入殿覲見。
豫王潦草行禮后,端起了諫臣的架子:“臣聽聞賞善罰惡乃是明君之道�!�
朱賀霖指間夾著長筆桿,只手托腮看他:“四皇叔真是文武雙全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于是豫王僅剩的一點客套也沒了,直截了當?shù)卣f:“寧王謀逆案,沈柒居功至偉,皇上應(yīng)獎賞有功之臣,知人善任�!�
豫王來給沈柒討封賞?這可新鮮!朱賀霖揚起眉峰:“哦?那么依皇叔你的意思,賞他個什么好呢?”
豫王哂笑:“孤身入龍?zhí)痘⒀�,如此膽略與能力,不給一個封疆大吏當當,簡直委屈了他。”
朱賀霖琢磨,再琢磨,恍然大悟,拍案喝彩:“好主意!朕看嶺南一帶不錯,物產(chǎn)豐饒。烏斯藏也適合他,天高地闊,最適合錘煉胸懷。”
“就怕朝中有人舍不得他。”
“舍不舍得是私情,朝廷需要人才治理地方是國事,豈能因公廢私?”
朱賀霖眼珠一轉(zhuǎn):“說來朕前幾日下詔褒獎四皇叔,給的封賞似乎薄了些�!�
豫王覺得他這個觸類旁通來得太不是時候,河還沒過呢就想拆橋?當即駁道:“臣覺得不薄了。封地懷仁不變,調(diào)靖北軍從太原入大同駐守,讓李子仰去太原。這個換防換得好啊,離京城更近了幾日路程。若皇上覺得對臣于心有愧,不如再加一項賞賜將臣的本名‘槿城’賜還,如何?”
那是朕高興賜你的嗎?那是你厚著臉皮在朝會上當眾索要,還拉攏了一批朝臣替你說話,不得不換的防!朱賀霖面露冷笑:“要不要朕把‘代王’的封號也賜還你?”
“那感情好。皇上也知道,臣對這個‘豫’字實在硌硬得很�!�
“想得美!父皇親賜改的封號,朕這個做兒子怎能再改回來?這不是打父皇的臉么?”朱賀霖磨牙,拿墨筆指他:“你還是繼續(xù)‘豫’著罷!”
“不能改回去,那再換一個新的也無不可。要不,就用靖北軍的‘靖’字?名正言順。”
朱賀霖這下可算是見識到這位皇叔歪死纏的本事,替自己,也替父皇過去頭疼的十八年,朝豫王砸了一塊掐絲琺瑯異獸鎮(zhèn)紙過去,同時呵斥道:“靖你個鬼!”
豫王此行目的已達成,抄手接住鎮(zhèn)紙往袖子里一揣,說了句“謝皇上賞賜”,迤迤然走了。
朱賀霖失去了一塊心愛的鎮(zhèn)紙,非但沒心疼,還覺得交換得挺值,開始深入琢磨起了豫王這個提議的操作細節(jié)。
出了皇宮后,豫王徑直回曾經(jīng)的豫王府,指使侍衛(wèi)們把那些家什物件該丟的丟、該換的換,將寧王世子占住時弄出的痕跡全清理干凈了,才肯安寢。
次日,他又去蘇府拜訪。這回蘇晏有空了,懷著愧疚之心鄭重接待了他。主人家又是陪聊又是陪膳,夠有誠意的了,豫王卻不為所動似的,沉著臉問了句:“昨夜在哪兒睡的?”
在阿追房里蘇晏一怔,脫口道:“在主屋,我自己寢室,怎么了?”
豫王懶洋洋地挑眉:“哦?我見仆人在后院曬被子枕頭,都是你喜歡的顏色與面料,怎么是從旁邊的廂房里搬出來?沒記錯的話,那似乎是荊紅追的房間?”
蘇晏被抓包,有些窘然:“最近幾晚不太好睡,找阿追通絡(luò)而已,沒別的�!�
“有沒有別的,本王見識了才知道。”豫王不由分說挾起他,大步往荊紅追房間去。
其時剛巧荊紅追奉大人之命,給沈柒灌藥去了,豫王便成了無人能阻的蘇府一霸,挾蘇晏進廂房后,反手鎖了門,就把人往床上拽。
蘇晏驚道:“干什么?!”
“不是跟他‘沒別的’?怕你久曠,給你送關(guān)懷呢�!痹ネ跆癫恢獝u地道。
蘇晏哪有臉在荊紅追的床上同其他奸夫亂搞,當即掙扎叫道:“青天白日的,我不陪你這騷.貨胡來!”
“騷在哪兒?本王不明要害,還請?zhí)K大人給指點指點�!痹ネ踝炖镎f著不明要害,實則每一指都在“要害”上,把蘇晏點撥得臉頰燒紅。
拉扯與反抗之下,兩人不僅扯落了桌布、床幔,還把周圍柜架撞得一團糟。最后豫王如愿將阿騖的二爹壓在榻面,將之親了個暈頭轉(zhuǎn)向。
蘇晏指頭緊扣豫王的肩膀,激烈回應(yīng)這個久違的吻,完了還過神來,又喘著氣推搡:“我最近真沒這個心情”
“跟我沒心情?”豫王意有所指地拍了拍他的臀。
蘇晏翻了個白眼:“跟誰都沒心情!”他用力推了一把豫王,坐起身整理衣襟。
彈藥在槍管卻不得不退膛,豫王不爽地嘖了聲,到底依了他不再誘惑糾纏,還幫忙系腰帶。
腰帶在兩人的手指間柔軟纏繞,顯得有些旖旎,蘇晏不由地將呼吸放得輕緩,以免吹散了此時的氣氛。他注視著豫王俊美的面容似乎消瘦了幾分,眉宇間染上些許霜塵,又更顯得一股凌飛的氣勢透體而出,是一柄橫掃天下的槊。而那雙拿槊的手,為他系腰帶時卻溫情如橋下春波。
“前幾日賀霖在朝會下詔褒獎靖北軍,我沒到場,回頭想想錯過了你的一個重要時刻,有些懊惱。”蘇晏輕聲道。
“不必介意�!狈凑乙矝]把朱賀霖那小崽子的詔書當一回事,更算不得什么重要時刻,豫王道,“你要是真覺得對我有所虧欠,不如與我多睡幾次,才是實打?qū)嵉难a償�!�
蘇晏忍笑佯怒,拿手掌作勢扇他。豫王趁機把蘇晏的手按在自己臉上,挨近了問:“跟不跟我去大同?”
“大同?”
“對,我剛從皇帝那里討了個恩賜,”豫王將“恩賜”二字說得頗具諷刺意味,“準靖北軍換守大同。以后真要給他守門了�!�
“是給大銘,守最重要的一道國門。”蘇晏感受著這位絕世名將鼻息間的熱氣,有點熏熏然的醉意,脫口道:“大同離京城快馬加鞭不過四五日,不算遠。”
言下之意讓豫王滿意地笑了:“所以蘇監(jiān)軍會常來視察么?”
千里送炮?丟人吶!蘇晏恨不得咬了自己舌頭:“不會!”
豫王仔細地勾起嘴角,淺笑道:“蘇監(jiān)軍不肯來,末將時時回京匯報也一樣�!�
這他媽笑得太犯規(guī)了,哪怕不是顏狗也遭不住蘇晏再次暈乎乎回應(yīng):“有來有回吧�!�
幾個人的來回?豫王還想再問一句,但終究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告誡自己,起身道:“你抬手間略顯滯塞,想是肩臂上有些不便之處,可惜不肯脫衣給我瞧瞧。好好休息罷,眼下的麻煩事總會了結(jié)的。”
蘇晏在暮色中送豫王出門,回頭直奔荊紅追的房間,喚道:“小北!小北!”
蘇小北聞聲趕來:“大人有事?盡管吩咐�!�
蘇晏看了一眼慘不忍睹的房間,壓低嗓音:“幫我把阿追的房間恢復原樣你記得所有東西的位置,對吧?別讓阿追瞧出端倪來。”
蘇小北也探頭看了看,見床榻尤其凌亂,嘬著牙花道:“豫王走了?他怎么就非得在追哥的房間這些達官貴人都是些什么癖好!”
蘇晏面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過,理直氣壯道:“別瞎想,什么事沒有!我倆鬧著玩而已�!�
把不好意思的蘇老爺哄去用晚膳,蘇小北兢兢業(yè)業(yè)地打掃房間,且要趕在荊紅追回家前收拾好。他手腳麻利,記性又好,很快將房間收拾得與之前幾無兩樣。
在敞開的衣柜門縫里,蘇小北意外摸出了一枚蠟丸,外頭的白蠟衣被人捏扁了一點兒,但還是完好的。他嗅了嗅蠟丸,又放在耳邊搖了搖,聽見內(nèi)中有輕微響動,于是失笑道:“這不女人吃的烏雞白鳳丸么?追哥這又是什么癖好?”
想想又覺得應(yīng)該不是追哥的,反而是豫王遺落之物的可能性更高。畢竟他曾經(jīng)奉大人之命,給受傷的豫王送去(專治婦人漏下不止的)補血藥,說不定豫王用了覺得效果好,連帶烏雞白鳳丸也一并買來吃呢?于是蘇小北將蠟丸往袖子里一丟,準備下次見到豫王殿下就還給對方。
原定的十日后太子城會談,因蘇晏堅持要陪伴沈柒戒斷而推遲了幾日,轉(zhuǎn)眼又從四月底到了五月初五的端午節(jié)。
藥癮的影響從沈柒身上逐漸淡去,最后幾乎看不分明,但在他心里的影響,蘇晏準備要花很長時間繼續(xù)觀察,以防死灰復燃。
沈柒很想對他說:根本不用擔心這點。服用黑藥丸所帶來的快感強行灌入我體內(nèi),只會令我心生厭惡,只要身體戒斷了,我就絲毫不會再想沾惹這鬼東西。
但轉(zhuǎn)念一想,覺得不對蘇晏說更好。
“在我家過端午么?”蘇晏出言邀請。沈柒還沒來得及露出笑意,又見他轉(zhuǎn)頭對進門的荊紅追與阿勒坦說,“等過完端午,我們就出發(fā)前往太子城,斡丹他們怕是要在那邊等急了。”
阿勒坦身上的皮袍換成了緞面質(zhì)孫袍,如云長發(fā)綁成粗大松散的麻花辮垂在肩膀一側(cè),雙手抱臂,朝沈柒抬了抬下巴:“他呢?”
“七郎你尚未完全恢復,還是在家休養(yǎng)一陣子。對了,沈府被查抄還未歸還,朝廷替你正名的詔書也遲遲未下,你就暫時在隔壁院子住下如何?”蘇晏問。
沈柒搖頭:“那是豫王的房子�!�
蘇晏笑起來:“那你就先住我府上吧。”
“喲,這么熱鬧�!备粚氃谔K小北的帶領(lǐng)下走入前院,遠遠地作了個揖,“蘇大人,端午安康哪,宮中給您送節(jié)禮來了�!�
蘇晏謝過圣恩,讓他把大盒小盒的直接擱在樹下石桌上即可,回頭再一一拆看。
富寶指揮內(nèi)侍們放下節(jié)禮,又朝沈柒打了個躬,笑瞇瞇道:“提前給沈大人賀喜了!烏思藏都司的都指揮使,世襲,這可是封疆大吏�。∪舸笕嗽葛б喇�?shù)氐睦锝�,那便可兼任法王了!曾�?jīng)的衛(wèi)王就因母族出身烏斯藏,向朝廷求討過這個法王之位,先帝可沒允他,如今皇上特別看重沈大人,才破格封的。圣旨隨后便至,奴婢仗著腳程快,先來給沈大人第一個道喜,沾點法王的圣光�!�
封疆大吏?法王?埋汰誰呢!
沈前任錦衣衛(wèi)指揮使非自愿反教先鋒一心只想與娘子終日廝守柒的臉綠了。
蘇閣老的臉黑了。
第455章
六壇酒怎么喝
富寶少年時是跟在太子身后的小機靈鬼,如今從外到內(nèi)都被宮廷生涯催熟,又逐漸掌握住司禮監(jiān)實權(quán),更是成了個擅長察言觀色的人精。
沈柒反應(yīng)如何,或許他還不怎么在意,但蘇大人此刻的臉色卻使他敏銳地接收到了不妙的信號要出事兒!大事兒!
于是他也不等圣旨送到,隨便找個借口,笑容不改地告退。出了蘇府沒多久,迎面碰上來傳旨的少監(jiān)姚順,因看其不順眼,一個字也不提醒。
姚順果然倒了霉,上門后蘇晏不等他宣讀,就招呼他上前,把圣旨放在石桌上,說要自己看。
雖然規(guī)矩是要沈柒跪接圣旨,但蘇閣老發(fā)了話誰敢不聽,于是姚順展開圣旨鋪于桌面。
沈柒面色陰沉。蘇晏在他肩頭按了一把,示意他先不要輕舉妄動,隨即走到桌旁,低頭垂目去瀏覽圣旨上的墨字:烏思藏、羈縻、世襲每一個師出有名的封賞后面,都藏著明褒暗貶的機心。他苦心匡扶的少年人,如今已長為成熟的統(tǒng)治者,將皇權(quán)運用得得心應(yīng)手。
蘇晏看著看著,忽然聲音發(fā)悶地干咳了一聲,第二聲時想以拳堵嘴,剛抬起手,一口顏色略深的血就噴在了圣旨上,濺得如墨枝上的紅梅。
在場之人無不驚呼一聲:“大人!”“清河!”“烏尼格!”紛紛伸手扶他。
姚順嚇得面如土色,語無倫次叫:“啊呀,蘇閣老,怎么吐血了就,哎喲我的親爹誒”
蘇晏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跡,站得筆直,神色冷肅地對姚順道:“圣命不可違,沈柒已接旨謝恩。勞煩公公回宮稟報皇上一聲,就說今日正逢端午,我盛情挽留沈柒同飲雄黃酒共賀佳節(jié),待明日再啟程�!�
都吐血了,還喝酒?這萬一整出個三長兩短來姚順心驚膽戰(zhàn)地告退,一出蘇府就爬上馬車,大聲吩咐:“快,快!回宮!”
而院中眾人緊張萬分,阿勒坦一把抱起蘇晏,嘴里嘰里咕嚕地吟誦著薩滿神歌。荊紅追握住蘇大人的脈門,另一手貼上他的后心輸送真氣。沈柒急道:“京城有個內(nèi)科名醫(yī),你們看好他,我去把人提來!”
唯獨捧著茶杯侍立在后方的蘇小北并不意外,嘴邊還露出一絲可疑的笑意。
“沒事,放我下來�!碧K晏拍著阿勒坦的胳膊說,“你們安心。七郎,你別去叫大夫了,我真沒事�!�
挨得近了,荊紅追感覺蘇晏嘴角的血味兒有蹊蹺,又抬起他染血的手背嗅了嗅:“雞血?”
“有些不好的事,在剛冒頭時就要掐滅在萌芽狀態(tài),否則等你發(fā)現(xiàn)后果嚴重想去制止,早已全線崩潰�!碧K晏從阿勒坦臂彎里跳下來,拎起圣旨抖了抖,“他這招‘釜底抽薪’逐個擊破,背后要是不止一個人的主意,那么就看我這招‘無中生有’能釣出幾個來�!�
他把染血的圣旨一丟,招呼小北拿茶水來漱口,剩下沈柒、荊紅追、阿勒坦三人面面相覷,神情復雜。
阿勒坦:“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有點慶幸�!�
荊紅追:“大人從不受拿捏,要么背著他做,永遠別被他發(fā)現(xiàn),要么就別做�!�
沈柒:“呵�!�
漱干凈嘴里的雞血味,蘇晏吩咐蘇小北:“去集市上打幾壇酒回來�!�
蘇小北問:“家里有雄黃酒了,大人想要什么酒?”
“一壇羊羔酒、一壇竹葉青、一壇馬奶酒,再去地窖各取一壇御酒房的金莖露與葡萄酒。哦對了,順道把阿追房中那一葫蘆紅曲也捎上,都拿到后園的老桃樹下�!�
大人這是要開品酒大會呢?蘇小北想著,二話不說去置辦了。
六壇形類各異的酒,分兩排擺在老桃樹下的原木長方桌上,蘇小北想了想,還缺了個應(yīng)節(jié)的,于是把廚房里備好的一壇子雄黃酒也搬了過來。
要備菜么?碗筷要幾副?蘇小北正要轉(zhuǎn)去前院問清楚,客人就接二連三地上門了。
第一個邊急聲叫著“清河”邊踹門而入,險些把門板都撞飛,可不正是微服的皇帝朱賀霖。蘇小北如今摸清了這位小爺?shù)钠�,便不像早年那么心懷畏懼了,叩拜行禮后說道:“大人在房中洗沐更衣,還請皇上移駕后園桃樹下,大人稍后就來�!�
朱賀霖一怔,揪住他的衣襟拽起來,赤著眼眶追問:“這都病到咯血了還洗什么沐!難道吐得一身是血?”
蘇小北模棱兩可地道:“倒不至于,大人還能說話。”
朱賀霖手一松,有些失魂落魄:“他這是七情傷又發(fā)作了第一次是因為父皇,第二次是為沈柒,這一次,還是沈柒!朕只是意難平不甘心��!”他甩開蘇小北,往主屋沖去。
蘇小北在他身后叫:“大人想是已經(jīng)去到后園,不敢叫皇上走空�!敝熨R霖聞言,腳下拐個彎,穿過月洞門往后園去。
須臾,第二位客人也到了,大步流星地邁入敞開的前門,徑自往主人房奔去。蘇小北道:“豫王殿下!大人不在屋內(nèi),在后園的老桃樹下�!�
豫王面色凌厲地瞪他:“怎不扶他回屋躺?大夫呢?”
蘇小北睜著眼睛說瞎話:“郎中(追哥)與巫醫(yī)(黑大個)都在后園�!�
豫王聽了簡直要氣死:“江湖郎中也便罷了,巫醫(yī)算怎么回事!那種故弄玄虛的神棍能信?”他憂心忡忡地快步趕去后園。
蘇小北想來想去,想不出第六壇酒是給誰準備的,干脆守在門房等著。又過了三兩刻鐘,一輛疾馳的馬車停在了斜對面的街邊,車廂里下來一位風帽遮住面容的神秘人,在幾名精悍侍從的護衛(wèi)下拾階進入蘇府大門。
蘇小北迎上前去,剛問了聲:“貴客是”看清對方風帽下的眉目,驀然失了聲,一瞬間震驚到呆滯。
那人沉聲問:“你家主人呢?”
蘇小北說不出話,伸手指向后園方向。
衣袂卷起一絲清冽的御香,從他身旁掠過。直到那人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內(nèi),蘇小北才回過神來,匪夷所思地搖頭,喃喃自語:“看來我還是格局太小大人身邊,有什么不可能?”
今年冬寒春遲,老桃樹仍殘留著一些將敗未敗的花瓣,薰風拂過,落英繽紛,殘艷到了極處。
桃花亂落如紅雨,雨絲飄過一座小園里的六位客人。血脈相連的,叫不出父兄兒侄;素未謀面的,一眼就認出對方身份。正主不在場,氣氛令人窒息。
見寸步不肯離主家左右的貼身侍衛(wèi)也在,朱賀霖似乎猜到了什么,半是欣喜半是惱火地問荊紅追:“清河沒事?”
為保沈柒不被流放邊疆,不惜拿自己的安危來誆騙他們,豫王面色深峻地想,集中所有情夫是想做什么,當眾宣布最終的勝出者?
那人會是誰?
“今日端午佳節(jié),我請大家來喝酒。”清越的聲音在月洞門處響起。蘇晏一身湖藍長衫,用銀線繡著應(yīng)節(jié)的五毒紋樣,蜈蚣、毒蛇、蝎子、壁虎與蟾蜍在他的袖口與衣擺隨著步履漾動。
他沒有帶冠帽,一頭清爽的短發(fā)有點長長了,發(fā)梢烏黑,俏皮地勾在耳郭。短發(fā)襯著長衫,于他身上非但不覺得怪異,別有一番瀟灑風流。
蘇晏平靜地走到園中,指著桃樹下的長方桌招呼眾賓:“請坐。桌子不算大,但坐七八個人還是綽綽有余的�!�
其他人都還沒動靜,荊紅追十分聽話地在桌旁木椅上坐下來,蘇晏贊許地拍了拍他的肩。提起酒壇倒了滿滿一碗雄黃酒,蘇晏仰頭一飲而盡,朝周圍眾人亮碗底:“承蒙諸位關(guān)心,不離不棄。我先干為敬。”
在場眾人都知道蘇晏蘇清河經(jīng)常不按常理出牌,但對他如此舉動的含義仍未參透明白,故而就連性情最直率的朱賀霖也未輕易出聲,看他究竟想說什么。
蘇晏放下雄黃酒,拎起一壇金莖露,取桌面的空碗斟滿,走到景隆帝面前,敬酒道:“這是皇爺為臣行冠禮,加衣三次念完醮詞后,親手喂臣喝下的酒。臣還記得皇爺說過,此酒‘清而不冽,味厚而不傷人,是酒中才德兼?zhèn)渲樱粫项^’。結(jié)果,臣那天很上頭�!�
景隆帝望著他認真的神情與注視的目光,抬手接住酒碗,拉下風帽將碗中酒液喝完,開口道:“那日放你離開,朕每每回想時遺憾扼腕,但若是重來一次,只怕朕還是會放你走�!�
蘇晏微微一笑:“槿隚是真君子,亦是我欽佩與心疼的人。”說著給喝空的碗補滿金莖露,自己也吃了一碗。
又去桌旁換酒壇與空酒碗,斟了一碗竹葉青,端去豫王面前:“我記得槿城愛喝汾酒。你我曾在京畿界碑喝了一夜的酒,便是這竹葉青。當時我知道了你隱藏的另一個身份,原來是我崇拜多年的佚名戰(zhàn)神,但我沒告訴你,同時也尚未信任你。如今,我想說靖北將軍是真英雄�!�
豫王揚起一抹俊美到耀眼的笑意,接過來直接飲盡,把酒碗一翻:“如今你可信任我?”
蘇晏道:“信任到能陪你上任何一個戰(zhàn)場,并毫不懷疑你將取得每一場勝利�!闭f著拿過豫王手中的空碗,繼續(xù)倒了一碗竹葉青,一飲而盡。
給朱賀霖,他重新斟的是葡萄酒。
“皇上,不,我還是覺得喚你小爺更親近。”
朱賀霖不高興了:“你叫他們名字,叫我呢?”
蘇晏笑著改口:“賀霖。你是我來到這個世京城后,第一個走進我心里,讓我對這個時代開始產(chǎn)生共情的人。你讓我找到了自己為之努力的目標。后來,我的目標越來越長遠,野心也越來越大,但我始終未忘記,‘登上太子這條船,為他劈波斬浪’的諾言。你喜歡西洋玩意兒,喜歡甜口,我就請你喝西域傳來的葡萄酒吧�!�
他斟酒欲飲,朱賀霖伸手握住他的胳膊:“酒不能混喝,醉得快,醒后還會頭疼。”蘇晏道:“無妨,有阿追在呢,他的真氣能為我解酒。”說著又飲盡一碗。
走到沈柒面前,蘇晏拎著羊羔酒,不知想起什么,還未開口臉上就浮起了紅暈。他清咳一聲,道:“七郎,我欠了你許多東西�;囟Y、報答、漫長的思念時光,還有你渴求的獨一的情意。一世一雙人,我這輩子恐怕是做不到了,但我想對七郎說,椴花蜜總有一日會喝完,但我始終都在。哪怕我們方向相左走得再遠,最后都會回到彼此身邊�!�
沈柒什么都沒說,只深深地看了他片刻,最后將一碗羊羔酒喝得涓滴不剩。
蘇晏喝完這一碗,酒氣上涌,在臉頰上暈出團霞,連耳根也開始泛紅,腳下有些發(fā)虛。但他依然換了一袋馬奶酒,走到阿勒坦面前:“圣汗,這是整個京城能買到的最好的馬奶酒,但仍比你請我喝過的口感遜色許多�!�
“無妨,”阿勒坦道,接過酒囊猛灌好幾口,“你請我喝的,哪怕是清水,也比最好的馬奶酒更香醇。”
蘇晏道:“與你在北漠相處的兩個多月,我是失憶了,卻從沒有失去過自己。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段時間的我是這五年來最輕松、最少責任與束縛的,我會珍藏那段時光。我希望你明白,我們并非因為雙雙失憶才走到一起�!�
“我知道�!卑⒗仗箛烂C地道,“是神旨,是宿命,是命中注定,你是我行過婚禮的伴侶,是北漠唯一的可敦。”
蘇晏愧疚道:“可你卻不是我唯一的額日。”
阿勒坦沒想到,第一次聽他叫自己‘額日’,竟是在眼下這連敬個酒都雨露均沾的時候,簡直令人悲喜交加。
蘇晏從阿勒坦手中拿走牛皮酒囊,對著嘴喝了幾口,補充道:“我說過,我是大銘的蘇晏,也是你的烏尼格,你不變,我不渝�!�
他把酒葫蘆捧到荊紅追面前,看著對方仰頭喝下自釀的紅曲酒,溢出的澄液滑過咽喉,像劃破湖面的劍光。
“阿追,我最后一個敬你,并非覺得你不夠重要,而是你太好了。好到支持我的一切決定,好到可以讓我為所欲為,但我不僅僅是因為你足夠好,才與你在一起的。”
“那大人又是因為什么?”
“因為我喜歡你�!�
蘇晏轉(zhuǎn)身環(huán)視其他人,“這句話我羞于對你們所有人說,因為這遠遠超過了我原本的認知范圍,突破了我出生幾十年來形成的道德規(guī)范與底線。但世事難料,我們之間我與你們每個人之間,就這么一步步走到了眼下這般局面。也是我心軟,誰也無法棄之不顧,哪份情都無法狠心割舍。可如果我真的能夠心硬如鐵,難道就不能割舍你們?nèi)棵矗俊?br />
此言一出,所有人心底都凜然一震。
“一直都是你們在逼我,除了阿追。逼迫我接受,引誘我動情,現(xiàn)在又逼我做出取舍與選擇。你們總說自己才是真心實意的那個,其他人要么不懷好意、要么不適合,那么你們是想要我聽誰的?要我如何抉擇?
“我說過十日之后給你們一個交代,如今我想好了為什么我非得按你們要求的,必須選擇其中一個呢?我可以誰也不選�!�
“當我實在沒法把任何一個人踢出局時,”蘇晏朝這六個與他關(guān)系匪淺的男人灑然一笑:“至少我可以把自己踢出局。”
朱賀霖的臉色率先作變。一股多年前感受過的恐懼的寒意,再次爬上心頭:
若我不做大銘臣民,完全可以漂洋過海,去開辟新的航線,去探索這個時代尚無人發(fā)現(xiàn)的新大陸。東西南北,隨便我走,這個世界比你們想象的大得多,也精彩得多。要是實在走不脫,把我逼急了,我也可以拋棄這具皮囊,讓靈魂重新投入另一個時空,重新轉(zhuǎn)世,或者煙消云散。反正是我自己的命,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誰能主宰我?
是時隔太久忘了嗎,藏在面前這副看似玲瓏柔順的士子身軀內(nèi)的,是多么大逆不道、驚世駭俗的靈魂!
“他年當為圣天子”,自己即便當上了皇帝,又如何?皇權(quán)可以壓制天底下任何一個人,唯獨奈何不了他!
朱賀霖失聲叫道:“你不準走!朕會封鎖國境線,封鎖所有出海口更不準自尋短見!你要是再說‘拋棄皮囊’這種鬼話,朕就就”
“就殺了我全家?”蘇晏笑了,“倘若我連自己都不顧,還顧得了全家?”
朱賀霖握緊拳頭,神情悲憤,后槽牙咬得咯咯作響。景隆帝走過去,伸手按住了兒子的肩頭,是無聲而有力的安撫。朱賀霖逐漸平靜下來,恨然不語。
沈柒想起了那一天,同樣在這座院子,這棵桃樹下,他逼問蘇晏:皇帝私訪,你是在哪間屋子,如何接的駕?
蘇晏亦是說出了類似的令人心中生寒的話語:七郎,你說我的靈魂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為什么要遇上你們?是不是老天為了讓我認清自己軟弱的本性?倘若有一天,我能回去,這里的一切是否就會恢復到它本來的模樣?
回去莫非死亡于他而言,就真是回歸了家鄉(xiāng)?
沈柒一把握住蘇晏的手腕:“你說你有預感,再也回不去了!”
蘇晏苦笑:“我也知道可能性渺茫,并不抱回去的希望。但我至少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整天提心吊膽你們之間誰又收拾了誰、誰又想殺誰,后半輩子永無寧日,對吧?”
我并不在意你在不在意。只是想告訴你,我對所有不能選擇自己的意愿、只能被迫去接受的事情有多么深惡痛絕。的確,我無法抵抗強大的力量,但至少可以決定自己的生死如果連這個都不被允許,那就太惡心了。
似曾相似的感覺,令阿勒坦想起烏尼格在寢殿窗臺上懸空而坐時說的那番話若我有足夠的能力,就去改變世道;若是沒有,我不愿生活在那種世道里成為被踐踏的一方。
這下連他也變了臉色,說道:“烏尼格,我不逼你!你如果實在為難,我可以離開,將來你改變主意了,再來北漠找我�!�
荊紅追趁機再表忠心:“我從不要大人做任何割舍與選擇,無論大人去哪里、做任何事,屬下都會生死相隨�!�
豫王與景隆帝對視一眼,兄弟倆從彼此眼底讀出了無奈與煩愁之色。
這個蘇清河�。〔恢苯颖扑�,而是一步步清理外圍障礙,可他卻敏銳地看到了終局,反過來逼迫他們。
到了這個地步,進一步他就要奔向魚死網(wǎng)破,退一步自己又絕對無法接受,如何是好?
蘇晏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了個困倦的呵欠。緊接著又是連著一串呵欠,眼皮都要垂下來黏住了。
“我怎么忽然困得不行,太困了,感覺站著都能睡著”
沈柒扶住他,說道:“你這么多種酒混著喝,真喝醉了�!�
“也許吧,但我沒覺得醉酒的難受,就是乏力,困我累極了,只想睡覺,一切等我睡醒再說”蘇晏像雞啄米似的點著腦袋,整個人往下軟去。
荊紅追覺得他這副情態(tài)有些不對勁,即便是醉酒犯困,也不該困得如此神志模糊、全身失力,似乎不太正常。
他再次搭上蘇晏的脈門,初時覺得脈象正常,只是太緩慢了些,細細查探之后,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之處隨著蘇晏閉上眼睛陷入昏睡,脈搏就逐漸停歇了;而旁人連聲呼喚,他受驚似的驀然一醒,脈搏又重新跳動起來�?蛇@清醒并維持不了多久,不過幾秒他又再次睡著,脈搏又漸尋不到了。
荊紅追失聲道:“這不是普通的醉酒犯困,大人身體有異常!”
所有人聞之色變,全都圍過來探看,朱賀霖高聲命人去傳召太醫(yī),轉(zhuǎn)頭不停聲地呼喚他。但蘇晏只是睜眼瞥了一下,嘟囔道:“你們別吵我睡覺,我真的很困”
荊紅追排眾而出,目光觸到桌面酒壇,掌風掃過,所有酒壇、葫蘆與牛皮囊盡數(shù)爆裂,酒水交織潑灑一地,滿園盡是混雜的酒香。
終于在破裂的雄黃酒酒壇底部,他發(fā)現(xiàn)了一小塊幾近融化的白色蠟衣,驟然想起蘇大人交給他的那顆藥丸
那是他前往殺胡城的王宮營救大人時,大人拿在手上,猶豫要不要投入奶茶杯中的蠟丸。
大人親口說過,那是夜不收讓他拿來毒殺阿勒坦的,但他說自己不會殺人,更不會殺阿勒坦。后來為防萬一,大人就把蠟丸交給他保管那顆蠟丸呢?
風影掠過,眼前一花,荊紅追消失在當場。須臾后又閃掠回來,手里拎著個暈頭轉(zhuǎn)向的蘇小北。
“我柜中一個白蠟丸不見了,你可見到?”荊紅追急聲問。
蘇小北努力克服輕功帶飛造成的眩暈感,答:“我奉大人之命打掃追哥的房間,發(fā)現(xiàn)一個烏雞白鳳丸,以為是豫王殿下遺落的,拾起來打算送還�!�
“蠟丸呢?”
“在我袖中�!碧K小北在袖子里摸來摸去,又在腰帶里掏摸,“奇怪,去哪兒了?明明收好了的”
荊紅追望向酒壇,心中浮起一個糟糕的猜測:蘇小北在搬運酒壇時,蠟丸從身上滑出,掉落到雄黃酒里去了。而方才喝了這壇雄黃酒的,只有蘇晏一個人。
“什么蠟丸?”豫王挑起那一小片蠟衣,“不像烏雞白鳳丸,莫非是安神催眠的藥?”
荊紅追胸口一片冰冷,連血脈都凍結(jié)了似的:“是夜不收給大人,讓他毒殺阿勒坦的藥丸。”
夜不收的掌管者豫王愣住。險些被自己的可敦下毒的阿勒坦愣住。
“毒藥?誰吃了,清河嗎?”朱賀霖暴跳起來,“快,宣太醫(yī)!先催吐!去拿牛乳過來!”
這回景隆帝沒有摁住他。
抱著困乏難當?shù)奶K晏,見他難忍耳邊喧嘩聲,想伸手堵住耳朵,可是一抬手又忍不住睡著的模樣,沈柒的眼眶涌起赤紅血色,咬牙攥緊蘇晏的肩頭,不斷呼喚:“清河!醒一醒!先別睡,清河!”
夜不收,毒藥。豫王想起了一個人樓夜雪,夜不收的千總,擅長練兵、用毒,人人聞之色變的黑心鬼老夜。
阿勒坦也想起了一個人嚴城雪,當初在飛針上淬毒,一點“邊城雪”,讓他幾乎命喪黃泉的那個銘國官員!
豫王咬牙問荊紅追:“你確定是夜不收的毒藥?”
荊紅追道:“大人當時是這么說的�!�
阿勒坦道:“當時我俘虜了夜不收的霍惇�!�
豫王:“霍惇是樓夜雪的搭檔,經(jīng)常同時出動�!�
荊紅追:“那么當時他們都在殺胡城,的確可能與大人見過面。毒藥也是嚴城雪給的�!�
豫王二話不說,拔腿就走:“樓夜雪在居庸關(guān)!我這就去把他拎過來解毒!”他接到鶴先生綁架阿騖的威脅信后,本來安排了樓、霍二人去大同懷仁調(diào)查世子下落,后來發(fā)現(xiàn)荊紅追已經(jīng)救下了阿騖,便轉(zhuǎn)而命二人繼續(xù)盯著阿勒坦。
阿勒坦率兵進入居庸關(guān),緊逼京城時,豫王知道這是蘇晏、朱賀霖與阿勒坦商議好的釣魚計劃,但也擔心阿勒坦出爾反爾、臨陣倒戈,故而又命全體夜不收守在居庸關(guān)待命,伺機行事。
居庸關(guān)距離京城一百多里,在昌平城以西,快馬加鞭日夜兼程,三天便可以來回。
豫王邊走邊揚聲道:“二哥,這三日清河就交給你了!”
景隆帝沉聲道:“好。你要快,竭盡全力!”
豫王的身影已經(jīng)掠過圍墻消失不見,緊接著唿哨聲起,墻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迅速遠去。
剩下四人要去探看蘇晏,沈柒緊緊抱著他,厲聲道:“誰也不許碰!”
景隆帝冷冷道:“沈柒,你別在這時候發(fā)瘋。荊紅追身負上乘武學,能吊命。阿勒坦是薩滿大巫,少不得懂一些行醫(yī)用藥的門道。待會兒太醫(yī)院所有太醫(yī)會趕來會診。這種危急時刻,你還要死守著不讓人碰他,是想要他的命?”
沈柒用一雙滿是殺氣的眼睛,盯著他與在場眾人片刻,心頭仿佛萬千掙扎,最終瘋狂的神色退去,緩緩松了手。
“不能讓大人睡著。雖然毒性不明,但我總覺得大人一旦真正睡過去,恐怕”荊紅追當即捏住蘇晏的脈門,狠狠心輸入一絲尖銳的真氣。
蘇晏疼得一哆嗦,霍然睜開眼睛:“疼阿追你別拿針扎我”說著又要睡。荊紅追無奈,間隔幾秒就輸入一絲內(nèi)力。蘇晏屢屢被疼醒,困得要死又沒法睡,憤怒地要抓狂,然而面對一張張緊張焦急的臉,他的氣舍不得朝他們?nèi)�,化為了幾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嘆息。
“此毒名為‘關(guān)山月’�!彼谌胨c清醒的間隙里,極力集中注意力,勉強說道,“阿追說的對,不能讓我睡著,睡著了就再也醒不了了�!�
蘇晏被送入屋內(nèi),沒敢放在床榻,就讓他坐在圈椅上。蘇小北邊哭邊端了一盆盆冷水過來,又將冰窖里存的冬日冰塊敲碎了放在水里,用來冷敷,刺激著不讓他入睡。
朱賀霖急問:“解藥呢?嚴城雪有沒有連解藥一同給你?”
蘇晏搖頭:“沒有解藥。他特地叮囑過我啊,疼!”他抽口氣,繼續(xù)說,“說原料難得,只成此一丸,讓我不要失手嘶!”冰得一哆嗦,他又睜開眼,“我當時失憶,但仍覺得不能殺阿勒坦,就把蠟丸丟給了阿追,真是陰差陽錯啊”
蘇小北大哭:“是小人的錯!小人百死莫贖!”
蘇晏扯出一絲笑容,伸手似乎想拍拍他:“是天意。我動了回家的念頭,老天來成全我了�!�
“不準走!”朱賀霖狠狠揪住蘇晏的衣襟,把他搖成了一叢風中蘆葦,“哪里都不許去!你敢睡著,敢走,老子大巴掌扇醒你,聽見了?”
沈柒一拳砸向朱賀霖,被荊紅追眼疾手快抓住。景隆帝道:“鬧吧,就在他身邊鬧。鬧得越兇,他越不放心,越不敢睡。”
蘇晏長長地吐了口氣,疲憊地道:“過來,都坐我旁邊,輪流和我說話嘶!阿追,我真的要生氣了你們說話、讀書、敲鼓、吹喇叭都行,只不要再扎我了。我又不是紫薇�!�
荊紅追也很無奈:有幾下大人瞬間沉睡,冰塊都凍不醒,也只有真氣刺穴還能重新清醒。他也不想的。
阿勒坦?jié)M面陰霾,起身道:“我去收集殘酒里的藥渣,看能不能研究出解藥來。你們四個好好看護他,別讓他睡著。實在不行,你們就當他的面拔刀互砍,看他著不著急�!�
第456章
我就是蘇清河
皇帝罷朝了。
百官只聽聞蘇閣老突發(fā)急癥,圣駕憂心其疾,親至府上探望。太醫(yī)院的院使與院判們也幾乎被抽空,日夜輪班往蘇府里填,但問起他們詳情,所有人都搖頭不語,口風極嚴。
眾臣只能猜測蘇閣老此次病得不輕,怕是比去年掛冠離京那次更兇險,也不知還能不能好轉(zhuǎn)。年紀輕輕,驚才絕艷,前途無量
要是真就這么一病不起,不只是可惜,更是朝廷與國家的重大損失。
天妒英才!許多朝臣扼腕嘆息。更多官員自發(fā)要去他府上探病,卻被皇帝一紙
“嚴禁打擾”
的諭令打發(fā)回去。
太醫(yī)們集體會診,對如何解這種奇特的毒性一籌莫展,藥方改來改去換了四五張,似乎能緩解一些嗜睡的癥狀,但依然治標不治本。
阿勒坦也是毫無頭緒,又兼手上沒有慣用的北漠藥材。嚴城雪于毒藥上的研究水平他是親身經(jīng)歷過的,其毒之霸道、奇詭,也許只有遠在萬里之遙的神樹果實能夠解除。
他想趕去太子城,讓斡丹組織一批精銳勇士,與他同赴冰原尋找神樹。但蘇晏在短暫的清醒期間拉住了他,說:“沒用的,老夜把毒藥給我時就交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