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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詔獄牢房內(nèi),油燈昏黃的光暈映著方桌上的一盤殘局,與灑落滿地的黑白棋子。

    朱賀霖用袖口擦拭干凈鼻孔與唇邊血跡,有些沮喪地道:“父皇就算不想再主政,也可以回宮啊,作甚連家與兒子都不要了�!�

    景隆帝從這句帶些孩子氣的牢騷中,依稀又找回了當初那個恃寵而驕的幼子,注視他的目光更柔和了幾分,但決意并未動搖。他收回了按在朱賀霖肩頭的手掌,說道:“死而復生,這般驚世駭俗之事,其中隱情未必能向天下人說明,只會徒增人心動蕩、陰謀叢生。就讓已‘駕崩’的景隆帝繼續(xù)躺在皇陵里罷。至于無事一身輕的朱槿隚,雨后風荷居才是更適合的住處�!�

    朱賀霖還是一臉依依不舍:“那兒臣想念父皇時,就微服去風荷居探望盡孝,總可以罷?”

    “若是又來炫耀,大可不必上門�!敝扉入G淡淡道,“今后離你的小媽遠點,與他只談國事再無私情,便是你最大的孝順。”

    朱賀霖仿佛整個人化石龜裂,沖口而出一聲哀嚎:“父皇!��!”

    就連蘇晏也是一臉羞憤,咬牙道:“皇爺想卸任就卸任,如何把風度也一并卸了?竟當著你兒子的面說出這種不上臺盤的話!你們繼續(xù)胡說八道,我走了!”

    他氣得拂袖而去。朱賀霖眼疾手快,擦肩時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也覺得父皇這話太過分對吧!憑什么就容不下我?那要這么說,我還想叫他離他兒媳遠一點呢!”

    “你再說!還要不要臉了?”蘇晏惡狠狠瞪向兩代皇帝,“我離你們父子倆遠點,我滾,行了吧!”

    這下他的另一只手腕也被握住了。景隆帝的目光從他氣鼓鼓的臉移到旁邊的方桌,朝桌面的殘棋抬了抬下頜:“朕來時,你正與沈柒對弈?”

    “是��!”蘇晏沒好聲氣地答。

    “你執(zhí)白?”

    “不錯�!�

    景隆帝松開他的手腕,點了點棋盤圍地中的一粒白子:“這中盤一手自掘墳?zāi)梗凰颇愕乃疁�。這局棋你若非因為下得心不在焉,早在三十六手前就大獲全勝了,當時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還不是想你這老男人究竟會不會來!蘇晏冷哼一聲:“在想沈柒當年若不是受命于皇爺,何以今日會落到舉國通緝、眾叛親離的地步。如今他功也立了,人也全胳膊全腿兒地回來了,也不知皇爺當初的承諾還作不作數(shù)�!�

    “什么!”朱賀霖吃驚道,“沈柒是在父皇授意下叛國投敵的?他是個間者?”

    蘇晏斜眼看他:“看來被蒙在鼓里的不止我一個。深入敵營的臥底,要吃多少苦、擔多大險,時刻命懸一線的壓力有多煎熬人,自不必我說。皇爺與小爺就給個準話,金口玉言的‘袁斌第二’,作數(shù)還是不作數(shù)吧�!�

    朱賀霖一時還不能接受這個出乎意料的真相,皺著眉不說話,望向他的父皇。

    景隆帝彎腰從地上拾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盤上,連提白棋數(shù)子。棋盤上白方局勢果然急轉(zhuǎn)直下,眼見回天乏術(shù)了。景隆帝微微一笑,道:“你若能重活白子而取勝,朕便讓沈柒官復原職,加賞榮銜,同時向天下公告他的功勞。若贏不了,朕不在其位也做不了主,你向今上討這個恩典去�!�

    朱賀霖齜牙一笑:“什么恩典?朕可沒許諾過沈柒任何事。”

    蘇晏看著這對一唱一和的父子,氣得牙根癢。他知道父子倆打心眼里不甘愿放過沈柒,沒奈何只能低頭沉思,良久后一臉苦澀地搖頭:“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我之前那個惡手斷了自己的生路,如今確無回天之術(shù)�;薁斉c小爺換個條件吧,我能做的盡力去做便是了�!�

    朱賀霖心中暗喜,正要趁機提個非分要求,景隆帝卻用一個眼神阻止了兒子,說道:“白子還有活路。”

    “��?哪里?”蘇晏睜大了眼仔細找,卻始終找不到所謂的活路。

    景隆帝見他乍喜之后又逐漸失落,將指尖一枚白子捏得快要碎掉,仍不甘心放棄。微嘆口氣,景隆帝伸手握住了蘇晏的手背,引導著他的手指,將白子移至黑子陣地內(nèi),斷然落下。

    蘇晏低呼一聲:“不就地做活,或是逃棋,反而要棄子?這不是自殺?”

    景隆帝道:“你那一子下入對方彀中,已是孤棋。與其想著如何救它,不如物盡其用,讓它發(fā)揮更大的用處。今日,朕教你如何治孤”

    “治理孤棋,當利用己方孤棋打入敵營的機會,徹底破壞對手的圍空地域,手段兇狠,風險極大,但相應(yīng)的收益也極大,以期最后達到翻盤的目的。

    “治孤的要領(lǐng),是保留變化,并充分利用一切,包括己方的棄子。行棋應(yīng)輕靈飄逸,可棄可取,瞄準對方的破綻后施展手段,方能化險為夷。

    “可施展的手段不一而足,你說的做活與逃棋,亦是手段之一。但在這局里,還有更高明的治孤之法,那便是棄子而獲利。

    “打入的孤棋,并非一定要活,只要取得相應(yīng)的利益就夠了。強行求活,反而使己方處處受制于對手,越死越多。這時,不如棄子,你看”

    景隆帝接連交替下了十幾手黑白子,蘇晏看出門道來了,脫口而出:“棄子設(shè)伏?”

    “不錯。等對手發(fā)現(xiàn)設(shè)伏,已被拖入其中,黑子薄弱處被一擊命中,白子反而奪得了主動權(quán)。”

    最后一手白棋,蘇晏鬼使神差地下在了右上角小目卻不曾發(fā)覺,景隆帝引導他落子的手,在半途已經(jīng)收回。這一手,是他自己下出的定局之子,成功轉(zhuǎn)身,反敗為勝!

    蘇晏屏息望著盤上的黑白棋勢,驀然長長地吐了口氣:“皇爺果然是”他想說國手、圣手,但又覺得不足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最后嘆息道,“天底下最會下棋之人。沈柒,就是你打入設(shè)伏的那枚棄子吧!

    “皇爺可以做活棄子,也可以故意走死,以冒險求取更大利益。但沈柒最后還是活了下來”

    “將欲取之,必先與之,弈者最終還是中了伏�?缮蚱鈪s不是一枚合格的棄子,他別有心機、膽大包天。有時朕懷疑,他既是朕的間者,也是弈者的間者�!本奥〉蹖⑻崞鸬暮谧訛⒃谄灞P上,“很多時候,朕覺得他在觀望形勢,在權(quán)衡利弊,不到真正做下抉擇的那一刻,朕看不透這個人的心。說真的,朕敢用他做棄子,才是這盤棋最大的風險所在�!�

    蘇晏凝神思索片刻,緩緩笑了:“皇爺敢用,沈柒敢做,而我我敢信。我信他不會叛國,也信皇爺不會食言。”

    景隆帝嘆口氣,轉(zhuǎn)臉對朱賀霖說道:“朕言盡于此,如何處置沈柒,你自己看著辦罷�!�

    又叫我自己看著辦?當初選擇放不放豫王,父皇你也是這么說的,這不是把難題全拋給我朱賀霖聽得頭皮有些發(fā)麻,但還是點了點頭。

    蘇晏拈起棋盤上那一枚棄子設(shè)伏的白棋,收入袖中,打算留作紀念,同時也作為自己的幸運棋子。

    他想見沈柒。

    然而此時牢門外傳來龍泉的聲音:“皇上,京城里有人縱火,已燒了好幾處。今夜風大,火勢洶洶,恐殃及城中萬千百姓!”

    蘇晏吃了一驚,脫口道:“難道寧王又回來了?”旋即又搖頭,“京城戒嚴,九門緊閉,寧王想要率部回攻,不可能不驚動守軍,悄然潛入放火。”

    “那又會是誰?”朱賀霖問。

    蘇晏道:“先出去看看情況。讓五城兵馬司指揮軍民,盡快滅火�!�

    二人邊說邊往外走,景隆帝則拉起風帽重新罩回頭上,說道:“此事交由你們處理,朕不露面�!�

    朱賀霖回頭看他:“父皇真的不回朝了么?”

    “那些大臣煩了朕十八年,還沒煩夠?讓朕清凈清凈罷!”景隆帝說著,擺擺手指,示意他們趕緊走。

    朱賀霖無奈地嘆口氣,拉著蘇晏的手腕,推門走出了牢房。蘇晏在出門的一刻忍不住回望,見景隆帝始終注視著他,迎著他的目光安撫似的微微一笑,又仿佛在說:去罷,朕等你。

    蘇晏亂哄哄的心頓時沉靜下來,剛回了個撥云見月的笑意,就被朱賀霖拉出房門。

    出了詔獄,見東南、西南方向火光沖天,把黑夜都暈出了一層金紅。蘇晏急忙道:“找一處制高點,我們上去看看,先判斷火勢,以及縱火者的身份與目的�!�

    朱賀霖想了想,說:“我們?nèi)ゴ竺鏖T的城樓上看�!�

    大明門在京城中軸線的北端,是通往皇城的第一道入口,門上城樓足足有十丈高。天氣晴好時,站在城樓往南看,中央的正陽門大街與兩側(cè)的各坊一覽無余。

    于是兩人分別上了坐騎,在騰驤衛(wèi)的護送下趕往大明門。蘇晏下了馬又被朱賀霖拉著,氣喘吁吁地登上城樓,取了窺筩來眺望。

    著火點有兩處,分別在東南偏南與西南偏南�;鸸鉀_天,夾雜著軍民奮力撲火的喧嘩聲,從夜風中隱隱傳來。

    蘇晏把窺筩遞給朱賀霖,皺眉道:“這火勢燒得兇猛,應(yīng)是澆了黑油之類的易燃物。還有起火位置也古怪,左右兩處與正中大街之間的間隔幾乎等距,像是精心計算好的�!�

    朱賀霖用窺筩邊看邊說:“又有兩處燒起來了,在東南偏東、西南偏西方向�!�

    蘇晏覺得不對勁,琢磨片刻,忽然一拍城垛上的磚石:“是八瓣紅蓮!”

    “什么?”

    “著火點的選擇��!從中間往兩側(cè)燒開去,若是半空中望下來,可不就是一朵從中間一瓣瓣打開的巨型紅蓮?”

    朱賀霖霍然反應(yīng)過來:“縱火者是真空教鶴先生!他這是狗急跳墻了!”

    “他這是要把京城變成紅蓮遍地的‘真空家鄉(xiāng)’!媽的,果然教宗們不是神棍,就是瘋子!”蘇晏轉(zhuǎn)身蹬蹬地下了城樓。朱賀霖幾步追上他,叫道:“你去哪里?”

    蘇晏邊上馬,邊說:“正東與正西方向!下一瓣紅蓮就開在那兩處。要趕在縱火者點火前,阻止他們!”

    朱賀霖道:“別著急,朕讓騰驤衛(wèi)兵分兩路,即刻趕過去�!�

    第447章

    月下琴月下血

    龍泉奉命另帶一隊,按照蘇晏指點的位置去了正東坊。

    其余騰驤衛(wèi)護著圣駕趕往正西坊。騰驤衛(wèi)的坐騎腳程快,蘇晏的汗血寶馬“八吉祥”更快,甚至還比大部隊更早了近一刻鐘抵達。朱賀霖不放心,將“赤霞飛”的馬力驅(qū)使到十分,緊緊追在蘇晏身后。

    一路上都是急匆匆奔行救火的鋪兵與驚慌張望的百姓,蘇晏默默計算著著火點與中軸線之間的距離,轉(zhuǎn)頭對朱賀霖叫道:“前方右拐,在地藏寺街!”

    趕到街口,果然見道路兩側(cè)民房后有濃煙升起,不遠處的地藏寺更是烈焰升騰。朱賀霖下令:“包圍整條街,封鎖出入口,不得走脫了一個縱火賊子!”

    數(shù)千騰驤衛(wèi)緹騎與聞訊率隊趕來的西城兵馬司指揮,當即將狹長街巷的兩頭堵了個嚴實,連民居之間的小胡同與渡橋都攔滿了兵丁,一面組織百姓取水撲火,一面嚴防死守,許進不許出。

    蘇晏依稀聽見了一縷琴音。他側(cè)耳聆聽,驅(qū)馬循聲而去。朱賀霖示意侍衛(wèi)們跟上,沒走多遠,一行人便看見地藏寺門外的古松琴亭里,坐著個白衣散發(fā)的男子。

    蘇晏一眼就認出鶴先生的身影。對方似乎并沒有躲藏之意,在一片燃燒的嗶剝聲與救火的喧嘩聲中,依然自顧自地彈著他的《風雷引》,琴聲蒼郁險峻,氣勢雄渾,直如天地間起烈風、滾迅雷、陣雨如注,倒是與周圍這片混亂有些應(yīng)景。

    “裝腔作勢!”朱賀霖不屑地擺擺手,示意騰驤衛(wèi)上前圍捕。蘇晏卻提醒他:“或許對方真有后手。”

    “鶴先生此人,我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就算是窮途末路,他也要走出十二分的逼格。眼下擺出這個架勢,我猜他是想與人談條件,想必手里攥著幾個籌碼。”蘇晏想了想,又道,“剛好我也有不少問題,想向他問個究竟。”

    鶴先生與錦衣衛(wèi)交過手,朱賀霖知道此人身手普通,但內(nèi)力過人。不過就算是所謂“普通”身手,也能在一招之間輕易取走幾十個蘇晏的性命。故而一把抓住蘇晏的手腕,下令道:“你不準過去!要訊問什么內(nèi)容,你寫下來,朕派人去對付�!�

    琴聲停了下來,鶴先生語聲平靜地招呼道:“蘇大人,久違了。難得月下重逢,不如過來坐坐,一敘別情�!庇制沉艘谎壑熨R霖,“若是心懷忌憚,讓侍衛(wèi)們將刀劍架在余脖頸上便是�!�

    “且看他葫蘆里賣什么藥�!碧K晏低聲說著,扭動被鉗制的手腕,反握住了朱賀霖的手,“我覺得鶴先生的建議不錯。他用激將法誘我獨自上前,我偏不遂他的意,來,上個五六七八柄刀刃,給他壓壓肩�!�

    朱賀霖被當眾牽了手,簡直心花怒放,忍笑道:“沒聽見蘇閣老的話?”

    御前侍衛(wèi)們當即涌入琴亭中,將刀鋒劍刃架在鶴先生脖頸上,因著刀劍中間的雪衣烏發(fā)黑白分明,乍一看好似被許多銀筷叉住的一個爆肚芝麻湯圓。

    鶴先生深吸了一口郁氣,朝蘇晏道:“這下蘇大人總可以放心了罷。”

    蘇晏當然放心多了,松開朱賀霖的手翻身下了馬,拾步走上幾層石階,坐在石臺對面的石墩上。朱賀霖貴為天子,自然不能隨意與叛賊坐談,以免失了國體,于是便在眾多侍從的拱衛(wèi)下驅(qū)馬近前,在亭外幾丈處停駐,取雕弓在手,將箭矢在指間蓄勢待發(fā)地把玩著。

    鶴先生從石臺取下七弦琴,橫在膝頭,聽見蘇晏問:“你是如何進了京城的?又如何帶進來這么多的黑油?”

    他隨手撥了一下琴弦,說道:“一座城再怎么固若金湯,也有不為人知的罅隙,譬如水道。至于黑油,無需另帶,早就已經(jīng)在京城里了。去年朝廷不是還大肆搜查我真空教留下的密道,你以為就沒有一處疏漏?”

    蘇晏暗中抽了口氣不知真空教的地道里還留有多少遺毒!之前因逢帝位更迭、外憂內(nèi)患,無暇徹底搜查,如今看來真該把整個京城犁庭掃穴,徹底清理一番了。

    “為何要告訴我?”

    “因為想讓你知道,即使弈者輸了,真空教也依然有它的生存之道。想要根除一個教派,比根除一股勢力要難得多,因為我們以信仰為滋養(yǎng)。只要人心中的苦難與求告、欲望與貪惰還在,教派就永不會消亡。”

    蘇晏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些道理,但這個道理不該從鶴先生口中吐出:“別把真空教與其他教派混為一談,你們是邪教。邪教必須根除,也一定能根除。”

    鶴先生笑了:“這么說來,我們之間連一點和談的余地都沒有了?如此心胸狹隘的話,大銘又如何與北漠和談的呢?”

    聽他牽扯阿勒坦,蘇晏有些暗惱,冷笑一聲:“鶴先生也太抬舉自己了!國之邦交,各有所圖,所圖無太大矛盾,便能協(xié)商解決。你們真空教算什么,蠹蟲而已�!�

    “可就是你口中的蠹蟲,助太祖皇帝建立了大銘。”鶴先生抬手,遙遙指向東南方向,“那里,便是當年聞香教主殉道之地。太祖將他的尸首示眾三日之后,方才焚毀,并將骨灰埋在這地藏寺的塔下,永世鎮(zhèn)壓�!�

    蘇晏這才明白,鶴先生為何選擇了這處地藏寺作為最后一搏之地。

    當年太祖皇帝或許辜負了聞香教主,卻沒有辜負天下百姓。蘇晏不為所動地說道:“聞香與太祖相互借勢,成大事后,若真空教愿受朝廷管束,做個勸人向善的正教,太祖皇帝未必容不下他。我已向知曉當年內(nèi)情的人打聽過,聞香想建立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使國內(nèi)人人信教,誰若不信便要打成異端。他想統(tǒng)一國人的思想,用狂熱的信仰去武裝全國,太祖皇帝自然不會認同。兩人政見相去愈遠,最終化為你死我活的矛盾。

    “這種從戰(zhàn)友變?yōu)閿橙说墓适�,說起來總令人唏噓,但我認同太祖皇帝的做法。所以鶴先生你再如何口燦蓮花,放在我蘇清河里這里都不奏效�!�

    鶴先生嘆口氣:“若余愿意放棄聞香教主的宏愿,僅僅是想把真空教變?yōu)槌⒄J可的教派,使民眾自愿信仰呢?我教宗旨本意并不壞,有些錯誤的解讀,余也愿意親自修改經(jīng)書寶卷。而朝廷也將從中獲利。蘇大人如此敏慧非凡,應(yīng)該知道信仰的力量,能讓民眾于苦難中倍加忍耐,也會讓民眾于嚴峻中倍加馴服�!�

    這是赤裸裸的投誠了,就差沒說以后真空教就是朝廷手中的一管麻醉劑。

    蘇晏卻也笑了:“大錯特錯!我要讓大銘的百姓免于苦難,而非忍受困難;以公義之法治國,而非使民眾馴服于苛暴之政。你與我的理念,從根子上就是相左的,更沒有任何相融的余地。鶴先生,你徹底死了這條心吧!坦白交代你所留的危險物、所布置的后手,或許還能為自己爭取減刑。”

    鶴先生長嘆一口,搖頭道:“遺憾哪,大遺憾余本以為,至少還有你蘇清河能明白�!�

    “我明白,”蘇晏沉聲道,“但我不接受!因我不想走飲鴆解渴的捷徑。治國之路再難,我也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與我一同上下求索,這其中并不包含你。鶴先生,束手就擒吧,輸也至少要輸?shù)皿w面�!�

    鶴先生垂目注視面前的石臺。石臺是一塊完整的青石打磨而成,上面不知被哪個僧人刻了副棋盤,縱橫交錯的凹痕,猶如天地經(jīng)緯,黑白棋子運行其間,猶如陰陽輪轉(zhuǎn)。

    “余愛手談,嘗以為世間無能與之盡興者,直至遇上了寧王朱檀絡(luò)。

    “寧王下的一手絕妙好棋,布局之力猶在余之上。與他手談,余輸多贏少。

    “一開始,我們只是棋友。后來某日,他喝醉了,對我吐露了個被掩蓋三十年的真相”

    春殘之夜,月光如水如銀,籠罩著大戰(zhàn)后的一片曠野。

    寧王拄著長劍俯身半跪于地,呼吸困難地喘著氣,身邊是耗盡馬力、口吐白沫倒斃的坐騎。他的十五萬秘軍,幾乎完敗于七萬靖北軍的鐵騎之下,再無回天之力。

    而他如今之所以還活著,也是因為與靖北軍的統(tǒng)領(lǐng)豫王朱槿城流著一半相同的血。

    他依稀想起,在他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在他們的母親莫氏與秦氏還未為了爭奪正妃之位徹底翻臉的時候,朱槿城也是喚過他一聲哥哥的。

    如今,他們延續(xù)著這份仇恨,走上母親的老路,成了生死之敵。

    不,延續(xù)這份仇恨的人只有他。朱槿城望向他的眼里,沒有私怨,甚至還帶了幾分不解與惋惜。

    “我是真沒想到,弈者竟然是你。”豫王倒提著長槊,一步步走近,“你一個身懷暗疾之人,不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個錦衣玉食的親王,卻要苦心積慮謀劃多年,勾結(jié)邪教、亂軍與北蠻造反,究竟圖什么?圖那張龍椅?你能坐幾日?屁股沒坐熱又要換個奶娃娃,何必。平白禍害了祖宗打下的基業(yè),禍害了天下百姓。”

    寧王接連咳出了幾口血沫:“那么你不肯被圈在京城做個錦衣玉食的親王,非要重回戰(zhàn)場,又是圖什么?”

    豫王不屑地嗤一聲:“休得拿我與你相提并論!”

    “的確,你是百姓口中的英雄戰(zhàn)神,而今夜之后,我將成為千夫所指、百姓唾罵的逆賊,被記入史書,淪為后世人的笑柄。”寧王慘笑道,“可史書所記載的,真的就是真相么?你應(yīng)該也翻看過我們的父親顯祖皇帝的本紀,你可記得我的生母是怎么死的?”

    豫王回憶了一下,說道:“父皇還是秦王時,側(cè)妃莫氏為圖謀正位而陷害我母親秦王妃,導致我的三哥朱槿軒夭折,因此觸怒父皇,在幽囚中抑郁而終�!�

    “哈,哈哈哈”寧王狂笑起來,邊笑邊咳喘,嘴角溢出的血沫越擦越多,“我說了,史書上記載的不一定就是真相。真相,在我心里藏了整整三十年的真相是什么,如今我不妨告訴你

    “你三哥,是你那個有武后遺風的親娘聽醫(yī)官說他即使病愈也會留下后遺癥,故意停了藥,才死的。我母親的確害朱槿軒生病,可沒殺他。

    “我母親也不是因為幽囚抑郁而終,她是被你母親秦氏用一尺白綾,活生生的、一點點勒死的。秦氏親自下的手,而五歲的我躲在衣柜里,親眼看完了全程。

    “秦氏將喪子之痛與愧悔之心,完完全全遷怒于我母親身上,可她有沒有想過,天底下并非只她一人有孩子?那時的我看著母親的臉逐漸變成紫紅,臉皮腫脹、眼球突出,我死死捂著嘴,不敢哭、不敢喊因為母親望著我,她透過衣柜的縫隙看見我了,她像鬼一樣可怖的臉對我做出無聲的遺言‘別哭,別出聲,忘掉這一切’。

    “怎么可能忘?這一幕三十年來夜夜入夢,從未在我眼前消失過�!�

    豫王皺眉聽完,長出一口氣:“所以你對我母親恨之入骨,連帶也深恨她的兒子們與孫子。”

    “連帶?”寧王冷笑,“說得好像朱槿隚有多無辜似的,我唯一的胞兄信王難道不是他親口下令抄家滅門的?”他以劍支地,身軀緩緩滑落在枯木亂石上,“我并不認為朱槿隚有多卑劣,換作是我,也一樣會鏟草除根。說來說去,還是那八個字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天下至理,無不出自其中。”

    豫王道:“世間不僅有勝敗,更有是非對錯,有可為與不可為。即使將來有一日我戰(zhàn)敗于疆場,馬革裹尸還,心中亦無怨恨,因為求仁得仁,死得其所。而你呢,朱檀絡(luò),你這一生可有什么事,不是為了自己去做的?”

    寧王仔細想了很久,搖頭道:“沒有。為了報仇,為了顛覆朱槿隚父子的江山,我可以利用任何人、犧牲任何人,也包括我兄長信王留下的唯一血脈。”

    “你說的是蘇小京?他真是信王的遺腹子?”

    “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這輩子熱衷下棋,或許原本可以做個不世的棋手,著書立說,自成一派,在史書上留下一筆丹痕。如今走到這一步,都是我自己的取舍與選擇,沒什么好后悔的�!�

    豫王道:“你還真是死到臨頭不悔改。也罷,無論走了什么路,能死而無悔無懼,亦是一種體面。我不勸你回頭�!�

    寧王道:“我不會自行了斷,更不想被押解回京受審。我要你在這里殺了我。”

    “想賴上我?”豫王朗笑幾聲,“我槊下鬼魂無數(shù),多你一個也不會睡不著覺。”

    “那正好,你的槊還沒飲過手足同胞的血吧?我來為你開鋒。若干年后,當朱賀霖容不下你的那一天,你要記得今夜槊上的血跡�!�

    寧王背對他,整了整衣冠,端正坐好。

    豫王舉起槊尖,銳刃在月光下反射寒光。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只是一臉早已看淡人命的漠然。

    第448章

    七郎怎能騙我

    這個三十年前的真相,把周圍侍衛(wèi)們聽出了一身冷汗,唯恐知曉了皇室秘聞,要被滅口。

    蘇晏卻是一臉的淡定:“莫氏是權(quán)勢爭奪戰(zhàn)的犧牲品,如今的太皇太后亦然。說來,兩個老娘們兒之間的仇怨撕逼,放在尋常百姓家可能只是互吐口水、扯頭花,擱在高位者身上那就是一場災(zāi)難了,沒得牽連了大批人,真是遺害不淺�!�

    他的大膽敢言叫侍衛(wèi)們震驚,紛紛轉(zhuǎn)頭去看皇帝的臉色。誰料更令他們的震驚的是,皇帝對這番訕議國母、堪稱大逆的言論,竟然沒有絲毫動怒,反倒露出了心有戚戚然的神色。

    侍衛(wèi)們再一想太皇太后前半生大獲全勝,后半生又敗在了誰手上?頓時明悟這下更擔心自己活不成了!

    鶴先生又撥了一聲琴弦,失笑道:“蘇清河當真是個妙人。敗在你手上不冤,但萬物皆求生,余還是想為自己掙一掙活路�!�

    “如何掙?”蘇晏警惕地問,同時用眼神示意侍衛(wèi)們把刀劍架牢點、抵緊點,萬一對方暴起殺人,他連是用仰天鐵板橋還是向旁懶驢打滾的招數(shù)都預想好了。

    鶴先生雙臂側(cè)伸,向著亭旁松樹下的鋪地觀賞石子,掌心真氣一吸,分別抓了兩把,放在石臺邊上正好黑白兩堆。

    “寧王一去,余又尋不到棋友了。聽聞先帝乃是圣手,可惜無緣一弈。不知蘇大人棋力如何,能否陪余盡興?”

    “不是單純對弈吧�!�

    “自然不是。”鶴先生微笑道,“這是余賭上性命的一弈。蘇大人若是贏了,余便追隨聞香教主而去。蘇大人若輸了,余便將京城千萬百姓一同帶去真空家鄉(xiāng)。”

    蘇晏下意識地將他七拐八彎的言辭翻譯成大白話:一局定生死。你贏棋,我自行了斷;你輸棋,我就算死也要拉上全城百姓陪葬。

    媽的,你死就死,能不能死得干脆點,不要連累別人!蘇晏怒從心頭起,把臉一沉:“這是拿百姓的性命要挾?你不止縱火,還想做什么?再來一場白紙坊大爆炸?鶴先生,你空有一身好皮囊,品行實在下作到令人不齒!”

    鶴先生被罵了也不生氣,溫聲問:“蘇大人要不要也隨余同去?”

    朱賀霖忍無可忍地下令:“拿下這邪教頭子!送去北鎮(zhèn)撫司嚴刑拷打,讓他把一切都吐出來!”

    鶴先生對此置若罔聞,只是朝著蘇晏微笑:“余的品行如何,自己亦不好評論,但有一點說到做到,絕無反悔�!�

    千萬百姓的性命!為此陪他下一局棋又何妨?正好可以拖延時間,抓他手下的真空教余孽去拷問出這個威脅的真假。蘇晏深吸口氣,對動手捆縛鶴先生的侍衛(wèi)們說道:“且慢。”

    朱賀霖這下也顧不得國體了,縱身躍下馬背,幾步躥進琴亭中,握住其中一名侍衛(wèi)的劍柄向鶴先生刺去。

    鶴先生并不躲閃,肩窩處生受了這一劍,頓時鮮血涌出,染紅身上繪著墨字的白衫。他仿佛不知疼痛,面不改色地朝朱賀霖拱了拱手:“謝天子賜。余周身還有不少皮肉可供下手,但如此一來,余這張嘴怕是要永遠閉上了�!�

    蘇晏握住了朱賀霖的手腕:“一個落網(wǎng)之徒,何須勞動皇上玉體,不如交由臣來處置�!�

    朱賀霖暗罵一聲“這鳥人真是瘋得邪門”,又見蘇晏目光堅定,轉(zhuǎn)念道:“只一局。無論輸贏,朕都要拿下他!”

    蘇晏應(yīng)下,又用眼神示意。朱賀霖心領(lǐng)神會,借著拂袖而去,走到亭外吩咐騰驤衛(wèi)一名指揮僉事,去拷問火場上抓住的真空教徒。

    鶴先生給自己點穴,稍微止血后,重又坐回石墩上,向蘇晏比了個“請取子”的手勢,說道:“蘇大人執(zhí)黑?”

    黑子先行,這是要讓他。蘇晏冷冷道:“不必,猜子吧�!�

    鶴先生無謂地一笑,隨手抓起一把淺色石子:“請猜�!�

    “單數(shù)�!碧K晏道。

    鶴先生松手,石子落在臺面,六粒,是雙數(shù)。

    猜輸了的蘇晏將淺色石子攏到自己這邊,臉色冷淡:“請�!�

    鶴先生取了一粒深色石子,起手落在右上角小目。

    堅實,而且攻守兼?zhèn)洌遣欢x點。蘇晏心里毫無意外,應(yīng)在了左上角小目。第三手黑子,鶴先生拍在了右下角小目,與他第一手黑子正好錯向,既可聯(lián)通圍住右邊,又可分開各自為戰(zhàn)。

    此局,余必傾盡全力,你也全力應(yīng)戰(zhàn)罷!

    蘇晏從這一手中聽見了對方的心聲,頓時起了爭先之心,白子于右上角目外掛角,逼迫對方應(yīng)對。對方若應(yīng),便容易受制于他,稍有不慎失掉先手,黑子優(yōu)勢被消磨。若不應(yīng)他,則被掛之角岌岌可危,白棋的攻勢也就有了支點,可以由此打開棋路。

    鶴先生笑了笑,輕聲道:“看來,你有一位厲害的老師�!�

    蘇晏想起養(yǎng)心殿里君臣對弈的時光,想起那本在御書房受贈、即使歸隱也被他時時帶在身邊的棋譜,不假思索地頷首道:“不是‘厲害’,是‘極其厲害’�?上疫B他十分之一的皮毛都學不到,天分不足,如之奈何。”

    “蘇大人過謙了�!柄Q先生嘴上客氣著,下手卻毫不留情,繼續(xù)第三次錯目后,以一招看似平平無奇的小尖化解了白棋掛角之勢,反過來逼迫對手是選擇偷襲黑子后方,還是加強白子自身。

    蘇晏有些猶豫:是與黑棋近身纏斗,還是搏取外勢?如若此刻執(zhí)白的是皇爺,又會如何應(yīng)對?

    他開始努力回憶與模擬景隆帝的棋風,以至于每一手都下得格外小心謹慎,思之又思。

    反觀鶴先生,卻下得愈發(fā)輕松飄逸,落下的黑子進可攻,退可守,迅速連成黑陣。蘇晏苦思應(yīng)對,白子如履薄冰。

    鶴先生道:“蘇大人,與余對弈之人是你,而非你的老師。你若只能行人之道,而無法行己之道,此局必輸無疑�!�

    蘇晏當然知道,但面對鶴先生這般弈道高手,他這半路出家、不上不下的棋力,不極力模仿老師,又如何去贏?

    黑棋優(yōu)勢明顯,鶴先生卻有些失望地嘆口氣,似乎覺得食之無味了,一招大飛壓,走出了“大斜”的攻勢。大斜棋型怪異而不安定,可就在這隱隱的不安定里,藏著數(shù)之不盡的變化,故而有“大斜千變”之稱。

    這是給蘇晏施壓,叫他捉摸不定無從下手,若是避戰(zhàn)而逃甚至不應(yīng),大斜就將張開羽翼形成一張大網(wǎng)將他釘死。同時,這也似給蘇晏機會,看他能否在萬千變化中拋開定式,尋找到自己的一線生機。

    蘇晏手捏的白子遲遲不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朱賀霖見他臉色不妙,再次走入琴亭觀察棋勢,可惜他是個臭棋簍子,別說得乃父真?zhèn)�,平時連蘇晏也贏不了,這會兒只看出黑棋布局精妙,白棋兇險異常,縱是想幫也幫不了。

    沉思之后,蘇晏得出了若避戰(zhàn)而逃,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的結(jié)論,于是將指間白子化作狹路相逢的勇氣,直刺大斜要害而去。

    鶴先生露出了贊賞的眼神,不禁道:“好!如此斗志,這才是余之勁敵!”他抖擻精神,在這千變?nèi)f化的大斜之上淋漓施展,蘇晏雖盡力應(yīng)對,但畢竟積淀不足,面對黑子形成的大模樣,白子不得不疲于奔命地防守。

    “哎呀!”朱賀霖脫口叫了聲。

    原來蘇晏判斷失誤,將白子下入黑陣腹地,成了孤棋。這個惡手導致本就不占優(yōu)勢的白棋雪上加霜。

    鶴先生琢磨著這枚棄子,覺得就地做不活,逃也逃不掉,要說拿來設(shè)伏也嫌單薄,最后認定是個大失誤。棋過中盤,正是黑白絞殺的關(guān)鍵時刻,他沒必要把重要的幾手浪費在白棋的棄子上,于是選擇不應(yīng),繼續(xù)圍攏收口。

    黑棋想封鎖,白棋想越獄,雙方卷入對殺,在局部形成了劫爭。鶴先生搶先吃了一子,按規(guī)則就算蘇晏可以同樣吃子也不能立刻下手,因為禁止同形重復,須得在其他地方落子后,方可以回頭再來提。這旁落的一子稱為劫材。

    蘇晏把這一手劫材下在了棄子旁。

    鶴先生瞥了一眼,覺得威脅不大,繼續(xù)不應(yīng)直接消劫,打算先把對殺之地吃空。

    蘇晏由他吃,仍將后續(xù)幾手落在棄子附近。

    鶴先生吃空了右上角,從大勝之勢中驀然驚醒,發(fā)現(xiàn)以蘇晏之前那個棄子為核心,幾手劫材上下連通,竟使那一片白棋沖破黑壁,將黑陣大龍截為兩段!

    “棄子造劫不,不對!”鶴先生喃喃道,“我中計了”

    這幾手下得隱秘而兇險,若是被對方提前察覺真實用意,必然自掘墳?zāi)�。蘇晏深吸了口氣,一直緊繃的心弦稍微放松,點了點吃空之地:“不錯,這一片才是真正的棄子。之前的那枚孤棋并非棄子,而是我埋下的伏筆�!�

    鶴先生鬢角處淌下大顆汗珠,在那個伏筆旁補了一手。但已經(jīng)遲了,白棋仿佛焦渴瀕死的龍得遇暴雨,瞬間活轉(zhuǎn)過來,在棋盤上騰挪輾轉(zhuǎn),逐漸擴大了自己的優(yōu)勢。

    如今之計,只能從另一處圍地下手,盡快扳回局勢,也許還能反殺。鶴先生斷然跳出牽制,轉(zhuǎn)攻白棋薄處。

    蘇晏拈起淺色石子,方要落子時,忽然停住手勢,緊接著將石子隨手一丟。他從袖中摸出了一顆乳白色的和田玉棋子,光滑圓潤,觸手生溫,正是從詔獄里帶出的那個幸運棋子。

    白玉子“啪”的一聲落在石臺上,落在棋盤的正中央天元!

    屏息觀戰(zhàn)的侍衛(wèi)們中,有略通棋藝的,忍不住嘀咕了句:“四面絞殺,落子天元?怎么是一步莫名其妙的閑棋”

    但鶴先生的臉白了。兩頰蒼白,嘴唇卻咬得殷紅,他死死盯著天元處的白子,從看似脫離全局的表象中,窺見了攻向四面八方的一步妙手

    上方苦于失聯(lián)的白陣,因為這一手而聯(lián)絡(luò)中原,打通了出路!

    下方正在攻擊白棋薄處的黑子,被這一手封住了攻勢!

    左邊的黑棋看似安穩(wěn),被這一手占據(jù)了攻擊據(jù)點,白棋隨時可以發(fā)起猛攻!

    右邊黑陣原本扣住白棋,可以殺向中原,卻被這一手占據(jù)了必經(jīng)之路,牢牢扼住了命門!

    這一手天元,既是己方左右逢源的活躍全盤之棋,又是同時進攻四面的克敵制勝之鬼手,看似脫離全局,實則攪動全局,實為驚天逆轉(zhuǎn)!

    而為它打造出如今的覆盤之勢的,追本溯源,卻是之前那個毫不起眼的棄子不,是那個伏筆!

    鶴先生手中的黑子頹然落下,在長久的沉默后,長嘆一聲:“余輸了�!�

    蘇晏道:“尚未收官,黑棋猶有一爭之力�!�

    鶴先生搖頭:“余已看到百手之外縱然窮盡所學去斡旋拼殺,也還是要輸一目半。余收回前言,這不是別人的棋道,是你的棋道。”他抓了一把深色石子,緩緩灑在棋盤,以示認輸。

    蘇晏將那枚白玉棋子收回掌心,緊緊攥住,目光掠過亭外松樹梢,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露笑意:“我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你的圍棋老師是誰?”鶴先生問。

    蘇晏歪了歪頭:“是一位國之圣手。在開局之前,你不是已經(jīng)提起過他了么?”

    鶴先生轉(zhuǎn)念后,有些意外,卻又覺得合乎情理:“是景隆帝?難怪都說你蘇清河圣眷非凡,兩朝榮寵不衰。先帝之徒,今上之師,呵呵”

    蘇晏被“呵”得不舒服了,決定再給他個打擊,便將掌心的白玉棋子展示給他看:“治孤之術(shù)是我的老師教的,這枚白子也是老師示范時用過的。來,把你的手給我�!�

    鶴先生不解地挑了挑眉,伸出右手掌,蘇晏捏住了他的四個指尖。

    朱賀霖回過神,用力咳了一聲。侍衛(wèi)們架在鶴先生脖頸上的刀劍警告般收緊,割出了道道血痕。鶴先生無暇顧及傷口,聚精會神地看著蘇晏的手,感覺他在自己掌心寫字。

    蘇晏寫道:就在一個時辰前。

    什么一個時辰前?鶴先生有些莫名。但把對方的前后話語聯(lián)系起來后,他仿佛焊在臉上般云淡風輕的神色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治孤之術(shù)是我的老師教的,這枚白子也是老師示范時用過的,就在一個時辰前。

    景隆帝還活著!這怎么可能?!

    蘇晏繼續(xù)寫了四個字:金蟬脫殼。

    鶴先生的臉白得慘無人色。真相在這四個字里呼之欲出開顱術(shù)并未帶走景隆帝的性命,反而給了他金蟬脫殼、藏身幕后布局的機會。弈者最終大敗的原因,除了異軍突起、力挽狂瀾的蘇晏蘇清河,恐怕也少不了那位絕世棋手的暗中謀劃罷!

    原來弈者與他,早在兩年前就已踏入了對方的陷阱,從來就沒有過勝算。

    那么投奔而來的沈柒

    “沈柒是間者?”鶴先生啞聲問。

    蘇晏寫下最后兩個字:孤棋。

    沈柒是孤棋,是棄子,卻也是伏筆,是這個扭轉(zhuǎn)乾坤的終局開始的第一步。

    鶴先生發(fā)出了一連串的慘笑,最后化為了仰天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角泛出淚花,喘氣道,“多謝告知,使余不至于至死蒙在鼓里。作為回報,余亦有一件事,要告訴蘇大人�!�

    他向前傾身,想對蘇晏附耳道來,但御前侍衛(wèi)們哪里容得他靠近,紛紛呵斥阻止。于是鶴先生也長長地伸出手臂,以指為筆,在蘇晏掌心寫下七個字:

    他、的、癮、終、生、無、解。

    誰?什么癮?蘇晏拒絕去想,更拒絕去信。但鶴先生那么溫柔地凝望他,帶著一點悲天憫人的意味,緩緩搖了搖頭。

    鶴先生松開蘇晏的手指,抱琴起身,對侍衛(wèi)們說道:“刀劍可以收了。我教崇尚光明烈火,教宗自有歸處。”

    朱賀霖見蘇晏怔然坐著不動,連嘴唇都失了血色,是心神大亂的模樣,擔心他七情傷復發(fā),又急于知道鶴先生是否真布下了玉石俱焚的后手,一邊從懷中掏出從不離身的藥瓶,將御醫(yī)所配的安魂定心丹塞入蘇晏口中,一邊揚聲下令:“拿下他,留活口!”

    意思是打傷也無妨,留口氣就行了,侍衛(wèi)們得了圣意,當即圍攻捉拿。鶴先生縱身掠出琴亭,以真氣灌注琴身,撥弦反擊。

    此時奉命去拷問落網(wǎng)教徒余孽的那名指揮僉事匆匆趕來,向朱賀霖稟道:“皇上,臣已拷問出多處藏匿黑油、火藥的密庫,口供交叉核對后,確認無誤。”

    那么大的量,鶴先生一人搬不動,必然需要助手,而一件事再怎么隱秘行事,只要參與的人多,就必然有泄密的可能。朱賀霖心下一定,朝鶴先生喝道:“都聽見了?你的最后一招也失靈了,還不束手就擒?”

    鶴先生并未變色,似乎早就料到這個結(jié)果,手指滾動琴弦,一聲長音轟鳴將侍衛(wèi)們震退兩步。他問朱賀霖:“余若早在琴亭之下埋設(shè)火藥,于棋局中引爆,玉石俱焚,你貴為天子又能如何救蘇晏的性命?”

    朱賀霖瞬間驚出一身冷汗。蘇晏卻已恢復了神智,臉色仍然蒼白,眼里卻有了決意的光。他走下臺階說道:“你舍不得�!�

    鶴先生失笑:“舍不得你?”

    蘇晏道:“舍不得那局棋。如今除了我,還有誰能陪你下這么一局盡興的棋呢?”

    “你說得對�!柄Q先生發(fā)出長而無力的一聲嘆息,“你冒險舍命與我對弈,而我也將言出必行�!彼樟饲�,迎刃轉(zhuǎn)身,向著大火越燒越烈的地藏寺大門走去。

    朱賀霖正要下令捕殺,蘇晏握住了他的手:“一個有勇氣赴死之人,不妨給他最后的體面。烈火焚身,并不比刀劍戮頸來得痛快,皇上以為呢?”

    皇上以為蘇閣老只要不紅杏出墻,就說什么都對。

    朱賀霖不吭聲,算是默許了。

    鶴先生轉(zhuǎn)頭,向蘇晏投去最后一瞥,烈焰將他的白衣映得一片火紅,像盛放的紅蓮。

    “大劫在遇天地暗,紅蓮一現(xiàn)入真空。”他低聲吟誦著讖謠,身影逐漸被升騰的怒焰吞沒。一支延續(xù)了上百年的教派黯然落幕,只留下末代教宗的最后一聲余響,“也無神佛,也無眾生,回歸真空,我自長存”

    蘇晏腳下一個趔趄,被朱賀霖扶住。

    朱賀霖關(guān)切地問:“還是不舒服?可要再服一顆安魂丹?”

    蘇晏緊握他的手,面色沉郁,聲音滯澀:“七郎在哪里?我要見他”

    朱賀霖滿心不是滋味,帶著惱意說道:“他在詔獄門口與褚淵打了一場,之后不知去向。怎么,就算他是奉了父皇的命去投敵,你為他討封不夠,還要上門去賀喜么?”

    蘇晏側(cè)過臉看他,眼中有一種絕望的平靜:“弈者為了徹底控制他,逼他服了那藥丸。七郎騙我,他怎能騙我�!�

    “什么藥丸?是毒藥?”

    “比毒藥更可怕�!�

    朱賀霖想了想,喜憂參半地問:“他什么時候毒發(fā)身亡?朕可以在詔書里多給他追封幾個榮銜,謚號忠義,如何?”

    蘇晏狠狠地甩開朱賀霖的手,翻身上馬,催鞭而去。

    第449章

    你的癮我來醫(yī)(上)

    “八吉祥”在深夜空曠的街道疾馳如飛,顛簸中蘇晏的冠帽脫落,露出一頭與世人迥異的短發(fā),他無暇去管,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沈柒在哪里?

    他去了北鎮(zhèn)撫司。

    景隆帝與褚淵已悄然離開詔獄牢房,不知是否回雨后風荷居去了。蘇晏逮住高朔,劈頭就問:“沈柒呢?”

    高朔看他臉色不善,忙照實回答:“皇上駕臨時,剛好撞見沈大人與褚統(tǒng)領(lǐng)交手,下令捉拿他。沈大人放話讓皇上去地牢瞻仰先帝遺像,順道把蘇大人您帶出來,便匆匆離開了�!�

    蘇晏道:“你讓錦衣衛(wèi)兄弟們先把整個北鎮(zhèn)撫司仔細翻一遍,看他在不在?我就在堂上等你回復,快去�!�

    高朔應(yīng)了聲,正要走。蘇晏忽然想到沈府已被抄沒,七郎沒地方落腳,說不定會去他家,于是又叫:“等等,再派一隊人馬去我府上找�!�

    高朔不敢多問,命仆役沏茶上果點后,自去安排人手搜尋不提。

    蘇晏哪有心情吃果點,強迫自己坐在椅子上,焦心等待。

    過了半個多時辰,在本司搜尋的錦衣衛(wèi)先來報了信,說不僅逐間查看過,連屋頂與地窖都翻遍了也沒發(fā)現(xiàn)。蘇晏把扶手一拍,等不及高朔回稟,出門騎上馬就往自家趕。

    他在蘇府前院與高朔撞個正著,高朔道:“找遍大人府上也沒見著會不會擔心被朝廷緝捕,躲起來了?”

    沈柒投敵的內(nèi)情,目前知道的也只有他與皇爺、小爺、褚淵幾人。蘇晏顧不上與高朔解釋清楚,卻也因此想到一個可能會不會因為那藥丸的癮性發(fā)作,所以才躲起來?如果是,那么七郎不在他家,又能躲去哪里?

    蘇晏魂不守舍地出了府門,站在臺階上茫然四顧,目光在鄰宅圍墻的墻頭停住。

    粉墻青瓦的上方,探出墻頭的杏枝折斷了兩三根,銅錢大小的青杏掉落不少在墻根處。時值四月底,離青杏成熟上市也還有月余,此時的杏仔酸澀難以入口,就連嘴饞的孩童也不會去偷摘。只有一種可能有人翻墻而入,但因身手不穩(wěn),把杏枝給壓斷了。

    鄰宅蘇晏驀然想起,鄰宅是豫王的產(chǎn)業(yè),房契都還在他手里呢!

    當年調(diào)查白紙坊爆炸案時,為防止真空教的刺殺,豫王斥重金將他左鄰右舍的房子買下,又故意把后門對面那座大院子的房契在打賭中輸給了沈柒。沈柒趁他二去陜西時,將后門大院與他原本的小院打通,重新修葺,才有了眼下規(guī)模的蘇府。

    后來豫王脫困出京前,差人把左右空宅的房契與鑰匙交到他手上。他死活不要,豫王卻道:“反正本王也不打算回京了,這兩座宅子你愛要不要。實在不肯收,就當盡鄰居之誼幫忙照看一下,而且本王已雇人定期維護,累不著你。”

    話說到這份上,蘇晏也只好應(yīng)下照看之事。不過這兩年他也常不在京,幾乎都忘了。

    蘇晏望著鄰宅墻頭的折枝青杏,心底有種強烈的預感那是沈柒留下的痕跡!

    不愿被他看見自己最狼狽的模樣,故而離開北鎮(zhèn)撫司,也不肯來蘇府�?捎植辉鸽x他太遠,故而悄悄躲在蘇府鄰宅,隔著墻聽他、念他。這般矛盾,這般執(zhí)拗,除了七郎還能有誰呢?

    蘇晏猛地轉(zhuǎn)身往回走,大聲叫道:“小北!小北,去拿左鄰的鑰匙給我!”

    四壁門窗緊閉,門栓換成了鐵制,連窗戶也用硬木全部釘死,房內(nèi)沒有點燈,一片幽黑。

    沈柒正用從詔獄里帶出的手銬腳鐐,將自己固定在墻柱上。他的手抖得厲害,鐵鏈幾次掉落在磚石地面,一聲一聲脆響回蕩在黑暗死寂的房間,聽著令人驚心。

    好不容易上完鎖,他捏著鑰匙略一猶豫,隨后遠遠地丟了出去。

    為了取信弈者,他被迫服用了將近一年的黑藥丸,從開始的十日一顆,逐漸縮短為七日、五日、三日,到如今每日皆服,他知道自己已泥足深陷。

    藥丸從來不會多給,即使他外出辦事,弈者也是委托鶴先生定時提供,并且要盯著他當場服下。時至今日,他手上也只存有一顆,在詔獄出示給蘇晏看之后,蘇晏反應(yīng)激烈地丟棄于地,并告訴他自己絕不允許這東西存在于大銘的任何一處角落。

    這是沈柒第一次從蘇晏眼中見到如此純粹的憎惡之色,所以他將這最后一顆藥丸碾碎為鞋底塵泥,盡管心里知道自己下次發(fā)作在即。

    他見過那些發(fā)作者的模樣,較之詔獄里受酷刑的兇犯更慘烈,簡直不似人形。那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痛,而是一種摧毀神志的極致渴求,一刻不得滿足便一刻墮入畜生道,永不超生。

    沈柒不知道自己到時還能不能保持理智,倘若不能,至少他得找個密室將自己牢牢藏好,以免失控時做出什么傷害蘇晏的事來。

    他背靠墻柱,坐在冷硬的磚石地面,渾身上下開始發(fā)顫,痛楚如蛇群在皮肉與骨縫里爬行。他幾乎在瞬間汗?jié)裰匾�,用雙臂緊緊環(huán)抱膝蓋,手指緊攥臂上的衣料,骨節(jié)咯咯振響。

    這時,他聽見了腳步聲與推門聲。

    門當然推不開,于是推變成敲,又變成砸,此刻他最不愿聽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七郎!是你嗎?我知道你在屋里,開開門,我想見你!”

    指尖在手臂上摳出道道血痕,沈柒感覺自己連呼吸間都噴吐著火與毒,狠咬牙關(guān)絕不吭聲。

    門外蘇晏砸了半晌,反鎖的門沒有任何動靜,連窗戶都是從內(nèi)封死的,更是肯定沈柒就在屋里,但他進不去。

    正在焦急間,他聽見一個冷亮的聲音,前半句似乎還在較遠的上空,后半句已到他身后:“大人,屬下回來了�!�

    蘇晏驚喜地轉(zhuǎn)身:“阿追?”

    荊紅追一襲灰衣如霧靄,身上只佩一笠、一劍,孤峭而兀然地出現(xiàn)在他身后。

    “我見京城方向有火光沖天,擔心弈者余孽反撲,實在放不下大人的安危,所以違令提前回來�!�

    “回來得正好,能否幫我把這扇門打開?”蘇晏求助。

    荊紅追望向房門,眉頭微皺:“屋里有個人,勁力失控、氣息狂亂,大人不宜接近唔,是沈柒?”

    蘇晏道:“他是犯病了,阿追你幫忙開個門,我進去看看他。萬一他失控,不是還有你在旁嘛。”

    蘇大人用懇求的眼神看他,荊紅追抵不過,并指為劍在門縫處虛虛一切,里面的門栓直接斷為兩截。蘇晏迫不及待地推門沖進去,因屋內(nèi)太黑,險些在門檻處摔了一跤。

    荊紅追一手拉住他,一手亮起火折子,彈向桌面的油燈。

    蘇晏終于看清了被鎖鏈圍困的沈柒,心痛地失聲喚道:“七郎”

    沈柒自臂彎里抬起臉,雙目赤紅,神態(tài)猙獰,直如畫本中的夜叉羅剎一般,厲聲喝道:“出去!都給我滾!”

    蘇晏怎么可能被他嚇退,撲上前去緊緊抱住。沈柒的身體滾燙得像團火,渾身肌肉緊繃仿佛一根抻到極限的牛筋,衣衫全是濕的,蘇晏難以想象他此刻所承受的痛苦,不禁眼眶潮濕,哽咽道:“七郎,我都知道了。你能忍住渴求丟掉那顆藥丸,就一定能熬過發(fā)作期,我陪你”

    沈柒嘶聲道:“荊紅追帶他走!走遠點!”

    荊紅追不太了解蘇晏口中“藥丸”的效力,但見過七殺營用秘藥控制血瞳刺客的情景,直覺沈柒此時正陷入危險境地不僅自己危險,接近他的人也危險,于是上前握住了蘇晏的手腕:“大人先退后些,以免誤傷,我來看看他的情況。”

    蘇晏不肯走,只挪開了一些,給荊紅追騰出半邊胳膊:“阿追,你用真氣探一探他。”

    荊紅追只得搭上沈柒的脈門,片刻后說道:“他內(nèi)息大亂,血脈如沸,在平復之前想必都將劇痛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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