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朱賀霖整了整冠帽與衣裳,與蘇晏并肩跪著,對著神牌虔誠說道:“母后,您看到我身邊的人了么,他叫蘇晏,是我在這世上,除了父皇之外最重要的人。他信任我,關心我,情愿把性命前途都托付于我;而我也信任他,喜歡他,想要竭盡全力實現(xiàn)他的心愿。我誓與他一生一世永不相負,一生一世白首不離,請母后做個見證!”
他轉頭命令蘇晏:“給我母后磕頭,磕三個�!�
蘇晏覺得太子的許愿中,別的都好說,唯獨“一生一世白首不離”一句似乎不妥,像癡情男女海誓山盟似的。
朱賀霖惱他躊躇,瞪視道:“快點,磕頭!”
蘇晏被催不過,雙手按地,向神牌磕頭。
朱賀霖臉色認真嚴肅,與他同起同落地磕了三個頭,而后握住蘇晏的手,一瞬不瞬地端視他:“清河,此后你我便是性、命一體,我任何事都不會瞞你,你也盡可以對我暢所欲言,不必有任何避諱�!�
蘇晏頷首:“那我就直說了。昨夜你在火場親手殺了三個宮人,絕非明智之舉,但情有可原。事情既然已經發(fā)生,追悔無益,如今我們要考慮的,是它可能會造成怎樣的后果,盡量做最壞的打算,才能謀劃最佳的應對之策。”
朱賀霖道:“父皇昨夜也說過,殺幾個犯錯的下人事小,壞了心性.事大。萬一有人借此大做文章,說我殘暴失德,不配太子之位,眾口鑠金難免動搖東宮�!�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扳倒你,光是拿這件事做文章,還遠遠不夠。對方也知道這一點,更有可能是要造勢。”
“造勢?”
蘇晏膝蓋在蒲團上跪得刺痛,忍不住挪了挪。朱賀霖忙拉他盤腿坐下,聽他繼續(xù)說道:“對。小爺想啊,文官們尤其是幾位太傅,對你有微詞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說你頑劣不愛讀書,怕將來難擔重任,是不是?”
朱賀霖點點頭,又有些不爽,“那些太傅講學,的確很枯燥啊,也不能全怪我�!�
“關鍵不在這里,在于他們擔心你難擔重任,換句話說,江山社稷這副重任,他們早已默認你將來要去擔,只是想進一步地匡正你、改造你。尤其是太子太傅們,皇爺替你選擇了吏部李乘風李尚書、禮部嚴興嚴尚書與內閣大學士楊亭,實是用心良苦�!�
“有什么講究?”
“吏部實權第一,禮部最為清貴,楊大學士是內閣的中堅力量,又與李尚書走得近,這三位是朝堂重臣里的半壁江山啊!這些人如今擔任太子太傅,等你將來登基了,他們便是太傅,位列三公,哪怕為了自己前程,也會力保你的儲君之位�!�
朱賀霖琢磨著,再次點頭:“的確,李太傅和嚴太傅罵我罵得最狠,但我聽得出來,都是恨鐵不成鋼。不像某些言官御史,聽著輕飄飄的幾句,卻是把我往屎里貶低。”
“所以啊,小爺如今更該擔心的是朝堂外,是民心。我這次回京,在市井間聽了不少流言,像是有人故意傳播,意在造勢,壞小爺?shù)拿裥母W蛞惯@件事,倘若再被有心人利用,怕以訛傳訛,越傳越離譜,就不止是殺三個犯錯的宮人了,而是殺三十個、三百個,虐殺,先奸后殺,怎么獵奇怎么來�!�
朱賀霖震驚:“百姓們又不是沒腦子,難道會相信如此離譜的謠言?”
蘇晏笑了:“小爺太高估民眾的分辨力與判斷力,低估人們對八卦獵奇的熱愛了。”
后世不也一樣,都是至少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一大部分還是高學歷,照樣聽風就是雨,缺乏獨立思考的能力,從眾心理不外如是。
但后世因為網(wǎng)絡上信息轟炸,亂花迷人眼,讓人更加分辨不清是非真相,也是事實。
而在這個時代,造謠毀人聲譽容易,辟謠洗白名聲也不算難。他們有水軍,難道我們就沒有喉舌?
蘇晏問:“倘若民間流言紛紛,愈演愈烈,朝堂部分官員受巧言慫恿、受利益驅使,亦上奏攻訐太子,甚至請陛下?lián)褓t而立,小爺該如何應對?”
朱賀霖猛一拍地板,怒道:“他們有這么大的膽!不怕小爺發(fā)難,難道不怕惹怒父皇,一人賜一百廷杖,打死了事?”
“可有些言官頭鐵得很,巴不得來頓廷杖,好青史留名�!�
“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這是慣例,怎會輕易改變!”
“對,不會輕易改變,但不意味著絕對不變。他們一次扳不倒你,就一次又一次抓你的把柄,三兩天頭鬧騰,皇爺不煩么?不會力不從心么?萬一太后也來湊一腳,你覺得她會支持誰?是她不待見的先媳婦生的不待見的大孫子,還是親外甥女生的二孫子?”
富寶在角落里聽得心驚肉跳,恨不得沖過來捂住蘇晏的嘴,暗自跺腳道:蘇大人吶!小爺讓你暢所欲言,你還真的什么都不忌諱!這種話能說嗎?莫說扎小爺?shù)男�,惹他發(fā)怒。萬一被人聽見,往太后面前一遞,你有幾個腦袋可以砍��!
太后偏心是朱賀霖的難堪處,一瞬間他漲紅了臉,幾乎要橫眉怒目,但最終只是傾身過去,捂住了蘇晏的嘴,低聲道:“我知道嚴重性了,清河,好清河,你以后莫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風險給我開竅,我是真怕了你了!”
蘇晏抓住他的手背,挪開,喘氣道:“開竅了就好�!�
朱賀霖也在喘,是替他緊張的,“你說,你說我該怎么做,都聽你的�!�
“我只是沿著這條線推算下去,說最壞的結果,但眼下形勢還沒到那份上。”蘇晏在說話間,心中漸生出了主意,微微一笑,“他們想在‘暴’一字上做文章,我們也在另一個字上做,看誰的文章更花團錦簇,更打動人心�!�
他貼近朱賀霖耳邊,輕聲細語
朱賀霖聽得雙目圓睜,連連點頭。
末了,蘇晏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算擋住了,我也嫌被動。先把這事擺平,等日后找機會,咱們也主動出擊,狠狠搞他們一下!”
朱賀霖與他挨得極近,聞著衣領內散發(fā)的暗香,感受熱氣灑在鬢角耳郭,情不自禁地臉頰發(fā)熱,打起了細小的戰(zhàn)栗,將電光火花似的酥麻感一路送至小腹。
偏偏蘇晏說到“狠狠搞他們一下”時,為了強調語氣,拿手掌在他大腿上拍了一記。
“啪”的脆響中,朱賀霖火燎似的攏住衣擺往腿間扯,將布料堆成虛而皺的一團,蓋住要害處。
他飛快地低頭瞟了一眼,又見蘇晏并未察覺,方才暗自松口氣,坐姿僵硬地等潮退。
蘇晏不滿他沒反應,問:“你覺得如何?”
“哈?”朱賀霖有點慌張。
“主動出擊啊!”
“出擊小爺當然想出擊,只擔心你不肯,到時又打又罵的”
蘇晏皺眉看他:“我提議的啊,怎么會不肯。你是不是走神了,根本沒聽我說?”
“聽了聽了,”朱賀霖忙回答,“我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你放心,小爺能文能武,能強攻也能賣慘。”
蘇晏這才放心,起身揉了揉膝蓋:“那我先走了,你繼續(xù)跪吧�!�
他走到殿角,從富寶手中接過大氅,重新披回身上。
朱賀霖盯著大氅,越看越眼熟,赫然想起,可不就是昨夜城樓上,父皇將他從頭到腳蓋住的那一領?兩人裹在里面扭來扭去地做了什么好事,自己還沒問清楚呢!
當即跳了起來,氣沖沖逼近:“蘇清河!昨夜你和父皇在城樓上做什么!”
蘇晏心虛了一瞬,答:“皇爺召我伴駕,看煙火�!�
朱賀霖心里酸到發(fā)苦,怒目而視:“看什么煙火,需要蓋同一件大氅?大氅里面養(yǎng)的什么魚,翻的什么浪?”
蘇晏還以為城樓高且暗,下方廣場上望不見,對面的城樓隔了數(shù)十丈,更是看不清。誰料朱賀霖開掛,拿了個剛傳入大銘的伽利略望遠鏡,把對面動靜瞧了個一清二楚。不由暗自叫苦:早知就不圖大氅帶風帽,穿著擋雪了,平白惹出這一出。
這嶄新的大氅之前從未見皇帝穿過,上面又沒繡龍紋,他還以為沒人認得出,誰想太子眼睛亮鼻子靈,盯得可緊,失算失算!
朱賀霖見他心虛,更是打翻醋缸,撲上去扯他衣領處系帶:“脫下來!不許穿!給小爺墊蒲團,小爺跪得膝蓋都要長刺了。”
蘇晏手捂系帶:“御賜之物,損毀或丟失了都是死罪!小爺嫌蒲團硬,我出去叫內侍給你送兩床厚褥子。”
朱賀霖見他一再遮掩,更是太陽里爆出火來,道:“呸!你才不是關心小爺,你是舍不得大氅!浪弟子,死沒良心的歪貨,枉費小爺拉著你一生一世,你哩,放著鮮嫩的小白菜不吃,倒上趕著舔老臘肉。”
富寶直跺腳:“小爺哎,那些市井淫言穢語可不能說!更萬萬不可對皇爺出言不遜”
朱賀霖不依不饒,非要扯蘇晏的大氅。
蘇晏被他鬧得一個頭兩個大,忽的想起剛回京時去東宮,太子纏著他親嘴,又強拉他要同殿而寢。迫不過親了一會兒,太子就失魂落魄,只會捧臉傻笑,連他離開也顧不得拉扯了。
無奈之下,蘇晏對富寶說:“富寶公公,麻煩你轉個身,看那兒”
富寶順著他的視線,轉身看過去墻壁上有什么蹊蹺?
蘇晏趁機探過頭,在太子嘴上飛快地啄了一口。
朱賀霖傻了,愣在原地只會眨眼,臉頰騰的一片通紅。等他反應過來,打算抱住蘇晏再親,對方早已罩上風帽走出殿門,撐著傘都快穿過廣場了。
而富寶還在仔細查看墻壁,嘀咕道:“蘇大人這么聰明,不會看錯的,一定有貓膩”
朱賀霖又想氣,又想笑,手掌捂著嘴,把胡亂蹦跳的一顆心給摁回胸膛里,暗道:算你還有點良心!下次不親滿一刻鐘,休想走。
他重又走回神位前,跪在蒲團上,對先皇后禱告:“母后,您在天之靈能不能發(fā)個神通,給父皇托個夢,就說說對,就說您給我找了個媳婦,讓他這個當公爹的要點臉,別扒灰�!�
富寶震驚地轉身,一臉被雷劈的表情,眼珠子都要瞪掉下來,良久后才回魂,哭道:“小爺祖宗!親爺爺!可萬萬不能叫人聽見”
朱賀霖沉著臉,說:“小爺命你找蘇晏過來,難道事先不會安排妥當?早已命東宮侍衛(wèi)打著防行刺的名頭,將這中殿徹底清場,一只老鼠也藏不住�!�
富寶微微松口氣。
“他一進殿,侍衛(wèi)就會守住中殿周圍,確保無人能接近竊聽�!敝熨R霖又道,“而且我這么胡鬧一場,他日后再與父皇不清不楚時,就難免要多掂量掂量,萬一我在父皇面前也這么不分輕重,他能兜得住么?兜不住,那他就得收斂著,顧忌小爺?shù)姆磻�。�?br />
富寶這才意識到,太子方才的言語舉動,一半出自真性情,一半是做出來要挾蘇大人的。
他從六歲開始入東宮侍奉,至今八年,第一次覺著,自己并非完全了解小爺或者說,小爺成長得太快,已將他這個童年玩伴甩在了身后。
我的心思得趕上小爺才行。富寶暗暗告誡自己,否則遲早有一日,小爺會看不上我,再找更可心解意的內侍服侍左右。
第175章
唯情最為動人
“聽說了嗎,宮里那事,就在元宵夜”
“太慘了!那叫一個尸橫遍地,整座廣場全都被血染紅了。據(jù)說好些小宮女死的時候,衣衫都是爛的”
“真得不能再真。老婆子鄰家表親的侄子就在宮里當差,親口說的。說這位太子爺啊,年紀不大,氣性不小,一言不合就殺人,暴虐得很吶!”
“不僅暴虐,還頑劣不堪,不讀圣賢書,見天兒的胡鬧,凈跟著宮女太監(jiān)啊,武師伴讀啊廝混。你們說,這位日后要是登了基,咱們老百姓的日子能好過?”
“萬歲爺那么英明,怎么就生出個這樣的”
“好竹出歹筍嘛。再說,也不全是這樣的,不還有個二皇子么,指不定勝過這個�!�
“那肯定勝過啊!畢竟比這個更暴虐荒淫的,也不好找了,夏桀、商紂、周厲、秦二世,再加個趙王石虎,一只手數(shù)過來,沒了�!�
“噓噓噓,都小聲點,不要命了?不怕官老爺們聽見,難道不怕錦衣衛(wèi)的番子?”
“升斗小民看天吃飯,刮風下雨打雷都得受著,說再多有什么用,散了散了。”
街頭巷尾,浮動著諸如此類的流言,口出耳入,竊竊私語,成了不少民眾茶余飯后的談資。
不過兩三天,流言幾乎傳遍了整個京城,就連官員們家中的下人都忍不住互相閑嘴幾句。
不少朝臣開始坐不住了,尤其是負責糾察百司百官、規(guī)諫皇帝的言官們。
言官,又稱“風憲官、科道官”,是從文官中甄選出介直敢言、學識突出、通曉政務的,擔任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給事中。
這些人官職不高,俸祿更少得可憐,只生就了一副鐵齒銅牙,秉持的是“國而忘家,忠而忘身”,追求的是“臣言已行,臣死何憾”。從中央到地方各級衙門,從皇帝、宗室到百官、百姓,從國家大事到社會生活,都在他們的監(jiān)察和言事范圍內。
坤寧宮大火,太子連殺三宮人之事,巡城御史們于次日知曉,還在打聽內情,城中民眾便已物議如沸。
這下再不出動,豈不是顯得他們比普通百姓還要遲鈍?于是在正月十七,新年初的朝會上,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打響了向太子開火的第一炮。
對,就是這位賈御史,曾經揭發(fā)過東宮私藏小黃書,還落井下石彈劾過前錦衣衛(wèi)指揮使馮去惡,雖然真正目的在于刷聲望,冀求青史留名,但客觀上的確助了蘇晏一臂之力。
若是以為有了這點交情,賈御史就會在朝堂政事上賣蘇晏面子,那就大錯特錯了。他還巴不得蘇晏,甚至更多的官員也攪合進這件事里,好擴大他的炮轟目標呢。
故而蘇晏根本就沒想找他私下溝通。
賈御史上疏,矛頭直指太子,指責他頑劣怠學,行為暴戾,草菅人命,無好生之德。
頓時好幾個御史附和,要求太子太傅對東宮嚴格管教、詹事府對太子學業(yè)勤加督促,懇請皇帝依律申飭懲戒,以安民心。
景隆帝沒有立刻表態(tài)。
身為太子太傅的禮部尚書嚴興和內閣大學士楊亭出列,替太子扳回一城。說宮人玩忽職守,導致坤寧宮正殿付之一炬,按律當斬。太子因先皇后宮殿與遺物燒毀,震怒殺之,算不得草菅人命。至于頑劣怠學,舊曾有,這半年來已經長進許多,何以不看現(xiàn)下只記從前?
又有官員跳出來上疏,說太子行事恣肆,視朝廷規(guī)矩、祖宗禮制于無誤,引發(fā)民間非議,有損圣上名聲。太子必須寫罪己書,以謝天下。
吏部尚書李乘風反問,自古君王下罪己詔,無外乎三種情況:君臣錯位、天災降臨、政權危難。太子為儲君,當類同于此,那么究竟是觸犯了這三種中的哪一種,必須寫罪己書?
雙方言辭交鋒,好一通唇槍舌戰(zhàn)。
“這些都是奴婢在奉天門親耳所聞,朝會剛散,奴婢就趕緊地過來稟報小爺�!�
太廟的中殿內,富寶氣喘吁吁地對朱賀霖說。
朱賀霖跪在蒲團上,仰頭望著先皇后的神牌,聽富寶描述朝會上部分官員,尤其是言官們對他的抨擊,并未像往常那般氣得跳腳,而是喃喃道:“清河說得對�!�
“什么?”
“清河說,別看李尚書、嚴尚書他們平時罵我罵得狠,可關鍵時刻會站出來替我擋槍的,還是他們�!�
富寶撓了撓額角,“這倒真的是。包括市井間的流言,奴婢也著人去打聽了,的確也如蘇大人所料,越傳越離譜。連奴婢都聽不下去,更不想轉述給小爺知道,恐污了尊耳,還望小爺恕罪。”
朱賀霖冷哼一聲:“背后有人推波助瀾,自然越傳越離譜�!�
“那該怎么辦?不能任由他們敗壞小爺?shù)拿曆剑 备粚毤钡馈?br />
朱賀霖沒有回答,反問:“朝堂上刀來劍往,父皇如何處之?”
富寶想了想,答:“皇爺泰然處之。誰說話,他都不表態(tài),最后把各方上的奏本一收了事�!�
“不交議也不批答,留中不發(fā)父皇對以前那些彈劾四王叔的奏本,也是這么處置的�!敝熨R霖用力抿了抿嘴角,“父皇能泰然處之,小爺也能�!�
他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富寶:“你跑趟蘇府,把這個交給清河,就說小爺無需人捉刀,自己寫好了。”
富寶沒有多問,將信封鄭重收入懷中,告退。
朱賀霖轉頭望向擱在身旁的矮幾,上面擺放著湖筆與厚厚的一沓宣紙,并一碟朱砂、一碟金粉,還有一個沒有墨條的空硯臺。
怔忡片刻,他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刺破左手指尖。
鮮血當即冒出,用力擠壓之下,一線線注入硯臺中。
眼看硯臺盛血過半,朱賀霖停住擠壓,用細長紗布包扎好手指,又往硯臺里調入朱砂與金粉,磨成均勻的殷紅色。
然后他以筆沾之,在宣紙上用梵語端正寫下第一句: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
《地藏本愿經》,記載了釋迦牟尼佛為母親摩耶夫人說法,贊揚地藏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的宏大誓愿。
先皇后信佛,曾留下一本用梵語寫就的地藏經,在大火中灰飛煙滅。
朱賀霖未必信佛,卻因效仿母親而自學了梵語,精通程度不亞于翻譯天竺經書的僧侶。
刺舌血、指尖血,拌朱砂、金粉為墨。血液容易干結,便須時刺時寫,傷痕累疊;為使墨色不發(fā)黑,便須禁食葷腥與鹽,身心兩凈。
如此嘔心瀝血,誠意書寫。
是為血經。
書房內,蘇晏接過信封,對富寶道:“富寶公公辛苦了,回去照顧小爺吧。剩下的交給我了�!�
富寶對信封里的東西很是好奇,雖然沒有問出口,心思卻寫在眼神里。
蘇晏笑了笑,說:“過一兩日
你就知道了不止是你,所有人都會看到�!�
富寶走后,蘇晏打開信封,展開內中三張紙頁仔細。看完后,慨嘆道:“字字椎心泣血。果然,再多的華麗辭藻,都比不上情真意切更打動人心啊。”
他走到書桌旁,將自己熬了一宿,參考了不少名家名篇,搜腸刮肚寫的玩意兒,三兩下撕成碎片。
祭文體,本以用韻為正格。士大夫們所寫的上臺面的祭文,無不鋪排藻飾,合韻合律。
只有真正至痛徹心,不能為辭,方才不顧任何格律,變調為散體,使全文有吞聲嗚咽之態(tài),無夸飾艷麗之辭。
萬千文字,唯得情字最為動人。
再怎么駢四儷六,也抵不過一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蘇晏忍不住又讀了一遍太子親手寫給先皇后的祭文,句句血淚,感人肺腑,寫盡了幼年失怙的惶恐不安,對母親無盡的痛悼與哀思。
其中夢回坤寧宮火場,與母親亡魂的對話,邊訴邊泣,吞吐嗚咽,交織著悲痛、自責、悔恨之情,格外具有震撼人心的感情力量。更難得的是,通篇沒有任何艱深晦澀之處,用詞直白平易,就連普通民眾也能看懂。
實在太優(yōu)秀了!蘇晏好容易從代入感中掙脫出來,拍案大贊:朱賀霖同學,你哪里是不會念書,不通寫作,你是平時根本沒用心啊!
他把祭文折好,往懷里一揣,當即出門,去拜訪同年好友崔錦屏。
崔錦屏高中狀元后,照慣例于翰林院擔任修撰一職。修撰為從六品,主要職責為掌修國史實錄,進講經史,草擬有關典禮的文稿。
他自詡才高八斗,做這等文牘差事十分浪費,故而一直想謀條出路。
曾經蘇晏在殿試上因為一個對子,誤打誤撞得了皇帝的青眼,又與太子混得來,一躍而上成為從五品的洗馬,后來扳倒了馮去惡,升任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崔狀元對此羨慕有加,還向他請教過在官場如何出頭。
蘇晏讓他去找天線。
崔狀元得此點化,猶如枯木生花、頑石開竅,先是拜訪了對他的策論十分欣賞的翰林院侍講魏學士,又借由魏學士的門生身份,搭上了吏部尚書李乘風這艘大船,終于得了個通政司參議的舉薦,升為正五品。
通政司不如翰林院清貴,卻是實權部門,負責內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訴等事項。
簡單說來,就是擁有匯總來自地方和在京官員們的奏本,整理后在早朝上統(tǒng)一呈給皇帝的權力。
這是朝廷政治信息的一個重要中轉站,按后世的話,叫政治信息樞紐中心。
同樣的,經過內閣議定與皇帝批復的奏本,也由通政司與六科共同公開發(fā)抄,供在京各衙門互相傳報。
并選取其中重要的內容,如皇帝的諭旨、皇家各類消息、官吏的任免、臣僚的章奏等等,制作成邸報發(fā)行。也就類似后世的《人民日報》了。
這些邸報,再經由各地派駐京師的提塘官長,二次抄送,快馬發(fā)往各省,進一步傳至府縣,讓所有地方官員都能看到。邸報到了地方,傳抄的人更多,不止是官員,就連鄉(xiāng)紳子們也都爭著傳閱。
蘇晏打的就是邸報的主意。
進了通政司衙門,他長驅直入找到崔錦屏。
崔錦屏見同年好友來拜訪,大喜,拉著蘇晏泡茶閑聊,又感謝了一番他的提點。
蘇晏笑瞇瞇問:“崔參議如魚得水乎?”
崔錦屏從來不惜鋒芒,就實答:“憾池子仍然太小,不足以‘龍躍金鱗終有時’�!�
這是他在恩榮宴上做的詩。
另外兩位作詩的榜眼與探花,都一詩成讖。
一個“獨倚危樓最上重”在東苑的高樓上遭人刺傷,摔死了。
一個“冷月千江照影空”被刑部定性為畏罪自盡,空來人世一場。
崔錦屏唏噓的同時,不免生出了點匪夷的念頭,覺得自己也能一詩成讖。
由此看來,人活著就得有鴻鵠之志,奮翅鼓翼,小家與清高之態(tài)均不足取他這么想著,也這么表現(xiàn)出來。
蘇晏頷首:“狀元郎有奇志,吾不及你�!�
崔錦屏十分受用。
蘇晏又說:“我這里有個效力東宮的機會,你要不要試一試?”
“東宮?”崔錦屏對坤寧宮一事與市井間的流言也有所耳聞,今日朝會的爭吵,他身在奉天門看得一清二楚。
平心而論,他并未覺得太子做得多過分,頂多就是有失體面,而言官們那樣組團狂噴的場面,令他很是錯愕。
那可是儲君,未來的天子!你們這么緊咬不放,能得什么好處?觸怒皇帝不說,將來太子繼位,第一個清算的就是你們!崔錦屏在心里吶喊,甚至也想出列摻一腳,剛挪動腳步,就被頂頭上司通政使察覺了,把他狠狠瞪了回去。
崔錦屏不服,覺得浪費了自己的政治才華。
沒想到,機會拐個彎,又上門了。
“對,就說你想不想要?”蘇晏問。
崔錦屏想了想,反問:“為何不要?”
蘇晏出于朋友之義,提醒:“你可想清楚了,這事你一摻和進來,就不能再獨善其身�!�
崔錦屏大笑:“我要什么獨善其身!恨不得翻云弄雨呢。無風無浪,何顯吾能?”
蘇晏對他的傲言只是笑笑,取出信封遞給他。
崔錦屏抽出紙頁,細細,良久后拍案叫道:“寫得好哇!”
“能得狀元郎贊一聲好,那就是真好了�!碧K晏說,“不知這么好的祭文,又是出自東宮,邸報能不能抄錄刊載?向天下發(fā)行?”
崔錦屏權衡片刻,鏗然道:“能!”
蘇晏起身拱手:“全賴崔大人了�!�
崔錦屏握住他的手,感激道:“清河兄何必客套。你我既是同年,又是志向相投的好友。你待我從來慷慨,無論是東宮的賞賜,還是升遷的機會,都想著攜我一程,我當然也要識時務,方不負你一片苦心�!�
蘇晏笑道:“屏山兄言重了。此后咱們互相幫襯,也好在各路東西南北風中站穩(wěn)腳跟�!�
崔錦屏雷厲風行,立刻命人刻印雕版,準備將這篇祭文刊載于最新一期的邸報上,后日便可以發(fā)行。
蘇晏與他又寒暄幾句后告辭,轉去剛開衙的大理寺點卯,算是開始了新一年的職業(yè)生涯。
第176章
帶節(jié)奏誰不會
春節(jié)余韻未盡,大理寺官署里一脈懶散氣息,主官關寺卿主持過開印禮,象征性地訓示完屬下后就走了,不多時官吏們也開始一個個溜號。
左少卿聞征音來找蘇晏寒暄,態(tài)度很是熱情,明里暗里打探宮中事,套話技巧極為高明。
蘇晏本就覺得與對方氣場不合,更兼沈柒提醒過他,說此人口蜜腹劍是個偽君子,于是暗自警惕,凈拿些無關痛癢的話打哈哈,一邊笑容滿面,倒顯得比對方還熱情。
聞征音套來套去,什么有用信息都沒得到,也知道蘇晏不是省油的燈,便假笑著告辭了。
蘇晏應付完不喜歡的同僚,心情不太好,就想著找個喜歡的,洗洗眼睛。
他去了北鎮(zhèn)撫司。
至于四大金剛,已經由明晃晃的跟隨改為暗中保護。因為蘇晏說,年假結束了,官署間走動頻繁,他一個普普通通的四品京官,老讓御前侍衛(wèi)跟著,影響不好。
眼不見為凈。加上與沈柒幾次接觸,皇帝那邊也沒什么反應,蘇大人的膽子不自覺地開始肥起來,總想著找機會假公濟私。
這不,一進北鎮(zhèn)撫司,大堂也不坐了,就直奔沈同知的廨舍。
他的馬車剛到街口,沈柒就知道了,這會兒香茗沏好,果脯也擺好,就等著他上門。
蘇晏這會學乖了,沒敢再穿御賜的大氅,只罩了一件新做的紺青色披風,用霜后收干的盆栽小葫蘆做披風紐子,顯得別致又襯膚色。
進屋后,火盆燒得暖和,他脫了披風掛在衣架上,笑吟吟地對書案后的沈柒說道:“沈大人忙著呢?”
沈柒見了他,心癢、手癢、牙癢,哪里都癢,覺得自己像不斷沸騰又不斷壓制的火山,總有天要不顧一切地噴發(fā)。
“不比蘇大人忙,幾處地方連軸轉,最后才想到鄙衙,撥冗前來一見�!�
這話酸的,尤勝小金桔。蘇晏把果盤里小金桔的皮都啃了,連肉帶核拿去丟沈柒。沈柒一把抄住,送到嘴邊舔舔,連核帶肉嚼吞了。
蘇晏老臉微紅,用濕帕子擦完手,道:“你消息靈通,自然知道我這幾日在忙活什么,想問問有沒有相關情報。”
沈柒答:“情報有,卻不是免費的,拿什么來換?”
“春節(jié)開銷大,俸祿都花光了,暫時沒錢�!碧K晏用商量的語氣問,“能不能先賒著?”
沈柒做一臉兇惡狀打量他,目光能穿透幾重冬衣,叫他不由得瑟縮了一下�!靶校荣d著,日后我連本帶利討回來�!碧貏疹^子壓著嗓子說。
蘇晏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后挪了挪,干笑著等他。
“坤寧宮的宮人全部被下了司禮監(jiān)的刑房,由提督太監(jiān)親自拷問,不過聽說并未審出什么幕后指使來。”沈柒說。
蘇晏想了想,道:“我不相信這是一場單純的意外,只能說,幕后人操作手法了得,沒有留下痕跡。這些宮人只是被利用,并不知內情�!�
沈柒頷首:“提督太監(jiān)也是這么稟告的。于是皇上下令,將元宵夜擅離職守的坤寧宮宮人,包括守炭火的兩個內侍,全部杖斃�!�
蘇晏嘶了一口氣,慢慢吐出,有些不忍地皺眉,卻沒說什么。
“朕這么做,是不是太狠心了?”景隆帝問。
藍喜深深弓下腰,“皇爺這么做,自然有皇爺?shù)牡览�。更何況那些人本就犯了宮規(guī),確實該嚴懲。”
皇帝一手端茶盞,一手執(zhí)杯蓋,輕推浮葉,“你啊,跟隨朕這么多年,還是只知逢迎,不知朕的用心。”
藍喜抬頭,表情恭敬,眼神里竟透著些心疼:“奴婢知道,這都是為了小爺�;薁斚铝钫葦溃偷扔诮o他們定了個罪無可赦,那么小爺殺其中三人,也算是明正典刑了。”
皇帝嘆道:“其實,朕從來就不是什么寬仁之君。此時此刻,朕也只不過是個父親而已�!�
藍喜道:“皇爺御極十五年,勤政愛民,優(yōu)待臣子,天下人所公認。但天子畢竟是天子,不可能一味懷仁,否則如何治理大國萬民。世間道理本就如此,正所謂慈不帶兵,義不養(yǎng)財,善不為官,情不立事�!�
皇帝啜飲一口清茶,“既然天下人都說朕優(yōu)待臣子,那么攻訐東宮的言官們,朕也該優(yōu)待優(yōu)待。藍喜,傳旨,今日朝堂上諫言的御史,每人賜銀二兩、朝靴一雙。你再去寫四個字,送去都察院,就寫‘公忠體國’�!�
藍喜掩嘴而笑,應諾道:“奴婢領旨,這就去辦�!�
他剛要告退,皇帝冷不丁又問:“太子呢?”
“仍在太廟跪著,說是要給先皇后抄寫經文。”藍喜問,“大雪天兒的,太廟里冷得很,是否讓奴婢去把小爺請回來?”
皇帝說:“不必,讓他抄抄經,靜精心也好。除此以外,還有什么?”
藍喜略微猶豫,如實答:“蘇少卿去太廟見過太子殿下。兩人在中殿獨處了小半個時辰,東宮侍衛(wèi)守在殿外,不知里面在談些什么。哦對了,蘇少卿去時,身上還披著皇爺賜的那件大氅�!�
皇帝仿佛嗆到,用力咳了一聲,放下茶杯,露出個非喜非怒的復雜神情,搖頭道:“這個蘇晏!”
“賜銀二兩、朝靴一雙?皇爺還真慷慨!”蘇晏噗嗤一笑,“也不知那些言官拿到賞賜時,是何等表情�!�
沈柒哂道:“除了叩謝天恩,還能怎樣�!�
蘇晏越琢磨,越覺得皇帝這一手,實在損得很,簡直可以說是惡趣味了。“在皇爺看來,他們如此賣力表現(xiàn),也就值個二兩銀子。朝靴是粉底皂靴,既可以解釋為夸他們黑白分明,但因靴子白底在下,黑面在上,也可以解釋為顛倒黑白。至于‘公忠體國’四個字,更是耐人尋味。”
這操作,又是另一種騷氣蘇晏忍不住拍著大腿哈哈哈地笑了一通。
沈柒見他因為別個男人笑得開懷,目光如刃尖寒光般閃了閃,面上并未顯露任何不快。
蘇晏笑完,想起正事,說道:“還有兩件事,要麻煩沈大人幫幫忙”
他起身走到書案前,兩手壓在桌面,向前傾身,湊近沈柒耳畔,細細交代了幾句。
沈柒不動聲色地聽完,說:“忙可以幫,但同樣不能白幫,蘇大人要不要繼續(xù)賒著?”
蘇晏點點頭,討好地看他。
有事相求,也是因為別個男人沈柒被看得火起,驀然揪住他的衣領,張口就去叼他喉結。
“先交點利息。”
蘇晏知道沈同知是屬狗的,專愛咬人,于是先發(fā)制人,低頭在衣領處的手指上咬了一口,答:“利息也沒有。欠條在此,給你蓋個章�!�
他抽身而退,取衣架上的披風重新穿好,笑道“沈大人,告辭了”,也不等回應,徑自走了。
沈柒垂目注視手指上的水漬與淡淡牙印,沿著痕跡,重又咬了個更深的覆蓋上去,登時皮破血流。
望著這枚可以保留更久的欠條印章,他滿意地勾了勾嘴角,把殘血舔干凈。
收到堪稱寒酸的賞賜后,都察院的部分御史們面面相覷,一時搞不清皇帝的用意。但再寒酸也是天恩,一個個的叩頭謝恩。賈御史率先琢磨過味兒來,撫掌道:“陛下素來溺愛太子,本官前次上疏糾參東宮,就挨了頓訓斥。此次陛下非但沒有訓斥我等,還賜了財物,說明什么?”
“什么?”其他人問。
“說明陛下不快歸不快,可還是得顧及皇室的臉面與名聲,不得不安撫言官。相信只要我等堅守職責,敢于批鱗諫諍,陛下定能接受我等的規(guī)諫�!辟Z御史慷慨激昂地說道。
“有道理,所以我等一定不能退縮,當前仆后繼,死而后已!”眾御史紛紛鼓氣。
小團伙散去后,賈公濟方才皺起眉,拎著御賜的一雙皂靴,暗惱:陛下這是含沙射影呀!不過,就算真觸怒陛下,該說的話、該彈的劾,我也一句不能少。這才是言官本色。
正此時,一名文書前來,送上今日邸報。
每期的邸報冊子,賈公濟都要逐字逐句細讀,畢竟是個極重要的朝廷信息來源。他翻了幾頁,忽然看到一篇祭文,看署名出自太子之手,祭的是先孝惠慈皇后。
賈御史本對東宮的學識與文采不報任何希望,誰料一眼看進去后,再也拔不出來。他一氣呵成讀完,怔忡半晌,張了張嘴,竟破天荒成了一枚啞炮。
邸報傳抄至京師各個衙門,很快從衙門傳至士紳生員,不少人讀完潸然淚下,深受感動,勾起對自家逝去的嚴慈與親朋的悼念之情,乃至自發(fā)抄錄,誦讀不止,漸又從士林流傳到了市井間。
“《祭先妣文》,讀過了么?沒有?都去讀一讀,寫得太好了呀!”
“奴家雖不識字,是請街頭代筆先生讀的,可奴家每一句都聽懂了,不僅聽懂,還聽哭了”
“不容易啊,剛出生不久就失去母親,日日夜夜思念不得見,只能寄情于宮殿與遺物,誰料被一把火燒個精光,連個念想都沒地方寄托了�!�
“難怪一怒之下殺了宮人,原來是他們失職,才導致坤寧宮大火。我一個看守倉庫的,元宵節(jié)照樣老老實實當班,他們卻敢偷跑去看燈,果真可惡�!�
“什么酒后亂性,砍殺了百十個,滿地尸體原來全是謠言。一共就殺了三個,還是犯了大錯的�!�
“你沒看官府告示,說那些宮人擅離職守,觸犯宮規(guī),對先皇后不敬,都給判了死刑�?梢娦敋⒌�,本就是該死之人�!�
“先生,還有《祭先妣文》的抄本么?懇請借學生抄錄一份�!�
“敘先皇后之慈,一波三折,跌宕生姿;表遺人子之心,杜鵑啼血,催人淚下。品品,好好品品,什么叫出于肺腑者,不求工而自工!你們都用心學,今日窗課,背誦太子殿下的《祭先妣文》,每生抄寫三遍,明日來學堂時上交�!�
仿佛一夜之間,邸報上的這篇祭文如雨后春筍,散播得滿城都是。不少人爭相抄錄,書鋪里的紙張供不應求,幾乎重現(xiàn)了晉代洛陽紙貴的情景。街頭也多了不少抄書人,只收取極其微薄的報酬,替人抄寫本文,甚至是免費。
這些抄書人,以及茶樓、酒館、客棧里的一些閑話人,日出后在城內各處出現(xiàn),日落后換上錦衣衛(wèi)番子的青衣小帽,又回到了北鎮(zhèn)撫司。
咸安侯府與奉安侯府里,自然也拿到了這份邸報,聽聞士林與市井間對太子的輿論來了個大反轉,把前面的萬千鋪墊,以及費了許多時間、人力、物力的造勢,都做了竹籃打水一場空,衛(wèi)演與秦夫人氣得險些吐血。
而形同風燭的衛(wèi)浚,得知蘇晏被貶外放后又回京,還官復原職,就已經背過一回氣了,好容易搶救過來。這次的事,家人更是隱瞞著,不敢叫他知曉。
秦夫人出了一計:亡羊補牢。趕緊派人去各地提塘官長的抄報房,在二次抄錄時動手腳,把祭文其中一些詞句改成大逆不道之言,傳去各州府縣后,引發(fā)地方官紳檢舉,叫太子吃不了兜著走。
衛(wèi)演深以為然,當即派人前往抄報房。
誰料,各處抄報房門口皆有錦衣衛(wèi)把守,他們的人混不進去,只得灰溜溜地無功而返。
令他們更加惱恨的是,這事還沒完,對方一招之后還有一招。
京城最大的寺廟延福寺,正月二十做法會,趁著萬千民眾涌來燒香拜佛時,展出了三份珍稀的血經。
其中兩份血經,來自已經坐化的高僧大德,陳年墨跡已化作赭紅色。
第三份血經的墨跡卻是鮮艷的殷紅色,摻雜著微微金光,又全是以梵文寫就,看著就格外有佛性靈光。
虔誠的信徒們與好事者不由紛紛打聽,這第三份大藏本愿血經究竟來自何方神圣,能否請回去供奉?卻被寺中僧人婉拒,說這份血經來自貴人,是特意供奉在佛前,為亡母祈福的,并非大師所寫。
這份血經的主人是誰,成了個迷。
不久后,不知哪里泄露出消息,說血經出自當今太子殿下之手。
坤寧宮失火,太子自請前往太廟向先皇后謝罪,孝衣茹素,日夜不眠不休刺血抄經,唯求亡母在天之靈得以安寧,至今旬月仍抄寫不絕,已容色枯槁,病體支離。
百善孝為先,孝道可以說是封建時代最基本的道德規(guī)范。不僅儒家提倡“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百姓們也樸素地認為,但凡事親至孝的,總不可能是壞人。
一時間,太子至孝之名傳遍京師,民間人人稱頌,一如當初“御門擊鼓雪師冤,懲惡除奸十二陳”的蘇清河。
這回不僅衛(wèi)演與秦夫人又險些吐血,就連身在深宮的衛(wèi)貴妃也氣得抓狂,辛苦布局化為泡影,又無處訴苦,只得狠狠責罰宮人來泄憤。
勉強平復了情緒后,她叫心腹宮女去給母親送信,說前計未成,想見鶴先生一面,請他再指點。
秦夫人去找鶴先生時,對方正在院中石桌旁抄寫著什么。秦夫人探頭一看,可不正是那篇見鬼的祭文,旁邊還有一張不知從哪兒來的梵文血經。
秦夫人忍怒問:“居士為何也在抄錄此文!”
鶴先生邊寫,邊說道:“我抄的不是祭文,而是敵情�!�
“怎么說?”
“此人善于操控輿論,翻手云覆手雨,是難得的攻心高手�!柄Q先生擱筆吹墨,對著那張血經雙手合十,“吾有勁敵,可喜可賀�!�
第177章
君臣有如夫妻
太廟。
富寶死死攔住太子手中的匕首,哭求道:“小爺五指沒有一塊好皮肉了,讓奴婢代替刺血罷!”
太子皺眉,奪回匕首,“這是供奉母后的經書,血里都是為人子的一片真心,豈能讓旁人代勞�!�
他把左手翻來翻去,五指的確無處下刀了,于是在掌根處刺出口子,擠了些鮮血出來,盛在硯臺內。富寶哽咽著給他包扎傷口。
殿門被推開,蘇晏走進來。
朱賀霖轉頭,眼底一亮,笑道:“你來啦!”
蘇晏走到近前,示意富寶讓來,他來包扎。富寶連忙擦拭眼淚,去旁邊調朱砂血墨。
朱賀霖高興地把傷手送到蘇晏掌心,問:“外面情況如何?”
蘇晏說:“都在我們的預計之內�,F(xiàn)在京城百姓人人稱頌太子孝決,上疏的言官們見民意炎炎,也不好顯得自己逆了民心,故而偃旗息鼓了�!�
朱賀霖冷哼:“這些人,上疏進諫是為了自己的名聲,不進諫也是為了自己的名聲,何嘗是真的公忠體國?”
蘇晏道:“這幾次朝會,我不發(fā)一言只是旁觀,將每個人的言辭與神態(tài)都仔細琢磨過去,感覺都察院與六科的言官們,成分復雜�!�
“怎么說?”
“有真心為國為民的,有疑似訕言賣直的,有一腔熱血容易被人唆使的,也有穩(wěn)坐魚臺態(tài)度曖昧不明的。還有一些我懷疑是被衛(wèi)家拉攏收買,混在里面煽動人心。
“不止是言官,勛貴中也有些人,與衛(wèi)家暗中勾牽。畢竟衛(wèi)家身后是太后這尊大佛,哪怕之前受皇爺?shù)纳觑�,顏面大失,萎靡一陣子也就緩過氣來了。那些勛戚出于身份,更容易與衛(wèi)家結成天然同盟,一起去抱太后的大腿�!�
朱賀霖想起皇祖母十幾年如一日地對他態(tài)度冷淡,心里仍感到難過,但因為習慣了,并未將這點表現(xiàn)出來。他為皇祖母說話:“太后人在后宮,不涉朝政,平日也只是拜佛信道,偶爾召和尚、道士進宮說法。她對衛(wèi)家寬容,主要還是看在衛(wèi)家往日襄助先帝有功,以及她妹妹秦夫人的面上�!�
蘇晏頷首:“目前看來,太后的確不干政,頂多就是偏心、護短�;薁斝㈨樚鬀]錯,但對朝政的把控意識也很強,輕易不會讓人左右決定。不過,太后不待見你,樂見甚至是積極為二皇子的未來鋪路,也是事實。”
朱賀霖知道他說的對,心里那簇難過的火焰也逐漸熄滅,凝成了一枚堅硬冰涼的種子,深深扎根在心底。
“老二還小,才十個月,剛會扶著東西走幾步�!�
“但皇爺還年輕。這才剛生了二皇子,衛(wèi)家就忍不住了。再過十年、二十年,等二皇子長大了,有了一爭之力,衛(wèi)家的野心更是不可遏止。而太后到時又是什么態(tài)度,誰也不好說�!碧K晏包扎好了太子的傷口,想要撤手。
朱賀霖卻握著他的手不放,說道:“我知道,你這是提醒我,要未雨綢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放心,我不會再這么沖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