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沈柒第一反應是不信。
那殺手什么長相身份,又是茅坑石頭一樣的脾氣,和清河簡直云泥之別,清河能看得上他?
但轉(zhuǎn)念一想,清河并不以貌取人,否則也不會對容貌俊美的豫王深惡痛絕。可要說他重視品性吧,自己絕稱不上好人,他也不見得有多排斥。之前見他與吳名相處時,又的確有幾分憐惜之意
一時沈柒也有些恍惚:他蘇晏蘇清河,究竟愛的是什么樣的?
是不是誰肯替他出生入死,為他挖心掏肺,他就一律愿意投桃報李,以至于難以拒絕對方的示愛?
這點疑慮與躁郁,如鋼錐釘在沈柒心底,痛得隱秘而尖銳,使他油然生出一股沖動再見蘇晏時,定要硬下心腸,動用些強厲手段,逼問得清清楚楚。
可此刻他把蘇晏攬在懷中,只覺抱住了天邊霞月與一池梅香,心是軟的、醉的、滾燙的,能硬
起來的大約唯有一根麈
柄了。
蘇晏舌尖嘗到甜腥味,才發(fā)覺把對方的手指咬出了血,忙松口呸掉,又用手肘向后搗,說:“撒手!”
沈柒非但沒撒手,還將他身軀扳過來,面對面地凝視著,啞聲道:“讓我瞧瞧”
最后一抹夕暉已落下西山,但天地間仍有蒙蒙的余光,沈柒仔仔細細地看他的娘子,“曬黑了點兒,可還是白高了半寸,肌肉也結(jié)實了些長大了啊�!�
蘇晏在這飽含情與欲的目光下打了個哆嗦,滑入溫泉中,只露出個腦袋,霧氣把他的臉也撲熱了。他有些不自在,岔開話題問:“你怎么出的京?”
“有個案子涉及大興縣令,我出京公干,順理成章�!鄙蚱獍ぶ诔氐讕r石上,任由胸腹敞在寒風中,“你是不是一直介意離京那日,我沒來送行?”
蘇晏還在想著“大興”好像是依附都城的京縣,此處似乎就在大興縣地界內(nèi),忽然又聽沈柒提到送行之事,一口惡氣梗在喉頭。他翻了個白眼,“誰介意了?那么多送行的,不差你一個�!�
沈柒挑眉:“誰去送行,我猜猜太子?皇帝?還有那個江湖草寇,送著送著,就把自己送上了你的馬車?”
蘇晏沒好聲氣道:“關(guān)阿追什么事,別總捎上他。”
“阿、追?叫得真親熱�!鄙蚱饫湫B連,“在床上也這么叫?”
“胡說八道什么!”蘇晏惱火地揮了他一臉水,轉(zhuǎn)身就往放衣物的巖石去。
沈柒惡狼叼食般撲過去,將蘇晏的后背抵在岸邊光滑的暖石上,一只手擒住他的雙腕壓在石縫草叢,自身就往他腿.間擠。
蘇晏上身被禁錮在池岸,下.身仍在水中,雙腿被浮力托起,難以使力并攏。那溫泉水又滑膩,教對方輕易便擠了進來。
感到頂在間,蘇晏心慌意亂地用力踢踹,水花四濺。沈柒故技重施,另一只手掌捂住他的嘴,附耳威脅:“你真想把高朔他們都叫過來參觀?”
隔著三百步林野,只要高喊一聲,錦衣衛(wèi)們就能聽見,即刻趕來。故而之前他和沈柒說話時,兩人都壓低聲量,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但蘇晏沒料到,沈柒陰晴不定說發(fā)瘋就發(fā)瘋,連最起碼的臉面都不要了,竟想在眾人圍守之下做這種事。
他在對方手掌下“唔唔”地搖著頭,知道自己掙脫不得,一心指望耳力過人的荊紅追趕來救場。
誰知荊紅追平日里屬獵犬的,對任何靠近者都充滿戒備,關(guān)鍵時刻居然掉鏈子,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媽的一個都靠不��!兄弟是假的,保鏢也是假的,人果然只能靠自己!蘇晏氣沖沖地想。
沈柒槍挑轅門,卻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只是這么抵著,將燙熱的胸膛壓在蘇晏身上。他在蘇晏耳邊急促地喘息著,片刻后呼吸漸緩,沙啞道:“你為什么要護著他?”
蘇晏從聲音里聽出了委屈。
一個、委屈巴巴的、意圖性侵犯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
“我誰也不護”蘇晏咬牙,從力道略松的指縫間擠出后半句話,“就護我自己!”
沈柒忽然輕笑一聲,“要真是這樣,也好。我會護著你,你只需護著自己就行了�!�
一瓣臘梅落在他手背,他慢慢松了手,見另一瓣又飄飄悠悠地飛下來,毫無遮擋地落在蘇晏緊抿的嘴唇上。
是雪白上的一抹薄粉,是薄粉上的一點嫩黃。
沈柒在最后的天光中俯身,雙眼也像這池溫泉,掩著濕潤而潮熱的霧氣。他慢慢低頭,舌尖把蘇晏嘴唇上的花瓣卷入口中。蘇晏在舌與唇的輕柔觸感中微微戰(zhàn)栗,只覺漫天彤云都覆蓋在了自己身上。
一陣暮風吹拂,落梅滿池,亦灑了他們一身。
沈柒用鼻尖輕拱蘇晏的前額、臉頰、鼻梁、嘴唇,像頭斂盡爪牙的野獸,將兇暴本能壓制在洶涌愛意之下。
他低沉地說:“我被下了詔獄,整整十五日,披枷帶鎖,吃冷水饅頭,睡粗布草窩。”
“詔獄”蘇晏睜大了眼,“是皇爺?shù)闹家猓繛槭裁�?�?br />
“他知道了,你被下藥那日,是我送你出的皇宮。他懷疑我們有染�!�
這懷疑,呃也沒錯。蘇晏對皇帝有著瞬間的心虛,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那個顛蕩狂亂的黃昏與夜晚。
在藥力的催發(fā)下,他就像一顆被層層剝開的蓮子,被人細細地研磨品嘗,連內(nèi)中一點苦澀的蓮芯,都被渴切地嚼了個精光。更可怕的是,蓮子竟然不覺得痛楚,甚至還幾度沉淪在甘美的情.欲中。
眼下也是黃昏與夜晚交接之時,他正與沈柒肌膚廝摩,恍如當日重現(xiàn)。
情.欲、情.欲,究竟是因情而生欲,還是因欲而動情?
蘇晏也有些迷茫了。
手腕間的束縛不知何時松開,他恍惚地摟住身上人的脖頸,就像那天一樣,沿著滿背慘烈傷疤一寸寸往下?lián)崦?br />
“新肉怎么還不長?”他輕聲問。
“沒這么快,也許要過三年兩載,也許再也不會長了�!�
“詔獄陰濕,寒氣侵體,又受枷鎖重壓,傷處是不是很疼?”
“還好,就是心焦,百念叢生。想你被迫離京,會不會難過。想你不見我來送行,會不會失望。想你當時穿哪身衣裳、插哪根發(fā)簪瞧不起自己瑣碎不落拓,又忍不住一次次地想,從草墊到牢門來回踱,煎人得很。”
沈柒語氣十分平淡,蘇晏卻從中聽出了那時的煎熬,心中說不出的五味雜陳。
“你介意我沒來送行,是不是心里也有我?”沈柒問。
“我沒”沒介意,還是沒上心?蘇晏張了張嘴,到底沒說出后半句。
沈柒追問:“在陜西半年,你想不想我?”
蘇晏覺得這溫泉水太熱了,哪怕只泡著下半身,也熏得他臉頰發(fā)燙、呼吸不順。他有些無措地想要逃離這熱源。
沈柒看穿他的逃避心態(tài),堅決不給他一點退縮的空間,雙臂越發(fā)收攏。
蘇晏宛如落網(wǎng)的飛鳥,奮力撲騰翅膀,兩個小爪子亂撓亂抓。沈柒知道這是最后的掙扎,低頭狠狠吻住了他的嘴唇。
這個吻來勢洶洶,但強制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就被對方輕微而凌亂的回應徹底瓦解。
這是蘇晏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狀態(tài)下的主動回應。沈柒心底涌起一股狂喜,纏綿地挑動他的唇舌,誘惑他進一步淪陷在自己編織的情網(wǎng)中。
蘇晏意亂情迷地回吻著,蕩漾的熱流包裹著他的身軀,也熨燙著他的心。
而他的腦子,混亂得像個加速萬花筒,飛閃著語無倫次的字眼:這該死的基佬殼子,該死的特務頭子,還有這該死的朝代我是不是藥丸我覺得我還可以再搶救一下,真的改天我得找個美女試試,阮紅蕉挺好據(jù)說男人的生理反應不受理智控制,爽就行媽的,居然真被個男人摸硬了!
蘇晏長長地抽口氣,睜開眼,用力抓住了沈柒的胳膊。
沈柒從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緊張之色。
并非初次,但他卻驚慌得像個處.子。
必要時候,他可以藏好自己的靈魂,然后放逐不屬于自己的皮囊,讓它隨波逐流,以求安全。但此刻,他的靈魂被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釘在肉體內(nèi),他逃不了了,所以緊張,所以驚慌。然而再緊張驚慌,他也沒有高聲喝止,沒有拼死抵抗。
這股力量的源頭,也許正是沈柒目光微閃,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眶頃刻赤紅,緊緊握住蘇晏的手,摁在自己胸口。
“相公想把心活活掏給你,”沈柒嘶聲說,“一口一口地喂你吃下去�!�
蘇晏笑了,眼角滲出些微淚光,映著天際初現(xiàn)的暮星,“我才不要吃,又不是野獸上次你咬我,還說要活活吃了我你這人從骨子里透著血腥味,難怪他們都怕你�!�
沈柒怔住,“所以你也怕我?”
蘇晏摸了摸沈柒坑坑洼洼的后背,溫聲道:“我不怕你,我怕疼。”
他甚至也不怕死,但真的怕疼。無論身體的疼還是心里的疼,他都吃不住,他從來就不是個硬漢,五十廷杖都能叫他后怕至今。所以寧可把底線一退再退,寧可心大到受完傷害過后即忘,因為這樣就不容易疼。
可現(xiàn)在,他慣于出竅的靈魂被拖回了軀殼內(nèi),綁定在一起。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他第一次生出如此真實的自我存在感,屬于前世的肉體,和不知飄忽在何處的原主的殘魂,仿佛在這一刻徹底消亡。
他就是蘇晏,靈肉合一的蘇晏。
沈柒親吻他的眉心,鄭重立誓:“我不會讓你疼�!�
蘇晏猶豫著,帶著期待,建議道:“那我們就不繼續(xù)了吧,心意到了就行,這樣比較保險。話說回來,其實做兄弟也挺好的,真的,你老婆會綠你,但兄弟永遠不會。兄弟為你兩肋插刀,老婆搞不好還會插你兩刀”
沈柒臉色一黑,覺得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像在捂一塊扔進溫泉的石頭。捂熱了,熱得燙手,甚至快要融化,可一旦把它拿出水面,不多時,又恢復了英雄本色,簡直令人絕望。
“蘇清河!”他咬牙切齒,“你是不是真給我戴綠帽了?這下不cao死你,我就不叫沈七郎!”
此處省略3000公里車程,行車記錄儀見作話
第137章
不是大人的錯
冬日晝短夜長,眼見天漸漸黑下來,林野間從暝煙蒼茫到伸手不見五指,也不過半個多時辰。
一名錦衣衛(wèi)背靠樹干吃完炒花生,點亮身旁的提燈,抬頭再次望了望溫泉池子所在的方向,嘀咕道:“入夜了,蘇大人還泡著哪,不怕水蛇?”
高朔白他一眼:“扯淡,溫泉里哪來的水蛇!”
那錦衣衛(wèi)不服,又說:“就算沒蛇,黑咕隆咚的萬一不小心滑一跤,摔暈了如何是好。要不我去看看情況?”
高朔譏嘲:“你是想去看人安危,還是看人洗澡?”
那錦衣衛(wèi)漲紅了臉,就要跳起來和他干架。褚淵喝止:“都閉嘴,好好守著!”
他想了想,朝“梅仙湯”方向高聲叫道:“大人,天黑了,可有什么吩咐?”
蘇晏的回應很快傳來,語聲隔著三百步草木,依稀能聽清:“無事,我正泡得過癮,一會兒再起身。好了叫你�!�
高朔躺在樹杈上,雙臂交叉枕在腦后,咬著口中的草梗,忍不住嘿嘿笑:“聽見沒有?正過癮呢,我說你們誰也別攪了蘇大人的興致。”
先前的錦衣衛(wèi)將白眼還他:“過癮的又不是你,開心個什么勁?”
高朔無聲地反駁:你知道個屁!
忽然一道黑影攜微風掠過,幾人如臨大敵,紛紛抽刀躍起,喝到:“什么人?”
荊紅追在幽暗中現(xiàn)了身,沉聲道:“大人還在池子里?一個人?”
高朔反問:“泡獨湯不是一個人,還是幾個?老實在這里等著罷�!�
荊紅追皺眉:“你們沒聽見水花響聲?”
錦衣衛(wèi)們側(cè)耳細聽,搖頭。高朔沒好臉色:“泡湯時游幾圈,水花響聲有什么不對?”
荊紅追想了想,依然不放心,說:“我過去瞧一眼�!�
這下不僅是高朔,在場幾名錦衣衛(wèi)都伸手攔住。褚淵道:“我剛問了,大人無恙。你未奉命就接近溫泉,有窺人隱私之嫌,恐怕不妥。”
荊紅追業(yè)已不耐煩,冷冷道:“我是大人貼身侍衛(wèi)。近身保護,職責所在!”
話音未落,人已如離弦之箭,分葉穿林而去。褚淵等人只覺疾風沖面,一時竟沒能攔住。
高朔放聲高喝:“荊紅追!”
三百步距離,于荊紅追而言只如咫尺,幾乎眨眼就掠到池邊。
此刻寒月出東山,水銀月華映照著雪地,折射出蒙蒙白光,常人依稀可以視物之輪廓。而荊紅追眼力過人,池邊景象幾乎分毫畢現(xiàn)。
尚隔十幾丈遠,他便見池邊老梅樹下,蘇大人赤身披散著長發(fā),面朝下被強行壓在泉石間,伏在他身上的男子猛地一撞,發(fā)出帶著顫音的低吼,顯已攀上峰頂。隨后在高朔的叫聲中抬起臉,示威般瞪向他。
荊紅追剜心裂膽,憤怒到極致,劍鋒出鞘時隱隱作龍吟嘯聲。一道寒光仿佛自天際奔襲而來,卷起漫天雪霰,凜凜殺氣匯成一線,直射沈柒眉心。
這一擊匯聚了他全部勁力與精氣神,鬼神難逃。
沈柒明知他針對的是自己,卻仍擔心身下之人被劍氣波及,抱住蘇晏向旁翻滾。
蘇晏還處在頭腦空白的賢者時間,茫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陡見面前雪沫旋卷、罡風撲面,驚呼一聲,緊抱著沈柒同跌入溫泉中。
荊紅追不得已劍氣一偏,掃向池邊的大梅樹。
這棵被當?shù)厝朔顬椤懊废伞钡睦蠘�,在風霜雨雪中靜立了百年,滿樹枝葉突然震顫起來,梅花亂落如黃雨。幾息后樹冠轟然墜地,合抱粗的樹干被劍風削成了斷面平整的兩截。
白的雪、黃的花,在泉池上空紛揚,像下著一場碎成齏粉的悲辛。池邊,荊紅追持劍孑然而立,身后一條殘影被月光長長地拖出去。他盯著霧氣繚繞的水面,一字一字道:“滾、出、來!”
溫泉中,蘇晏嗆水后徹底清醒,手腳緊巴著沈柒,不讓他露面。
沈柒被這殺機與劍氣激發(fā)出虎狼性,雙眼蒙上嗜血的兇光。他從蘇晏懷中掙脫,真氣運于手臂,向岸邊的荊紅追揮出一扇白浪。
同時縱身躍起,足尖勾住藏在池邊石隙里的外袍,披裹在身,衣擺在空中劃出半圈松花綠色的圓弧。
雪亮刀光就從這圓弧底下悍然刺出,呼嘯著鏑割過空氣,直劈荊紅追的門面。
荊紅追夜幕般的漆黑眼瞳里,煥映著這一點刀光,亮得猶如燃燒的星曜,攜凜冽戰(zhàn)意迎擊而上。
蘇晏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臉上水珠,見雪林間兩道龍翔虎躍般纏斗的寒光,頓時露出了嘆為觀止的表情:“臥槽!殿堂級武指,三千萬特效”
觀賞了好幾秒后,霍然良心發(fā)現(xiàn),連忙躲到池邊大巖石后面,把衣袍褲履匆匆往身上套。
有了蔽身衣物,蘇大人的臉面與底氣又回來了,先對周圍手拿提燈疾步趕來的錦衣衛(wèi)們下令:“都別插手!”
錦衣衛(wèi)舉著繡春刀,驚疑不定地打量蘇晏,又齊齊望向林間惡斗的兩道人影。
其中一個是蘇大人的貼身侍衛(wèi)荊紅追,另一個散發(fā)披袍的,又是什么人難道是刺客?為何不讓他們出手協(xié)助?
蘇晏見場面一團糟,深吸口氣,朝打斗的兩人大聲喚道:“阿追,回來!”
劍光似乎凝滯了一瞬,隨即攻勢更疾,在對手的空門破綻處挑出了一串血花。
猩紅血滴落在雪地,紅白分明。
蘇晏心頭揪緊,怒喝:“荊紅追!我叫你過來!”
荊紅追第一次堅決違抗蘇大人的命令,不管不顧地舍命急攻,劍劍殺招,誓要叫對方血濺當場。
蘇晏見自家刺兒頭侍衛(wèi)的桀驁勁又犯了,這場惡斗怕是難以善了,而當著這么多皇帝派來的錦衣衛(wèi)的面,自己又不能公然揭破沈柒的身份,沒奈何只得戲精一把。
先是捂著胸口用力咳喘,仿佛急怒攻心導致血氣不行,而后弱柳扶風地搖晃了好幾下,確定吸引到足夠的關(guān)注后,眼睛一閉,直挺挺向后倒
離他最近的褚淵和高朔率先撲過去,一左一右攙住,緊張叫道:“蘇大人!”
錦衣衛(wèi)紛紛圍上去,七嘴八舌:“怎么了蘇大人!”
“突然就暈了,莫非被勁氣波及,受了內(nèi)傷?”
“快!快叫隨行郎中過來!”
“給他輸真氣緩一點輸!蘇大人沒習過武,你想炸他的經(jīng)脈?”
那廂,纏斗中的兩人正刀劍相格,彼此真氣絞纏,先撤勁的一方必然受傷。
“撒手!我去看他出了什么事�!鄙蚱獬谅暤馈�
荊紅追厲聲斥責:“滾開!要不是你對大人做這豬狗不如之事,他又怎么會受傷!你有什么臉湊過去!”
沈柒反唇相譏:“你來之前他還好好的,分明是被你劍氣所傷!身為下人反噬其主,還有臉當什么侍衛(wèi),趁早自我了斷!”
兩人這一刻都恨不得對方立時暴斃,又牽掛蘇晏傷勢,不得已同時撤勁,停戰(zhàn)朝蘇晏奔來。
荊紅追輕功了得,更快一步,排開人群擠到蘇大人身邊。
蘇晏感覺到貼身侍衛(wèi)的氣息,當即睜開眼,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將半個身子壓在他身上,命令道:“阿追,你送我回馬車,立刻!”
沈柒剛接近,就有警覺的錦衣衛(wèi)拔刀相向,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夜中的野地,哪怕有幾盞提燈,這會兒也骨碌碌滾到旁邊去了,沈柒又披頭散發(fā),裹著身長袍,哪里看得清眉目。
高朔鉆出人群,順勢往沈柒面前一擋,打圓場道:“誤會,一場誤會。這是蘇大人的故交,在此地意外遇見,倒叫荊紅侍衛(wèi)錯認為刺客�!�
錦衣衛(wèi)狐疑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這個”高朔支支吾吾。
蘇晏接口:“高朔說得沒錯,是一場誤會。沒事了,都走吧,回營地去�!�
他死死握著荊紅追的胳膊,低聲道:“你們再鬧,我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這話不止說給貼身侍衛(wèi)聽,同時也說給人群外的“故交”聽。荊紅追也意識到方才發(fā)生的事,絕不能被第四個人知曉,只得暫時按捺住滿心殺意,將蘇晏往背上一托,施展輕功掠向營地。
高朔見沈柒還站在原地,冷臉盯著遠去的荊紅追,忙壓低嗓音哀求:“回吧爺,把血先止了。日子還長著呢,想做什么有的是機會�!�
沈柒這才轉(zhuǎn)身,幾個縱躍,消失在林野間。
蘇晏趴在荊紅追背上,輕功疾掠時風聲掠耳,他生怕從空中摔下來,雙腿本能地夾緊對方的腰側(cè)。
荊紅追用手掌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他的屁股。
蘇晏忽覺一小股熱意,從不可描述處緩緩流出,滲透衣褲,頓時臉色發(fā)綠,羞愧萬分地叫道:“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荊紅追也感覺到手掌上濕漉漉的溫熱,以為他那處受傷流血,忙不迭停住腳步,把手拿到面前一看
掌心濡濕,但沒有血色。
倒是有股難以形容的辛腥味兒,像四月盛開的石楠花。
他瞬間就反應過來,怒不可遏地咒罵了一聲:“殺千刀的狗千戶!”
“現(xiàn)在是同知了�!毕乱庾R地糾正完,蘇晏發(fā)現(xiàn)重點偏了,摸了摸鼻子,訥訥道:“你都看到了?”
荊紅追將手掌在褲子上嫌惡地來回擦拭,咬牙道:“大人受這奇恥大辱,都是我護衛(wèi)不周,今后再有天大的事,我也絕不會將大人置于無人守護的危險境地。至于沈柒那頭惡狗,待回京安頓好大人,我便去削了他的腦袋!”
蘇晏陷入兩難的尷尬中,既沒臉告訴荊紅追,剛才那不是強奸是合奸,又不能毫無理由地禁止荊紅追對沈柒出手,關(guān)鍵是這刺兒頭也不聽��!一時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
荊紅追心生疑竇,放下蘇晏,轉(zhuǎn)身端詳他:“大人為何欲言又止是另有隱情?”
蘇晏“這個那個”半晌,最后羞慚地低下了頭:“是我沒拒絕他。”
荊紅追愣住。
片刻后恨鐵不成鋼地叫了聲:“蘇大人!”
他早先做慣了殺人、綁架的勾當,知道有些受害者遭遇暴力脅迫時,因為生死操縱在施暴者手上,不得不依附對方的態(tài)度求生。在這種情況下,受害者就容易被施暴者一點手下留情的“仁慈”打動,從而對其生出病態(tài)的依賴,有時還會對施暴者產(chǎn)生憐憫、感激甚至是愛慕之情。
但這些感情都是扭曲與錯誤的,是暴力帶來的另一種心靈傷害。
蘇大人或許當時沒有強烈地拒絕,但這并非他的本意,而是一直都困于陰影,深受其害。
蘇晏被他這一聲痛心切齒的“蘇大人”,叫得面紅耳赤,恨不得從地縫里鉆進去。
荊紅追慢慢握緊了拳頭,深呼吸著,又緩緩松開。他極盡所能地,用最柔和的語氣說:“不是大人的錯。”
“不是嗎”蘇晏心虛地囁嚅。
“不是!”荊紅追斬釘截鐵,“從今往后,我絕不會讓他再接近大人一步。假以時日,大人會擺脫他的影響�!�
蘇晏總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可又想不出來,有些煩躁地皺起眉:“他畢竟與我有過命的交情,好歹呃,好歹是兄弟,又同朝為官,怎么可能不接近。而且我和他之間,我們”
荊紅追暗想,這心毒中得太深,若以虎狼之藥強行拔除,怕反傷其身,不如徐徐圖之,先讓大人疏遠那廝再說。
于是他安慰道:“大人與他之間再多糾葛,最后總會解決,先放寬心,不去想他�!�
蘇晏嘆口氣:“多想無益,這一點你說得對。順其自然吧�!�
荊紅追重又背起他,很快回到營地,將蘇大人送入車廂。轉(zhuǎn)身又打了盆溫水進來,就要給他清洗。
蘇晏尷尬萬分,搶過水盆和棉帕:“我自己來”
荊紅追道:“屬下不是說過,今后以后近身伺候大人的事,都交給我�!�
蘇晏不同意,荊紅追二話不說,把自家大人往椅墊上一摁,就開始替他脫靴脫褲子。蘇晏掙扎撲騰,連連喝止,也沒能動搖貼身侍衛(wèi)的決心。
這要放在平時,荊紅追絕沒有這么大的狗膽,敢強脫蘇大人的褲子,然而今日所見情景,使他深受刺激。再加上蘇老爺偷情被抓包,心虛羞愧之下,也沒有了平時那股當家做主的派頭,氣勢上反倒被小妾占了上風。
褲子被扒后,荊紅追一邊以傾慕者的心態(tài)燒紅了臉頰耳根,一邊用屬于刺客的冷靜與專業(yè)查看傷口,發(fā)現(xiàn)并無受傷,甚至連紅腫都不曾有,想是那溫泉水有收斂消腫的功效,于是放了半顆心。
他帶著一臉紅暈與嚴肅,用棉帕沾水仔細清洗,連內(nèi)部的殘余物也一點點勾出來清理干凈。
蘇晏伏在長椅上,以袖掩面,好容易捱到清洗完畢,迫不及待地穿回褲子,把十分用心服侍他的貼身侍衛(wèi)往車廂外轟。
荊紅追賴著不肯走,還想再給精神中毒的蘇大人拔拔毒,寬解寬解。
蘇晏惱羞成怒地將濕棉帕甩在他臉上,說:“寬解個屁!老子什么事都沒有,和沈柒做就做了,兩廂情愿,沒什么好說的!”
荊紅追當他自暴自棄,更是憐愛又心痛,把沈柒恨得更深。
干脆找個機會,不露痕跡地把狗千戶做掉,別讓蘇大人察覺是我下的手。人死燈滅,再大的心毒也會隨時間解了。荊紅追走出車廂時,心中如是想。
第138章
一派大禹風范
當夜,羞慚過后的蘇大人在車廂里睡了個好覺,一夜無夢直到天色大亮,馬車再次行駛起來,才把他震醒。
眼見離京城越來越近,蘇晏不時撩開車簾看窗外景物。原本因遠隔千里而刻意淡化的念想,一個一個地從心底蹦出來
回京后要進宮述職,皇爺見到他會說什么?會贊賞他在陜西的所作所為嗎?還是會責怪他輕身犯險,平白耗費了軍力和糧草?
太子正是最能長個兒,一天一個樣的年齡,半年不見,也不知又高了多少,平日里有沒有好好讀書?
沈柒這家伙,昨夜和阿追打斗時掛了彩,也不知傷勢如何,給大夫治過沒有。
還有他的院子,在出京前夜,被衛(wèi)浚暗中派強盜闖入打砸,家具都錘了個稀巴爛,一回去就要清理,不然又要住客棧了。
天工院建得如何了,能否趕得及年后春季招生?可別搞得亂七八糟,豫王這王八蛋要是敢糟蹋他的心血呸,不能想這個,一想到某人,腦海里又跳出那封辣眼睛的信,趕緊刪掉。
日頭過午,京畿的五里驛已遙遙可見,蘇晏心中有些激動,又莫名生出了一絲近鄉(xiāng)情怯,吩咐在京畿界碑處停下,他要出車廂透口氣。
“你們看,這界碑怎么缺了個角,還裂了這么大一條縫?”他繞著巨大的花崗巖界碑走了一圈,好奇地問,“記得我出京的時候,還好端端的眼下都成這樣了,驛丞怎么也不給修補一下�!�
高朔道:“卑職也不知道。龍指揮使知道么?”
龍泉搖頭,但看神情,分明是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愿意多說。
荊紅追專注地盯著界碑上的裂痕紋路,片刻后篤定地開口:“是鞭子抽的�!�
蘇晏吃驚:“鞭子?”
“對,而且不是鋼鞭,是軟鞭。一鞭下去,開碑斷石,此人真是內(nèi)力雄渾,但似乎又心懷顧忌,故而只削去了石碑的一個角�!�
蘇晏只是好奇,并沒有非要探尋這位奇人的執(zhí)念,嘖嘖兩聲也就作罷了。
在五里驛再次勘合符契時,蘇晏有點遺憾,連帶也提不起勁應付一臉殷勤的驛丞。他原以為,依照朱賀霖的性格,送行都要追出城來蹲守在驛站,得知他回京的消息,應該也會來驛站等。
倒也不是矯情與自負,非要太子接風洗塵,就是覺得自己一向?qū)χ熨R霖的小心思把得挺準,如今猜測落空,難免意外。
蘇晏問驛丞:“太子殿下這幾日來過么?”
驛丞還記得這位名聲鵲起的御史出京時,太子微服來驛站送行,顯然君臣情分頗重,不敢怠慢地回答:“并未來過。蘇御史可是有話要交代下官?”
蘇晏道:“無事,隨口問問。”同時默默感慨:小太子長大了呀,知道不能跟臣子胡鬧,要顧著祖制禮儀了,這是好事。
但心里到底有那么點不是滋味。
甚至冒出個大不韙的比喻,就像用心養(yǎng)的奶狗,一直都黏人得很,可出差半年回來,忽然就不吃他煮的肉了。
怎么說呢,有點兒淡淡的酸。
蘇晏轉(zhuǎn)身走向馬車,對貼身侍衛(wèi)說:“知會原地休息的錦衣衛(wèi)啟程,進京�!�
恢弘高闊的城門前,一隊長長的人馬由遠及近而來。身穿圓領(lǐng)甲的緹騎拱衛(wèi)著中間的馬車,很快通過守衛(wèi)的身份核查,進入天子腳下的大銘京城。
將蘇晏送到府邸門口后,龍泉與褚淵向他辭別,帶隊回宮復命。高朔略一遲疑,也跟著走了。
蘇晏身邊只剩下了一名貼身侍衛(wèi)和兩個小廝。他笑了笑,說:“咱們回家了。”
這個“咱們”,聽得荊紅追內(nèi)心泛起波瀾,雖然臉上依然沒什么明顯的表情,但從眼神中可以看出,心情頗為舒暢。
“大人府邸久無人住,如今想必已長草積塵,屬下先進去清理干凈。委屈大人在車廂里再待一會兒�!�
“追哥,我跟你一起去�!碧K小京自告奮勇。
他與蘇小北這一路上與荊紅追相處多了,又共同歷經(jīng)各種患難,逐漸生出家人般的情分。兩個人都一口一個“追哥”地叫。
小北穩(wěn)重些,就留在馬車內(nèi)陪伴蘇晏。
荊紅追在自家大門口還有些不放心,叮囑蘇晏:“若有異動,大人喊一聲,我便能聽見�!�
蘇晏失笑:“這就差幾步到堂前了,能有什么異動?去吧去吧,別老當我是肉包子�!�
結(jié)果荊紅追和蘇小京剛進門沒兩下,街對面的餛鈍攤子上,一個圓臉少年抬頭看了眼這邊,又驚又喜,擱下銅板就疾步而來,走到馬車旁,呼了聲:“蘇大人!”
蘇晏聽這聲音耳熟,掀簾子一看,“富寶!”他連忙下車,問:“你怎么在這里?”
“是小爺命奴婢出宮,說蘇大人不日抵京,讓蹲在蘇府門外等著,非得等到大人不可。等不到就叫奴婢死外邊,別回來了�!�
蘇晏一聽這頤指氣使的口吻,十分熟悉親切,笑道:“東宮如何了?”
“小爺昨日便說,估摸蘇大人今日會到,準備親自去驛站迎接�!备粚殗@口氣,“不想今日早朝后,皇爺身子不爽利,小爺擔心,就去養(yǎng)心殿侍疾了,又掛念著蘇大人,這才特意囑咐奴婢出宮�!�
蘇晏一驚,尾音都有點發(fā)顫:“皇爺有恙?”
富寶忙安慰:“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薁斠恢倍加蓄^疼的痼疾,好些年了也沒治愈,今日犯得比往常厲害些�!�
蘇晏接連追問:“頭疼?怎么個疼法?太醫(yī)怎么說?”
“具體怎么個疼法,奴婢也不知。但聽太醫(yī)說,是殫精竭慮導致的頭風,長期用藥效果也不大,還是重在調(diào)理和養(yǎng)護,佐以按摩與針灸。只要不勞累、不思慮過度,就能盡量減少發(fā)作次數(shù)�!�
蘇晏聽著,感覺像是后世說的偏頭痛、神經(jīng)性頭痛。雖然不算什么大病,但發(fā)作時十分難受,又容易反復。除了吃點止痛片,似乎也沒什么特別見效的藥,醫(yī)生大多還會交代,要調(diào)節(jié)好生活方式,勞逸結(jié)合,再建議患者去接受放松療法之類的心理護理。
可這個時代,連較為安全的止痛藥都沒有。外科郎中愛用的曼陀羅,雖然能鎮(zhèn)痛和麻醉,但因為天然的毒性,副作用很大,一個用不好就會產(chǎn)生強烈的幻覺和短暫的精神錯亂。
當時豫王縫合手掌上的傷口,就拒絕了陳實毓給他用曼陀羅湯,寧可忍疼,內(nèi)外層硬生生縫了大幾十針,眉頭都不帶皺一下。自己坐在旁邊都看不下去,對方照樣談笑風生,也實在是個牛人
等等,不是說刪掉了嗎,這王八蛋又從什么鬼地方冒出來?蘇晏拷問著自己那過于活躍、不聽指揮的思維,再次按下腦中的刪除鍵。
他問富寶:“我能否進宮,向皇爺問個安?本來回京復命應該先遞文書給吏部,等皇爺傳召,但這情形我又著實放心不下”
富寶點頭道:“小爺也是這個意思。讓你先去問個安,說皇爺看到你回來,心情會好,頭也許就不那么疼了。哦,還叮囑說,就問個安,不要耽擱以免打擾皇爺休息,接著就去東宮�!�
蘇晏答應了,轉(zhuǎn)頭對蘇小北交代了兩句,就跟隨富寶進宮。
荊紅追和蘇小京巡完三進的院子和各個屋,發(fā)現(xiàn)被砸爛的家具都換成了嶄新的,園子里的花木也都精心重栽,別說蛛網(wǎng)荒草了,就連桌面都沒有絲毫灰塵,像是剛被徹徹底底地打掃過。
兩人兜了一圈就出門,見蘇小北站在馬車旁思忖。荊紅追沒感應到車廂內(nèi)的呼吸,皺眉問:“大人呢?”
小北說:“與富寶公公一同走了。大人說他要去向皇爺、小爺問安,讓我們先行安頓下來,晚飯也不必等他,不一定趕得回來。”
蘇大人一回京,連家門都沒進就趕著去面圣,一派大禹風范,荊紅追也無話可說。沉默片刻后,他開口:“我去集市上打些酒菜。到時無論大人回不回來,都先備好�!�
蘇晏進了宮,在富寶的帶領(lǐng)下來到養(yǎng)心殿前。
一眼便看見太子在廊下徘徊,進不是,走不是,似乎正為難。
他快步走近,行禮道:“小爺�!�
朱賀霖見到他,整張臉都亮了起來,一把握住他的手:“清河!你回來了”
蘇晏反握住,上下打量太子確實長高不少,也長壯了。估計這半年的騎射、角抵和劍術(shù)等課程都沒落下,肩膀與前胸處開始隆起屬于成年男子的肌肉線條,像棵日日夜夜都在拔節(jié)變粗的小樹。
太子的面容也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仿佛輪廓更清晰,五官更深刻,神色中的少年氣逐漸淡去,隱隱透出幾分儲君該有的威嚴氣度。
他心頭欣然涌起一股“吾家有子初長成”的快慰,轉(zhuǎn)眼又把自己從奇怪的老父親心態(tài)上拽下來,掩飾般說道:“咳,回頭再與小爺敘話,皇爺這會兒可好些了?”
朱賀霖唉聲嘆氣:“我這會兒也不知道,所以才著急。父皇把我揮出來啦”他做了個揮手的動作,五指朝下,手指向外抖了抖,打發(fā)得既溫和又堅決,顯然是在模仿他爹當時的舉動,“就像這樣。我能怎么辦呢,只好先出來。”
“小爺也侍奉皇爺好幾個時辰了吧,連我都看出你的困倦,難怪皇爺勸你回去�!碧K晏說。
朱賀霖有點心虛地摸了一下鼻子,沒好意思說,自己困倦是因為得知他要回京,昨夜興奮得睡不著覺。
蘇晏伸著脖子往緊閉的殿門內(nèi)望了望,猶豫道:“我想入殿探望一下,卻不知皇爺肯不肯見我�!�
第139章
十根紅腫蘿卜
說話間,殿門開啟一條縫,藍喜輕手輕腳地滑出來。
抬頭見太子和蘇晏對面執(zhí)手而立,臉上均是愁云,在宮中學堂讀過書的藍公公,腦海中莫明蹦出了一句“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他不自在地甩了甩拂塵,掃去雜念,見禮道:“小爺。這么冷的天兒,小爺還在殿外候著,真是純孝��!喲,蘇御史回京了?好好,眼瞅著年關(guān)將近,回京過年多好�!�
蘇晏聽藍喜說完,覺得句句熨帖,又句句都是廢話,也有點佩服這個老太監(jiān)“無為有時有還無”的語言藝術(shù)。
但想要知道殿內(nèi)情況,還是得問這位便宜世叔,于是回禮道:“多時不見,藍公公安好。不知皇爺龍體如何?”
藍喜嘆口氣:“皇爺這頭風啊,往日累著時偶爾也發(fā)作,但著咱家推拿后,便消痛大半,再好好睡一覺,醒來精神奕奕,連藥都不需吃。故而皇爺輕易不傳太醫(yī)來診治,嫌他們小題大做。這回也不知怎的,發(fā)作得比往常都嚴重,湯藥、推拿、針砭,輪番上陣,也不見好轉(zhuǎn),反而折騰得更難受�!�
蘇晏緊張道:“還在疼?有多難受?”
“疼得厲害,見不得光,聽不得聲兒,連身體發(fā)膚都一點碰不得。這不,揮退了太醫(yī),又把所有內(nèi)侍都趕出來,咱家也是束手無策了。”
蘇晏聽這癥狀,越發(fā)覺得似曾相識,依稀想起前世大學時的導師劉銠。
劉銠是個空巢鰥夫,搞專業(yè)很拔尖,生活自理一團糟,不算是平易近人的性格,但對蘇晏格外青眼,還容許他開玩笑時叫一聲劉姥姥。蘇晏平時若是得空,就會順手幫他打包飯菜、打掃衛(wèi)生、把衣服扔洗衣機,但不是因為在論文上仰人鼻息,而是自覺拯救劉姥姥于家務的水火,以免對方臟死、餓死,自己還得換導師。
劉導師隔三差五頭疼,三五個月大發(fā)作一次,也是這般痛得死去活來,厭光厭聲怕挪動,連帶眩暈吐個稀里嘩啦。被他硬拖去大醫(yī)院徹底檢查,CT、核磁共振、造影一條龍下來,也沒查出什么大毛病。
醫(yī)生診斷是血管性神經(jīng)性頭痛,因為病人腦中有部分血管天生較窄,血管收縮時導致神經(jīng)性頭痛。誘因很多,疲勞過度、精神壓力大、睡眠不足、作息不規(guī)律都有可能誘發(fā)。給出的治療方案也是以身心調(diào)理為主,無法根治,只求少發(fā)作。
醫(yī)生還說,大腦是最精微、最難探尋的人體器官,深處的一些病灶誰也沒轍,哪怕醫(yī)學技術(shù)發(fā)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大腦也依然是上帝禁區(qū)。
蘇晏回過神,對藍喜道:“我想進殿去探望一下皇爺,不知”
藍喜聽了很是為難。
一方面他深知景隆帝對蘇晏感情不一般,若不是湊巧犯病,定會在他回京后立即召見。帶蘇晏面圣,自然是討圣上歡心的舉動。可另一方面,皇帝劇烈的頭痛持續(xù)了幾個時辰,難免煩躁發(fā)脾氣。把宮人們都趕走,估摸也存了不想在下人面前狼狽示弱的心態(tài),此時帶蘇晏進去,會不會撞在炮口上,弄巧成拙?
蘇晏又道:“我有個法子,或許可以緩解皇爺?shù)念^痛�!�
這下藍喜拿定了主意,對他說:“咱家進去稟報一聲,看皇爺?shù)囊馑�,蘇御史且在此稍候�!闭f著又開啟門縫,悄然進去。
朱賀霖問:“那么多太醫(yī)都沒轍,你真有法子?”
蘇晏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算什么正經(jīng)法子,一個小小的輔助,看能否減輕癥狀�!�
朱賀霖點頭,又想去握他的手,“你且試試,無效亦無妨,父皇若是生氣,我給你擔著。走,我陪你進去。”
他也不等藍喜出來回復,拉著蘇晏進了殿門。
寢殿內(nèi)光線昏暗,窗格都被厚簾子遮擋住,幾乎見不著服侍的宮人,偶爾一兩個經(jīng)過,也是躡手躡腳。
藍喜剛告退,抬頭見太子和蘇晏已經(jīng)溜進來,微怔后,把嗓音壓得極低:“皇爺沒點頭,你們怎么就進來了?”
太子擺擺手,示意他別吱聲,就按蘇晏說的做。
蘇晏輕聲道:“打一盆熱水,并一條吸水的厚棉巾,再讓人備好沸水,在旁候著�!�
藍喜猶豫過后,著人去準備,很快就送了過來。
景隆帝不在垂帳重重的拔步龍床,而是躺在一張寬大的羅漢榻上,大約是為了宮人端藥送水照顧方便。
蘇晏走近后,見皇帝身穿棗紅色交領(lǐng)中衣,看樣子像是旁邊衣架上那件赭黃色常服的內(nèi)搭,推測因為剛下朝就急性發(fā)作,只脫了外面的龍袍,連寢衣都來不及更換。錦被蓋在胸下,頭頸后墊著厚厚的軟枕。
皇帝沒有戴冠帽,只束了個網(wǎng)巾,烏發(fā)如鴉翅攏在黑絲細網(wǎng)內(nèi),這副模樣相較平時所見,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分儒雅。此刻正雙眉緊鎖,面色青白,額角冷汗?jié){出,顯然已難受至極,卻咬牙不肯泄露半點呻吟。
蘇晏揪心得很,極輕地喚了聲:“皇爺�!�
皇帝睜眼,瞥了蘇晏一下,沒有回應,甚至連個表情變化都沒有。
他正用全副意志對抗顱骨內(nèi)錘擊般的劇烈跳痛,這錘子一下又一下地砸著腦漿,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他知道誰來了,卻實在沒精力、也不愿在這種情況下與對方見面,最后從唇齒間擠出兩個字:“出去�!�
蘇晏抗了旨,又近前幾步,跪坐在羅漢榻前,示意宮人把水盆端來,就放在自己身旁。
他伸手碰了碰熱水,低聲吩咐:“不夠熱�!�
宮人摻了半壺沸水,蘇晏又沾了一下,說:“再摻。”
藍喜彎腰摸了摸銅盆,燙得縮回了手,忍不住勸阻:“不能再摻了。蘇御史想要用熱敷,可也要緊著皇爺?shù)凝報w,萬萬不能燙傷了!”
蘇晏說:“我心里有數(shù)。”停頓完又補充,“放心,這水先過我手這道關(guān),要燙也是先燙我,燙不到皇爺?shù)��!?br />
藍喜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太子,無奈點點頭,示意宮人又摻了半壺沸水。
蘇晏把厚棉巾浸泡進去。銅盆里的水,熱度在“燙得蜂蟄一般”和“痛到難以忍受”之間,他忍痛將棉巾疊成厚厚的長條形,取出輕擰,直到滴不出水卻足夠濕潤的程度,快速地在空中扇三下降溫,然后整條敷在皇帝的前額上。
突來的燙熱刺激讓皇帝猛然睜眼,抬手攥住蘇晏的腕子,目光陡然凌厲如兵刃。
藍喜挨了烙鐵似的渾身一抖,嘶的抽著冷氣。
“皇爺信我。”蘇晏溫聲說,“放松,閉眼,燙不傷的�!�
皇帝盯著他看了半晌,眼神迷惘如濃霧,而這濃霧深處又依稀透出一點亮光,宛如極遙遠的山頭的千燭佛塔,在黑夜里長明。最后緩緩閉眼,撤了手,任由他做為。
藍喜不禁松了口氣,慶幸這虧得是蘇晏,要換了其他人,腦袋已經(jīng)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