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遂悻悻然閉嘴,倒頭睡覺。
桌面上油燈未熄,在帳頂投射出影影綽綽的圖案。蘇晏躺在厚軟的床褥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明明閉了眼,卻仿佛仍有視線,眼前滿是走馬燈似的畫面,晃動個不停:
串著金珠與綠玉的細長發(fā)辮。
胸肌上的黃金乳
環(huán)。
腰腹處的樹形刺青。
低回滑弦似的尾音。
橄欖石色的瞳眸中漾著秋陽般的笑意。
瞇眼望著京城方向時悠遠而向往的神情。
奶香翻滾的鍋茶。
深色手臂上纏繞的淡青色發(fā)帶,玉葉片泠泠作響
在神思模糊的睡與醒的間隙,他仿佛騎在了一匹洪荒巨獸似的野馬上,身體隨著馬背上下顛簸。他在駕馭馬,或者被馬駕馭,這并沒有什么不同,同樣是被最原始而動人的律動支配了身心。
那馬眨眼又化作一位身材魁梧的天神,他落在天神寬闊雄偉的胸膛,像落在光滑而起伏的山坡。為了不繼續(xù)墜跌,他只好揮舞手腳奮力勾攀,最后緊緊攥住了一圈黃金圓環(huán)
蘇晏霍然睜眼,坐起身,怔怔地發(fā)了片刻呆,下床走到衣柜前。
打開柜門,內中有個木箱,裝的是日常雜物。他從中掏出一個頸部鑲嵌金絲與綠松石的牛皮水囊,還有一雙平平無奇的厚絨羊皮綁腿。
拔出水囊的塞子輕嗅,依稀還能聞到奶酒的甜香。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囊口。
甜味在舌尖驚鴻似的一飐,就消失了。只剩下微酸、微麻,與越來越沉重的苦澀
蘇晏手中用力捏著空癟的水囊,還有那雙皮質柔韌的綁腿,眼眶驀然涌起潮濕熱意,向虛空發(fā)出無聲的叩問:阿勒坦,你真的死了?
五天后,蘇晏見到了在錦衣衛(wèi)的押送下,從靈州策馬趕來的霍惇和嚴城雪。
霍惇滾鞍下馬,還沒站定,便聽蘇晏覿面問了句:“霍參軍,與阿勒坦的交易完成后,我方派去護送茶葉和鹽的兵士們,如今可都回來了?”
霍惇愣了一下,方才反應過來,蘇晏當時和阿勒坦達成協(xié)議,由大銘方面準備貨馬,派專人護送,負責把交易的茶葉和鹽送至瓦剌。派出的正是自己麾下的一個騎兵小隊。
“只回來了兩名�!被魫裆龅谅暣�,“他們護送貨物,走得慢,等到了瓦剌部落領地,阿勒坦死亡的消息剛剛傳至汗王虎闊力耳中�;㈤熈Ρ粗逻w怒他們,他們不愿被俘,于是冒著亂箭逃回來,一路艱辛回到清水營,五十人唯余二人。”
蘇晏又問:“你可查問過這兩名幸存者,瓦剌部落當時的情況?”
霍惇答:“得知此事后我專門問過。幸存的那名小隊長與虎闊力面對面說過話。他告訴我,瓦剌沒能拿回他們大王子的遺體。聽說是在銘國毒發(fā)身亡后,連尸身都腐蝕成泥,虎闊力手上,只有他兒子一縷變白的發(fā)辮�!�
蘇晏眼底乍亮,似乎發(fā)現(xiàn)了個重要的線索,“‘聽說’?瓦剌人聽誰說的?”
“那隊長說,是站在虎闊力身旁的一個瘦高的黑袍人,看不清長相。但他略通蠻語,聽見瓦剌族人稱之為‘大巫’�!�
“黑朵大巫!”
霍惇點頭:“我當時聽了那名隊長的證詞,也懷疑是他。而且看起來,黑朵在瓦剌部落身份頗高,且很有話語權,虎闊力十分相信他,連尸體都沒見著,就確認了阿勒坦的死亡。”
“那么阿勒坦的那批侍從呢,回部落了么?”
“我也問了,那隊長不知道,沒人提起這事。而且他不認識阿勒坦的那批侍從,就算見到也認不出來�!�
“阿勒坦的那批侍從,怕是在半路上全軍覆沒了,否則哪怕回來一個人,都不會是現(xiàn)在這種局面�!碧K晏沉靜地說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只要沒見到尸首,我們就不能當阿勒坦已經死了。這是我們唯一的破局機會�!�
霍惇有些不解:“蘇御史的意思是”
蘇晏又轉而問嚴城雪:“嚴寺卿,解藥制作出來了么?”
嚴城雪因為天寒趕路,凍得面青唇白,但依然是那副愛答不理的傲慢模樣,“沒有。還缺好幾味藥材,你答應派人去南疆尋找,還沒找到么?”
蘇晏皺眉:“一北一南,路程太遠,那幾味藥材又罕見,短時內拿不回來�!�
嚴城雪撇了撇嘴:“那就繼續(xù)等,雖然等也是白等。蘇御史,你在做什么夢,那蠻子中了‘邊城雪’,至今業(yè)已三個月,絕無生還可能。”
蘇晏冷冷道:“阿勒坦要是真死了,你和霍惇都得死,無論你們是不是真兇!”
霍惇神情焦急,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嚴城雪狠狠瞪了一眼,訥訥地閉了嘴。嚴城雪朝蘇晏冷笑:“你要拿我倆當替罪羊,去平息瓦剌汗王的怒火,請便。”
蘇晏嘲諷地看他:“你以為你們兩只替罪羊有這等分量?未免太高估自己。實話告訴你,虎闊力已向朝廷投遞了滿是敵意的國書,萬一戰(zhàn)火燒起來,我大銘將要同時迎戰(zhàn)韃靼和瓦剌,你覺得勝算幾何?”
嚴城雪臉色更白,但仍嘴硬:“與北夷之戰(zhàn),遲早要打,現(xiàn)下開打未必勝算就少了�!�
“到時我先把你和霍惇的腦袋砍了,拿來祭旗!”蘇晏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因為你的偏激狹隘與一己私念,可能將整個國家拖入兵燹之災,屆時無數戰(zhàn)士流血犧牲,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嚴城雪,你萬死莫贖!”
嚴城雪聲音尖銳,眼中怒火狂烈地燃燒:“阿勒坦要真是我殺的,是我導致了國家損于戰(zhàn)火,千刀萬剮我都認。莫說你要砍我祭旗,我自己都能二話不說跳進煮沸油的大鍋里去!但我不是兇手!不是!”
蘇晏這下確認了,霍嚴二人的確與這個案子、與黑朵之間并無瓜葛,他們純粹就是被黑朵利用來挑起兩國戰(zhàn)爭的工具。這工具不是他們兩人,還會有其他銘國人。
阿勒坦的這趟歷練之行,從一開始就是個巨大陰謀的承載品。
“阻攔神旨之人,必被神靈的怒忿燒成灰燼”
如果黑朵認定的神旨,就是挑起兩國戰(zhàn)爭,那么曾經試圖交好大銘、想要結盟的汗王虎闊力,以及險些與大銘宗室聯(lián)姻的王子阿勒坦,就都成了“阻攔神旨之人”。
他利用嚴城雪和霍惇的惡意,狙殺阿勒坦并栽贓嫁禍給銘國,被荊紅追發(fā)現(xiàn)。想出手搭救阿勒坦的荊紅追也是“阻攔神旨之人”,所以被他逼到走火入魔,要不是阿追武功高強,恐怕也要橫死當場。
接下來的阻攔者還有誰,大銘邊防守軍?力圖維持北疆平穩(wěn)的景隆帝?還是總想揭露真相的蘇晏蘇清河?
在這場陰謀中,黑朵唯一沒料到的變數,大概就是沒找到阿勒坦的尸首。
但他憑借著暗中設局和自己的影響力,照樣挑起了瓦剌汗王虎闊力的憤怒與復仇心。
如果他還想火上澆油,那么銘國方面的仇恨又會如何挑起
蘇晏突然想起了在大銘境內燒殺劫掠的韃靼騎兵身上,那枚可以被擦去的狼頭刺青。
他遇到的那些騎兵,或許真的并非韃靼人,打著韃靼太師之子兀哈浪的旗號,實際上卻是瓦剌人?是黑朵安排的又一個局?
試想一下,這批故意混在韃靼人中的冒牌貨,一旦被大銘軍隊俘虜,真實身份曝光,景隆帝會怎么想?
原來瓦剌的結盟示好,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局。他們一邊拿著大銘許以的好處,一邊劫戮大銘的土地與子民。
皇帝會降下雷霆震怒,這場復仇的戰(zhàn)火將越燒越烈,除非一方被徹底屠滅,或者雙方兩敗俱傷,再無停歇的可能。
這個黑朵大巫蘇晏咬牙想,他圖什么?莫不是個反人類的瘋子!
韃靼又在其中充當了怎樣的角色?是黑朵的指使者?是從犯?還是另一個被利用的工具?
蘇晏覺得胸悶欲嘔,踉蹌后退了兩步。荊紅追將他的后背攬在自己胸前,一邊源源不絕輸入真氣,一邊擔憂地低聲喚道:“大人,寧神靜氣。”
“他必須得活著”蘇晏極力平復激蕩的心緒,在荊紅追懷中輕聲呢喃,“阿勒坦,他絕不能死!”
第133章
屬下口拙手生
“他必須得活著”蘇晏極力平復激蕩的心緒,在荊紅追懷中輕聲呢喃,“阿勒坦,他絕不能死!”
荊紅追攬在蘇晏腰間的手臂收緊了。理智上,他知道阿勒坦活著的重要性,可以避免一場生靈涂炭的兩國紛爭,還可以順藤摸瓜,揪出背后陰謀設局的黑手。然而親耳聽這話從蘇晏口中說出,感受到話中的重視與堅決,令他胸口梗塞,像生吞了一塊有棱有角的冷硬石頭。
蘇大人說得沒錯。荊紅追忍著心底微微的苦澀與鈍痛,對自己說,大人心系天下,以家國萬民福祉為重,我絕不能為了自己一點私心妒念,耽誤了他的大事。
阿勒坦的死訊、黑朵大巫的陰謀、國與國之間復雜的形勢、邊陲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蘇晏被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沖擊,更兼半年來奔波勞碌、思前算后,這副文弱的少年身軀難免心力不支,這才在眾人面前失了態(tài)。
片刻后蘇晏調息勻定,發(fā)現(xiàn)自己倒在貼身侍衛(wèi)懷中的模樣實在有些不雅觀。他拍拍荊紅追的手背,示意對方松開自己,站穩(wěn)后,有點心虛地掃視了一圈。
周圍的錦衣衛(wèi)紛紛投來關切的眼神,就連被解職監(jiān)禁的霍惇和嚴城雪,目光中也沒有多少幸災樂禍,反而暗藏著幾分憂慮。
嚴、霍二人與他之間,或許有觀念上的對立,有對彼此所執(zhí)之道的不認同,甚至對他心存不滿與怨恨,但在家國危機面前,個人私怨被暫時擱置到了一旁。
霍惇問:“蘇御史將我和老嚴押到平涼,盤問完案情,又當如何處置?”
蘇晏反問:“你覺得我會如何處置?”
嚴城雪冷笑,對霍惇道:“估計是先關著,等瓦剌鬧騰得厲害了,拿你我去壓一壓火勢,或者交換些好處。也罷,我們觸犯國法,橫豎要死,茍利國家獻出人頭也無妨。遺憾的是,又要給蘇御史平添一筆政績了�!�
態(tài)度尖銳得很,說的也不知是真話,還是反話。蘇晏卻沒被他氣到,反而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錯,思想覺悟提高了不少,可見關禁閉有效果�!�
嚴城雪一陣惡寒,連忙把肩上的手掌抖掉。
“既然有效果,那就繼續(xù)關吧。來人,把兩位‘前’大人送進平涼府衙的牢房,”蘇晏懶洋洋吩咐,故意把“前”字咬得明顯,“命獄卒好生看管,不得輕侮,也不許優(yōu)待�!�
立刻有錦衣衛(wèi)上前,將嚴霍二人押去大牢。
霍惇擔憂地看了眼嚴城雪。
嚴城雪臉色憔悴蒼白,皮膚下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辨,抿著色淺而略顯刻薄的嘴唇。
霍惇朝他張了張嘴,一堆話涌到喉嚨口,最后又咽了回去,只低低叫了聲:“老嚴�!�
嚴城雪側過臉,回以一個極淡的笑意。
“罷了,沒能同富貴,總算是共患難,就算下黃泉也能作個伴�!被魫路鹦南箩屓唬@陣子眉宇間擰出的皺紋,松弛了不少。
“蠢貨�!眹莱茄┹p吐出兩個字,轉身率先走了。
高朔偷眼看蘇晏,見他望著嚴霍二人的背影“嘖”了一聲,似乎在盤算什么。
又見荊紅追目不別視,滿眼滿心都是他家大人,只恨不得化成蘇大人的身上衣、腰間佩,要說兩人間沒私情,打死他都不信。
他不禁忿忿不平地想:老嚴老霍這一對苦命鴛鴦是鴛鴛,好歹還能隔著堵獄墻雙宿雙棲。我們上官呢,幾個月見不著心上人的面,苦守寒窯是寒衙,送信的鴿子都快飛禿嚕毛了,結果人家在這邊忙里偷閑,還各種招蜂引蝶,像話么?也不知沈同知圖什么!
大概就圖蘇大人生得好了。其實誰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也不見得他蘇清河
蘇晏已經走出了十幾步,回頭看跟隨的錦衣衛(wèi)中,唯獨高朔還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動,于是叫了聲:“高朔?”
高朔驀然回神,下意識地望向招呼聲傳來的方向,見蘇晏一襲青蓮色直身,外罩狐裘滾邊的氅衣,卷云束發(fā)冠下,一張玉白面龐容光攝人,雪地明珠似的湛然,心底不由得一慌,腹誹的后半句陡然轉成他蘇清河莫不是狐仙投胎,看來沈同知鬼迷心竅,也不是不能理解
荊紅追遠遠放出一縷寒風般的劍意,刺得高朔瑟縮了一下,趕緊甩掉雜念跟上隊伍。
蘇晏頂著冬月的朔風往官署走。
荊紅追見他眉頭輕蹙,低聲問道:“大人方才說,阿勒坦是唯一的破局機會?”
蘇晏微微頷首:“但我找不到他。其實阿勒坦被送走后,我也有些不放心,命錦衣衛(wèi)沿著馬車的轍痕追蹤過,想看看能不能釣出幕后之人。結果他們追上時,見到的是遍地狼尸和一輛焚燒過的馬車。他們回報說,馬車里塞滿了燒焦的尸體,但從體型看,沒有一具像是阿勒坦。我當時以為,聲東擊西的策略奏效了,沙里丹護送阿勒坦走了另一條路,應該能平安抵達瓦剌�!�
“但三個月過去,阿勒坦仍不知所蹤�!�
“是啊,無論他去了哪里,救不救得活,沙里丹總該將訊息傳回部落,不應該是如今這個杳無音信的結局。所以我懷疑他會不會真的”蘇晏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不愿說出后半句。
荊紅追猶豫片刻,下定決定似的,問:“大人需要派人去找么?”
“派誰去,錦衣衛(wèi)?”
“屬下擅長匿跡與追蹤,若大人認為有必要,屬下可以”
蘇晏猛然停住腳步,斜睨他:“怎么,不是說要守衛(wèi)大人我的安全,這下就放心一走了之?”
荊紅追低頭道:“大人身邊數千錦衣衛(wèi),安全無虞。但大人這么牽腸掛肚的,憂慮太甚對身體也不好,不如讓屬下去試著找找看�!�
“口是心非!耍這種以退為進的花招做什么,試探我的心意?好你個荊紅追,原以為是個實心眼,原來是天然黑!”蘇晏用手指戳著荊紅追的胸口罵道,語氣卻并不嚴厲。
“不是花招。”荊紅追訥訥地辯解,被那根手指戳得心口發(fā)癢。
蘇晏輕嗤,“北漠茫茫,砂礫灘連著草原、雪山與森林,大海撈針去哪里找?何況去瓦剌,還要縱穿整個韃靼地界。我不會派錦衣衛(wèi)去,更不會讓你去。
“阿勒坦若是真死了,這是他的命,也是我大銘與瓦剌的劫難。屆時能談就談,能解釋就盡量解釋,對方要是死活不信非要開仗,那就舉兵迎敵。兵者國之重器,不可妄動,動則必揚威震攇乃還。我相信皇爺不愿輕啟戰(zhàn)端,但也絕不會畏戰(zhàn)避戰(zhàn)!”
蘇晏聲音鏗然如金石。他朝西北方向望了一眼,天際有茸茸雪沫飄灑,于是轉頭加快步伐。
“那么大人接下來準備做什么?”荊紅追問。
“寫告年假回京的奏折。”蘇晏攜風帶雪地踏入衙門,抖落一地水滴,搓了搓凍紅的手,“馬政改革的大框架全都搭好了,只要按令執(zhí)行不脫軌,讓魏巡撫坐鎮(zhèn),我離開一兩個月也無妨。
“今年雪下得早,草原恐有白災。本來每年入冬就是韃子的劫掠期,萬一遇到白災生計艱難,這些游牧部落更是瘋狂。寧夏、大同、遼東等九邊重鎮(zhèn)估計都要嚴陣以待,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何必浪費錦衣衛(wèi)的守衛(wèi)力量。”
“風起云涌了,我得回到朝堂上去。這時代通訊太不方便,一個來自朝廷的重要決策,搞不好我得等到這個決策實施了,甚至成功或失敗了,才知道它的存在。這樣不行�!碧K晏似乎并未意識到,說出這番話時,潛意識里已經將自己當做國家決策者的一員,可以說很有主人翁精神了。
在其他人聽來,這是赤
裸裸的爭權野心,是幾乎所有官員都汲汲而求的、入駐國家權力中樞的渴望。但荊紅追知道,蘇大人此念并無私心,他是真的想為這個國家做點什么。
荊紅追用內力把他冰涼的雙手捂熱后,又從婢女手中接過熱茶,遞過來。
蘇晏捧著熱乎乎的茶水,連喝了幾大口,方才從骨頭縫里暖和了出來,舒服地嘆口氣:“其實更主要的理由,是京城的火鍋好吃啊!大冬天就是要窩在家里,吃著火鍋唱著歌,這才是過年嘛�!�
好吧,其實還是有私心的。荊紅追唇角掠過一絲淺笑,但這私心,實是有點可愛。
蘇大人可敬、可佩、可感,也可愛。只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可再親芳澤?總不會,這輩子真只把他當貼身侍衛(wèi),中秋一夕金風玉露之后,就再也沒有在床上伺候大人的機會了罷!荊紅追想到這里,又感到愁苦與無奈。
可是蘇大人不動情,年紀輕輕活得像個大德高僧,他能怎么樣呢,總不能故意把自己逼得走火入魔。再說,就算真又走火入魔了,這怕這一次大人有所防備,會命人把他捆起來,埋雪地里去醒腦。
“阿追,你不想和我一起回京過年?”蘇晏端詳著荊紅追的神色,“是因為衛(wèi)浚還活著?因為京城里還掛著你的通緝令?”
荊紅追的臉沉了下來,“不,我要跟大人回京。通緝令里沒有我的畫影圖形,連真名都沒有。衛(wèi)老賊更是卑不足道,我遲早要削了他的腦袋。”
蘇晏點頭:“衛(wèi)浚老狗賊,遲早要和他做個了斷。而且我還有件事掛心,關于天工院的創(chuàng)建,距我提議至今也過去半年了,不知目前進展如何”
說到創(chuàng)辦天工院,又難以避免地想到負責此事的豫王這廝真是不靠譜,大概十年醉生夢死的日子把腦子弄瓦特了,寄封信出來那么不容易,卻只字不提天工院的事,盡鬼扯什么風花雪月呸,說“風花雪月”都把他抬舉高雅了,應該說“導欲宣淫”才對!個流氓色
情狂!蘇晏恨恨地磨牙。
不行,豫王這王八蛋怕是要把他前期投注的心血,糟蹋得一滴不剩!實在不行,他得找皇爺,把天工院的差事討過來,再找?guī)孜徽嬲娘枌W有識之士,來挑起這副科技興國的重擔。
蘇晏越想越覺得,自己得切成八個分
身,才能把操心的樁樁件件都親力親為。
天可憐見,剛穿越來的時候,他明明只想做個紈绔子弟的!后來,成了進士當了官,就想混個筆墨閑差,輕松過日子。再后來怎么就先天下之憂而憂了呢?
這種清官忠臣沒有好下場的,不是鞠躬盡瘁過勞死,就是觸怒權貴遭迫害。當個奸臣佞臣多輕松啊,只要把皇帝哄高興了,要什么沒有?他怎么就是不走坦途,非要十里崎嶇半里平,一峰才送一峰迎!
蘇晏一邊寫奏折,一邊唉聲嘆氣,覺得自己大概腦子也瓦特了。
荊紅追站在他身后,表面冷漠嚴肅,實際上悄伸脖子偷斜眼,去端詳蘇晏寫字時的一筆一畫,比看武功秘籍還認真。
蘇晏擱筆后,轉頭笑問:“阿追想學字?”
荊紅追假裝自己不在意,聲音平板地答:“屬下會寫字,字能看即可。”
他想到自己留給蘇晏的兩份手書:一張告別條,一張絕筆信。那字全都是豬摸狗爬,不堪入目,蘇大人竟還留著,甚至在出京時帶在了身上。他從蘇大人手中把信封搶回來時,臉皮臊得很。
蘇晏頷首表示贊同:“也是,術業(yè)有專攻,你一個武功高手,劍使得好就已經夠厲害了。字能看即可,不必計較細枝末節(jié)�!�
荊紅追低頭,看睫羽掩映的挺拔鼻梁,以及鼻梁下兩片嘴角微翹的唇,心想蘇大人怎么就這么好?好到讓他自慚形穢的同時又忍不住想狼吞虎噬。
“大人”荊紅追干巴巴地說,“屬下要冒犯大人了�!�
蘇晏一怔,一驚,還沒來得及一怒,下頜就被漆黑劍柄向上頂,整張臉也隨之仰起。
荊紅追從背后俯下臉,顛倒著擒住了他的嘴唇。
蘇晏喉結處的皮膚繃得微疼,唇角擠出“唔唔”的悶響,指間還拈著水蔥似的筆管。
那筆管先是胡亂抖動,把墨漬甩了滿地;繼而動作漸弱,勾畫迷離;最后從指間滑落,啪嗒落在地面,滾了幾圈,不動了。
半晌后,蘇晏劇烈地咳起來:“口水嗆氣管了”
荊紅追愧疚道:“屬下口拙,還需經常練習,爭取熟能生巧�!�
“‘口拙’不是這樣用的!”
“是,屬下手生�!�
“手也拿出去!混蛋!”
“蛋”
“閉嘴!再多說一個字,老子活撕了你!”
第134章
避嫌知不知道
等手中事務終于告一段落,該交辦的都交辦了之后,蘇晏踏上了回京之途。
這天是臘月初四,比他預想的要遲一些。寒路難行,就算有錦衣衛(wèi)護送,滿打滿算也得花十五六天在行程上,臘月二十能抵達京城就不錯了。
好在回京時換了輛頗為寬敞的馬車,車廂內鋪著氈毯,燃著炭盆,把風雪都隔絕在了厚簾子外面。
蘇晏來陜西的時候,被馬車顛成了炒栗子�;厝サ穆飞弦矝]舒服多少,顛還是顛,慢也還是慢。
如此頂風冒雪走了十來日,隨侍的錦衣衛(wèi)報告說,離京城只剩幾十里距離,再過半天就能抵達。
蘇晏松了口氣,軟趴趴地倚靠在軟墊上。
這時代的馬車行得慢,主要是木制車輪的輪軸里,用的是一大一小兩個鐵環(huán),中間注入大量油脂作為潤滑,輪子運轉時摩擦力較大,車速自然快不起來。
顛是因為木輪上沒有任何避震設備。
為了自己遭罪的屁股和快要顛散的骨架子著想,蘇晏一路琢磨,怎么改進一下,做成后世的滾動輪軸。
其實原理很簡單,就是在原有的兩個鐵環(huán)之間,安置球形鐵珠,以滾動方式來降低動力傳遞過程中的摩擦力,提高機械動力的傳遞效率。
其實,這個技術的雛形在元朝就出現(xiàn)了,郭守敬在他發(fā)明的天文儀器“渾儀”里,就使用了滾子支撐結構,只是始終沒有人把它應用在車輪上。
說起來,很多科學發(fā)明,其實就是捅破一張窗戶紙的事。捅破了,豁然開朗,聞一知十;沒捅破,就幾百年不見寸進。
蘇晏打算回京之后,要加快天工院的創(chuàng)建步伐,然后把“滾動軸承”的設想丟給民間深藏不露的那些科技猛人,讓他們去研究個子丑寅卯出來。
畢竟他不是理科生,很多東西就只知道個大致的原理,至于具體怎么制造,怎么一遍遍地去校對和改進,自然有專業(yè)人士去操心。哪怕過程曲折一點、成品的效果差一點,也是巨大的進步不是。
至于車輪減震,最好還是用橡膠輪胎。
大銘雖然不產橡膠,但后世的東南亞一帶,在這個時代稱為“交趾”的,亦是大銘的藩屬國,橡膠樹長得漫山遍野。
向景隆帝說說這橡膠的用處,讓交趾每年進貢一批生橡膠,應該也不算什么難事吧?
至于生橡膠怎么制成熟橡膠,蘇晏曾在網絡瀏覽中瞥到過一個詞,“硫化橡膠”,早先用的似乎就是硫磺?
硫磺大銘不缺,土里多的是,道士用來煉丹,民間用來做炮仗,中醫(yī)用來殺蟲治瘡疥。
至于要在生橡膠中加入多少數量的硫磺,硫化的溫度和時間,蘇晏一概不知。那就讓技工們一點一點去嘗試唄。
只要能搗鼓出硫化橡膠,制作成橡膠輪胎,管它什么彈性、耐熱性、拉伸強度有沒有達到后世標準,都能甩西方200年。
這個比醫(yī)用青霉素的可實施性高多了,而且應用廣泛,不僅可以民用,還可以發(fā)展軍工。試想如果軍隊運輜重的車輛能安裝上滾動軸承和橡膠輪胎,運送糧草的效率要高上多少倍?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車速會在多大程度上決定一場戰(zhàn)爭的勝�。�
蘇晏越想,越覺得熱血沸騰,拳頭一錘掌心,興奮地叫道:“決定了,天工院開辦后的第一項課題,就是它了!”
荊紅追在車廂外騎馬,聞聲隔著簾子問:“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蘇晏撩開窗簾,臉被炭火烤得粉紅粉白,這會兒被寒風一撲,打了個哆嗦,“沒什么,我自言自語呢唔,什么味道?”
荊紅追轉頭看路旁稀稀拉拉的野梅林,“臘梅味�!�
蘇晏用力嗅了嗅,“花香里似乎還夾雜著什么味道,有點刺鼻”他忽然靈光一閃,“是硫磺。剛還在想硫磺,這就聞見味兒了,比曹操還靈�!�
荊紅追點頭:“是有點硫磺味兒,這附近想是有溫泉�!�
高朔湊過來道:“說對了,這地兒叫‘熱龍谷’,老人說底下有熱龍,一翻身就出溫泉,數九嚴寒也不結冰。蘇大人你看那谷中臘梅,開得分外好,就是給熱氣熏的�!�
這下蘇晏也生出了幾分興趣,問:“溫度如何,能泡澡嗎?”
高朔似乎對京城所在的順天府頗為熟悉,立刻回答:“大多數是沸泉,能煮熟雞蛋,硫磺味重得很。但也有幾口水溫適中的,其中一口沒什么異味,倒是適合泡澡。附近百姓稱之為‘梅仙湯’,說是梅仙洗浴過的靈泉,平日里偶爾拿貢品來祭拜,也沒人敢下水,怕梅仙顯靈降罪。”
蘇晏笑道:“我可不怕,那梅仙若是顯靈,我就學牛郎先把她的羽衣藏起來。走走,去看看那口梅仙湯�!�
時值傍晚,眼瞅著入夜也到不了五里驛,只能在野外住上一宿,次日中午便能進入京畿地界。指揮使龍泉一聲令下,錦衣衛(wèi)們紛紛就地安營,埋鍋造飯。
蘇晏帶著荊紅追與高朔、褚淵等十名錦衣衛(wèi),與龍泉打了個招呼,說要去附近山谷泡湯。
龍泉不放心,又派了幾十個精干的侍衛(wèi)跟隨保護。
高朔帶路,在狹窄曲折的野路上走了兩刻多鐘,便見到嵌在山坳間的“梅仙湯”。
這口天然溫泉不算大,蘇晏目測過去還不到一百平方米,主池旁邊還連著兩個更小的副池。泉邊一圈大大小小的灰色巖石,石上有村民燒香留下的煙熏痕跡。巖石外側草木茂盛,更有幾株至少百年樹齡的虬枝老梅,將枝條探到泉口上方,嫩黃花瓣不時飄落在白霧蒸騰的水面。
蘇晏一見這溫泉就喜歡得很。
他在閩中一直都有泡溫泉的習慣。畢竟福州是溫泉古都,全城兩百多個湯井,從晉朝開始便已全國聞名,無數文人墨客來此撰寫歌頌溫泉的詩詞歌賦,可以說是半城茶香半城泉了。
他伸手試了試水溫,轉頭望向褚淵等人。
錦衣衛(wèi)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褚淵笑道:“大人盡管放心泡湯,卑職等人在池子外側拉起帷幕擋風�!�
蘇晏擺手:“你們不知道泡野泉的樂趣,帷幕一拉,什么風景都遮了,有什么意思。”
“要不這樣,我們退到百步之外,將這里圈守起來,以免誤入的村民或是野獸驚擾了大人?”高朔提議。
蘇晏點頭,又說:“兩百不,三百步吧。”大約兩百米,林木茂盛肯定看不見,免得邊泡還要邊擔心走光。雖然都是男人,但他又沒有裸露癖,沒必要給人參觀。
褚淵領命,與幾十名錦衣衛(wèi)向四面八方退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林木間。
高朔臨走前,見荊紅追站在巖石旁,似乎并沒有打算離開,心里很是不爽,故意問道:“荊紅侍衛(wèi)怎么還杵在這兒?沒聽見蘇大人的吩咐?”
荊紅追抱劍背對溫泉,面無表情:“我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
“我是大人的貼身侍衛(wèi)�!�
高朔低聲嘲諷:“真稀奇,沒聽說誰家貼身侍衛(wèi),連主子沐浴時也要貼著,你家大人日后洞房時,你是不是也要貼床杵著,好給人家夫妻掛衣裳用?”
荊紅追不屑與人做口舌之爭,極為凌厲地瞪了他一眼,無形煞氣逼得對方后退半步。高朔胸口氣血微涌,臉色有些發(fā)白,卻咬牙不肯離開。
那廂蘇晏已經脫了外袍,搭在最大的一塊巖石上,轉頭見兩人斗雞似的對峙著,揚聲問:“你倆還不走,是也想下來泡湯?來啊,反正旁邊還有兩個小池子,要不你們一人占一個?”
被他這么坦蕩一問,高朔有些尷尬,朝荊紅追拼命呶嘴:“走��!避嫌知不知道?幾十雙眼睛看著呢,你要是還賴著不走,叫其他人怎么看待你和蘇大人之間的關系?”
愛怎么看怎么看,與我何干。荊紅追很想這么回答,但顧及到蘇大人的名聲,只得暫且離開。
他臨走前對蘇晏說:“大人有事喊我,我聽得到�!比俨骄嚯x,于他而言不過爾爾,凝神靜氣之下,甚至可以聽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兩人一走,這個世界終于清靜了,蘇晏脫盡衣物,連發(fā)髻都拆散了,滑入溫熱的泉水中,舒服地吁了口氣。
荊紅追朝與高朔相反的方向走出三百步,停下腳步,縱身躍上一棵積雪的黑松,抱著劍瞑目打坐。
沒過多久,一縷若有若無的笛聲夾雜在寒風中,吹送至他耳畔。
與普通的笛聲相比,這聲音顯得更加清越而又尖銳,鶴唳一般,斷斷續(xù)續(xù)地奏著奇異的曲調。
這特殊的音色是骨笛“九皋”!荊紅追猛地睜眼,目光中掠過一絲詫色:是他?他怎么突然出現(xiàn)在此地,來做什么?
荊紅追皺眉,懷疑對方是沖著自己來的。若是避而不見,十有八九要不死心地逼近,到時萬一發(fā)生沖突,怕真要驚擾到蘇大人。
不如先發(fā)制人,將對方打發(fā)走。反正附近有幾十名錦衣衛(wèi),都是身手不俗的精銳,護衛(wèi)大人綽綽有余。
骨笛聲越來越近,荊紅追面色冷冽,足尖一點,握著劍朝山峰方向飄飛出去。
他的身影在暮色中鬼魅般閃動,像一縷青煙、一道殘魂,不多時就遠離了“梅仙湯”所在的山坳,出現(xiàn)在半山腰突出的扇形巨石之上。
巨石凌空,下方是墨色幽谷,邊緣立著個灰衣人,正背對著他吹一支鶴骨制成的、細長褐色的骨笛。
灰衣人衣飾普普通通,身形普普通通,就連長發(fā)也只用一根極普通的細麻繩扎起,綁成個利落而略帶少年氣的高馬尾。
感覺到身后的氣息,他停下嗚咽的笛聲,轉身注視荊紅追,輕聲道:“師哥�!�
第135章
要你接風洗塵
灰衣人大約雙十年紀,五官清秀,左頰有個月牙形的靨渦,這一小豎凹痕在說話間牽動,依稀透出幾分天真甜蜜的意味。然而他琥珀色的雙眼卻毫無情感波動,像冷血動物的豎瞳。
見到荊紅追時,他眼中的寒潭漣漪一閃,又迅速恢復了平靜,“師哥,好久不見�!�
他是寒潭,荊紅追就是死寂的冰川,漠然道:“他們派你來?”
灰衣人不回答,微微歪了頭端詳他,“師哥看起來,與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樣了自由自在的日子,是不是很好過?”
荊紅追一只手握上劍柄,盯著他指間的鶴骨笛,“不必廢話,出招。老規(guī)矩,輸的死,贏的走�!�
灰衣人忽然笑了。笑意從嘴角延伸向梨渦,卻始終到達不了眼里,整張臉就顯出了割裂感�!拔也皇菐煾绲膶κ郑瑸楹我詫に缆�?當初師哥擅自離開七殺營,就等同于背叛師門。營主派出的追殺者,全都死在你劍下,我浮音何德何能,殺得了你?”
他略微停頓后,又開口:“再說,你我總歸與旁的師兄弟不同,何至于走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
此言一出,荊紅追感覺浮音周身的真氣如風停雪歇,竟松弛到了自己一抬手,就能取對方首級的地步。這種門戶大開、近乎示弱折服的舉動,讓荊紅追心生觸動。
上一次見浮音示弱,是在七殺營的一場“蠱斗”中。
蠱斗,顧名思義,就是以人為蠱,每個小隊互相拼殺,直至決出最頑強、最冷酷、最懂得殺人的勝利者。
隱劍門廣招天下無根漂萍,孤兒、變民甚至是通緝犯,只要自覺無路可走,便可以去投它,入門幾乎沒有限制。但修煉過功法與劍法之后,就要被送入七殺營,迎接嚴酷的層層選拔,被淘汰的結果只有死亡。
直至獲得七殺令牌,才能成為真正的隱劍門弟子,執(zhí)行來自營主的指令。
隱劍門掌門是所有弟子的授業(yè)師父,是個身形佝僂、背生羅鍋的白發(fā)老叟,教的是劍,卻從未見他用過劍,身上毫無劍氣,也不知是返璞歸真,還是只會紙上談兵。
而七殺營主則更為神秘,現(xiàn)身時永遠是一襲紅袍、臉帶面具,沒人見過他的真實面目,甚至連男女都分辨不出。
隱劍門弟子的魘魅之術,就是在七殺營里習得的。
那次“蠱斗”浮音險些喪命,就是因為發(fā)動魘魅之術時出了岔子,走火入魔,成了“血瞳”。
隱劍門弟子一旦進入血瞳狀態(tài),就會性情大變,狂暴如獸,如果逆行的真氣不能回歸經脈,最終將癲亂而死。
而走火入魔的“血瞳”,九成九再也清醒不過來,只能淪為唯命是從的殺人傀儡,在拼死戰(zhàn)斗中燃盡最后一滴精血。
血瞳浮音將自己所在的小隊殺了個精光,卻在最后對陣“吳名”時戰(zhàn)敗,并奇跡般恢復了神智。他大口吐血,艱難扯住吳名的衣角:“師哥,給我個痛快”
他是整個隱劍門中,唯一一個叫吳名“師哥”的人。
荊紅追化名“吳名”,剛入隱劍門時,是根骨老化的十五歲,空有一身桀驁乖剌,從未修習過任何武功。沒人看好他的前途,都認定他會成為第一輪選拔中就被淘汰的炮灰。
浮音年紀比他小兩歲,卻比他早入門半年,當時劍術已有小成。按理吳名該稱浮音“師兄”才對雖說隱劍門競爭激烈,所謂師兄弟完全就是個笑話,平日里也沒人會喊,都是直呼對方化名。
可不知怎的,浮音就是看好這個新入門的炮灰,幾次暗中給予他方便。后來吳名憑一手“無名劍”逆襲崛起,成為門內數一數二的高手,浮音私下里便叫他“師哥”。
“蠱斗”只能有一個勝利者,吳名不殺浮音,自己就得死。
在劍尖即將刺入浮音眉心的瞬間,吳名突然對觀望的營主說:“營主見過幾個從血瞳中恢復清醒的人?”
營主沒有回應。
吳名又問:“他是不是個很好的研究對象?”
營主終于打破沉默,聲音在青銅面具內沉悶地回響,聽不清男女:“不錯�!�
這兩個字,決定了浮音的生死。
他活了下來,被編入另一個小隊,此后極少再見到吳名。
直到又過了一年,吳名成了七殺營最出色的殺手之后,浮音聽說他叛逃了。
山腰的巨石上,浮音將骨笛在指間悠然轉了一圈,盤腿坐下。他帶著飄浮不定的清甜笑意,對荊紅追說:“隱劍門完了。”
荊紅追眼底掠過一絲異色。
“太貪婪,野心太大,妄想以蛇吞象,結果被象一腳踩死,是不是很可笑?”
荊紅追早就猜到,隱劍門是個工具,甚至連七殺營也只是個工具,操縱在某個深藏不露的勢力或人物手中,像海面露出的冰山一角。
浮音道:“圣旨一下,傾國之力如風卷殘云,區(qū)區(qū)一個隱劍門,哪里能逃脫圍剿。門下弟子幾乎死絕,有逃走的也被一個個揪了出來。
“掌門也死了他還是有真功夫的,達到了‘無劍無我’的境界,幸虧你我當初沒有聽其他弟子的唆使,輕易去挑戰(zhàn)他。不過,再厲害的功夫,也抵不過一支天機營的火器軍�!�
荊紅追問:“七殺營呢?”
“與隱劍門牽連明顯的人都死了,剩下的藏了起來。營主也不見蹤影,但我知道他還活著,也許正收攏殘余的俠刺,韜光養(yǎng)晦。現(xiàn)在所有人都自顧不暇,不會再有人追殺你,也沒人在意我的去向。”
浮音深吸了一口山間寒涼的夜風,似乎體驗到從未有過的愜意,又問了一遍:“自由自在的日子,是不是很好過?”
荊紅追緩緩松開劍柄,答:“是�!�
浮音用指尖摳著骨笛上的洞眼,抬眼看他:“師哥,你收留我罷�!�
荊紅追毫不猶豫道:“不行�!�
“為什么?我不礙你事,也不要你出錢養(yǎng),還能給你當幫手。我只想找個安全的靠山,背靠大樹好乘涼,以免下次朝廷剿殺余孽,真剿到了我頭上�!�
荊紅追面色一寒,峻聲道:“我做不了你的靠山!”
浮音拈著骨笛,笑起來:“你背后的大人可以啊。要不你幫我問問他,收不收門客?”
荊紅追劍鋒出鞘,收斂的殺氣又放了出來,直指向他:“不收!你立刻走�!�
“你怕我牽連到他?可你自己也是隱劍門余孽,你就不怕?官府在各州縣張榜公告,寫著‘凡與隱劍門過從密切者,無論世家權貴還是江湖勢力,一律入罪’,你知道么?”
“你威脅我?”荊紅追殺氣大盛。
浮音依然毫無抵抗之意,輕嘆:“我是在懇求你。師哥,眼下暴雨如注,你有把大傘,遮我一頭又何妨?我曾幫過你,你也曾救過我,此番就算是守望相助,幫我渡一渡難關,不行么?
“你若是不愿我打擾到那位大人,我就絕不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不讓他知道我的存在;你若一兩下不方便,我也可以暫替守衛(wèi)之職,只求換取一點庇護,不行么?”
荊紅追思忖片刻,沉聲道:“不行。我不會讓他與危險有任何牽扯,如果這份危險來自于我,必要時,我也會走�!�
面對浮音失望的神情,他又補充:“你若真無處可去,我指一處地方給你,暫時躲避風頭�!�
浮音起身走近兩步也只能近兩步,第三步就感覺到荊紅追外放真氣中的推拒。他不以為意地停下腳步,吹了一句悠揚旋律。
荊紅追聽出笛音中的感謝之意,淡淡道:“以后無事不必再聯(lián)系我。兩處相安,你我還是師兄弟。若你對我、對大人生出歹意,便劍下見生死。”
“師哥總是這么冷冰冰的。”浮音用輕快的語氣,說著抱怨的內容,“你給我指的是哪處安樂窩?”
荊紅追扯了扯嘴角:“豫王府�!�
溫泉白霧氤氳。蘇晏才泡了一刻多鐘,體內就氣血活躍,額際微微出汗,哪怕胸膛露出水面,被臘月寒風吹著,也不覺得寒冷。
腦子暈乎乎的,像被熱水泡化了似的,注意力有些渙散。
他沒想到,前世慣泡溫泉的自己,這輩子換了個殼子,竟會暈湯。早知道一開始不該托大,連適應過程都不做,就直接泡全身。
蘇晏想坐到池邊巖石上冷卻一下,再繼續(xù)。天色漸黑,也泡不了多久了。
剛游了兩下,忽然感覺背后有股輕微而詭異的氣息,濕發(fā)似乎被風撩起一縷。
他警覺地回頭看,泉池里分明只有自己。
什么情況,錯覺?蘇晏微微搖頭,更暈了。
他扶住池邊溫熱的巖石站起身,水位頓時降到腰下。寒意襲來,他深呼吸,感覺頭腦清醒了不少。
水下有只小魚,正繞著他的后腰打轉,一點輕柔的觸感,若有若無地觸碰著肌膚
溫泉里哪來的魚!蘇晏驀然反應過來,不動聲色站著,喃喃道:“總覺得有點古怪,莫不是梅仙顯靈?仙女姐姐,你若看小生可堪造就,不如點化點化我?”
一邊嘴里說著,一邊伸手牽住伸到池子上方的老梅枝,猛然用力搖晃。
無數臘梅抖落枝頭,紛紛揚揚如同下了一場鵝黃細雪,蔽人視線。蘇晏趁機抓住岸邊巖石,手腳并用地爬出泉池,同時放聲示警
叫聲尚未沖出口,就被一只從后方伸過來的手掌捂回了喉嚨里,另一只手圈住他的腰身,往池水里拽。
蘇晏又驚又怒,滿心媽賣批,暗罵外面幾十個錦衣衛(wèi)都是豬,清個屁的場!襲擊他的人也不知是尋隙溜進來的,還是原本就潛伏在泉池中。
他奮力掙扎,激起水聲嘩然,耳畔有個刻意偽裝過的、粗礪嘶啞的嗓音說道:“別動,別叫,不然強奸你!”
蘇晏愣住了。
嚯,這威脅還真是耳熟。
這套路還是真是百玩不膩。
他的后背被迫緊貼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站穩(wěn)身形,不掙扎了,拍拍捂在嘴上的手背,示意對方松手。
對方不捂嘴了,手指轉而在他眉眼臉頰上流連摩挲,另一條胳膊還緊緊攬在他腰身上。蘇晏喘了口氣,“難怪高朔這么熱心地把我往‘梅仙湯’引,原來早跟你勾結好了,在這兒給我設套呢�!�
身后之人低笑:“卑職來為蘇大人接風洗塵。”
蘇晏抓住臉上游弋的手指,泄憤似的狠咬一口:“送都不來送,要你接!”
第136章
你老婆會綠你
沈柒被蘇晏咬得手指作痛,心頭又是酸又是脹,酸溜溜的怨嫉與沉甸甸的甜蜜絞在一起,難言的滋味翻騰如沸。
昨日他便收到了高朔的密報,用十分肯定的語氣告訴他,荊紅追仗著朝夕陪伴的侍衛(wèi)身份,爬了蘇大人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