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荊紅追臉色一白,抬頭飛快地看了看他,眼底掠過絕望之色,“大人好心為我取暖,我卻恩將仇報,做出豬狗不如之事,我無顏面求大人原諒,任憑處置,是殺是剮,絕無二話�!�
蘇晏一臉冷漠:“你覺得我會殺你?”前前后后加起來,好歹也朝夕相處了兩個多月,我是什么樣的人,你不知道?即使是個普通侍衛(wèi),我也不會隨意打殺,你就這么輕看我們之間的情義?
荊紅追卻從這句話中聽出另一層含義:
“真請罪就自己動手,還要我親自殺你不成?”
他痛苦地咬緊牙關(guān),萬念俱灰道:“大人說得對,屬下會自行了結(jié)。浪跡半生,沒什么好牽掛的,唯一放不下就是姐姐,我把姐姐的骨灰藏在大人院子里的那棵老桃樹底下,求大人回京后,代為建墳立碑,讓她入土為安。至于衛(wèi)賊,橫豎已經(jīng)是半死的人了,大人若能取他性命最好,若是不方便,就算了吧�!�
他說完,掃視一圈山洞,想起佩劍在自己抱著蘇晏滾下陡坡時,與裝圣旨的包袱一同遺失了。眼下,丹田中內(nèi)力恢復(fù)了些許,武功施展不出,但自絕經(jīng)脈還是辦得到的,于是抬手便朝天靈蓋拍去。
蘇晏不料他說自殺就自殺,就跟那古代傳奇里的俠客似的,看著義薄云天以身踐諾,什么大丈夫重義輕生死,實際上就是不拿自己的命當(dāng)命,彪得一比。嚇得撲過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臂,連聲叫:“沒有冒犯!絕對沒有!只是抱著,你失血過多昏迷了,全身又冷又硬,唯獨那話兒是軟的,想冒犯也沒硬件支持��!真的,咱倆之間比小蔥拌豆腐還一清二白!”
荊紅追聽他說沒有冒犯,心弦微微一松,又聽到什么軟的硬的,頓時尷尬到無地自容,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想象著,雨夜兩人在石床上赤身擁抱的一幕:他壓著蘇大人,像粗陋的頑石碾著白雪美玉,像墮落的朝圣者褻瀆著侍奉的神靈。而雪一樣玉一樣的神靈,憐憫地伸出雙臂摟抱他,接納了他所有的貪婪、癡妄與不堪
失神的荊紅追,被蘇晏撲得趔趄一步,向后倒在了石床上。
蘇晏一手按在他赤裸的胸口,另一手把他的手臂拉下來,忽然神情一僵,脫口道:“你硬了?”
他的后腰頂在石床邊沿,繃帶很快被新血濕透,蘇晏又說:“哎你傷口裂了!都傷成這樣了還能硬我敬你是條漢子�!�
荊紅追原以為剛才的尷尬已經(jīng)是無地自容,沒想到現(xiàn)在的尷尬才叫做恨不得把自己挫骨揚灰。他呼吸急促地從蘇晏身下鉆出來,從地上撿起被樹枝巖角劃爛的上衣,胡亂往自己身上套。
但夏衣太薄,昨夜被雨淋得濕透,眼下又還沒干,貼在身軀,把難以啟齒之處勾勒得頗為明顯。
蘇晏忍不住笑起來,戲謔道:“你這晨勃的反射弧有點長。”
“言傳”能不能傳的通,在此刻語境中絲毫不影響“意會”,荊紅追尷尬到了極點,面上凍成冰雕,除了無表情還是無表情。
蘇晏走近一步,他就如臨大敵地后退一步。
蘇晏斂笑,命令道:“不許躲!過來傷口給我看看�!�
荊紅追站在原地,背上冒出了冷汗,哀求似的望著蘇晏不做聲。
蘇晏毫不留情地撩起他的外衣下擺,解開繃帶,見右側(cè)后腰的那道傷口足有四五厘米長,呈現(xiàn)不規(guī)則的形狀,從外表看不出有多深,也不知道有沒有傷到里面的臟器。傷口內(nèi)還有些木屑,與血肉粘在一起,已有紅腫發(fā)炎的趨勢。但好在,剛才撞到那一下,導(dǎo)致的流血基本止住了。
“得取出傷口里的雜物,清洗消毒,可現(xiàn)在沒有工具和藥物,怎么辦?”蘇晏眉頭擰成一團。
荊紅追對自己的傷勢不以為意,“直接包扎即可。我曾受的傷,比這嚴重兇險得多,最后也撐過來了。這傷不算什么,等我運功調(diào)息,內(nèi)力恢復(fù)大半后,先帶大人離開此地�!�
蘇晏也看到,他身上不少傷疤,有些是陳年的,顏色淺淡已看不太分明;有些當(dāng)時沒妥善處理,縫線扭曲,形狀比豫王身上的舊疤猙獰得多。最新的三道銳器傷,一道在肩頭,兩道在肋下,傷口處的肉還泛著新生的粉色,應(yīng)該是之前被沈柒追捕時砍傷的。
“別再受傷了�!碧K晏從里衣撕下盡量干凈的布條,給他重新包扎傷口,用一股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愛憐口吻說,“有時我都懷疑,你們這些所謂的硬漢,是不是痛覺神經(jīng)都不發(fā)達?我挨了幾十下板子,其中一大半還放了水,都疼得死去活來,而你們一個個的,不是刀傷箭傷就是酷刑,怎么還一臉滿不在乎,隨時打算再戰(zhàn)江湖的樣子?就不能老老實實喊聲疼,以后多惜命,別賣命?”
荊紅追垂目注視半蹲在自己身側(cè)的蘇晏,低聲道:“屬下的命是大人的,大人說怎樣就怎樣�!�
蘇晏嘆氣,“你的命是自己的!唉,我怎么跟你說不通,總之下次不許冒死救我。能救盡量救,實在不行,也不必白搭自己一條命。”
荊紅追看著蘇晏頭頂?shù)陌l(fā)旋,眼神有些恍惚:“無論大人教訓(xùn)什么,屬下都認真聽著,但事到臨頭時能不能做得到,就不好說了�!�
蘇晏再次深深地感受到,這位桀驁的前殺手就算當(dāng)了侍衛(wèi),也是個馴服的刺兒頭。正如他自稱口拙,什么甜言蜜語都說不出,但滿懷敵意時,嘴炮放得能把對手氣到背過去。
這性格,真愁人。但還能怎樣,左右是自己看中的,繼續(xù)帶在身邊唄。
他起身拍了拍荊紅追的肩膀,“你好好調(diào)息吧,我到洞口弄點水。河里漲洪太臟,而且生水沒燒開不能喝,雨水還稍微干凈些,至少沒有寄生蟲。”
荊紅追盤腿打坐時,則在發(fā)愁:這孽根他娘的什么時候才能軟回去?
第九十四章
哪怕萬劫不復(fù)
蘇晏走出山洞,隨手折了根樹枝做發(fā)簪,挽了個松垮垮的道士髻。
在附近巖石的凹坑里,他找到不少積存的雨水,因為是昨夜剛下的,看起來很是清澈新鮮,于是俯身直接喝了個飽,又摘了幾片大樹葉做成碗狀,兜了些雨水拿回山洞里去。
荊紅追盤腿坐在巖石上,瞑目打坐。他赤著上半身,將依然潮濕的外衣揉成一團蓋在腿間。
蘇晏猜測因為是濕衣服穿著不舒服如果自己也有一身腱子肉,這么光著膀子秀秀身材倒是挺有成就感,但很遺憾,白斬雞還是把濕衣服繼續(xù)穿著吧。
他端詳荊紅追的氣色,覺得不太樂觀,面色青白,嘴唇幾乎沒有血色,唇角還有些干燥起皮。
蘇晏趕緊坐上石床,想叫阿追喝水,驀然想起看過的武俠影視里,練武之人在調(diào)息的時候被打擾,可能會導(dǎo)致行功岔氣,走火入魔,一時間也不知該不該叫醒他。
樹葉碗里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流,眼看要漏光,蘇晏只好把葉尖湊到他嘴邊,看他能不能下意識地喝點水。
水一沾唇,荊紅追就睜開了眼。
寒星冰河般的雙眼近在咫尺,冷冽而美麗,蘇晏仿佛被一股星云漩渦似的引力蠱惑,不自覺地屏息凝視。他無法思考,只能沉醉,幾近目眩神迷。
荊紅追就著他的手,把樹葉碗中的清水一點一點喝完,開口說話,嗓音有些沙�。骸按笕�,呼吸。”
蘇晏驟然回神,猛吸了一口長氣,臉頰上浮起缺氧的酡紅:“阿追你的眼睛真是”他把“詭異”咽回去,換了個字眼,“神奇,差點把我魘住了�!�
“是我修習(xí)的功法導(dǎo)致。江湖人把魘魅之術(shù)稱為魔道邪術(shù),其實并沒有他們以為的那么夸張,只是在目光交觸時,令對方產(chǎn)生短暫的意識混沌,便于刺殺得手罷了�!鼻G紅追毫不避諱地解釋,“方才收功時沒控制好,氣息外泄,驚懾了大人,是屬下的過錯�!�
蘇晏搖頭,“我沒嚇到,就是”他失笑自嘲:“迷進去了。你若是來殺我,只需拿眼睛看我一下,就成了。”
荊紅追皺眉,冷臉掩不住語氣中的難過:“大人何出此言,莫非還當(dāng)我是個是非不分的刺客,只要給錢,無論是誰都能下手?大人至今仍在防備我?”
蘇晏也意識到玩笑開過了頭。平時用“小妾”之類的打趣,阿追只會害羞抗議,頂多默默走開不搭理,可如果用自己的人身安全說嘴,他就真生氣了。蘇晏忙握住他的手,道歉道:“是我的錯,以后再不開這種玩笑了,阿追你別生氣�!�
荊紅追默默嘆口氣,“屬下從未生過大人的氣,今后也不會。只是希望大人記住,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傷害大人。”
“我知道,我相信。那這頁就翻篇了,好伐?”蘇晏笑瞇瞇把他的手當(dāng)橡皮捏著玩兒,在指節(jié)和指根處摸到累累的繭子,天馬行空地想,椒鹽掌中寶真好吃媽蛋肚子好餓。
荊紅追耳根發(fā)燙,卻又舍不得抽回手,任由他搓來揉去,忽然聽見他腹中骨碌碌一陣空鳴,頓時反應(yīng)過來:從昨日中午到現(xiàn)下,粒米未進,自己還好些,畢竟是練家子,受訓(xùn)時餓上三四天也是常有的事,可蘇大人年少體弱,從未吃過這種苦頭,哪能撐得住。
連忙起身說:“屬下出去尋些食物回來,大人稍等。”
蘇晏說:“之前我出洞取水時瞧了一圈,就是個荒谷,貧瘠得要命,別說飛禽走獸了,連一棵野果樹都見不著。谷底那條河昨夜?jié)q洪,河水湍急渾濁,都是泥沙,恐怕有魚也捉不到。算了,你還是繼續(xù)運功療傷,等內(nèi)力恢復(fù)了,趕緊帶我離開吧�!�
荊紅追方才打坐調(diào)息,連一個大周天都沒運行完。他知道后腰的傷并不是重點,關(guān)鍵還是失血過多,體內(nèi)氣血枯竭,經(jīng)脈便好似干涸的河床,如何能生出充足的內(nèi)力來。
但好在這也不是什么棘手的傷情,只需進食休息,增補元氣,體內(nèi)精血就能緩慢再生。
他估摸著,哪怕只喝水不進食,頂多再休息十二個時辰,就能恢復(fù)一兩成內(nèi)力,足夠帶蘇大人離開這座深谷了。
可是,他挨餓無妨,卻不能讓蘇大人繼續(xù)挨餓下去。一念至此,荊紅追堅持下了石床那條硬得不合時宜的孽根終于軟下去了,免于再在蘇大人面前丟丑,他很是松口氣,把搭在腿間的破爛外衣穿回身上。
“大人稍待片刻,屬下去去就回�!�
蘇晏還來不及出言勸他小心傷勢,對方的身影就已經(jīng)消失在洞口。
抱著也許阿追真能抓到什么野物的想法,蘇晏在山洞地面堆積的枯枝敗葉里翻來翻去,希望能找到干爽的引火物。
雖然火折被河水打濕不能用了,但他有個火鐮,本來同玉佩一起掛在腰間,玉佩在滾下陡坡時撞碎了,火鐮仍完好如初。
這個鎏金錯銀鴟吻海浪紋樣的火鐮,是出京前沈柒送給他的,既是日常生活必需品,也是裝飾物。整個火鐮只有三指寬,呈現(xiàn)小斧頭的形狀,下方彎曲的鋼條用來打火,上方連著白銀箍邊的皮革小包,小包里裝著火絨與一小片燧石,開口處有磁石搭扣,有點像后世的女士坤包,還是超級迷你款。表面鑲嵌瑪瑙、紅珊瑚與綠松石,雕刻著精美的圖案,就連懸系的繩帶,也是用銀子打造連綴而成,十分華麗。
蘇晏在前世從未見過這玩意兒,剛拿到手時,把玩了好一會兒,問沈柒:“貌似很貴重的樣子,我要回點什么,才合禮數(shù)?”
沈柒似笑非笑:“兩京風(fēng)俗,這是定親的聘禮之一。你回一把紅漆筷子就成,取‘快快生子’的彩頭。”
蘇晏呸他:“做夢吧你!腦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呢!”把火鐮扔回去。
沈柒又用“強奸你”做威脅,強迫他收下。
出京后有小廝和侍衛(wèi)打理他的衣食住行,這個火鐮就一直作為裝飾品掛在腰間,不想此刻派上了用場。
火鐮附帶小包里的火絨打濕不能用了,好在山洞里淋不到雨,還真讓他找著了些干燥易燃的植物纖維,用鋼條和燧石敲擊出火星,點燃引火物,最后生成了一小堆篝火。
蘇晏一邊往火堆里小心添加枯枝,一邊把外衣脫下來烘烤,自嘲終于擺脫了遠古時代茹毛飲血的困境,進化到石器時代了。可惜昨夜摸黑找不著引火物,否則自己也不用抱著個人形冰塊強忍一晚上。
半個時辰后,荊紅追回到山洞,帶來一兜漿果,還有兩條剝皮去頭和內(nèi)臟,已經(jīng)拾掇干凈的蛇,足有小臂粗。見到蘇晏升起了火,他既高興又遺憾:“這山谷果然貧瘠,連只野豬都沒有。只逮到兩條蛇,大人敢吃蛇肉么?”
蘇晏反問他:“‘閩’字門里的‘蟲’是什么?”
荊紅追一怔,恍然道:“是長蟲。原來閩人是吃蛇的專家�!�
蘇晏笑:“閩人是會吃蛇,卻還比不上粵人�;浫耸裁炊汲�,據(jù)說還吃閩人。”
荊紅追把他的段子當(dāng)了真,勸道:“嶺南一帶竟野蠻如斯,大人以后可別去那地方�!�
“可我愛吃嶺南的妃子笑荔枝,怎么辦?”
“屬下去那邊買,日夜兼程飛騎送來�!�
閑話間,荊紅追將蛇段在火上烤熟,大的那條給了蘇晏。沒鹽沒香料,自然不如灑了椒鹽與孜然粉的烤兔子好吃,但蛇肉自有一股微腥清甜的味道,蘇晏正饑腸轆轆,吃得很香。
漿果酸里帶甜,尚能入口,兩人把肚子墊了個六七成飽。
荊紅追喝水進食后,氣色好了些,蒼白的嘴唇也透出幾分血色,對蘇晏說道:“還得辛苦大人,與我在這山洞多耽擱一夜,明日一早,我便能帶大人離開這里�!�
蘇晏掛心褚淵等侍衛(wèi)和小北、小京的安危,但此時也只能把擔(dān)憂壓在心底,以免給阿追增加心理負擔(dān)。
洞口夕陽余暉消失,暮色再次降臨,躺在石床上歇息時,蘇晏又忍不住胡思亂想,想著京城里,皇帝與太子若是得知他墜崖失蹤的消息,不知會是何等反應(yīng)。
皇帝穩(wěn)重理智,應(yīng)該還沉得住氣。太子那一點就炸的小霸王脾氣,也不知會不會鬧著要派人來尋他。
但愿小鬼不要和他父皇起什么沖突。
還有沈柒。這個心狠手辣,卻唯獨只對他心軟甚至以命相護的特務(wù)頭子,會因為他的失蹤而擔(dān)驚受怕么?
出京時,沈柒沒來送別,他因此莫名失落了很久。追問高朔,高朔只說僉事大人政務(wù)纏身,臨時抽不出時間。他聽了更是沮喪,甚至生出了難以言喻的怨惱與難過,可又想不通為何而難過,最后干脆將這個念頭拋在腦后,不去想它。
方才使用火鐮時,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沈柒,失手把指頭給敲腫了。
指頭用冰涼的雨水泡過,這會兒仍在隱隱作痛,蘇晏神情恍惚地把指頭含進嘴里,無聲地嘆口氣。
荊紅追忽然出聲:“大人不必太過憂慮,閉上眼好好睡一覺,就到明日了。等出了谷,我們再回去橫涼子鎮(zhèn),就能與褚淵等人匯合�!�
這話說得有些心虛。他追著蘇大人離開時,場中只剩馬車里的兩個小廝,以及褚淵、高朔等,不到十名錦衣衛(wèi)。而韃靼騎兵還剩至少六七十人,如果他們不能及時突圍逃脫,只怕是兇多吉少。
心知肚明歸心知肚明,嘴上卻只能往好里說,盡量寬慰蘇大人,以免他擔(dān)心難過。
蘇晏其實也知那時情勢十分不妙,不敢多想結(jié)果,怕想多了自己抑郁,只能祈禱吉人自有天相。
他拍了拍身邊的巖石,低聲說:“阿追,上來睡。”
荊紅追因為早上醒時見到的一幕,引發(fā)了“冒犯蘇大人”的惶惑與秘望,而后者更令他猶有余悸。聞言心臟狂跳,生硬地拒絕:“不必,屬下就靠著石壁打坐�!�
蘇晏命令道:“上來!別讓我說第三遍�!�
荊紅追只好挪過去,在石床邊沿挨了半邊身子。
“躺進來點,左側(cè)或趴著睡,別壓到傷口。”
蘇晏見他半懸在邊沿不動,身軀緊繃,以為他不慣和人同睡,便起身道:“傷員就老老實實躺在這里,我去火堆旁睡,烤烤火更暖和�!�
夏夜需要烤什么火,且地面蟲叮蟻咬,蘇大人矜貴,哪里能睡得。荊紅追忙拉住他衣袖,服軟道:“這石床足夠?qū)挘笕怂�,我也躺著就是�!?br />
蘇晏重又躺下。荊紅追向左側(cè)躺,視線避無可避地看到他,周身被昏黃火光籠罩,像玉雕鍍上了一層朦朧的金光。
“睡吧�!碧K晏閉目說道,“養(yǎng)精蓄銳,明日出谷后,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他說完這句話后,不再出聲,過了兩刻鐘,呼吸逐漸平緩悠長,睡著了。
荊紅追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蘇大人,胸口翻涌著的濃烈情緒,幾乎要破腔而出。半晌后,他斗膽伸手,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蘇晏的手背。
他原想用這點肌膚接觸,平息心底不該有的妄念之火,卻不想如同火上澆油,燒得更旺。
全身從內(nèi)到外都陷入火海,被渴求的欲念煎熬,只想再多觸碰一點,就一點點,他就滿足了。
他粗糙長繭的指尖,在蘇大人光滑溫暖的手背上戰(zhàn)栗,如臨深淵,明知將會萬劫不復(fù),卻無時無刻不催發(fā)著縱身一躍的沖動。
這股舍命的沖動與強烈的負罪感,如同兩頭尖牙利爪的猛獸,互相撕扯著他的靈與肉,他感到被活生生撕裂的痛楚。
然而比這痛楚更難忍受的,是恐慌
荊紅追,你究竟想對自己的恩人與效忠者做什么?不止是淺嘗輒止的觸碰,不止是得寸進尺的撫摸,甚至不止是肆意輕薄的親吻。你想玷污大人的清白,讓他零落塵泥,在另一個男人身下呻吟承歡,就像你最不齒的那個狗千戶沈柒的所作所為一樣?!
手指如火燎般收了回去,荊紅追向后驟退,險些掉下石床。
這塊巖石實在太窄,容不下一顆貪婪膨脹的癡心,他還是滾去山洞角落里自棄自省吧。
蘇晏含糊地夢囈一聲,轉(zhuǎn)身側(cè)臥,將臉埋在他的鎖骨位置。
荊紅追僵硬許久,最終還是沒舍得起身,嗅著蘇大人發(fā)絲間的微馨氣息,不能自已地低了低嘴唇,在對方飽滿光潔的前額輕印了一記。
心臟鼓噪得像要蹦出喉嚨口,他閉眼等待懲罰降臨,無論這懲罰是來自對方,還是神明。
然而懲罰久久不至,荊紅追睜開雙眼。
火光照不到的陰影中,他垂目注視蘇晏的睡顏,眼神虔誠而幽深,仿佛冰下燃著暗火。
第九十五章
蘇大人失蹤了
蘇晏醒來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
充足的睡眠后,他感覺精神飽滿,連滿身淤青也沒那么疼了似的。就是身上的衣物經(jīng)過水浸火烘,又在石床上壓了一整夜,已經(jīng)皺得不成樣子,想必此時的自己也是形容狼狽。
山洞里只有他一個人。蘇晏揉揉臉,剛想跳下石床,荊紅追捧著樹葉碗進來,看到他的第一眼,臉頰微微泛紅,低頭道:“大人,喝點水,我們就出發(fā)�!�
今日天晴,前夜的雨水已經(jīng)蒸發(fā),清水想必不好找。蘇晏喝了些水,端詳荊紅追的氣色,有點擔(dān)心:“你的傷”
“不礙事,帶大人出谷的力氣還是有的。”
蘇晏堅持拆開纏繞在他腰間的布條,查看傷口,發(fā)現(xiàn)發(fā)炎癥狀更明顯了,甚至開始流出黃褐色膿水。
“走吧,趕緊上去找個大夫,實在不行,找點消毒工具和草藥也好。”
兩人走出洞外,順著荊紅追剛才探出的路線,向谷頂攀登。
本來貼身侍衛(wèi)要背著他家大人上去,但蘇晏考慮到他后腰的傷和失血過度的身體,堅決拒絕了。
“不要背。也不要公主抱呃,‘公主’就是個修辭詞,與我并無關(guān)系總之困難時候拉我一把就好。”
話是這么說,然而蘇晏還是低估了峭壁的攀爬難度,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素質(zhì),所以全程基本上都是靠荊紅追扶持著,用凝滯不順的輕功一點點蹭上去的。
終于登上崖頂,兩人大是松了口氣。
休息片刻后,兩人緣著河流朝上游走,在附近的一座村子里找到了個兼職赤腳郎中的伐薪人,給荊紅追的傷口敷上去腐生肌的草藥。
當(dāng)然,蘇晏再次強調(diào)了他的“消毒”理論,先用沸水煮過的竹片制成鑷子,清理傷口內(nèi)的木屑碎石。這些雜物已和皮肉粘連在一起,取出時免不了要撥開血肉黏合處,鉆心劇痛比受傷當(dāng)時更甚。
赤腳郎中操著兩人幾乎聽不懂的濃重鄉(xiāng)音,比劃示意要把化膿處的壞肉剜掉。
蘇晏看看對方滿是陳年污垢的指甲縫,決定還是在對方的口述指導(dǎo)下親自操刀,折騰出一頭冷汗。
荊紅追趴在木床上,側(cè)臉看他,神色柔和,眼底滿是純粹的信賴,除了偶爾咬緊牙關(guān),額角青筋跳動幾下之外,并未露出半點畏疼之色。
傷口比預(yù)想的更深,蘇晏前世并未接受過正規(guī)的醫(yī)療培訓(xùn),故而也不敢深入處理,剔除雜物、剜去壞死組織,把傷口用烈酒清洗一下,就敷上赤腳郎中炮制好的草藥膏。
接下來就只剩下每日換藥和聽天由命了。但愿傷口不要被細菌感染,蘇晏在心里向上天祈禱。
救了沈柒性命的那份土法青霉素可以算是曇花一現(xiàn)的奇跡,也就比古人用長綠毛的糨糊敷涂傷口先進那么一點。在成立菌種培育實驗室,研究出可以依托于這個時代科技水平的提煉方法之前,他想他再也沒可能制出第二份可以救人的青霉素了。
赤腳郎中對荊紅追的意志力很是佩服,加之聽蘇晏說他們是逃避韃子時摔下山谷,導(dǎo)致盤纏遺失,不但沒索要診療費,還贈送了一大包草藥。
蘇晏想買馬,但這個村子貧窮得很,連頭拉磨的毛驢都沒有。他們只得感謝過郎中之后,徒步前往幾十里外的橫涼子鎮(zhèn)。所幸行到半路,遇上幾名鹽販子,蘇晏猶豫片刻,用身上唯一值錢的火鐮換了一匹老馬和裝滿清水的一個牛皮水囊。
荊紅追見他猶豫,便猜測這個火鐮不止是個精美飾物,還另有意義,否則依蘇大人的性子,連豫王送的價值連城的玉石西洋棋都不上心,轉(zhuǎn)手就束之高閣,何以會對一個火鐮露出不舍的神情。
“屬下去幫大人拿回來?”他目視遠去的鹽販子,向蘇晏提議。
蘇晏知道這個“拿”肯定不會走正當(dāng)途經(jīng),搖頭苦笑:“讓你去做偷雞摸狗的事,太丟份。沒了就沒了吧,說明我和這東西沒緣分,走吧。”
兩人同乘一匹馬,為了照顧荊紅追的傷口不敢疾馳,讓馬匹悠悠小跑著,天黑前抵達了橫涼子鎮(zhèn)。
隔著幾十丈就聞到臭氣熏天,是血肉腐爛后散發(fā)出的氣味。荊紅追從衣擺處撕下所剩無幾的布料,將兩人口鼻層層覆蓋,驅(qū)馬進入鎮(zhèn)子。
鎮(zhèn)子已成了空無一人的廢墟,遍地尸體卻不知所蹤,想必是被人處理掉了。
在他們原本激烈戰(zhàn)斗的地方,不見死去的韃靼騎兵與錦衣衛(wèi)的尸體。兩輛馬車也不見了,黃土路面的車轍痕跡,被之前的暴雨沖刷掉了,無法判斷車子被趕去何處。
只大片大片的黑褐色血跡殘留在四處,陽光下散發(fā)出難聞的臭氣。
兩人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更多的線索。蘇晏被熏得頭昏腦漲,不得不離開鎮(zhèn)子。
到了上風(fēng)處,蘇晏滾鞍下馬,扶著樹連連干嘔。荊紅追給他拍背順氣,又打開水囊,喂了他幾口水。
蘇晏好容易壓住了反胃嘔吐的感覺,喘氣道:“韃子會趕走馬車,但不會掩埋百姓尸體,應(yīng)是我國人所為。這方圓十里,人煙并不稠密,百姓為生計所催無暇他顧,城鎮(zhèn)之間往來的也只有零散商賈,由此可推測,能在屠鎮(zhèn)后的兩天內(nèi),處理掉這么多尸體的,只有大銘軍隊�!�
荊紅追說:“或許是衛(wèi)所邊軍及時趕來,救了褚淵等人。但還有個可能”
他沒再說下去,但蘇晏聽懂了言下之意:還有個可能,褚淵等人盡數(shù)死在韃靼騎兵手下,馬車也被搶走。邊軍來遲一步,只來得及收斂遍地尸體,以免爆發(fā)瘟疫。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誰都不希望后一種可能性是事實。
“接下來,大人有何打算?”荊紅追問。
蘇晏略一思索,眼底乍亮:“有件事,可以間接證實褚淵他們是否還活著!走,去我前兩日墜谷之處�!�
路上他向荊紅追解釋了自己的想法倘若邊軍及時趕到,褚淵等人死里逃生,勢必會努力搜尋他的下落,少不得要探查兩人滾下去的那處陡坡。
荊紅追背的包袱在那里遺失。內(nèi)中有圣旨、尚方劍、官印和任命文書等重要物品,褚淵也知道,在附近尋找時若是發(fā)現(xiàn)包袱,定會拾取,妥善保管。
倘若包袱不見,很有可能就是被褚淵撿走的。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包袱滾到了河灘上,被漲洪的河水沖走了。
但總歸是個線索。而且圣旨等物太重要,他們無論如何也要去找找。
兩人匆忙趕到落水處的河岸邊。
荊紅追把蘇晏留在馬背上,自己沿著陡坡下去,過了將近半個時辰才回來,對蘇晏說道:“沒找到包袱,但我發(fā)現(xiàn)有個布條綁在顯眼的樹枝處�!�
蘇晏接過那根巴掌寬的絳紅色布條,翻看后,發(fā)現(xiàn)與前兩天褚淵穿在身上的外衣布料吻合。
布條上有些黑色污跡,他嗅了嗅,懷疑是炭粉。
“這應(yīng)該是褚淵留下的記號。我猜他在布條上寫了字,用以告知他們的去向,也許還約定了碰面的地點,希望我們回頭尋找包袱時能看見。但當(dāng)夜下過暴雨,把字跡沖散了�!碧K晏說。
荊紅追拿過布條,翻來覆去看了半晌,也沒法辨認出原本的字跡是什么,便順著他的思路繼續(xù)道:“褚淵若是被衛(wèi)所邊軍所救,又能以錦衣衛(wèi)令牌說服他們前來尋找大人的話,從這陡坡下來沒找到人,應(yīng)該能考慮到大人可能被河水沖走,會沿著河岸往下游尋找。”
“但當(dāng)夜大雨,河水暴漲,他們這兩日遍尋不到,也可能會誤以為我們已經(jīng)葬身洪水。唉,他們往下游,我們往上游,竟沒能遇見,也不知是否在哪處岔路擦肩而過�!�
“這年頭,遠程溝通太不方便了�!碧K晏嘆口氣,情真意切地說,“我真的很想念我那支用了好幾年的老mate
8。一機在手,天下我有�!�
然而沒有無線信號覆蓋,即使讓整個電子城的手機都一同穿越過來也是白搭。
蘇大人又在說他聽不懂的話了,不過沒關(guān)系,他大約能猜到兩三分意思。據(jù)說相處越久,越能心意相通,一顰一笑皆能傳神,總有一日,他與蘇大人會心有靈犀,荊紅追想。
他建議:“大人可以先去延安城,畢竟只有周知府見過大人,其他府城官員不見印信,怕是不敢輕易相信。到了延安,再派人傳遞消息給各府,尋找褚淵�!�
“可是如此長途往返,太過耽誤時間,搞不好得兩三個月才能見到褚淵,怕是要誤了皇爺交付的差事�!碧K晏皺眉思忖,片刻后下了決定,“我們不回延安,去靈州�!�
“靈州?繼續(xù)往西北邊陲方向?”
“對。我曾對錦衣衛(wèi)們說明過此行的路線,考察的最后一站就是靈州清水營。褚淵若是還記得我的話,若是對我生還的可能性還有一點信心,應(yīng)該會找到那里去。而且高朔告訴過我,靈州有北鎮(zhèn)撫司的暗哨據(jù)點,飛鴿傳書,比驛站遞送更快捷。去靈州,我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你身上的傷。”
“大人也太過看輕屬下的武功。隨著內(nèi)力恢復(fù),傷口很快就會愈合�!鼻G紅追挑眉,為了紓解蘇晏的心情,難得開了個玩笑,“大人與其擔(dān)心我這點傷,不如擔(dān)心一下盤纏問題。就算大人愿意打短工,譬如去食肆洗盤子、替車馬店磨豆料之類,可這窮鄉(xiāng)僻壤的,也沒幾個錢可賺哪�!�
蘇身無分文畫餅充饑晏:“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這輩子不可能打工的。”
蘇晏作勢攤手:“做生意又沒本金,看來只有把貼身侍衛(wèi)稱斤輪兩賣了,才能維持得了生活這樣子。”
荊紅追被他逗得笑出了聲,縱身上馬,將蘇晏也輕巧地拉上馬背,雙臂從他肋下向前伸,握住韁繩,幾乎將他整個人圈在胸前,“放心吧,有我在,必不叫大人吃苦受累�!�
“稟報大人,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
“沒找到人為痕跡�!�
“河北岸沒有�!�
“南岸也沒有�!�
“”
這兩日來,隨著兵卒們的回稟,褚淵的眉頭越皺越緊,黑炭般的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
想起當(dāng)時在陡坡發(fā)現(xiàn)的痕跡,一路撞折了不少樹木,河灘上灑下的血跡一直延伸進水里,他不得不考慮最糟糕的可能性蘇大人與荊紅追一同滾下陡坡,昏迷中落進河里,被湍急的水流沖走,葬身河底。
荊紅追雖然武功高強,但之前與韃靼騎兵惡戰(zhàn)一場,消耗甚巨,摔下河谷時或許還受了不輕的傷,未必能護得蘇大人周全。況且當(dāng)夜又暴雨漲洪,整條河谷被淹沒大半,怎么看都是兇多吉少。
褚淵將找到的包袱緊緊抓在手里,隔著布料握住了堅硬的尚方劍,心想蘇大人若是有什么三長兩短,他就算在皇爺面前以死謝罪,都彌補不了自己的過失。
盛千星見他一臉沉痛與絕望,勸慰道:“蘇御史吉人自有天相,想必不會有事。我們再繼續(xù)找。”
褚淵默然點頭。
盛千星是陜西都指揮使司的指揮僉事,奉巡撫魏泉之命,帶一千精騎前來保護蘇晏。可惜此人運氣不佳,趕到延安,得知蘇晏要去各個監(jiān)苑;一路詢問驛站趕到平?jīng)�,又打聽到類似形貌的人剛離開靈武監(jiān),不知去了何處;他想去最近的清平苑碰碰運氣,誰料還是前后腳錯過。
最后沒奈何,準(zhǔn)備回頭再找找,結(jié)果在半途中誤打誤撞救了被韃靼騎兵圍攻的褚淵等人。
褚淵出示了錦衣衛(wèi)令牌,盛千星意識到,這應(yīng)該就是他要保護的蘇御史一行。結(jié)果蘇御史剛剛被韃子追得墜谷失蹤,他始終慢一步?jīng)]趕上。
沮喪之下,他只能與褚淵沿著河流兩岸向下游搜尋,最后仍然一無所獲。
褚淵道:“今日再找不到蘇大人,就得把消息傳回京城,上報天聽。”
盛千星唯恐受罰,還想再拖延一些時間,勸他:“要不再找兩日,實在找不著了,再上報?”
“不能再拖,否則罪上加罪!”褚淵囑咐他,“你繼續(xù)找,我?guī)窒虑巴罱腻\衣衛(wèi)駐點,飛鴿上報。蘇大人的兩名小廝,就留給你照顧,萬一有人冒充,他們能辨認真?zhèn)��!?br />
他交代完,領(lǐng)著剩余的八名錦衣衛(wèi),策馬星馳而去。
盛千星無可奈何地嘆著氣,心道攤上這份差事,他也是倒霉透頂。原本還想是個肥差,聽聞蘇御史頗得圣眷,若是把對方照顧得舒心稱意了,回頭在奏折里為他美言幾句,指不定升職有望。眼下人還沒見著,就失了蹤,萬一圣上龍顏不悅,遷怒于他,該如何是好?
褚淵的密折與高朔的小紙條,在四日之后,隨著信鴿前后腳抵達京城。
其時,景隆帝正在御門聽政。玉階下,兩名工部官員正對治理黃河的不同方法爭論不休。
錦衣衛(wèi)上送的緊急與機密折子有自己的通道,可以隨時直達御前。藍喜接到專人呈遞的密折,須臾不敢耽誤,立刻上呈。
皇帝接過密折,打開才掃了一眼,神情驟變,霍然起身。
場下兩名官員正吵到激烈處,其中一人指著另一人毫不客氣地罵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潘皎自己家宅尚且不齊,被老婆戴了綠帽,弄得全京城人盡皆知,有什么面目在朝堂上夸夸其談?想和本官爭論治河之道?好啊,先把你老婆那條泛濫成災(zāi)的河道治了再說!”
那名叫潘皎的官員面青如鐵,正要不顧一切地揮拳,卻聽玉階上砰然一聲響!
其他朝臣正在看戲,都被這聲響嚇了一跳,不由得轉(zhuǎn)頭望去,只見景隆帝猛地起身離座,舉止全然失了平日雍容,袍袖竟將面前玉案給帶翻了。
兩名正在吵架的官員,以為是自己御前失禮,引發(fā)龍顏震怒,當(dāng)即兩股戰(zhàn)戰(zhàn)地伏地請罪。
文武百官大驚之下也隨之跪伏,口稱:“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廣場上“息怒”聲響成一片。
誰料皇帝根本無心訓(xùn)斥,連多看他們一眼都欠奉,只丟下一句“退朝”,便匆匆離開太和門。
藍喜提著袍角,小跑地跟在身后,聽見皇帝用前所未有的焦灼聲音道:“立刻傳旨,叫錦衣衛(wèi)首領(lǐng)來太和殿�!�
“皇爺指的是哪位首領(lǐng)?”藍喜斟酌著問。
“沈不,叫指揮使辛陣海過來�!�
被授予錦衣衛(wèi)指揮使頭銜的有三人,但都不是掌印的本官。其中辛陣海是最年長的一位,曾在平定信王叛亂中立過功,行事頗為沉穩(wěn),但景隆帝總覺得他沉穩(wěn)有余、銳意不足,處理棘手事務(wù)時手段也不夠靈活,故而并未將錦衣衛(wèi)的管理實權(quán)交予他。另外兩人是從父輩手中蔭襲來的虛銜,更不被皇帝看在眼里。
藍喜領(lǐng)命,當(dāng)即命人去辦。追著皇帝進了太和殿,他擦了把汗,呈上新沏的香茗,小心問:“皇爺,可是出了什么事?”
皇帝沒接茶杯,把手里緊攥的密折丟給他。
藍喜瀏覽后,失聲道:“蘇晏蘇御史被韃靼騎兵圍襲,墜落河谷失蹤,至今仍未找到?皇爺之前不是下密旨,讓巡撫魏泉從都指揮使司調(diào)派一千精兵去保護了么?”
皇帝沉聲道:“派了,結(jié)果連蘇晏的面都沒見著,就把人弄丟了。這些地方衛(wèi)所、指揮使司,全是廢物,朕還是得派錦衣衛(wèi)過去,把整個陜西司翻過來,也要找到他!”
第九十六章
小爺不會胡鬧
高朔放出信鴿之時,褚淵還在費心斟酌密折的措辭,且小紙條負重輕,導(dǎo)致這只鴿子更早一些飛抵北鎮(zhèn)撫司的鴿舍。
深夜時分,沈柒被負責(zé)鴿舍的錦衣衛(wèi)喚醒。他看到紙條后,幾乎要不計后果地,率領(lǐng)麾下數(shù)千錦衣衛(wèi)驅(qū)馳奔赴陜西,但在下令前一刻,岌岌可危的理智清醒了過來。
錦衣衛(wèi)作為皇帝親軍,若是未得圣命就擅自離京,與謀反無異。他這樣做非但救不了蘇晏,還會把自身也搭進去,甚至在半路就會遭到朝廷軍隊的圍剿,既愚蠢又毫無意義。
現(xiàn)下唯一正確有效的辦法,就是讓皇帝下旨或授意他離京找人。
但沈柒懷疑,在牽扯到蘇晏的事情上,皇帝但凡還有其他人可用,就不會用他。
千戶石檐霜見上官自從收到飛鴿傳書后,就神情異常,深峭中透著煩躁,像一串陰埋在地下隨時要爆炸的霹雷火球,盤計著如何將不知名的敵軍炸得血肉橫飛。
他猶豫一下,問:“同知大人,可是有心事?卑職愿為大人分憂�!�
沈柒掌心里捏著那張濡濕的紙條,極力冷靜,吩咐道:“這幾日皇宮里是哪一班值宿,你去交代個可靠的人,盯著上頭的動靜,但凡關(guān)乎人馬離京外遣的,都及時來稟報我�!�
石檐霜大驚這是暗中打探天子諭令,若是被發(fā)現(xiàn),罪名堪稱嚴重。
以他對沈柒的了解,能說出這番話就已是深思熟慮后的決定,不可能再勸回,如果他還想繼續(xù)跟著沈柒混,就必須執(zhí)行。
他在心底權(quán)衡了短短幾息,最后還是決定相信沈柒,同時也是相信自己擇主的眼光,于是抱拳道:“卑職這就去辦。”
次日早朝上,令百官瞠目結(jié)舌的一幕,也就在第一時間傳到了沈柒耳中。
“辛陣海?皇爺說要召見他,沒聽錯?”
“千真萬確,消息來自奉天殿的內(nèi)侍,此人可信�!�
沈柒一時眾念交集,說不清是不甘、憤怒,還是失望與嘲諷。心中無聲地道:看來我再怎么盡心辦事,再怎么立功,都抵不過皇爺心里的忌諱與防備。哪怕我拿出鐵打的證據(jù),證明那次與清河并未因藥越界,他也不會信任我,更何況是真越了界皇爺究竟把清河擺在什么位置?絕不止是信重的臣子。而他對我的態(tài)度,看著有所青睞接連擢升,實際上卻疏離防備,也不僅是出于帝王的疑心與權(quán)術(shù)
想起蘇晏身邊不時出沒、心懷鬼胎的一干人等太子、豫王、吳名,如今怕是還要再算上天下最有權(quán)勢、至尊無比的那個人,沈柒在壓力重重的同時,也感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仿佛一柄渴飲鮮血、時刻期待著刺穿與撕裂對手的利刃。
對手越強,利刃會被磨礪得越鋒銳,攻擊也就越刻毒。
沈柒深吸了口氣,對石檐霜道:“有件事,你立刻著手去辦”
“墜馬受傷,還摔斷了一條腿?”熱茶險些灑出杯沿,藍喜忙把茶杯往桌面一擱,“怎么回事?出宮時不還好好的?”
內(nèi)侍答:“是��!辛大人領(lǐng)旨后,回府打理行裝后,騎著家中一匹上好的駿馬,前往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準(zhǔn)備召集人馬出發(fā)。誰料剛出家門不久,那馬就發(fā)了狂,沿街沖撞,最后抽搐倒斃,辛大人不慎摔傷。”
藍喜皺眉,嗅到一股宮闈與官場上屢見不鮮的陰譎氣息,追問:“那馬是怎么回事,找獸醫(yī)看過了么?”
“看過了,說是誤食了紅豆杉。那馬倒斃時,食道里還有沒嚼爛的樹葉。”
“紅豆杉的枝葉與樹皮對馬匹而言是劇毒,凡養(yǎng)馬、賣草料者無人不知,怎么誤食的?是被人故意混在草料里?”
“倒不是在草料里。兵馬司調(diào)查辛府中的馬廄,發(fā)現(xiàn)地面還散落著枝葉,盤問之下得知,是辛大人的三個幼子淘氣,外出游玩時,見樹叢里紅豆杉枝條上成串的紅果可愛,便折回去當(dāng)做馬鞭互相打鬧,結(jié)果落在馬廄食槽里。奴婢聽說,事發(fā)后辛大人大發(fā)雷霆,把兒子們好一頓打呢�!�
“如此看來,就真是個意外了�!彼{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嘆道,“這個辛陣海呀,時運不濟。你說這人哪,能力差點倒也沒大緊要,可若是運氣差,到嘴的肥肉也會不翼而飛,只能自認倒霉。”
當(dāng)年信王案時也是這般,明明可以因拿下首惡而得圣眷,偏生給他撞見了信王對今上破口大罵的無禮一幕,聽見了一些不該聽的東西。皇爺能留他一命,還給他封了個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虛職,已經(jīng)算是寬仁了。
眼下臨危受命又出了這等意外,當(dāng)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藍喜把只喝了一口的茶重又放回桌面,抖了抖拂塵,起身道:“走吧,御前伺候�;薁敽芸炀蜁頁袢诉x,到時咱家還要再跑腿哩�!�
北鎮(zhèn)撫司,沈柒坐在后廳的圈椅上,一邊與石檐霜對弈西洋棋因為蘇晏的引進改良與皇室成員的喜好,這種棋如今風(fēng)靡京師,一邊在掌心里盤玩著幾顆龍眼大小的紅果。
紅果表皮鮮潤欲滴,頂端臍部凹陷出一個小坑,褐色種籽探頭探腦地藏于其間。沈柒一手棋下得心不在焉,另一手的果子卻盤得風(fēng)生水起。
接連吃掉了上官的半壁江山后,石檐霜放棄將軍,搖頭道:“大人心思不在棋盤上,卑職勝之不武�!�
此刻,沈柒在焦灼而耐心的等待后,終于聽見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聲音虛浮匆促,不是麾下任何一個錦衣衛(wèi)。他起身道:“你贏了�!�
說著走到邊柜,取出一罐烈酒,將掌中紅果倒了進去,封口后遞給石檐霜:“紅豆杉果酒,泡一個月再喝,能健胃排毒,祛邪散結(jié)�!�
石檐霜抱著贏來的養(yǎng)生酒,笑道:“多謝大人�!�
一名宮中內(nèi)侍出現(xiàn)在廳門外,尖著嗓子說:“沈同知沈大人,皇爺召見你,快隨咱家入宮�!�
“小爺萬萬不可”
富寶一句勸沒說完,太子狠狠瞪他:“要么閉嘴好好跟著,要么我這下就掐死你!”
他心情極其惡劣,說話也像炮火硝煙,富寶不敢在這時捋虎須,只得閉上嘴默默跟緊。
朱賀霖一身便衣戎裝,甫出宮就策馬狂奔,直朝辛陣海的府邸去。
富寶努力驅(qū)馬跟上他,開口間灌了一嘴的風(fēng),“蘇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會無恙。況且皇爺也下旨派出五千錦衣衛(wèi)前往陜西,想必過不了多久就能找到人,小爺何不安心在東宮哎小爺慢點,等等奴婢”
朱賀霖不管身后內(nèi)侍的大呼小叫,揚鞭催馬,身影幾乎疾掠成一顆流星,即使在街道上也沒有減速,撞飛了不少雜物,所幸沒有傷到行人。
他飆馳到辛府門口,翻身下馬,親自上前叩門。
叩了幾十下,大門也不見開,朱賀霖焦躁又惱火,砰砰地捶門。
富寶沒命地趕上來,氣喘吁吁上前:“小爺哎,可不敢這么明目張膽,萬一被皇爺知道”
朱賀霖的眼眶因為過于激動的情緒而赤紅一片,咬牙道:“知道就知道!不準(zhǔn)我離京去找他,還不準(zhǔn)我和領(lǐng)頭的人叮囑幾句?你們一個個只會勸我冷靜,說不能失了儲君的威儀,可儲君也是人!也會慌,也會怕!我沒法做到父皇那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沒法像他一樣,無論心底多焦急也能維持八風(fēng)不動的架勢。我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萬一清河有什么不測,我該怎么辦?富寶,你說我該怎么辦?!那時我真要瘋了!”
富寶握住他砸門的拳頭,也紅了眼眶,苦苦勸道:“奴婢知道太子殿下心里難受,但事已至此,越是急,越不能自亂陣腳。這上上下下,多少雙眼睛盯著東宮吶!衛(wèi)氏那邊,恨不得天天揪出東宮的錯失,鼓動勾結(jié)的一撥言官和文臣上疏彈劾。衛(wèi)貴妃看著收斂了不少,背后仍是小動作不斷,奴婢和成公公鎮(zhèn)日防著進進出出的宮人,唯恐又有什么見不得光的東西被塞進來。殿下如今這般舉動,不是將把柄送上門給人拿捏么?”
朱賀霖稍微冷靜了幾分,“放心,小爺不會胡鬧,也不打算混在錦衣衛(wèi)隊伍里出京。”
在富寶聞言打的巨大寒噤中,他繼續(xù)說:“小爺我就想和領(lǐng)頭的交代一番,叫他找到清河后,轉(zhuǎn)交個手書和信物�!�
辛府的大門吱呀開啟,一名侍女打量過他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說:“別砸了!我家老爺墜馬傷了腿,小少爺們挨了打,現(xiàn)在家里兵荒馬亂鬼哭狼嚎的,誰都顧不上。老爺說了閉門謝客,你們走吧!”
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
富寶吃驚:“辛指揮使摔傷了?那這回率領(lǐng)錦衣衛(wèi)出京的又是誰?”
朱賀霖思索道:“無論是誰,都要去官署調(diào)撥人馬。走!”
他當(dāng)即上馬,調(diào)頭朝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官署去。
富寶只好馬不停蹄地跟上。但太子的馬是百里挑一的良驥,他騎的馬腳力不及,剛開始還能勉強跟上,后面就漸漸拉開了距離,眼睜睜看著朱賀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轉(zhuǎn)角。
朱賀霖為抄近路,拐進一條巷子。
他經(jīng)常微服離宮,在京城溜達玩耍�;实壑浪矂訁掛o,是一匹紫禁城里關(guān)不住的精力旺盛的馬駒,故而對此訓(xùn)斥歸訓(xùn)斥,并未嚴令禁足,吩咐錦衣衛(wèi)多加看顧。
眼下城中出了亂子,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座駕在大街上失控,撞傷不少行人,自己也墜馬受傷。五城兵馬司調(diào)查此事,手下兵卒控制了整條街道,盤問證人,弄得附近幾個坊的百姓人心惶惶。
皇帝甚至整日沒有離開奉天殿,就在前宮等待調(diào)查結(jié)果,同時另擇率隊離京的人選。
離宮的太子就如一尾尋隙溜走的魚,短時間內(nèi)并未被除貼身內(nèi)侍之外的人發(fā)現(xiàn)。
這條巷子幾無行人,僻靜得很,但又夠?qū)挸�,足以策馬通過。朱賀霖拐進巷子后,正要再次催鞭,眼角余光猝然掃到一團黑影,從右側(cè)屋脊上向他猛撲下來。
一驚之下,他反應(yīng)迅速,右手揮舞馬鞭迎擊,鞭梢在空氣中抖出一聲輕微的音爆,同時縱身而躍,腳蹬馬鞍,身形向前躥出。
馬鞭抽中了那團黑影,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但鞭梢也被對方擒住,一點寒光順著鞭身毒蛇般游過來。
朱賀霖人在半空,一手勾住二樓窗臺外架設(shè)的晾衣桿,擰身踢破窗棱,整個人團身撞了進去。
鞭梢被抻住時,他心知不妙,在電光火石中撒了手,然而虎口還是被什么東西咬到似的,劇痛尖銳地襲來。
他重重摔在某個市井人家二樓臥房的地板上,滾了幾圈,在閨中女子的尖叫聲中爬起來,拔出一把防身用的短劍。
這聲突兀的驚叫聲劃破寂靜,左鄰右舍紛紛探頭張望,有人大聲喊道:“是宣家的小娘子嗎?出了什么事?”
朱賀霖?zé)o暇他顧,只瞪著破了大洞的窗外,黑黝黝的夜色與遠處燈火的微光在他眼中無限放大。夜風(fēng)簌簌吹過,而那團黑影一擊未中,像是又藏匿回陰暗之中。
這一切動作前后不過七八秒,從預(yù)判、反擊到逃脫,對于從未有過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朱賀霖而言,憑借的完全是強健的身體素質(zhì),與面對突襲時的本能反應(yīng)與直覺應(yīng)對。稍有紕漏,便將命隕當(dāng)場。
慶幸的是,他的應(yīng)對非常正確。
朱賀霖吸著氣,低頭看手背,見虎口處兩點小洞,只流了幾滴血,似乎并不嚴重,周圍皮膚微微紅腫,從麻木中透出輕微的瘙癢感。
看著像蛇咬后的齒印。朱賀霖心頭猛跳,對房間里失了聲的少女急道:“拿根帶子給我,快!”
少女年約十二三歲,驟逢驚變,開頭一聲尖叫之后,反倒鎮(zhèn)定了些,就近從床幃扯下一條裝飾用的垂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遞給他。
朱賀霖接過帶子,在手腕上迅速扎緊,然后牙一咬心一橫,用劍刃在齒印上割出兩道交叉的傷口,用力擠壓。
紫黑色毒血滴滴答答地灑落,朱賀霖滿頭冷汗,感到眩暈惡心,眼前開始模糊不清。
他呼吸困難,用最后的力氣說了聲:“我是太子,快報官”隨即癱軟在地,喪失了知覺。
第九十七章
你來我往為敬
沈柒冒夜進宮面圣。意外的是,圣駕不在后宮養(yǎng)心殿或御書房,也不在前朝的奉天殿,而是在外朝東路,太子所居端本宮前面的文華殿里。
文華殿是東宮聽課讀書處,也是歷代太子踐祚之前的攝事之處,與端本宮之間,隔著個御藥房,熏得殿內(nèi)也染了一絲淡淡的藥香。
景隆帝的臉色,便在這股藥香中仿佛夜晚云遮霧罩的山巒,凝重而巍峨。
面對跪地叩見的沈柒,他審視著、周謀著,良久后方才開口:“東苑龍德殿中,你給朕的那個答案可還記得?”
沈柒道:“臣萬死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