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羅漢送子”的真相大白之后,受害女眷有的獲得了夫家的諒解,有的被立時休棄,有的自盡全節(jié),而那些經常留宿靈光寺的,更是羞愧難當,被家人厭棄、路人戳指,不得不走上絕路。凡是去靈光寺求嗣生出的嬰孩更是可憐,大者逐出,小者溺死。
負責善后的應天府府尹,不得不將之稟報朝廷,請求批示。皇帝下令將靈光寺查抄出的金銀,撥一部分給京城慈育院,專門收容那些被遺棄的嬰孩,并張榜公告,勒令百姓不得殺嬰,才基本遏止了這股風氣。
此案遺波遠不止于此,還動搖了佛教、道教甚至其他少數(shù)教派在京城的民心根基。
豫王趁機上了奏折,請求朝廷拆除包括靈光寺在內的十三座寺廟、道觀,收回千余份僧人與道士的度牒,讓這些出家人還俗為民,并請退還僧田、道田為民田,重新丈量分配。
內閣五位大學士因此又吵了一架,各自上了票擬,三票贊成,兩票反對。皇帝考慮后,批了個準。
這一波操作很是刷新了朝堂上下對這位浪蕩王爺?shù)挠^感,在民間亦是贊譽頗多。而那些宗教人士及其信徒們,在背后把他恨了個咬牙切齒,不少方士甚至私下流言,豫王瀆佛滅道不敬神明,他們要做法上告天庭,讓天雷劈他。
豫王聽聞哈哈大笑,說道:“讓他們去做法,本王等著天雷來劈。如若不來,本王不介意也當一回西門豹,讓他們上天做神使�!�
當然這是后話了。眼下,豫王正在慈寧宮外,聽聞皇帝在里面請安,不進去湊熱鬧,自找了個臨水的涼亭歇候。
殿內,皇帝見太后嘆息,忽然道:“母后可還記得,朕初登基不久,母后于壽宴上,為喜愛的瓊花品種‘聚八仙’作詩,‘潔白全無一點瑕,玉皇敕賜上皇家�;ㄉ癫桓逸p分拆,天下應無第二花�!嗽娨怀觯煜履睦镞有敢私自栽種的,都說是皇家花。南直隸、兩湖等地官員,紛紛挖掘植株,以車船不遠千里、勞民傷財?shù)厮椭辆┏�,栽種出漫山遍野的花林,以討母后歡心。
“可惜這花在京城水土不服,次年便盡數(shù)枯萎,而原產地的‘聚八仙’品種,如今已然絕跡矣。”
太后聲音尖銳地說:“皇帝想說什么,不必拐彎抹角,直接說罷。”
皇帝溫聲道:“身為上位者,對下恩寵容易,愛重難;攫取容易,成全難。對己,自縱容易,自律難。母后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是億萬子民之母,理當以身作則�!�
“好個以身作則!”太后一拍炕桌,“你是不是想說,正是因為我對繼堯的恩寵,才導致他借勢作威,犯下大罪,荼毒百姓?”
皇帝拱手請罪:“兒子不敢�!�
太后微微冷笑:“皇帝是個好皇帝,是我一手養(yǎng)出的好兒子。可我這好兒子,怎么就不懂母親的心呢?”
皇帝還想說點什么,太后直接端茶送客:“你回去吧,我身子倦了,要休息。”
皇帝只得起身告退,將折子收回袖中,又把一個包袱留在炕桌上,說:“這是慈寧宮遺失之物,兒子幫忙尋了回來,望母后妥善收藏�!�
待他走后,太后解開包袱,見是一個玉枕,登時怔住。這玉枕曾是她床上所用,繼堯纏著她討要,說要留做念想。她覺得不妥,沒有答應。誰料那廝恃寵生嬌,偷偷把玉枕拿走,她事后發(fā)現(xiàn),訓斥了幾句,倒也沒有較真非要他還回來。
此番卻因為繼堯事發(fā),玉枕落在了皇帝手上。
太后難堪至極,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猛地抓起玉枕砸在地面,串線崩裂,玉片串珠滾得滿地都是。
貼身大宮女瓊姑聞聲趕忙進殿,勸道:“娘娘息怒,保重鳳體�!�
太后急促喘息,片刻后咬牙道:“皇帝有心了!我也有份回禮,你送去給他�!�
景隆帝走出慈寧宮,在步廊站了一會兒,無聲地嘆口氣,正要起駕回養(yǎng)心殿,驀然見蓮池旁涼亭里的熟悉身影。他抬手揮退了內侍,舉步過去。
豫王正望著水面上亭亭直立的青荷,不知在想什么,聽見腳步聲接近,人影還在身后三丈外,便轉身行禮:“給皇兄請安�!�
皇帝說:“你這身功夫,倒是一點沒落下。朕卻遠遜當年了�!�
豫王笑道:“皇兄真是抬舉臣弟。您日理萬機,我吃喝玩樂,同樣都是沒空練功,怎不說我落下的更多?”
景隆帝也笑著搖頭:“行了行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知道你最近幾件事辦得不錯,只要你能繼續(xù)為朕分憂,今后就不再罵你放浪形骸無所事事了�!�
豫王收了笑容,上前幾步,低聲問:“皇兄剛從母后宮里出來,是為繼堯那事?母后態(tài)度如何?”
皇帝也斂笑,眉頭微皺:“態(tài)度有些微妙。對于繼堯之死,母后并無異色,卻因為朕婉言勸她,發(fā)了大脾氣�!�
“繼堯卑劣不堪,母后明了真相后,自然不會再寵信他。臣弟早就說了,他就是個玩意兒,母后無聊時拿他來取樂而已,皇兄不必太過在意�!痹ネ豕室馍舷麓蛄炕实�,嘖嘖道,“再說,從小到大,母后什么時候對你真發(fā)過脾氣?都是沖我來的。上次我當面抽了繼堯一耳光,她拿胭脂盒扔我,看看,這兒,都被砸青了。”
豫王把額角湊過去給皇兄看�;实垡话淹崎_他的臉,嘲道:“得了,連弩都射不中你,一個胭脂盒能砸中?”
“從小到大,母后雖罵你更多,心里卻是偏疼你,朕知道”皇帝抬手阻止了豫王的解釋,繼續(xù)說,“朕如今擔心的,你也知道。此刻,你我不是君臣,就只是同胞兄弟,你就說說,怎么辦吧。”
面對疑似晚節(jié)不保的寡母,兩兄弟此時立場十分一致,心情同樣復雜,故而前所未有地同心同德了起來。
豫王對朱子倫理向來嗤之以鼻,他自己就是個離經叛道的,沉吟后說:“其實也沒那么嚴重,母后守寡近二十年,深宮寂寞,拿個小玩意兒打發(fā)打發(fā)時間,只要以后不再出繼堯之流的腌臜貨,我們做兒子的,睜只眼閉只眼也就算了。”
就當她給自己整了個人形玉勢吧,豫王把這后半句吞回肚子里,沒敢在皇兄面前說出來。
皇帝皺眉:“我不是非得苛求她清心寡欲,但她身為太后,不考慮自己的名節(jié),不考慮朕這個皇帝的臉面,也要考慮對前朝后宮的惡劣影響吧?死了個繼堯,萬一再來個繼舜、繼禹,將來倘若又出這種爛事,朕還是得犁庭掃穴,必然會損傷母子感情。”
豫王也矛盾得很。他認為世道對男子比對女子寬松得多,鰥夫養(yǎng)一群侍妾男寵,無人會指責,寡婦卻必須一輩子忠貞守節(jié),并不公平。但這個寡婦是自己的母親,出了這種事,他身為人子,一方面心疼母親寂寞枯熬,一方面又覺得尷尬難堪。
兩兄弟正相顧無言,太后身邊的貼身大宮女瓊姑,拎著個罩了布套的鳥籠,走近涼亭,福身行禮。
瓊姑是從秦王府出來的老人,照顧過幼年的兩兄弟,皇帝對她頗為敬重,讓她免禮平身,說:“有什么事,交代下人去辦便是,瓊姑姑年紀大人,不可操勞過度。”
瓊姑獻上鳥籠:“太后囑咐奴婢,將此物親手交給皇爺,說皇爺一見便知她心意。”說罷福身告退。
皇帝接過來,拉開布罩,見純金打造的鳥籠內,太后愛逾珍寶的那只極樂鳥,已成了一團五彩斑斕的尸體。
這種鳥產自遙遠異邦的森林,由西番遠航的船只自海上帶來,進貢給太后,是絕無僅有的一只。其羽毛絢麗,鳴聲悠揚,傳說是住在天國樂園里以仙露花蜜為食的一種神鳥,因此而得名“極樂”。
太后極為喜愛這只鳥,命下人精心伺候,不得怠慢分毫。皇帝有時打趣,“朕若是有個幺弟,母后都不見得心愛若此�!�
可如今,這只極樂鳥卻成了具尸體。
豫王打開籠門,伸手進去握住鳥尸,翻看后說道:“尚溫熱,新死不久。全身骨骼盡碎,內臟從嘴里擠出,是活活捏死的�!�
他忽然輕飄飄地一笑:“皇兄,母后這是何意?”
皇帝盯著鳥尸,心底有些發(fā)寒,面上卻仍是恬淡平和,說:“母后想用這只鳥告訴朕,哪怕她再心愛之物,也不過是個玩意兒。如果朕看不順眼,想勸她潔身自好、勸她克己自律,她寧可親手毀掉這個玩意兒,也不愿因此傷了母子之情。”
豫王從聽見皇帝的腳步聲,直到此時此刻,始終壓抑的、求全的、力圖展現(xiàn)溫情脈脈的一顆心,因皇帝最后這句話中的某個字眼,騰地燃起難以控制的怒火
潔身自好!克己自律!誰都有資格說這種話,只你沒有!
母后是養(yǎng)了面首,即使未必有多上心,即使只當個玩意兒,但她至少不會矯言掩飾,不會表里不一,不會一邊嘴里說著愛惜人才、成全抱負,一邊用催情藥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把人拖上床!
這股憤恨燒得豫王胸口灼痛難當,仿佛連全身血流都蒸騰成了一股劇毒的惡氣,甚至想當面拆穿他這高高在上的皇兄的虛偽面目,向他宣告:你那遮遮掩掩的禁臠,已經是我的人!你待如何,把我關進鳳陽高墻么?
原本他打算讓皇帝親眼看到自己擁美入懷的一幕,這種心態(tài),與其說是敵對,更像是個與兄長斗氣的弟弟,帶著一種“我知道你不能拿我怎樣,我就是要搶回屬于我的東西,把你氣個半死”的天真與直率。
但這只鳥尸,仿佛陡然敲響的磬鐘,如當頭棒喝,給了他一個尖銳的警示
這十年來,他屢屢挑釁皇權,不上朝會、不全禮節(jié),愛來就來,愛走就走,表面慵疏散漫,實則桀驁不馴�;实垡虼藢λS杏柍猓瑓s始終沒有實際上的責罰。
作為被解除兵權的閑散王爺,他有什么資格蹬鼻子上臉?不過是因著皇帝剝奪了他的一切后,對他生出的愧疚之心、補償之意盡管不愿承認,但他的確是仰仗著這一點。如同被砍斷了樹根的木頭,只能依靠在堅硬高大的山體上,巖石一個震蕩,他就得倒伏于地。
他憑什么認為,倘若觸及皇帝的實際利益,或折辱了天子臉面,朱槿隚仍會顧念與他之間那點血脈之情?最是無情帝王家,難道是白說的?
豫王掌心里握著逐漸冰涼僵硬的鳥尸,心頭烈焰一點點收斂凝實,逐漸凍結成冰。
他望著景隆帝沉吟不語的側臉,于絕望中掙出了一絲希望與沖動,突兀地開口道:“母后所謂的‘心愛’,不過是寂寞時精心豢養(yǎng)、必要時也能決然丟棄的小玩意兒,可我不是這樣。我的‘心愛’,是無論如何也要爭取到手、一旦認定就不離不棄的那個人”。
皇帝微微一震,凝眉看他,仿佛因為心同所系,而在剎那間明白了他話中所指,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朕知道你指的是誰,也幾次三番警告過你,別打他的主意,怎么你還是執(zhí)迷不悟?”
豫王捏緊拳頭,幾乎用盡全力地擠出一句:“那個人,如果我只要他皇兄,你能不能別和我搶?”
皇帝面色沉靜,眼神卻寒霜盡覆,冷冷道:“朱栩竟,你可是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一個‘搶’字,就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你身為親王,言行舉止當合乎情禮,更不該出言無狀�!�
豫王挑起嘴角,臉色難看地笑了笑:“是臣弟失禮了,望皇兄恕罪�!�
皇帝從他掌心中掏出鳥尸,往籠子里一扔,“鳥不會說話,不通感情,被搶來賣去也無知無覺,但人不是。
“栩竟,你要牢牢記住,如果朕心愛的是一只鳥兒,朕會打開籠門放它飛走,并且斬斷任何一只,把箭矢或羅網對準它的手,無論這只手是想傷害它,還是想捕獲它。
“它可以停留在任何地方,亭臺樓閣、山林水渚,金琉璃頂或是野蘆葦叢,當然最好是朕的膝蓋上,但一切都得是它自愿,明白么?”
皇帝丟下最后一句話,負手走了。
豫王看著明黃龍袍的背影,心寒至極。
為了帝位穩(wěn)固、社稷安寧,皇兄犧牲了他的心愿、抱負與自由。哪怕再不甘愿,再滿腹怨言,他也忍了,一忍就是十年。界碑之約后,他再也沒有踏出京畿一步。
這是十年來,他唯一一次向皇兄懇求,甚至沒有求賜與,只求對方不要阻攔,卻仍然只得到一個冷漠的背影,作為至尊者不屑一顧的回答。
是不是只有成為至尊者,才不必忍受這種被時刻拿捏的屈辱,才能得到渴求的自由與心愛的人?
恍如做夢般,豫王忽然想起了端午那日,在東苑的林中精舍里,自己曾對葉東樓說過的一句話:
“這天底下的好事,總不會被一個人占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除了”
他當時沒說出最后半句話,因為那個念頭模糊且遙不可及,在腦海中不過一閃而逝。
但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很清晰地把這句話說完:
“除了真龍?zhí)熳�,無人可以從心所愿�!�
第九十一章
每根骨頭都疼
靈光寺被拆成一片廢墟,豫王與工部官員敲定的“天工院”設計方案,得以順利動工。
眼下正清場地、打地基、征召民夫,工部忙得不可開交,豫王反倒清閑下來,在書房內反復看蘇晏留下的那本《天工院創(chuàng)辦章程草稿》,把裝訂線都快翻爛了。
他聘請了一批客卿,部分是辦過書院的博學大儒,更多是民間的格物學人才,根據(jù)這本草稿進行修正與完善,編纂章程正稿。
豫王估摸,年底蘇晏應該能從陜西回來,到那時,學院整體輪廓已建成,正好可以邀他前去驗看。
走了快一個月,音信全無。能給皇兄上折子,連朱賀霖那小鬼頭也給寄了手書,就不能給我寫封信?豫王心里暗自發(fā)酸。
他知道梧桐水榭里那場情事,并稱不上你情我愿,但認為只一開始時用了些強迫手段,到后半程,蘇晏自己也是食髓知味,配合得很。末了的斥罵與巴掌,擱在別人身上是以下犯上,該當問罪;由蘇晏做出來,那就是情趣。
正如俗話所說,打是親罵是愛,又親又愛拿腳踹。豫王不介意被心上人扇巴掌,反正也不怎么疼,甚至想著等他回京后,要是氣還沒消,讓他多打幾頓出出氣就是了。
唯獨鐵板釘釘?shù)囊稽c,蘇晏已經是他的人,這輩子休想從他掌心里逃走。
豫王這么一想,心情好轉不少,于是研磨提筆,給遠隔千里的心上人寫了封濃情蜜意的情書,用詞十分肉麻,封好火漆后,交由王府親衛(wèi),鄭重囑咐:“星夜趕往陜西,務必親手交給蘇御史,再討張回信。若是沒有回信,你也不必回來了!”
親衛(wèi)領了命,當即打點行囊,騎上快馬出發(fā)。
與此同時,沈柒在御書房面圣,得到了天子許諾過的獎勵。
因為繼堯一案辦得漂亮,效率之高甚至超過皇帝的預期,景隆帝當場下旨,擢升他為錦衣衛(wèi)同知。同知為從三品,官階僅次于指揮使,他又執(zhí)掌著北鎮(zhèn)撫司,實打實成了錦衣衛(wèi)的二把手。
而“掌印指揮使”的位置,自從馮去惡死后,仍然空懸,早已被沈柒視為囊中之物,只等再立幾次功勛,順理成章地晉升。
畢竟他才二十五歲,從千戶到僉事,再到同知,只用了短短數(shù)月,躥升之快堪比炮竹。如果再一步登天,直接把百官們聞之色變的錦衣衛(wèi)攥在手里,恐怕樹大招風,反而不美。
而且依照今上的性子,對官員鮮少有偏愛專寵。蘇晏算是格外與眾不同的一個了,卻也因得罪了外戚與太后,被不少朝臣聯(lián)手彈劾,不得不貶官外放以避禍。
此番自己雖只升了半品官階,但穩(wěn)扎穩(wěn)打更好,沈柒心中有數(shù),故而沒有半點不滿足。
叩首謝恩后,沈柒向皇帝稟報一樁涉及外地官員的獄案,不露痕跡地申請出京辦事。皇帝卻沒有立時答應,只吩咐他先把卷宗整理好,就讓他退下。
沈柒心底失望,面上卻并未流露分毫,恭敬告退。
他離開書房后,景隆帝對隨侍的藍喜隨口問道:“這人,你看著如何?”
藍喜自從被皇帝敲打后,更加謹言慎行,哪敢點評官員,只說:“奴婢只知盡心服侍皇爺,不敢輕言他人好賴�!�
景隆帝搖頭:“你這老奴,嚇過頭膽子變小,人也變無趣了�!�
藍喜心頭一凜,恍然察覺自己因擅自給蘇晏下藥那事挨了要命的警告,終日惶惶,以至于患得患失,失了平常心,再這么下去,怕是真要圣眷不保,忙堆笑道:“皇爺若是不嫌棄奴婢眼界淺,那奴婢可就斗膽胡說兩句了�!�
“說吧�!�
“沈同知年輕卻不氣盛,堅忍果敢,行事頗有手段,是個梟才�!�
這個“梟”字用得巧妙,既指性情兇狠頑強,又因梟、獍皆為忤逆動物,暗示了不循正道,更透出一股森然與鋒銳之感�;实圩聊ブ渲腥�,哂笑道:“你的意思是,他未必對朕忠心,將來恐會難以駕馭?”
藍喜知道皇帝從來胸有成竹,有時候,問策未必是真問,只是考驗身邊人的能力,于是低頭答:“西洋人賣的裁紙刀,奴婢總是用不慣,因為太鋒利,不小心就會割手�?苫薁斠粫r興起,用它來雕刻軟玉時,卻從未失手過。由此可知,只要執(zhí)刀的手足夠平穩(wěn)有力,就不用擔心被利刃割傷�!�
“他可用,也好用,但要壓制著用�!被实勐龡l斯理地說,“正如傳說的兇獸梼杌,見不得天光,卻能震懾黑暗中的魑魅魍魎。且防且用,若反噬其主,則先行誅之�!�
“所以,朕上次說了,關于錦衣衛(wèi)的掌印主官,朕尚未有十分屬意,而今依然如此。”
蘇晏生辰那日醉酒,被沈柒假借口諭送出宮去,雖說此舉暗合了圣意,他解釋時也能自圓其說,但這件事始終是景隆帝心底的一根刺。
景隆帝深思重慮,文武百官無一不在他提防的名單上,只不過是戒心多少的問題,而沈柒這類人物,想要取信于他更是難上加難。
也只得蘇晏一人,干凈剔透地落在帝王心頭,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忍利用、傷害他,不愿見他露出惶恐畏懼之態(tài),希望他意氣風發(fā),放手施展才干抱負。
想讓他如鷹隼一般翱翔蒼穹,搏擊風雨,又想讓他毛茸茸地團在自己膝頭,愛昵溫存。
簡直就跟前世孽緣似的,皇帝無奈又欣然地喟嘆。
藍喜猶豫了一下,“可是,錦衣衛(wèi)無人提掣,怕是用著不方便�!�
皇帝頷首:“遲早是要有個掌印本官的,再看看吧袁斌還是執(zhí)意要留在南京養(yǎng)老,不肯回朝任職嗎?”
藍喜答:“袁都督已是耳順之年,奴婢上次奉命派人探望,他雖身體尚還硬朗,但總自謙說老眼昏花,難堪大任了�!�
皇帝遺憾道:“若是他再年輕二十歲,錦衣衛(wèi)何愁無人提掣�!�
北鎮(zhèn)撫司內,沈柒送走前來恭賀他升官的錦衣衛(wèi)頭目們,把房間的門一關,臉色便黑了下來。
出京辦事的請求,皇帝雖未駁回,但態(tài)度明擺著就是不準。沈柒想來想去,覺得問題還是出在自己曾假傳圣諭把蘇晏帶出宮,犯了大忌。自己當時雖沒有受到重罰,卻損失了君王的信任。
原以為如同探囊取物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之位,怕也因此失之交臂了。
后悔嗎?倘若不是為了蘇晏,沈柒當然后悔。
但除了蘇晏之外,還有誰會令他自亂陣腳,明知會損害切身利益,依然不計后果地去做呢?
他早知道,蘇晏是他的劫。以為馮去惡死后,劫難便已過去,終于可以撥云見月了,卻不料,前路將更加崎嶇難行。
他不怕行路難,也不怕前方火海刀山、槍林箭雨。他只怕再見不到蘇晏。
母親生前常說,人生一切苦厄,熬到盡頭終有報償。沈柒相信,蘇晏既是他的劫,也是他的道,是萬般酷刑過后的椴花蜜,是漫天冷眼袖手的神佛賜予他的唯一一點善意。若是得到后又將失去哪怕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都讓他恐懼得要發(fā)狂。
恐懼令他四肢冰冷,胸口充滿狂烈而暴虐的戾氣,這股戾氣往�?梢酝ㄟ^殺人或者施刑,用鮮血與哀嚎去短暫地澆滅,然而現(xiàn)在他不能再這么做,怕血腥氣滲進懷里的錦囊,弄臟了蘇晏寫給他的信。
沈柒取出錦囊,打開那張信紙,反反復復地默念,微顫的指尖在兩行字跡上來回摩挲,仿佛能從中汲取到莫大的慰藉與安存。
胸口的戾氣邪火逐漸熄滅,他又恢復成了那個冷峻強悍、鎮(zhèn)定自若的錦衣衛(wèi)首領。
“我想見你,想抱你親你,想得我每根骨頭都在疼�!鄙蚱鈸崦偶垼谝黄占诺挠陌道�,像個鬼魂般呢喃,“你呢?你也在想我么?”
蘇晏想哭。
要是早知道今天出門撞太歲,喝口涼水都塞牙,他絕對會死死巴住張千戶,跟隨他的騎兵隊北上,而不是屈從錦衣衛(wèi)們的淫威,最后把自己陷入絕境。
來龍去脈得從昨夜說起。
張千戶英雄救美劃掉,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打退了王武率領的響馬盜后,蘇晏把清平苑準備賣給他的五百匹良馬(囿長備注:貨款未付)轉手贈送給他,做了個無本生意、順水人情。
原本張千戶的任務,是去清平苑催債,把該分撥給寧夏衛(wèi)的一千匹戰(zhàn)馬討到手。
誰料囿長閆昌領著他們轉了大半個草場,拿些站都站不起來的病瘦馬匹充數(shù)。張千戶當場破口大罵,但閆昌明擺著說了,整個清平苑就只有這樣的馬,若是看不上眼,不妨再去其他苑挑選。
正在僵持間,忽然見遠處狼煙沖天,第一反應便是韃子叩關,他便整隊出擊,救了被響馬盜包圍的蘇晏。
這才從蘇晏口中得知,清平苑是還藏有一部分良馬,但人家寧可冒著殺頭的風險倒賣給走商,也不肯支援邊關軍營,把他氣了個怒發(fā)沖冠。
蘇晏安慰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既然閆囿長為了錢,甘愿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那么不妨成全他�!�
兩人商議,次日一早張千戶就帶兵沖進清平苑,當面戳穿閆昌的罪行,從丙字號馬圈里把五百匹良馬提走。蘇晏此間并不出面,只等張千戶拿到馬后,順道護送他一程。他要前往靈州。
張千戶詫異問:“你一個生意人,在各府城之間走商便是,做什么死非要去邊關附近,不怕撞上韃子軍隊?”
蘇晏其實想去看看邊關軍營里的情況。根據(jù)王辰所言,邊軍人人養(yǎng)私馬,倒賣給官府從中牟利;與閆昌交談時,對方也露過口風,說邊營弊病頗多。他得親眼去看個究竟,才好收集信息,便于后面著手改革治理。
褚淵堅決反對,認為靈州就在長城腳下,毗鄰河套地區(qū),位于韃靼等部經常入侵的路線上,此行實在太過危險,勸蘇晏返回西安府。
而蘇晏計劃的考察行程里,靈州清水營是最后一站,眼看只差臨門一腳,又有張千戶的騎兵護送,自認為相對安全,當然不愿放棄。
褚淵因為延安劫獄事件,挨了皇帝的密信訓斥,讓他須以蘇晏的安危為首要,其他事務均可以延后,此番更是不敢放任他輕身犯險。
兩人各執(zhí)己見,最后爭執(zhí)不下,錦衣衛(wèi)們奉守皇命,幾乎是架著他往回走。
蘇晏氣個半死,偷偷對荊紅追說:“別管那些死頭腦的家伙,你帶我去靈州!”
不想這下連荊紅追都不聽他的,搖頭道:“他們說的在理,大人的安危才是首要。若是要去靈州,等有大軍護衛(wèi)了再去。”
蘇晏用激將法:“你不是自詡武功厲害,能以一敵百,難道是騙我的?”
荊紅追不上當,無奈苦笑:“我的武功,是千里追殺取人首級的武功,不是千軍萬馬中護人安全的武功。大人真當我是長坂坡上,懷抱幼主七進七出的趙子龍?即便我是,大人也不是可以揣在護心鏡內的襁褓嬰兒�!�
蘇晏翻個白眼不理他,自去車廂里欺負捆成粽子的王辰。
一行人告別張千戶,往東南方向的西安府去。
誰能料到天有不測風云,若是依蘇晏所言,冒險前往邊陲靈州,或許反倒無礙。掉頭去西安,反而在剛剛回程不到五十里地,迎面撞上了一伙燒殺搶掠的韃靼騎兵部隊。
可見在大小概率問題上,蘇晏還真不是一般的背。
第九十二章
把幸運都給你
黃昏時分,蘇晏一行人沿著坎坷的黃土路,進入一個小鎮(zhèn)。
“此地名為橫涼子,我們進鎮(zhèn)補充食水,休息一夜,明早繼續(xù)出發(fā)”高朔騎在馬上緩行,正向撩開窗簾的蘇晏解釋,忽然抬頭向四周望了望,疑惑道,“傍晚歸家時間,為何如此安靜,連炊煙都沒有?”
陡然聽見一名錦衣衛(wèi)叫道:“火人!有個火人!”
出現(xiàn)在鎮(zhèn)口的那個燃燒的人影,正向著他們跌跌撞撞奔來,未及近前,便轟然倒下,手臂猶然伸向前方,仿佛至死仍在痛苦哀求。
錦衣衛(wèi)們當即上前查看尸體,撲滅背上余焰后,只見一道焦黑刀口從肩膀斜向后腰,幾乎把人劈成兩半。這人在著火之前已中了致命一刀,臨死前能跑出這么遠,堪稱人體潛能爆發(fā)后的奇跡。
褚淵用手比劃刀口角度,霍然變色:“彎刀是韃靼騎兵!”
“快!都上馬,離開這里!”他朝馬車旁的錦衣衛(wèi)喝道。
話音未落,一支黑羽箭向他的后腦破空射來。褚淵猛地向側邊翻滾,連接三支箭矢奪奪地釘在原地,力道與準頭都十分驚人。
馬蹄聲與粗野的蠻語呼喝被風吹送而來。土路盡頭,出現(xiàn)了一小隊騎兵的身影,穿粗牛皮甲衣,戴皮帽,手持硬木復合弓,腰挎彎刀,一邊飆馳一邊疾射。
果然是韃靼騎兵!不知何時抄到他們身后,堵住了退路。所幸只有二三十人,褚淵嘶吼道:“前隊隨我迎戰(zhàn)!后隊護送大人穿鎮(zhèn)離開!”
他事先把十九名侍衛(wèi)分成前后兩隊,前隊包括自己在內十五人,負責對敵。后隊四人由高朔率領,負責掩護,加上荊紅追和兩名小廝,使蘇晏身邊至少有七人拱衛(wèi),避免落單。
褚淵一聲令下,錦衣衛(wèi)們紛紛從馬背上取出鳥銃,下馬尋找射擊掩體。
韃靼作為游牧民族,不像大銘屬于等級森嚴的帝國制,而是由許多部族組成。一支騎兵隊往往就是一個部族的男丁。
這些游牧人祖輩馬背上長大,個個騎射功夫一流,甚至可以三天三夜不下馬,吃睡都在馬背上,機動力無人能及。
韃靼輕甲騎兵不愛與銘軍短兵相接,最擅長以弓箭進行游擊,五六十丈外就開始射箭,一旦敵方接近,便驅馬拉開距離,繼續(xù)射箭,煩人得很。褚淵知道眼下想要擊殺這些游騎,并非易事,如果不能近身作戰(zhàn),就只能同樣依靠遠程武器弓箭或是火器。
他們所攜帶的十幾支由西洋火繩槍改造的鳥銃,此刻就成了最適合的武器。
蘇晏被狂奔的馬車顛得像風中落葉。
他摟著嚇得變色的兩個小廝,緊緊抓住窗框,聽著后方傳來的零零星星的槍彈聲,危急時刻居然還有心思浮想:火繩槍射程短、射速慢,裝彈操作復雜,又容易走火,有機會得好好改進改進才行。記得這個時代有個槍械改裝猛人叫趙世臻,也不知道出世了沒有,應該不至于被他蝴蝶掉吧等將來回京,趕緊把人找出來,送進天工院
馬車猛地剎住,蘇小京驚叫一聲。蘇晏的前額撞在窗框上,眼冒金星。駕車的錦衣衛(wèi)叫道:“前面屋舍縱橫,路太窄,車過不去了!”
“馬車速度太慢,最好棄車換馬�!备咚氛f,“只是車廂里都是蘇大人的行李”
“身外之物,丟了就丟了,把圣旨、官印和文書帶上就行�!碧K晏捂著腦門,使勁吸氣。
荊紅追鉆進車廂,背起裝著印信的包袱,扶著他下了車。蘇晏的視野從金光旋轉的黑暗中恢復,見周圍房舍明顯被打劫過,地上橫七豎八都是百姓尸體,一個個被刀劈砍、梟首,中箭的反而少,顯然是被虐殺。
不遠處有個老婦人,裸死在井旁,身下鮮血淋漓,護在胸前的垂髫幼兒,也沒有了動靜。
蘇小北和蘇小京畢竟只是十三歲小少年,見狀直接哭了出來。
蘇晏也忍不住眼眶發(fā)紅,用力握住了荊紅追的手臂,喉嚨里梗塞難當,“太慘了”
即便像荊紅追這般見慣生死的冷漠殺手,也不禁被這一幕撼動,咬牙道:“韃靼人該死!”
高朔催促:“蘇大人快走!”
“離此最近的駐軍衛(wèi)所是哪個?”蘇晏問。
“是定邊!往西北方向走!”
蘇晏剛剛上馬,高朔忽然側耳,又趴下來把耳朵貼著地面,頃刻后叫:“又有騎兵過來了!我聽不出馬蹄震動的方向!”
聽不出方向,也就是四面八方。
劫掠后剛離開不遠的另一支韃靼人隊伍,聽見槍響,又掉頭包圍了這個小鎮(zhèn)。這批騎兵足有百余人,飆風般呼嘯而來,幾十支箭矢從各個方向朝他們射來。
荊紅追拔劍擊落飛來的箭矢,忽然見幾支冷箭前后夾擊射向馬背上的蘇晏,忙一把抓住他腰帶拽下馬,抱著他在地上滾了幾圈。
蘇晏冠帽摔落,簪子也掉了,烏黑長發(fā)披散在腰身,沾了不少塵土。
韃靼騎兵見場中只有六七人,把弓一收,抽出彎刀沖上來。為首的盯著蘇晏,用蠻語叫道:“白皮膚的漂亮女人!不許殺她,抓起來獻給兀哈浪大人!”
荊紅追把蘇晏推上馬車,抽冷子甩出一把飛刀,洞穿了這個哇啦叫嚷的韃靼人的眼窩。
首領從馬上跌落,瞬間死透。騎兵們愣了一下,發(fā)瘋般狂叫著,揮刀撲來。
荊紅追劍尖抖出一團寒光,施展奇詭身法,在馬車旁游走,凡是接近的韃靼騎兵,無不被他刺下馬來。
蘇晏鉆進車廂,與捆成個粽子,仍然努力扭身探頭的王辰碰了個對臉。
王辰:“唔唔嗯唔!”
蘇晏解開綁在他嘴里的布條。王辰喘氣問:“被韃子騎兵包圍了?多少人?”
“百余人。”
“這下要亡!媽的沒想到老子竟死得這么窩囊,就跟一只待宰羔羊似的!”
蘇晏從袖中拔出防身的匕首,逼近他。
“你要殺我也好,死在你手上,總比死在那些韃子手上強!”王辰瞑目待戮,卻不想身上捆的繩索驟然斷裂,恢復了自由。
蘇晏說:“你就算要死,也得死于王法,而不是畜生刀下。走,逃命去吧!”
王辰怔住,脫口問:“你怎么辦?”
“有錦衣衛(wèi)和阿追護著,想法子沖出去。沖不出去,就只能和他們同生死了。”蘇晏面上淡定自若,心底的緊張和懼怕半點不少,根本不敢想象自己落在韃靼人手里的死狀。
王辰萬念掙扎,最后咬牙道:“二十個身手了得的錦衣衛(wèi)要是都沖不出去,我一個人怎么逃命?還是跟著你們吧!有沒有刀和弓箭?”
車廂外,一名韃子噴血摔落地面,死不瞑目的雙眼隔著簾縫與他們對望,手中還緊緊握著彎刀。
蘇晏說:“喏�!�
“你躲好了,自己當心!”王辰探出手抄住那把刀,翻身出去。
鎮(zhèn)口的褚淵等人打退了那一小股韃子,沖進鎮(zhèn)中回援。
這些錦衣衛(wèi)們雖然訓練有素,但畢竟人少,韃靼騎兵兇蠻勁悍,兩相拼殺之下,各有死傷。
褚淵見手下逐漸減員,敵方卻依然烏泱泱的大幾十人,眼看走上必死的絕路,心急如焚。他對景隆帝忠心耿耿,奉命誓死保護蘇晏,此番就是自己被亂箭穿心,也絕不能讓蘇晏出事,當即喝道:“荊紅追!你帶蘇大人走,我們攔著!”
“用什么攔?用你們的命?”荊紅追蹬著車輪飛掠出去,一劍穿透兩人,又旋身回來,落在車頂,喘了口氣。
他以寡敵眾,一邊殺敵,一邊還要顧著車廂不要被箭矢射到,內力源源不斷地消耗,此刻也有些力不從心。所幸王辰從車廂內出來,撿了韃子的一張弓與箭囊,抽冷子放箭殺人,減輕了他的壓力。
“廢話什么!你不是最討厭錦衣衛(wèi),我們是死是活,與你何干!快帶蘇大人走!”褚淵咆哮著,迎面斬斷一名韃子騎兵的胳膊,自己后背上也被劃了一刀。
荊紅追把牙一咬,刺穿一名韃子拽下馬,用他的尸體接住飛來箭矢,低喝道:“王辰,護著大人上馬!往西北方向走,我容后一步!”
他得為蘇晏擋下從背后射來的箭矢。
王辰二話不說把蘇晏從車廂中拉出來,抱上馬,自己也騎上一匹。他一邊拽住蘇晏的韁繩,讓兩馬并馳,一邊揮刀殺出缺口。
“還有小北小京!”蘇晏大叫。
王辰喝道:“先管你自己吧!”說著狠抽馬臀。
蘇晏馬術平平,此刻只能俯身緊抱住馬脖子,祈禱韃靼的烈馬別把自己顛甩下去。
“她要跑了!抓住那個女人!把剩下的男人都殺了!”接替了首領職位的韃靼人用蠻語叫道。
一名韃靼騎兵斜沖過來,拋出套馬索,套住馬背上的蘇晏,猛地扯回來。
蘇晏被這股大力扯得凌空飛起,砸在那名騎兵胸前。韃靼人烏啦烏啦地怪叫著,將他面朝下用力按在馬背,蘇晏幾乎聽見自己肋骨折斷的聲響,疼得眼前發(fā)黑。
他的身體很想暈過去,可意志不允許,憋著一口氣,從袖中抽出匕首,手握馬鞍猛地轉身,自下而上揮向韃子的咽喉。
這韃子警覺得很,向后仰身,利刃只割斷了皮甲的系帶,露出內中壯碩的肌肉,和胸口上明顯的狼頭刺青。那是一只碧眼黑狼,利齒猙獰,仿佛要破膚而出。
一股常年不洗澡的汗臭味,混合著類似牛羊的腥膻氣,把蘇晏熏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他噙著淚花,還想舉匕再刺,被對方扼住手腕用力一擰,匕首脫手落地。
蘇晏下意識地掙扎推搡,想把對方推下馬,結果這韃子就跟扎根馬背似的,紋絲不動。
對方胸口的狼頭被蹭得有些糊了,蘇晏看著自己滿指的污黑一怔:這紋身還掉色?韃子連刺青染料都買不起,也太特么窮了吧?
韃靼人滿面怒容,嘴里不斷冒出蠻語。雖然聽不懂對方在罵什么,但蘇晏從他眼中看出了野獸般的嗜殺之意,只覺后背發(fā)涼,仿佛脖子下一秒就要被擰斷。
一支羽箭如流星閃電般飛來,狠狠扎進這名韃靼騎兵的脖子,把他從奔馳的馬背上掀翻。
蘇晏險些連帶著被扯落,頭朝下掛在馬背上,聽見身后遙遙傳來荊紅追的呼叫:“大人,抓緊韁繩,腳勾馬腹,穩(wěn)住身形!”
黑夜降臨在荒涼的原野,耳邊風聲呼嘯,劇烈顛簸中天地宛如又回到遠古的混沌一片。蘇晏全身骨頭被震得散了架,強忍手腕疼痛,拼盡全力抓住韁繩,按荊紅追提示的,雙腳勾緊馬腹,努力想要挪回馬鞍上。
堅持一下,阿追就要到了,再堅持五秒!
五、四、三、二、一零點九、零點八蘇晏極力數(shù)著數(shù),雖然很想再數(shù)到小數(shù)點后兩位、三位,但自知已撐到了極限。舌頭不知什么時候咬破,口中滿是鐵銹味,血唾倒灌進氣管,他劇烈嗆咳起來。
戰(zhàn)馬無人驅策,任意狂奔,沖到了一道峽澗邊,就在此刻一個縱躍,橫跨過五六丈寬的大地罅隙。
蘇晏力竭被甩落馬背,半空中青色衣袍被勁風鼓蕩,長發(fā)飛舞如瀑,宛如夜色中失翼的青鳥。
追在后方的荊紅追眼眶紅得像要滴血,腳尖在馬鞍上一蹬,將輕功催發(fā)到十二成,堪堪在內力耗盡的最后一刻接住了他。兩人順著陡坡滾下去。
天翻地覆間,蘇晏只覺自己被一個火熱的懷抱死死護住。翻滾間不斷撞到巖石樹木,因為有了另一具肉體的緩沖,并未傷及他要害。
阿追他焦急地想要開口,卻在落水的瞬間砸暈過去。
“咳、咳咳”蘇晏吐出幾口水,驀然清醒過來,艱難地翻了個身。
周圍一片漆黑,只河床內湍急的水聲嘩嘩不息,空氣沉悶如漿。蘇晏痛苦地喘了口氣,神智逐漸回到大腦,有些慌亂地叫起來:“阿追!阿追!”
沒有回應。
他爬在碎石灘上,焦急地四下摸索,忽然觸到了一只濕透的手,沿著手臂,一路摸到那人臉上。
是荊紅追!蘇晏驟然松口氣,感到一陣眩暈。
荊紅追一動不動,像是處于昏迷中。蘇晏擔心他溺水,又是心肺復蘇,又是人工呼吸,折騰了好幾分鐘,也不見他醒來。
他感覺手下觸碰到的皮膚越來越冷,空氣里血腥味濃重,懷疑對方哪處的動靜脈破裂,導致失血休克。但苦于沒有光亮,懷中的火折也在河水中打濕,只好把對方衣服全部解開,從頭部開始,一寸一寸軀體往下摸,終于在右側后腰找到一處傷口。
傷口約有三四厘米長,不知有多深,僅從長度上估摸不像刀傷和箭傷,還在淌血。蘇晏懷疑是對方抱著自己從陡坡上滾落時,被尖銳的巖石或是樹枝刺傷,當即從衣擺撕出布條,在他的腰身上繞了好幾圈,將傷口扎緊止血。
天際悶雷滾動,隱隱有電光流竄,像是要下大雨。
夏季雨水最容易導致山洪,有時水面會在一夜之間上升五六米。這里兩岸都是陡坡,河段狹窄,一旦暴雨,水位必然高漲。
河灘不能再待了。蘇晏急著在下雨前,轉移到相對安全的地方,但兩眼一抹黑,該往哪里走?
他把荊紅追的衣褲胡亂穿回去,抓著對方胳膊環(huán)過自己脖子,半扶半拖地沿山坡向上爬,黑暗中摔了幾跤,最后把荊紅追給摔醒了。
荊紅追回魂似的抽口冷氣,嘶啞地叫了聲:“大人。”
蘇晏心虛地問:“摔到你傷口了?”
荊紅追覺得腎都要被地上的石條捅穿了,捂著傷口起身,“無妨,勉強還能夜里視物,大人抓緊我�!�
蘇晏連忙扶住他,“你失血過多,最好先找個地方休息。下面河灘夜洪危險,我想往坡上找個相對安全的地方�!�
荊紅追點頭,低聲說:“走吧�!�
此時夜空雷電交加,大雨傾盆而下,轉眼將互相攙扶的兩人淋成落湯雞。
山坡陡滑難行,許多地方直到踏足其上,才會發(fā)現(xiàn)前方無路可走,不得不掉頭繞開。荊紅追受了重傷,一身內力又耗盡,拉著蘇晏吃力攀爬了小半時辰,仍未爬出峽澗。
本來他們滾落下來的地方,并沒有這么高,但落進水里后,被急流沖走不知幾里,最后擱淺在這段人跡罕至的深谷。
蘇晏靠在一塊大石上,扶著搖搖欲墜的荊紅追,在大雨中喘氣道:“夠高了。左右爬不上去,這烏漆墨黑的,萬一再摔下去更慘。找個平坦點的地方窩一宿,等天亮再說�!�
荊紅追已說不出話,只是點頭。
閃電撕開漆黑天幕,在轉瞬即逝的亮光中,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巖層凹陷處。蘇晏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有個山洞!”
兩人千辛萬苦爬進那處洞窟,發(fā)現(xiàn)雖然算不上寬敞,但容納幾人避雨綽綽有余,而且內中有塊完整平坦的巖石,從巖壁里伸出來,像一張?zhí)烊皇�,下沿高出地面近兩尺,可避蟲蟻。
蘇晏發(fā)現(xiàn)荊紅追又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忙把他平放在石床上,望著暴雨如注的洞口,暗自焦灼。
人體失血超過2030%,會出現(xiàn)血壓下降、休克等癥狀,如果失血達到50%,會嚴重休克,甚至導致死亡。蘇晏不知道荊紅追究竟流了多少血,眼下又沒有火、沒有食物、沒有藥,他能熬過這一夜嗎?
褚淵他們還活著嗎,能否從韃靼騎兵的圍攻中逃出生天,能不能找到這里來?
自從穿到古代,這是蘇晏最束手無策的一次,之前哪怕刀斧加頸,他都覺得只要不失去智慧和勇氣,就能找到一線生機。可這一回,他幾乎是絕望地意識到,除了托賴老天爺?shù)脑旎�,根本無計可施。
“當初我從橋洞下把你拖回家,你傷成那樣都痊愈了,現(xiàn)在也不會有事的,對吧?”他在黑暗中摸到了荊紅追的臉,喃喃道,“我把下半輩子的幸運都給你,你可千萬要好起來”
掌心下的臉頰冰冷異常,這是個危險的信號,而潮濕會加速體溫流失。
蘇晏摸黑把荊紅追身上的濕衣全部脫去,又脫了自己的衣物,躺在石床上抱緊他,仿佛冰雪入懷,不禁連打了幾個哆嗦。
好在時值七月盛夏,即使山野雨夜,氣溫也不算很低,十七八度總是有的。蘇晏忍受著背后濕漉漉的堅硬巖石,把荊紅追摟在身前,使他后腰傷口朝上,并盡量讓他不接觸到石面。
他苦中作樂地想:幸虧阿追體型不大,不然真要把我壓扁了噫,看著瘦,其實還是挺沉的,到底是骨骼還是肌肉的密度這么高啊
此時的蘇晏筋疲力盡,連饑餓都感受不到了,只覺渾身沒有一處地方不疼。但他無暇自顧,只希望能把身上的冰塊捂熱,在雷雨聲中昏沉沉地睡著了。
第九十三章
敬你是條漢子
常年在刀鋒上訓練出的警覺意識,先身體一步醒來,荊紅追感受到身下另一個人的體溫與心跳,眼睛尚未睜開,手已然探向枕邊慣放佩劍的地方。
他在冰涼堅硬的巖石上摸了個空。
昏迷前的記憶灌入腦海,他猛地睜眼,雙臂撐起俯臥的身軀,看清下方被他壓了一整夜的人
荊紅追膽裂魂飛地從石床上滾了下去。
這聲悶響驚醒了蘇晏。
蘇晏緩緩睜眼,眼皮酸澀,連根手指都抬不起來,感覺自己成了攤在石鍋上的煎餅,朝下的一面還粘鍋。
“我昨晚做噩夢,被匹馬壓了一晚上�!彼粤Φ嘏ゎ^,脖子側面的筋咔咔作響,把焦距對準摔在地面的男人。
荊紅追保持著努力起身的姿勢,茫然望過來,臉上神情看似僵硬,可在眉梢眼角仔細捕捉,卻能發(fā)現(xiàn)內中翻涌著的震驚、慌亂、羞愧、自責,以及更加隱秘的思渴與摯熱簡直比萬花筒還精彩。
蘇晏從一個新奇的距離和角度,觀賞他赤裸的貼身侍衛(wèi),心底不無嫉妒地想,這丫身材真好。
這種“好”,不同于豫王的雄逸與沈柒的俊健。
荊紅追的個頭不算高,身形乍一看只覺勻稱,覆蓋在略深膚色下的肌肉,也并沒有多么夸張的鼓脹感。但仔細端詳,這副身材簡直就是“高效能”的具現(xiàn)化,沒有絲毫累贅與缺薄,線條極為流暢,每塊肌肉的形狀與走向,都仿佛吻合了最精準的人體動力學。如同一柄被錘鍛到極致的劍,是純粹為殺戮而生的利器。
這讓蘇晏想起了后世的特種兵。國內被稱為“兵王”的,沒有一個是人高馬大的肌肉男,相反個頭都只在一米七左右,一身精瘦的肌肉看似不起眼,卻能輕易打倒體型比自己大得多的對手。
何況,阿追比目前的自己還略高一兩公分呢,蘇晏只能自我安慰:原主的皮囊才17歲,還有好幾年的發(fā)育時間,將來突破一米八的標準線不是夢啊不是夢。
與此同時,荊紅追也在明亮的天光中,把仰臥的蘇大人看了個清清楚楚。在黑色巖石與及腰青絲的鋪襯下,蘇大人是墨玉盤中的一瓣冰蓮,夜色里的一道月光,是令他自慚形穢的最皎潔美好的存在。
可是在那本該無暇的雪色上,卻遍布著淤青與紅腫,還有不少血跡已干涸的擦傷與割傷,看著觸目驚心。
內疚與關切壓倒了驚慌局促,荊紅追忙不迭問:“大人受傷了?覺得哪里疼?”
蘇晏剛醒時感覺不到肢體存在,這會兒血脈終于恢復暢通,但隨之而來的刺痛感令他險些叫出了聲。皮肉間萬針攢動,他額上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荊紅追連衣服都顧不上穿,探身過去搭他的脈門。
蘇晏此刻皮膚敏感至極,容不得一點點觸碰,一碰就是鋼針齊下,幾乎是尖叫起來:“別碰我!別碰”
荊紅追受了極大的打擊般,低下頭后退幾步,并膝跪在地面,一副任憑發(fā)落的模樣。
蘇晏熬過十幾秒,刺痛感消失,方才長出一口氣:“沒事了�!彼饋恚瑢佋谑采系某睗裢庖屡谏砩�,對荊紅追說:“做什么又下跪,快過來躺著,讓我瞧瞧傷口怎么樣了�!�
荊紅追見他態(tài)度如常,胸口的苦悶痛楚方才消弭了一些,低聲道:“一點皮肉傷,無妨。大人的傷”
蘇晏見自己滿身的青青紫紫,疼是疼,但應該只是軟組織挫傷,并沒有看起來的那么嚴重。原主的身體就是這樣,似乎皮膚特別薄,稍微一點磕碰就會淤青,有時他看到小腿上的淤青,都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磕到的。
“真沒事,就是些淤青,過幾天就散了。倒是你,昨夜可嚇我一大跳,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真怕你休克后醒不過來了。”蘇晏系好衣帶,走過去把荊紅追小心扶起,去看他后腰。
經過剛才那番動作,血跡又隱隱從染成褐色的繃帶里滲出。蘇晏想把繃帶解開查看傷口,手指剛觸到腰身,荊紅追立刻后退一步躲開,面紅耳赤道:“大人容屬下先穿上褲子�!�
這話不說,蘇晏倒還沒在意。被他這么一說,蘇晏不由自主地瞟了眼對方腿間,又是一陣羨慕嫉妒恨:說好的和身高成正比呢?怎么你就可以不遵守基本法?
荊紅追忙撿起角落里的褲子穿上,眼神不敢與他交觸,艱澀地說:“昨夜屬下神志不清時,是不是冒犯了大人?”
昨晚你血都快流干了,冒犯個鬼啊。蘇晏本以為都是男人么,摟著睡一覺也沒什么,而且對方是個鋼管直,身為江湖人應該比自己更灑脫才是,沒想到阿追竟是這副扭扭捏捏的模樣,倒叫他生出了幾分捉弄的興致。
蘇晏板著臉,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