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雨絲冰涼,
和溫?zé)岬臏I珠混在一處。
下人冒著趕來,
屈膝跪在云黎腳邊,他抬手抹去臉上的雨珠,
一五一十將沈硯的話告知。
棺木前,
三三兩兩的奴仆往后退去,自去尋枯枝柴木。
雨聲滿耳,
暗沉的天幕見不到一點天光。
云黎身子搖搖欲墜,
在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她瞠目結(jié)舌,
遽然瞪圓雙目,視線越過擁擠人群,
落在棺木前那抹竹青身影上。
云黎指尖止不住的顫栗:“他是瘋了嗎?太醫(yī)都說宋姐姐是憂思成疾,好不容易宋姐姐得以解脫,竟連入土為安都不能?”
云黎猛地推開身前的奴仆,
滿頭烏發(fā)散落在身后,
提裙一路狂奔。
身后奴仆急得大喊,又有婆子丫鬟奪過油紙傘,
一路追隨云黎而去。
雨聲淅瀝,陵園悄然無聲,
唯有云黎狂奔的身影。
妝容慌亂,鬢松釵亂。
云黎一一推開擋住自己的金吾衛(wèi),朝沈硯嚷嚷:“殿下莫要欺人太甚了!”
她臉上淚水橫流,
眼睛腫如核桃,
通紅一片,
“宋姐姐是做了什么,你要這般待她?”
她還從未見過有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便是地牢的死囚,死后也不會遭火焚。
淚珠撲簌簌落下,云黎從未這般狼狽。
油紙傘輕輕抬起,傘下那雙黑眸平靜空遠,沈硯面無表情。
金吾衛(wèi)亮起佩刀,刀尖泛著銀光,齊刷刷擋在云黎身前。
云黎腳下趔趄,竟跌落在地。
仰頭望,數(shù)十個金吾衛(wèi)橫亙在自己和沈硯之間,兇神惡煞,橫眉冷目。
云黎一手撐在地上,掌心指縫,沾滿泥土無數(shù),一顆心狂跳不止。
沈硯負手,往前走了半步。
金吾衛(wèi)心領(lǐng)神會,齊齊朝后退去。
沈硯一步步行至云黎眼前,居高臨下站著。油紙傘撐在沈硯上方,光影晦暗,斑駁落在他臉上。
垂眼,目光輕飄飄在云黎臉上掠過。
沈硯淡聲:“云老就是這么教子的?”
云黎雙目圓睜,淺色眼眸映著漫天的昏暗。
不寒而栗。
沈硯目光如森寒刀刃,云黎指尖顫栗,后知后覺眼前的人是連父親都不敢得罪、見面都要畢恭畢敬待之的三殿下。
她強壓下心中的恐懼:“再、再怎樣,也、你也不能……”
語無倫次。
冰涼雨珠從天而降,掉落在云黎眼睫。
渾身顫動,半個字也說不出。
云黎怔怔仰著頭,遍身生寒。
云府的奴仆婆子跪在外頭,無人敢為自家主子辯護一二。
沈硯垂眼睥睨,漫不經(jīng)心轉(zhuǎn)動指間的青玉扳指,轉(zhuǎn)首側(cè)目,高高望著落滿枯木的棺木。
云黎癱坐在地上,眼睜睜看著三殿下府上的奴仆上前,手中高舉著白燭。
他先是朝宋令枝的棺木拜了三拜,而后,顫巍巍上前。
云黎失聲尖叫:“不——”
云黎跪著上前,手臂伸長。
燭光亮起,躍動在云黎眼中。
沈硯面色淡淡,雨幕如煙如霧,籠罩在他身上,冷風(fēng)輕拂起沈硯的袍衫。
空中倏然群雀掠過,嗚咽低鳴。滿園悄無聲息,林梢風(fēng)動,唯有雨聲颯颯。
一眾奴仆遍身純素,烏泱泱跪了一地。倏然疾風(fēng)掠過,滿地紙錢洋洋灑灑。
為首的奴仆小心翼翼護著手中的火折子,上前點燃枯木。
雨更大了。
云黎瞪圓了一雙眼睛,身后的婆子緊緊抱著云黎的手臂:“姑娘不可……”
云黎眼中落淚,一聲“不要”還哽在喉嚨。驀地,雨水澆滅了剛起了一點火星子的枯木。
肩負點火之責(zé)的奴仆一怔,又一次點亮手中的火折子。半邊身子往前,左手護著火折子,往枯木堆中一丟。
火星濺起,頃刻紅光灼目。
只一瞬,大雨又一次澆滅了火光,
林中風(fēng)聲掠過,如女子哀鳴啜泣。
奴仆雙腿一軟,連連又朝宋令枝的棺木磕了三個響頭,嘴里念念有詞。
手中的火折子又一次點燃,奴仆慎之又慎,一路護著火折子往前,他一雙眼睛快要貼到燭光上,忘了瞧腳下的路。
不小心踩上一塊碎石,整個人竟直直朝前摔去,額頭重重磕在金絲棺木看。
仰頭看,金絲棺木冰冷堅..硬,奴仆嚇得連聲后退,直嚷嚷著有鬼。
“鬼,真的有鬼!我知道了,一定是宋姑娘回來了!”
他朝后,忽的朝沈硯連連磕頭,“殿下,奴才真的不騙你,剛剛真的是有人……不對,是有鬼在推我!”
岳栩提著佩刀上前:“胡說八道!殿下面前,豈容你胡言亂語�!�
那奴仆瘋瘋癲癲,很快被人拖走。
眾人瞧見,紛紛往后退開兩三步。
秋雨蕭瑟,陵園陰森森,冷清孤寂。
有剛剛的前車之鑒在先,其他奴仆婆子只覺身上瘆得慌,脖頸那一處冷颼颼的。
大雨傾盆,落在棺木上的枯枝敗葉悉數(shù)在雨中浸濕。
岳栩撐傘,小心翼翼道:“殿下,這處雨大,您還是先回馬車上回避,這里有屬下等人守著就行。”
一旁的云黎也在婆子和侍女的攙扶下起身,滿面落滿雨珠,任憑侍女捏著絲帕,怎么也擦不干。
淚眼婆娑,隔著茫茫雨幕朝前望,忽而眼前恍惚,暈倒在侍女肩上。
云府眾人手忙腳亂,扶著云黎回了馬車。
棺木前雨聲如注,空中水霧氤氳。
沈硯眸光淡漠,一言不發(fā)。
岳栩試探:“……殿下?”
竹青身影落在雨幕之中,冷清寂寥。
倏地,耳邊落下一陣馬蹄聲,嘶鳴聲由遠及近,遙遙的,只見一個小太監(jiān)策馬奔騰狂奔而來。他翻身下馬,疾步跑到沈硯身前。
小太監(jiān)雙股戰(zhàn)戰(zhàn),伏首磕頭:“殿下,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特來接殿下回宮�!�
沈硯漫不經(jīng)心:“……母后?”
小太監(jiān)低頭:“是,皇后娘娘聞得殿下……聞得殿下私自回京,嚇了一跳。說、說殿下回京一事不宜張揚,特命奴才前來�!�
沈硯撥動指間的青玉扳指,勾唇嘲諷:“母后還真是有心了。”
似是擔(dān)心京中眾人不知沈硯回京,還大張旗鼓讓一個小太監(jiān)過來。
小太監(jiān)低著腦袋,身子抖如篩子。
漫天雨幕飄揚,宮中亦是大雨。
皇后一手托著額頭,任由宮人握著美人拳,為自己輕敲肩膀。
漆木案幾上的汝窯粉青釉香爐點著暖香,長條案上供著爐瓶三事。
聞得沈硯火葬宋令枝,皇后大吃一驚,乍然從榻上坐起。
“……燒了?”皇后滿眼驚恐,似是以為自己聽錯,“確定燒的真是那姓宋的?”
侍女連連點頭:“千真萬確,三殿下還讓人開棺查驗,萬萬作不了假。”
皇后愕然失聲:“他是……瘋了嗎?”
本朝少有人火葬,除非是身患重病,或染有時疫者,才會興火葬。
皇后雙眉緊攏,低聲嘟囔:“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千里迢迢從閩州趕回來,本宮還道居然生了一個癡情種,不曾想他如今又鬧這一出�!�
侍女扶著皇后下榻,挽唇輕笑:“三殿下這般張揚,不正遂了娘娘的心意?怕是過了今日,京中無人不知三殿下無詔回京了�!�
皇后彎眼笑笑:“這話很是,只是本宮這心總慌得厲害,總覺得要出事似的�!�
侍女溫聲寬慰:“娘娘莫多心,趕明兒喊太醫(yī)來瞧瞧便是了,許是這兩日睡得不好,到底還是要寬心些�!�
皇后輕聲:“本宮何嘗不知,只是這兩日一閉上眼,本宮就想起還沒入宮那會。那時,董……”
話猶未了,忽聽殿門口傳來小太監(jiān)的聲音,皇后忙收住聲,和侍女對視一眼,往外走出。
烏木長廊飄落著點點雨絲,沈硯一身竹青色長袍,長身玉立。
“硯兒,你回來了�!�
皇后捏著絲帕拭淚,目光在沈硯臉上打量,“怎么這么大了,還是這般胡鬧?你若是想回京,給母后寫信便是了。”
皇后溫聲細語,“有母后在,你還怕回不了京不成?如今無詔回京,你還去了陵園……”
皇后無奈,長吁短嘆,“今日去陵園送葬的,亦有朝中臣子的人,若是讓他們知曉了,在圣上那參奏。洪澇一事,豈不是功虧一簣?”
皇后欲言又止,轉(zhuǎn)眸凝視沈硯。
沈硯面色從容:“依母后看,兒臣該如何?”
皇后搖搖頭:“朝政之事,母后哪里懂得?不過是想著你若是為這事受罰,未免太委屈。如今閩州一事已善,何不交給你皇兄處置。”
皇后挽起唇角,言笑晏晏。
“若是朝臣上奏,母后只推說是自己身子欠安便是了。你向來是個有孝心的,為母后回京,想來那些臣子也不敢說什么。倘或你父皇那還有閑言碎語,母后也一并幫你擋著,硯兒意下如何?”
沈硯彎唇:“母后果真事事心系兒臣,兒臣感激不盡�!�
皇后莞爾一笑:“再怎樣,你也是母后十月懷胎生下的,母后哪會害你?今兒你先回府,你父皇那……”
沈硯忽而拱手,往后退開兩三步。
“有勞母后費心了,只是兒臣并非無詔回京。”
皇后驚詫,難以置信道:“……什么?”
沈硯勾唇輕笑:“閩州堤壩塌毀,佟知縣等人定是脫不了干系。兒臣一一審問之后,竟發(fā)現(xiàn)董大人……”
皇后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董、他……怎么了?”
沈硯笑笑頷首:“是兒臣糊涂了,后宮不得干政,兒臣竟還同母后說前朝之事,實屬不該,還望母后莫要放在心上�!�
皇后捏緊手中絲帕,長長指甲掐入掌心:“不過是閑談罷了,哪里算得上干政�!�
秋霖脈脈,雨打芭蕉。
手中的清潤白茶輕擱在案幾上,沈硯臉上淡然:“時辰不早了,兒臣還有事同父皇回稟,先走一步了。”
皇后著急,提裙追出宮去,卻只見一抹頎長身影步入雨幕。
沈硯半點也不作停留,頭也不回。
“硯兒。”皇后失聲。
她眼中惶恐不安,攥著侍女的手慌不擇路,雙手止不住顫抖。
“你說,他剛剛那話是何意?硯兒他,他他是不是知道了……”
侍女急聲打斷:“娘娘!”她壓低聲,“娘娘,小心隔墻有耳�!�
常言道,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
侍女皺眉,附唇落在皇后耳邊,低語,“三殿下向來心思縝密,焉知這不是三殿下刻意為之,娘娘若是此刻亂了陣腳,那才是真真中了三殿下的伎倆�!�
皇后恍然一驚,眼中蓄滿淚珠,甫一抬眼,滿天雨色落在她眼中。
煙青色的天幕昏昏沉沉,皇后雙目朦朧。
斑駁樹影搖曳,仰頭望去,紅墻黃瓦,深宮高墻。
耳邊似有人在囈語,心神恍惚之際,皇后只覺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入宮前一夜,好似又看見了那個荒唐、衣衫凌亂的自己。
……
連綿雨水落在青石板路上,土潤苔青。
乾清宮前一眾宮人手持戳燈,靜靜佇立在廊檐下。
殿宇巍峨,檐角下懸著兩盞象牙雕云鶴紋海棠式燈籠,光影晃悠。
隔著一扇扇槅扇木門,皇帝爽朗清亮的笑聲從殿中傳出。
老態(tài)龍鐘,皇帝一手掩唇,明黃龍袍映著迤邐燭光,皇帝滿臉堆笑,坐在書案后。
他撫掌大樂,連聲笑道:“好!好!不愧是朕的硯兒,朕果真沒看錯你。好孩子,果真你是個有福氣的�!�
紫檀嵌玉理石書案上,漆木錦匣墊著紅緞,中間的丹藥圓潤飽滿,湊近瞧,隱約可見上面刻著的“長生不老”四字。
字字宛若仙骨飄逸,矯若游龍。
皇帝愛不釋手,看了又看,紅光滿面,春風(fēng)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