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鄭太后幾乎是看見她的一瞬，就收斂干凈了面上的脆弱之色，放開宮人的攙扶，脊背挺立。冷冷道：“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哀家和皇帝說話，你也敢偷聽�！�
朱晏亭道：“太后誤會妾身了，妾在外面侯著給太后行晨參之禮，只聽見了一句�！�
鄭太后冷笑道：“你不必來，也不必再來，你犯下大錯，皇帝有包庇之心，哀家卻不認(rèn)你這個皇后。”
“看來太后是準(zhǔn)備抓著這一點，定要置妾身于死地了�！�
“你不在意你自己，莫非也不在意你腹中孩兒？有個身受非議的母親，將是多大的污點？你如果實相點，就該上表自請廢后，移居昭臺殿。你若生出一子，好歹也是皇帝的長子，他日或許可以干干凈凈的登位也未可知�！�
朱晏亭幾乎笑出聲來。
“太后殿下，你當(dāng)妾身是六歲阿囡么？還這么……戲弄妾�！�
她抬起一只手，示意所有宮人出去。
鄭太后不明所以，只當(dāng)她困獸之斗，由她屏退宮人。
待門扉緩緩合攏，朱晏亭道：“太后不想知道，妾是怎么知道豫章王后在高子蘭的隊里的么？”
鄭太后眼皮動了動，沉默不語。
“太后該不會以為，鄭家的事真的辦得滴水不漏，一點證據(jù)都沒留下吧？只讓一個連襟的親家頂罪賠命，這事就算了了？”
鄭太后繃緊嘴唇，雙目冷睨如鷹：“這是廷尉寺的事，廷尉查了誰有罪、誰就有罪，誰清白、誰就清白。你不要狗急跳墻，妄圖攀咬。更不要試圖套哀家的話，如果不是皇帝寵著你，你以為就憑你這點伎倆，真的能胡作妄為？”
朱晏亭移步靠近，停在與鄭太后幾步之隔，確定這聲音只有殿中的二人能聽見，方道：“太后有沒有聽說，冬至那日，武安侯府上逃了一個奴仆？”
“什么奴仆？”
“那不是奴仆，是徐氏�！�
鄭太后倒吸了一口涼氣，手緊緊抓住案臺邊緣，護(hù)甲下指節(jié)發(fā)青發(fā)白。
朱晏亭繼續(xù)說道——
“太后那個不爭氣的侄子，奉旨娶了徐氏以后心懷不滿，尋了個舞伎替身作他夫人，把徐氏碾打在下人房里�！�
“徐氏正是在下人房，與從后門進(jìn)、后門出的王后打過照面�！�
“她剛剛好看見，豫章王后密謀逃走前人不在王館，卻在武安侯府�！�
“接下來的話，就不用妾身來說了吧？”
一陣死寂。
過了很久，久到朱晏亭幾乎以為鄭太后不打算再說一句話了，方聽見她沙啞嗓音，低低的說。
“人還活著？”
“活著�！�
鄭太后伸手托住了額角，肩膀塌頹，以指弄著斑白鬢發(fā)，愣神良久，忽回過神來，猛然抬起頭：“朱令月是你的妹妹，她就算到了廷尉寺，證詞也不足采信�！�
朱晏亭道：“太后貴人多忘事，她現(xiàn)在叫徐令月，與妾異父異母，遠(yuǎn)不及鄭無傷親�！�
鄭太后眼里最后一絲明亮也熄滅了，她面上之褶凝固，雙目幽然似深淵溝壑。
“這一切……是你們姐妹做的局？”
朱晏亭道：“太后應(yīng)該最清楚她有多憎恨妾身，時至今日依然如此�！�
鄭太后默然不語。
朱晏亭輕輕道：“用的著的時候，萬金買婦，用不著的時候，棄如敝履。棄如敝履就算了，還留她一條生路。就算是螻蟻，也是會想法子活下來的�！�
良久以后，鄭太后一聲輕輕的嘆息：“說吧，你要如何？”
“要太后認(rèn)下那日授意妾身調(diào)兵封城，我要這件事名正言順。請?zhí)笙轮家夥颠�我的金印，并嘉獎?chuàng)嵛挎�。請�(zhí)竽米咚邪膊逶诮贩康畹难劬�，真正退居長信宮，不可再插手未央宮一切內(nèi)務(wù)。”
說罷，也不待鄭太后回答，便斂祍一拜
“妾謝太后恩。”
她知道鄭太后一定會答應(yīng)，也不得不答應(yī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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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定疆（十二）
皇后和太后最近的一次談話是冬至之后的第九天，
冬至那日的“宮變”爭議牽扯到諸多方面，一度沸沸揚揚到御史臺連篇累牘的奏報，
終于以長信宮一道遲來了太久的旨意，
塵埃落定。
皇帝不在，太后是長安之主，她下詔封城，
無論是什么原因也順理成章，無可指摘。
雖然她前后極大反差的行為讓人覺得摸不著頭腦，但太后就是太后，
這么一點矛盾尚不足為人議論。
隨之同時，
皇后冤屈得洗，
她在這件事情中始終不爭不辯、安之若素，留下了恭孝隱忍的形象。
意外的是，經(jīng)此一事來了許多從前“章華長公主”的故人。
他們在之前從未和朱晏亭接觸過，這件事以后雨后春筍一樣冒出來。
其中除了大部分的內(nèi)監(jiān)宮人外，還有少府中丞、扶風(fēng)左都尉、渤海郡守等官員。
皇后對待他們的態(tài)度是敬而遠(yuǎn)之。
但這也改變不了，在安穩(wěn)度過彈劾并受太后下詔恢復(fù)名譽以后，懷著龍裔的皇后已羽翼初成。
最大的誘惑是——她可能誕下太子，
但她父親兄弟都沒有被提拔到實權(quán)官位，唯一一個李弈聯(lián)系也不算緊密。
倘若她的位置真的坐穩(wěn)了……
那么這樣一個幾乎一入未央宮就獲得君王獨寵的皇后，
她背后的位置竟然空置。
這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
……
太后那一日下詔之后就病了，
緊閉長信宮門，臥病榻不出。
依照她和朱晏亭的約定，撤出了一批宮人。
懷著身孕的皇后以絲毫不遜于皇帝前朝血洗的霹靂手段，迅速完成了椒房殿層層清洗。
然而這些時日籠罩在椒房殿的陰云卻沒有完全散去，
因為——皇帝尚未正式送還金印。
帝后的關(guān)系如天漠漠將雪時翻滾的鉛云，
成為最大的變數(shù)。
戰(zhàn)事吃緊無暇抽身來解決是一回事，
另一重原因只有皇帝自己知道。
那顆小小的鳳印就擺在案頭，廷尉張紹是御前議事的�？停嘧靻柫司洌骸懊髡湫�，過者罰，功者賞。陛下何故遲疑不決呀？”
齊凌只是笑了笑，沒有答話。
當(dāng)日問計京兆尹，正預(yù)備當(dāng)夜去椒房殿，從鄭太后處出，與朱晏亭打了個照面。
他心情不暢，大步邁出，正見皇后立在門外，正瞧著他。
眼神已較之前比恭敬疏離大不相同，若怨若怪，似怒似嗔。
一眼便叫他定在那里。
二人沒有說多余的話，也沒有相對多久。
只是朱晏亭依禮向他行禮，他免了禮，就各自去了。
那日他一日心緒不寧，那一眼像鉤子一直勾在心間。
然而至午間橫生枝節(jié)，元夕將至，皇后的好友章華王家王辒素進(jìn)宮來，皇后為她舉宴。
齊凌意欲臨宴，后顧及王辒素身份未能去。
——王辒素是左扶風(fēng)顧眄之婦，顧眄此次也在隨蔣旭西征的隊列里為車騎都尉。
大軍出征在外，皇帝單單宴見其中一位將軍的家屬顯得過于重視顧眄，屬實不妥，當(dāng)夜只得作罷。
等到第二日，久未見故人心情太過好的皇后卻帶著王辒素直接往上林苑去行宴了。
皇帝生生憋著了一口氣。
招來太醫(yī)令一場長談“你等就沒有叮囑皇后不能擅動？”
太醫(yī)令格外委屈：“臣怎敢命殿下不得擅動？殿下身體已經(jīng)好轉(zhuǎn)，出去散散心于鳳體也有益�！�
齊凌這些時日已遷怒太醫(yī)令，若非他們?nèi)杖辗A“此胎不穩(wěn)”，他不至于星夜馳回，錯過接應(yīng)，陰差陽錯，落得今日局面。
真需要他們讓皇后小心翼翼的時候，他們又大膽起來了。
太醫(yī)令對此一無所知，只道：“臣等悉心調(diào)理，殿下溫養(yǎng)無礙，只不得騎射、多勞、進(jìn)寒涼發(fā)散物，可略走動活絡(luò)、行房也無礙。”
下一刻，脈案已被擲到了他足下。
“滾�！�
……
戰(zhàn)時情急，速報不斷，皇帝不再離開未央宮，那顆金印就這樣存在宣室殿，和六顆玉璽擺在一起，一放再放。
至冬雪消融時，點點滴滴落瓦當(dāng)。
宣室殿晝夜明燈，諸博士早晚陪議，終于在元初四年一月，迎來了散關(guān)大捷，蔣旭率兵突出，殲滅五千叛軍，斬燕國鎮(zhèn)國將軍夏敖，叛軍銳氣大挫，退軍百里，守隴陽城。
大捷過天狩門，入長安，一路傳至未央宮。
皇帝下旨陣前封侯，封蔣旭為靖侯，封四千五百戶，隨征者多有封賞，士氣大振。
翌日，皇帝準(zhǔn)備親自去上林苑把流連建章宮的皇后接回來。
恒王齊漸聽聞齊凌久違的要去上林苑，便請求同往。
途中，恒王道：“為了給皇嫂擋事，臣這些時日要被煩死，得罪了拙荊，家也回不了�；市植皇樟舫迹纪睦锶��！�
皇帝笑道：“這何難，你只去陪個罪便是�！�
恒王皺著臉道：“她若不愿再為我當(dāng)家，我又能如何？”
皇帝道：“周公求賢，一飯三吐哺，齊公三訪賢士，挫而不撓。你就當(dāng)你婦是個賢才，殷勤些，端正些，恭謹(jǐn)些，正禮問她：’卿可愿再為我持家‘。必?zé)o不允�！�
恒王失笑道：“皇兄說笑，婦人是婦人，門客是門客，這豈可相提并論。”
皇帝亦笑，他與齊漸說著話，卻心不在焉，仿佛說給自己聽，遙見建章宮闕門，竟有些近鄉(xiāng)情怯。
他對朱晏亭遲遲按兵不發(fā)毫無動作，一方面是情勢一直不便，一方面其實也很清楚，京兆尹那一套做小幅低的建議或許可以降伏許多婦人，但一定降伏不了朱晏亭。
他需毫不回避的直面問題，虛假只會換來她的虛與委蛇，一如從前。
但那問題像是一根刺，融入了骨血，平時默不作聲，會忽然扎人一下。
譬如皇后最在意的，調(diào)南軍還是調(diào)緹騎的問題。
譬如太后所說的，她若有了太子便不再需要皇帝的問題。
他們之間的維系如此牢固，乾坤天地，三牲太牢，長樂未央。
同時也很脆弱，仿佛只要一次猶豫、一個選擇、一個眼神，就能輕易而舉的摧毀。
齊凌到了建章宮，并沒有第一時間去見朱晏亭，而是讓曹舒去取了他很久沒有碰過的弓箭，領(lǐng)著齊漸去圍獵。
火紅的天馬養(yǎng)了一冬，夜夜精糧養(yǎng)的膘肥體壯，見他來了長嘶抬蹄，竄如游龍。
冬日并非圍獵的好時候，但是耐不住皇帝堅持一定要去。
齊漸和郎官們整裝待發(fā)，呼鷹噈犬。
齊凌執(zhí)五石長弓，滿箭壺，蹬上天馬。
是時草木披霜，獵犬蒼黃，密林幽暗，灰云重重。
被提前放出來的珍奇異獸活飛或跑，或躍或棲，驚動山野。
不遠(yuǎn)處蘭臺殿內(nèi)，正遠(yuǎn)眺昆明池的皇后和她的客人車騎都尉夫人王辒素正作射覆游戲。
王辒素是宮中婕妤王幼薇的族姐，和朱晏亭早在幼時便是好友，后來王辒素嫁給顧家作婦離開章華，二人近三年沒有見過。
此番得以再見，自是長訴離情，連日不能絕，朱晏亭破例將她留了又留，不惜帶到上林苑，也要多和她在一起一些時日。
王辒素被山林中的動靜驚了一下，轉(zhuǎn)過頭去，遠(yuǎn)眺見了獵獵飛舞的旗幟和那匹英武逼人的天馬，道：“陛下怎么來了？我可要回避？”
朱晏亭朝那邊看了一眼，垂下頭，低下眼睫：“不用，皇上不一定會上來�！�
“你不用去拜見？”
“我有身孕，免了這些禮節(jié)。”
王辒素奇道：“這些時日了，你不想你的郎君？顧郎去散關(guān)兩個月了，我日日都夢見他�！�
朱晏亭還是垂著臉，專心致志的看著覆物的甌，仿佛能將它看出一個洞來。
王辒素道：“母親不思郎，孩兒也會想爹的，你也為你孩兒想想罷�！�
朱晏亭眼角似被牽動一般，輕輕的往昆明池的方向望了一眼，方掠見龍旗一角，便轉(zhuǎn)回了目光。
“說此何益，不如你再猜一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