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正屬草葉凋敝時節(jié),
只得遠運草料,
鑿冰飲馬,每日軍費所費巨大。
……
穿過一重一重崎嶇關(guān)隘,越往北走,風(fēng)雪越是肆虐。
燕國現(xiàn)在的都城在雒城,快馬加鞭的三騎兵士到雒城外只剩下一個,其中一個凍死路邊,一個踩滑墜入冰河,尸骨無存。
剩下的這一個也面如菜色,癱著被人扶下馬。清點馬匹的官兵問他:“還有兩匹馬呢?”
“一匹掉河里被沖走了,一匹凍的走不動路,宰了。”
官兵提醒他:“宰馬吃肉是死罪,你要記得向王上求情�!�
他站不穩(wěn),被灌了半斤烈酒,兩個人架著扶去雒城王宮。
老燕王正等著見他。
老燕王發(fā)須都已白了,裹著一千只銀狐腋下皮毛做的氅,坐綴滿寶石和大秦珠的座上,王殿里掛著西域大食的織毯,左向設(shè)案的地方,放著一只彎月鐵弓,右向當設(shè)鼎的地方,放著一只約莫半人高的熊頭,咧一嘴白牙。
老燕王縮在皮毛里打盹,女侍輕輕叫了他幾次,他才睜開眼睛,睜眼的同時就將手伸入侍女單薄衣內(nèi),揉捏其中軟處。
直到那侍女咯咯笑著說:“王上,去豫章國的人回來了�!�
老燕王聞言將她一把擲開,那侍女站不穩(wěn),悶悶一聲墜到座邊,不敢呼叫,跪著膝行退去。
燕王從座上探出半個身子,問額頭幾乎低到地上的使節(jié):“良弼怎么說?”
使節(jié)道:“豫章王說……咱們的軍馬不能去燕山草場就食……先前答應(yīng)給的五萬石糧草,恐怕也到不了了�!�
燕王勃然大怒:“豎子怎敢毀諾?他與孤王相約共反,臨了又作縮頭忘八?!他以為現(xiàn)在茍且,那黃口小兒的皇帝就會留他一條性命,有他作富家翁?真是駑馬戀棧豆!愚蠢!荒唐!”
使節(jié)唯有在地上發(fā)抖的份,怎敢答話,聽他逼問豫章王毀諾的原因,小聲道:“豫章王說,王上沒有按照與他的約定明年春天再起事,王后和世子都還在長安…………”
“唯有齊良弼有妻兒?孤王就沒有妻兒?!”燕王咆哮道:“我孫兒阿茂的頭顱還懸在長安城外,睜著眼睛看著他呢,為這等瑣事誤了大事,蠢豬!蠢狗!豎子!竟敢戲耍孤!”
老燕王如一只暴怒的老虎,眼珠凸出,白須疾顫,來回在座前走動幾步,指著使節(jié)說:“你,再跑一趟。與他陳明利弊,只要孤王戰(zhàn)敗,就是黃口小兒秋后算賬之日,到時候他全家也要死,不如犧牲個王后,到時候權(quán)柄在握,納多少姬妾不可?生多少孩兒不可?……”他忽又止步:“這蠢人為尺寸之利所惑,不是成大事者,將為人宰割,終喪于一刀斧手!”
眼一閉,蕭蕭豎立,喟然長嘆:“若我阿腃還在,若我阿腃還在……我何至于孤掌難鳴�!�
使節(jié)唯唯諾諾,小聲道:“可豫章王說了,如果再見咱們的使者……不問緣由,定斬不饒�!�
老燕王倒吸了一口涼氣,怒的渾身戰(zhàn)栗,說不出話來。他猛地朝身側(cè)架上拔出一劍。
那使節(jié)猶道:“臣在路上宰殺了一匹即將凍死的戰(zhàn)馬……求王上看在臣朝夕奔走,險些凍死的份上,寬恕……”
他話還沒有說完,老燕王的劍已經(jīng)洞穿了他的喉嚨,血液噴濺而出,血滴染紅了擺在一側(cè)的熊頭,它張著被染斑駁的尖齒,眼睛投入血滴,血絲爆眼,目眥欲裂。如將吞噬所見的一切。
“燕地?zé)o跪死之兒郎,與我戎裝,持我戈矛,放出良馬千匹!”
“孤便剩下一人,也要與那黃口豎子決一死戰(zhàn)�!�
……
齊凌這幾日堪稱焦頭爛額。
在散關(guān)用兵,錢和糧草花的如流水一樣,雖經(jīng)先帝一朝,倉廩豐實,貫朽粟腐,這點錢還耗得起,但這些錢原本可以用在別處。
大把大把的錢和糧食都被花用來與一老朽內(nèi)斗,屬實肉疼。
大司農(nóng)在每隔三日的朝議之后總要單獨來報軍費用度。
“陛下對臣的治粟內(nèi)吏臉色還是好一些�!贝笏巨r(nóng)道:“錢又不是花給他拿家里去求田問舍的,陛下嚇壞了他,臣這上峰也不好當�!�
“前日十萬石,昨日十萬石,明日什么,三十萬石?”齊凌問。
“冬日用兵本就比春秋用兵耗費多,蔣老將軍又不懂節(jié)省,是三個錢當一個錢花的,籌措三十萬石糧草,他只怕還嫌不夠哩�!贝笏巨r(nóng)一本正經(jīng)的掰著手指頭給他算,司隸地區(qū)的糧草動不得,要從哪幾個地區(qū)調(diào),一調(diào)糧草又涉及到運糧的費用。一筆一筆算下來,數(shù)量驚人。
齊凌轉(zhuǎn)臉對人說:“去,下旨讓蔣老將軍還是省著點花�!�
那人沒走到一半,他又喊住了。
“停住,罷了,隨他花�!�
這一來,語氣就有頹喪的意思,大司農(nóng)瞅準機會,便即去了。
大司農(nóng)走后,一般就沒人敢來了。
因為皇帝聽了花出去的軍費,心情一定很差,任誰來都是一頓臭罵。
故而這日京兆尹聽說皇上詔他進宮,且剛才才見過了大司農(nóng),便如五雷轟頂,萬般不愿。
他硬著頭皮站在宣室殿時,齊凌正在喝一碗湯,氛圍還算隨意。
京兆尹也逐漸放下心來。
“愛卿近日和你夫人還算情諧?”
京兆尹懼內(nèi)之名遠傳長安,無人不曉。然他尚抱有一絲僥幸,認為不可能上達天聽,遂道:“情諧意好,舉案齊眉�!�
“舉案齊眉�!饼R凌重復(fù)了一遍,擱下了勺子:“是愛卿夫人拋擲了桌案,砸在了愛卿的額上?”
京兆尹當即咳嗽震天,驚得宮人捧盂奉帕,一陣躁動不休。
待他平靜些許,皇帝以手撐案,淡淡看著他。
京兆尹只得苦著臉道:“勞陛下憂心,臣這是家事。那衰女子……那衰女子雖然囂張跋扈,但也止頤指氣使臣一人,未曾做過逾矩的事,未曾蠻橫欺辱他人,還望陛下勿要怪罪,臣回去一定嚴加管教�!闭f著竟要行禮叩拜。
齊凌忙令人扶了他。
“愛卿言重了,朕此意并非怪罪�!彼皖^攪著那湯:“朕喚愛卿來只有一事,朕有個弟弟,娶了一婦,那婦人有些脾氣,只有很小的脾氣,比起你那婦人還是要溫存一些、溫存許多……自然是朕的弟弟做的事有些不妥在先,誤會了她的好意。他心里很后悔,但又不知道該怎么同那婦人開口。故……故求朕請教愛卿,他當如何是好?”
“是哪個殿下?恒王殿下?”
“不是�!�
“那是景王殿下?”
“也不是�!�
“就剩下梁王殿下了,可殿下才十二歲,并未成婚。”
齊凌冷冷道:“你只說,不要問。”
京兆尹遂又問:“那婦人打他了?”
“……沒有�!�
“罵他了?”
“也沒有�!�
京兆尹一拍大腿道:“嗨,這最不好辦,這是怒極了。負荊請罪吧,讓殿下花園里找點小石子一鋪一跪,早一日去早一日好�!�
齊凌沉默良久,攪湯的動作越來越慢,一張面龐陰沉得欲滴下水來。
京兆尹當即恍然,忙道:“不可,不妥!殿下王孫貴胄,金玉之尊,豈能如此。”
皇帝沒有說話。
京兆尹陪笑道:“臣知道有一法,是定然靈驗的�!�
皇帝抬起頭來,目中透露出幾分興味。
京兆尹趨近身體,小聲的,小心翼翼說了幾句話。
齊凌聽罷了,擱下湯勺,若有所思。
京兆尹見他喝茶那盞玉蓋蓮花,鑲嵌著女人用的青紅珠,隱隱還透著一股涼絲絲的甜香。便問:“陛下這湯是誰奉的?”
“吳夫人�!饼R凌道。
京兆尹似懂非懂,一臉高深莫測。
“近日用兵,正是大廢錢糧的時候。都做好了,朕不忍棄。”
京兆尹點點頭,意味深長,道:“千萬莫讓陛下那位惹怒了婦人的弟弟效仿陛下�!�
“……”
*
作者有話要說:
*地名勿考,架空的多。雒城實際是在巴蜀,架空到了西北。
*“駑馬戀棧豆”是司馬懿和蔣濟說曹爽的話,借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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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定疆(十一)
當前未央宮的形勢,
各宮人眼里明鏡一般。
皇后幾乎算得上是獨寵,又手握重權(quán)。
曹舒何等精明人,
即便收了吳夫人不少好處,
與她大開往宣室殿送東西的方便之門。
還是將她種種小動作,事無巨靡,又都報往椒房殿。
如此一來,
皇后又賞賜他一遭,兩面都有好處,又兩面都稱得上盡心。
奇異的是,
吳夫人如何殷勤的這些消息皇后聽多了竟惱怒起來,
呵斥了近日新送訊來的那人:“不要什么粥飯湯食的事都拿來煩孤�!�
曹舒琢磨了半日,
始終不覺得以皇后平素的隱忍說得出這句話來。
皇帝的粥飯湯食,可不就是她的份內(nèi)之事。
如今怎么又變成煩她了?
怎么咂摸都又奇兼怪,直覺帝后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生了及其微妙的變化,曹舒遂令手下人這些時日抖擻精神辦差,不得行差踏錯。
……
朱晏亭近日有些不快。
她知道她的聲名在朝中近很狼藉,御史臺參她無法無道,恣意妄為。
是她落了把柄在先,
皇帝雖有心回護,也不能明里駁斥,
只得不痛不癢的暫時扣住了皇后的金印,
兼另外弄些旁的事出來轉(zhuǎn)移他們的注意。
譬如這幾日皇帝的六弟恒王殿下齊漸頗不治行儉,貪杯嗜酒,放縱姬妾,前幾日還袒身過市巷,
斯文掃地。
又有一樣傳聞,
說是恒王殿下之所以狀若瘋癲,
其實是因為與新婚妻子不合,家宅不睦,將放妻再娶。
而他的夫人是開國元勛文昌侯孫驊的曾孫女,侯門貴女,溫柔端淑,嘉名天下聞。
這還了得?
比起嫌少露面的皇后,日日在眼皮子底下轉(zhuǎn)悠的恒王顯然更能容易引起注意。
時日漸移,參齊漸的奏本堆得如山高。
然而鄭太后顯然對皇帝的高起輕放、禍水東引大為不滿,這日竟然在皇帝按例去晨參時以母子之情督促他嚴厲處置。
道:“皇帝不在京,朱氏敢擅自調(diào)兵封城,軟禁哀家。如此張揚跋扈,囂張妄為,皇帝如若寵縱不咎,必縱出犯上謀逆之事!皇帝難道忘了張氏之禍了嗎?”
齊凌道:“阿亭懷胎辛苦,幾度險些不保。兒一直讓太醫(yī)瞞著她,她忽然身體有恙,驚疑不定,調(diào)兵自護也屬常理,護的不止她自己,也是兒的血脈。兒聽說母后從前懷胎時,懲治宮人,移椒房殿八十二人,先帝也允了。為何要對皇后這樣苛刻呢?”
鄭太后道:“皇帝莫非忘了,她可是端懿皇太后的外孫女!她的母親是當年大名鼎鼎的章華長公主,你父皇多頭疼,憂心得壯年早崩,你都忘了嗎?”
皇帝沒有說話。
鄭太后趁勢又勸道:“這一遭你還看不出來?此女殺伐果斷,絕非池中物,兩千羽林郎為她如臂指使,封長信宮扼哀家之口,封長安十二門扼天下之口,整整一日未出亂子,這是尋常人辦得到的?今日她向著你,你覺得她處處都好。她日她背離了你,又會如何?皇帝莫不是以為帝王之家,尚有夫婦之情?!皇帝且看,他日她有了太子,還答不答理你!”
皇帝默默的把玩著手中的蓋盞,面容為長信宮無處不在的厚重陰影籠罩了一半,分割他如玉之面,薄唇微啟,唇畔含一絲譏誚之笑。
“兒子不明白。”
他一字一字,緩緩問道:“母后是說,天家沒有夫婦、母子之情么?”
短短一句話,令鄭太后心驚動魄,愣在當場,嘴唇微微顫抖。
點到即止,皇帝不復(fù)再言。
他放下在手中拿得溫涼的蓋盞,起身行禮。
鄭太后見他玉冠長身,軒軒韶舉,竟已是挺拔的成年男子,眼眶忽然紅了。
皇帝走后,宮人來扶她,她猛地抓住那人之手,五指深深嵌入宮娥袖,泣聲喃喃自問:“他懷疑我,他竟然連親生他的母親都懷疑�!�
鄭太后忽想,先帝早去了幾年,沒有剪除干凈皇帝身邊的奸人。又想,先帝晚去了幾年,讓齊凌提前加冠親政,才讓他如此任性妄為,親小人遠賢臣。
他為何要剛剛好,在永安十二年就撒手去了。而自己為何又要眼睜睜,多活這許多年。
正神思冥冥、哀傷不能自已之際,只聽一個女人的聲音,清清冷冷的道:“太后認為呢?太后那日袖手旁觀,無論如何也不肯下旨封城,陛下會一點都不懷疑太后么?”
鄭太后抬頭,就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那個人。
朱晏亭不知何時佇立在殿中。
她腹中有兒,未施脂粉,顯得面容有些蒼白,那雙眼尾上揚的鳳目,愈顯的清凜凜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