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
皇帝狩獵的時候,遇見了一頭十分罕見的鹿,皮色泛白,角有七、八寸高,掛著綠藤苔蘚,碧意森森。
郎官說這是楚地來的鹿,曾吸巫山之云,吞幽壑雨霧,又稱為“麎”。
齊凌被這頭鹿吸引,策馬追獵。
這來自楚地山間的野靈驚醒,躍起草莽間,遁入暗林,蹄踩溪澗,角掛逶迤青藤。
它精明非常,或奔或停。
倏忽木畔,倏忽灌中。
它會忽然停下來等待馬蹄奔進,再猛的竄進深碧得像一潭水的重重草叢中,似乎在引誘他,也似乎昭示著危險。
只要有狩獵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跟著這樣一只美麗危險的獸類行走絕非明智之舉,前方必定幽暗狹隘,危機四伏。
齊凌卻興致愈發(fā)高昂,窮追不舍,天馬縱蹄直前,郎官漸追不上他,疾喚“陛下”。
他為那鹿素帛一樣的皮和神秘的碧色眼眸吸引,目不轉(zhuǎn)睛,執(zhí)著的跟著它,一直走到密林深處,就在一個幽暗的轉(zhuǎn)道處,齊凌已成竹在胸,閃電般拉弓射箭,一箭破空。
射出了空,“奪”的釘在樹干上。
四野唯風(fēng)寂寂,蕭蕭吹山林,哪里見鹿?
他忽垂臂松弓,仰觀蒼莽,良久,空手策馬而歸,掛韁下馬,也不換裝,便戎服直上蘭臺殿,對那錯愕驚奇的顧家夫人王辒素說了句:“退下�!�
便也不管她對面的皇后是什么表情,以臂舉起,抱入了殿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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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長樂(一)
皇帝的到來中斷了射覆游戲,
王辒素以額觸地,行長跪之禮,
退去后憂心的四處張望。
此時此刻,
宮人皆逢此變,處處錯愕,她熟悉的鸞刀又留在椒房殿,
沒有人來安慰和安頓她。
而殿里隨侍的黃門宮娥等,也很快被碾了出來。
王辒素沿階下高臺,為那生龍活虎放在階前的天馬唬了一跳,
恒王齊漸挽了韁擒了馬,
見她模樣狼狽,
笑嘻嘻的問他:“你便是我皇嫂的好友,車騎都尉顧眄的夫人王夫人?”
王辒素最憎這樣的浮浪兒,礙于他是王孫貴胄,不得發(fā)作,只得道:“陛下盛怒,皇后殿下懷有身孕,恒王殿下怎可不阻撓勸諫,
反倒在這里取樂?”
齊漸哈哈大笑道:“王夫人放心,皇兄來之前明明與我等說好了,
是要正襟斂衽,
禮賢下士,像周公思賢才一樣把皇嫂請回去的。”
王辒素見過皇帝氣勢洶洶的模樣,聞言大疑。
“真的,皇兄詞兒都想好了,
要問皇嫂要不要再為他持家�!饼R漸得意洋洋著他和皇帝的親密關(guān)系。道:“也差不多了,
這么些時日。未央宮哪能沒有主母。”
王辒素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齊漸喚了兩個隨從過來,
又叫了曹舒請了皇后的兩個宮娥,先備車將王辒素送回了未央宮。
皇帝的天馬出了馬廄便不肯回去,噴著鼻踢著蹄在原地打轉(zhuǎn)兒,與天馬相類,這一冬郎官們也憋壞了勁,好容易有圍獵,皆憋著勁要在皇帝面前顯露一番,此時卻都落了空。
眾人在蘭臺殿下等候了一晌。
見皇帝還沒有下來的意思,曹舒也下來了,內(nèi)殿誰也沒伺候,打聽不出消息。
終是恒王出面,當(dāng)機立斷的領(lǐng)期門郎等往御苑去,道:“隨孤去獵幾頭好鹿,獻與皇上�!�
就在齊漸上馬要走時,曹舒拉住了他的馬韁,悄聲問了一句。
“殿下去查一查從哪里放的云夢之塵,奴婢望著皇上中意得很,只沒有獵到,抓來賞玩也好�!�
齊漸答應(yīng)著去了。
……
蘭臺殿。
朱晏亭此刻異常惱怒。
她想過許多與皇帝再見會是什么情形,唯獨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在游宴當(dāng)中不告而至,當(dāng)著她的面斥退了她的賓客,還當(dāng)著宮人的面直接強迫的將她抱入內(nèi)廷。
這一攬子匪類行徑將她預(yù)先想好的應(yīng)對沖擊得潰不成軍。
門扉合攏,宮人皆退。
她羞怒交加滿面漲紅,手撐他臂意圖掙脫出來,然而皇帝手臂硬如磐石,紋絲不動。
她冷聲道:“陛下這是天子作為嗎?”
齊凌沒有答話,一直抱著她走過深邃甬道,直入蘭臺殿內(nèi),雙目四下一掃,竟將她放在了一處高高的案臺上。
朱晏亭怒而欲掙,被他牢牢摁坐在案,見皇帝與她平視,目中黝黑,暗沉沉攫鎖她面,令他呼吸一滯。
朱晏亭一再受制,越發(fā)震怒,聲音亦提高兩個調(diào):“陛下此舉欲何為?不告而至逐我客,不問緣由辱我身,陛下要欺妾至此?”
齊凌無可爭辯,索性捂住了她的嘴。
另只手撐在桌案邊,身依舊擋著,將她罩在內(nèi)。
手掌外,她鳳眼橫波怒目。
他望著,眼神卻格外柔和。
殿中一陣寂靜,而后他開口了:“阿姊……”
喚出第一聲后,又是久久的沉默。
直至她忍不住再一掙,他復(fù)來壓制,緩緩開口。
“朕……朕真的知錯了,悔得不行了�!�
字字清晰入耳。
他面背光,表情不清,只見神情似赧然,眼睫也微顫。
朱晏亭登時渾身一僵,目中掠過震動之色。
她的呼吸觸在皇帝執(zhí)鞭掣馬得微微汗?jié)竦氖终浦校X他掌燙著臉頰,有緩慢的熱意順著頰腮邊攀升。
這句話說完后,兩人重為沉默籠罩,空氣似凝滯了一般。
安靜了良久。
齊凌道:“阿姊還在負(fù)朕的氣,還是不肯說話嗎?”
朱晏亭垂下眼看著捂著她嘴的手掌。
這讓她如何說話?
齊凌方意識過來,忙將手挪開。
他的手重得毫無章法,一挪,朱晏亭唇上搽的胭脂就橫斜開來,他伸手回來擦,她卻別開臉去。瞬間稍稍觸及的頰膚,微微發(fā)著燙。
朱晏亭別過頭平復(fù)了片刻。
無意再提往事,知道那夜的事各有不得已,況得了這速來驕傲的君王低頭道歉,心里氣已平了大半,只道:“妾身也莽撞了,陛下應(yīng)該收走印綬,令妾反省。”
齊凌挪開手后便肉眼可見的不自在,雙手沒處擺,順?biāo)_階而下:“印綬朕給你帶過來了�!�
朱晏亭便問出了心里最想問的那句話:“陛下還肯信任妾,再交給妾?”
他不假思索:“自然,非卿莫屬�!�
朱晏亭終于展顏笑了,心下塊壘盡消,似乎戲言,又似乎鄭重道——
“陛下一定要記住今日的話,陛下他日會后悔的�!�
此時她云鬢蓬亂,點簪垂斜,簪頭碧眼金鬧蛾觸須微微顫動,唇角胭脂暈開,唯一雙鳳目熠熠發(fā)亮,如倒映千盞燈。
齊凌霎時間仿佛又看到那頭云夢之麎,皮毛帶雪色,披薜荔女蘿,站在樹下道路轉(zhuǎn)角處,睜幽碧之目看著他。
任何經(jīng)驗豐富獵手都知道。
信任它是如尋死一般危險的事。
齊凌卻稱得上輕蔑的笑了,展臂再度一把將她截過,穿膝抱在懷中:“不要讓朕失望。”
朱晏亭又驚又疑,心中再度點起漣漪,久久不能斷絕。
他說的不是,不要讓他后悔。
而是,不要讓他失望。
……
蘭臺殿常供狩獵休憩沐浴所用,因山勢之便,后有玉璧鑿出的一方蘭湯,撕裂蘭蕙為澤芳,碾碎珍珠入波光,堆昆山之玉為階,燃十二樹仙人捧芝燈,玉光幽潤,靈芝爍爍。
建章宮的諸殿是齊凌登基以后新修的殿宇,去年才落成,處處彰顯他喜歡鋪排的手筆。
此刻皇帝進入了殿宇深處,他方才騎馬狩獵,戎裝未脫下,需要沐浴更衣。
宮人都屏退了,只有懷著身孕的皇后在旁。
他自褪狩獵時穿的戎服,露出肌理起伏的肩膀,里衣已被汗水暈濕。
朱晏亭想要退去喚宮女來伺候。
齊凌舉步入蘭湯,回頭對她道:“阿姊過來。”
朱晏亭不愿:“妾有孕在身,不能伺候陛下�!�
“朕還有一句要緊的話,想問阿姊�!�
水霧如幄,看不清他表情。
“很要緊�!彼叽�。
朱晏亭足下緩移,走到湯池邊。
問他:“什么事?”
齊凌不答,伸出帶著水珠的臂膀探到腰側(cè)解她的衣帶,手過處濕痕斑斑。
她有些慌張,忙握他臂。
齊凌道:“太醫(yī)令說可以,朕問了好幾個人�!�
朱晏亭滿面羞臊,握著他的指嵌入堅硬肌中,深深吸氣:“陛下想問什么要緊的話?莫非是恇妾?”
話音未落,蘭帶已解。
他濕潤滾燙的手掌握了上去。
她眼睫劇顫,張口大口呼吸著水霧,嘴唇也被水汽染上薄潤,下一刻,便被手指抬起來,雙唇覆上。
吻熾烈又溫存,含不容置疑之勢,她反抗偏頭,又被很快撥轉(zhuǎn)回來。
“朕想念阿姊�!�
喃喃隨深吻,深深繾綣而入,吻得久了,漸生旖旎之感,仿佛未曾經(jīng)歷過割裂博弈,只是情人久分。
她如罩云霧之中,心弦若蕩,玉足不知不覺間輕挪步入熱湯。
溫?zé)岬乃稽c點浸過足背、浸過足踝、漫至膝彎、涌上雙腿之間,再滾滾淹過腰腹。
手也攀上了他堅實臂膀。
齊凌低著頭,與她鼻尖相抵,其上水珠溫涼。
掌久久盤桓在她微微顯懷的腰腹之間,對她腹中孩兒道:“來,見見父皇�!�
……
霞光逶迤半邊天際,似點燃了一般,又疏然消隱。
月出東山。
這日,隨行在建章宮的少府太醫(yī)令被急匆匆召到蘭臺殿,他是專負(fù)責(zé)皇后的幾名太醫(yī)令之一,平常不負(fù)責(zé)脈案,只來往椒房殿,很久沒有見到皇帝。
掌燈時分,齊凌此時已衣冠整齊,肩披薄裘氅,神情溫和。
難得的還關(guān)切了他兩句,賜了一領(lǐng)衣。
太醫(yī)令受寵若驚,轉(zhuǎn)內(nèi)殿為皇后診脈,出來后面色了然,報過無礙,只用安胎之藥即可,又叮囑幾句需要格外小心,不得過度之類的話,就下去了。
此際恒王齊漸上來說,他領(lǐng)著郎官等獵了幾頭鹿,鹿肉溫養(yǎng),要孝敬皇嫂。
皇帝允了,問他可有獵見那只白塵。
齊漸搖頭道:“想是瑞獸,見真龍方至,臣等凡人,何以得見?”
齊凌笑罵道:“少與你曹阿公深交,說話越發(fā)像他�!�
當(dāng)日便即在蘭臺殿開了小宴,將鮮鹿宰殺,或炙或煮,或醢或漬,鹿蹄醬燒,鹿脯熏制,熱氣騰騰擺上來。
當(dāng)中還設(shè)一鑊,沸煮肉片,宮人穿插其間,將薄如蟬翼的鹿筋鹿肉煮過,佐以蔥醬奉諸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