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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皇上端杯品茗,顯然是心情大好:“小六,小七,你們都看看。”

    項知是接過供狀,仔細。

    他的目光是干凈清正的,但心緒亂作了一團。

    他遇刺了,又受傷了。

    這次受傷時情形如何?危險嗎?有人救他嗎?

    上次他受傷時,躲到自己床上,窩在自己懷里,滾熱柔軟的似乎沒了骨頭,偎灶貓似的靠著他。

    自己低頭看去,看到的是他的脊骨,線條流暢地在腰的位置向內收緊,又延伸入更深的地方去

    在思緒亂到不可收拾之前,項知是抬起頭來,露出了個甜美的笑意:“恭喜父皇,又得一良才�!�

    皇上看向項知節(jié):“知節(jié),你怎么說?”

    項知節(jié)抬起頭來,清清楚楚道:“我上次去看望聞人縣令時,見他腿傷嚴重,養(yǎng)了這許久,不知怎樣了。想那邊陲小鎮(zhèn),也無甚良藥”

    “賞他些藥就是了,總不能叫美玉有瑕�!币娝拐\自己前去南亭的事實,皇上滿意地一點頭,“小六,你好似格外在意那人�!�

    項知節(jié):“既是美人,又是美質良才,何人不愛之?”

    項知是表面上笑得安然,背地里氣得咬牙:這話說得真不要臉!

    “哦?”皇上饒有興趣地轉向了解季同,“玉衡,你上次見過那人,只贊其才,不知外貌如何,果如小六所言?”

    從剛才起就一直默不作聲的解季同答說:“回皇上,臣已答過了,‘人中龍鳳’四字,足矣。”

    “有意思。有意思�!被噬蠐嵴拼髳�,“看樣子,真是朕大材小用了�!�

    他又翻過一份吏部尚書上的折子,正是樂無涯去歲的考評記錄,兼之以為民所做的一系列實事。

    平冤案,收煤礦,設廁坑,修水利,扶民利,減稅收,筑大路,暢商途

    樁樁件件,皆是分明。

    皇上含笑道:“你們說,我派這位人中龍鳳,到桐州當個知府,如何啊?”

    此言一出,全場皆寂。

    桐州?

    連續(xù)三任知府,兩死一罷免,沒有一任能得善終。

    這算是獎,還是罰?

    整理人:

    獨家網(wǎng)[

    13:34

    [127]別離(一)

    聞人約進入書房時,發(fā)現(xiàn)原先那兩幅讓他看著堵心不已的肖像畫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大虞全境地圖。

    樂無涯面對著那張地圖,一顆一顆地剝松子吃。

    聞人約放下書箱,規(guī)規(guī)矩矩地沖他行禮。

    樂無涯一擺手:“怎么還是這么客氣?”

    聞人約道:“禮不可廢�!�

    執(zhí)過敬師禮后,他方出言問道:“顧兄在看什么?”

    樂無涯仰靠在圈椅上,抬手彈出一枚松子殼,正中地圖一隅。

    他側過臉笑問:“聽說過桐州嗎?”

    聞人約在心中默記下“桐州”二字,認為顧兄又要給他出題了。

    “桐州府,下轄浦羅、三江兩州,兩州又轄十二縣。位處東南沿海,倭患猖獗,時時襲擾。前三任知府,一任死于倭人細作刺殺,一任在任上酒后失足溺水而亡,一任因貪墨公帑被抓,現(xiàn)在府中諸事由府同知代攝”

    樂無涯端詳著地圖那一角,安詳?shù)溃骸斑@便是我的新去處了�!�

    聞人約把臉轉向了他。

    他后知后覺地怔住了,一點不安似是滴入水中的墨,迅速擴散蔓延開來:“顧兄這是何時的事?”

    “我也是今早才收到信�!睒窡o涯繼續(xù)剝著松子,“調令須層層傳遞下來,多需半月,少則十日。你怕是比呂知州還先知道這個消息呢。”

    聞人約久久回不過神來。

    怎會?

    顧兄才能卓著,且入了皇上的眼,升官是早晚的事。

    小小南亭,亦不是能留住顧兄的地方。

    可這也太早、太險了些!

    洶洶涌上的萬語千言壅塞于胸,叫他胸悶氣短地喘不上氣來。

    “這可是從正七品到從四品,連跳五級。”似是察覺到聞人約的猶疑不定,樂無涯笑盈盈道,“該恭喜我的�!�

    聞人約定一定心神:“這是皇上的意思?”

    樂無涯一點頭:“金口玉言呢。豈能有違?”

    聞人約疾步上前,胸口起伏不定,雙手抵住了圈椅,俯身欺近于他:“可否推辭?”

    樂無涯鮮少見他如此失態(tài),愣了愣,伸手撫了撫他的胸口,玩笑道:“好家伙,這么個大個子,鋪天蓋地地就往下壓,可別嚇死我了。”

    聞人約一把捉住了樂無涯的手腕:“顧兄,我所擔憂,你必然知曉�?晌疫是得說。是我先前不爭氣,沒給我們掙一個進士出身,你能在南亭立穩(wěn)腳跟,一靠才能,二則靠二位皇子,三來,是南亭縣小且偏遠�!�

    “在這小小縣城之中,但凡有人知道你受皇子器重,便會偃旗息鼓,不敢生事;可到了那魚龍混雜處,兩位皇子若是想要偏幫于你,調動的資源、人脈,要比在南亭縣多上十倍百倍不止,到那時必然會引起皇上側目。顧兄,我不在乎你究竟是不是樂無涯,可皇上在乎!他殺過你一次,一旦與你相見,安知不會再殺你一次?”

    聞人約怕旁人窺聽,將聲音壓得極低,字字沉穩(wěn)有力,有理有據(jù)。

    樂無涯知他句句出自善心真意,抬起手來,溫柔地替他理了理帽帶。

    聞人約待他以誠,他不能不以心報之。

    “明恪�!睒窡o涯喚了他的表字,“我監(jiān)生出身,二十有六,在官場上算得上資歷淺薄,乳臭未干。若不是險之又險、難之又難的位置,哪里能輪到我上?”

    “往小了說,皇上有命,我若是推官不做,那便是違抗皇命,到那時,我一輩子就都是小官命數(shù),再想翻身,是千難萬難�!�

    “我不甘,我不愿。樂有缺前世缺了太多,做了太多不想做的蝕本生意。這不對。我明明該配得天下最好的東西。”

    聞人約心神巨震,定定望著他。

    他終于是給了自己一句準話。

    他當真是

    “往大了說”樂無涯正色道,“九州萬方,生而有靈。知府個個都是進士出身,和百姓相比,可說是個個榮極貴極。連他們都折戟沉沙、死無葬身之地了,那么,桐州的生民百姓又當如何?”

    聞言,聞人約松開了握住他椅子的手退兩步,直到后腰撞上了桌案。

    他望著樂無涯的眼神極用力,像是要把他刻印在眼里似的。

    樂無涯說完這一番話,又回歸了沒正形的樣子,捧出了一大碗松子仁:“哎,吃松子不吃?”

    他今日對圖思索心事,無心去過嘴癮,不知不覺已經(jīng)剝了許多雪白的松子仁。

    以前都是聞人約給他剝,如今自己即將調離,恐怕等不到他參與鄉(xiāng)試的時候了。

    與他一別,相隔千里,更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

    樂無涯在唏噓間,聞人約也緩緩吁出了胸腔間的一口氣。

    他說:“你等我�!�

    旋即,他快步離開了書房,連書箱都沒有拿。

    樂無涯凝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低頭從桌案上抽出了兩封信。

    一封是小六的,一封是小七的。

    項知是在信中過問了他的傷情,同時隨信附贈了桐州地圖和一本桐州的《地方志》。

    書是被人翻過的,顯然是用過苦功,不僅有數(shù)處要緊的批注,還有滴于書頁邊緣的、星星點點的蠟油。

    而項知節(jié)的信相當簡潔。

    他寫道:“驚濤之中,駭浪之上,正是弄潮好時機。”

    樂無涯對著兩封信,兀自微笑了。

    前世的人信賴他。

    后來的人關懷他。

    他可當真是有福之人。

    樂無涯站起身來,神采飛揚地踏過門檻,四下環(huán)顧一番,抓住了吃完早飯、閑來無事滿衙溜達的文師爺:“師爺,孫縣丞何在?”

    文師爺捧著肚子,一溜小跑地過來:“在煤礦那邊呢�!�

    樂無涯:“叫他到東花廳外的涼亭來找我�!�

    春寒料峭,東風怯怯,柳樹初初萌芽,花枝尚未吐蕊。

    孫縣丞在這一派肅殺的早春里,跑出了一身的熱汗。

    自從死心塌地地跟了太爺之后,他總是這樣急三火四的,好像屁股后面有把火攆著他燒。

    一開始,他是裝給太爺瞧的,裝出個忠心的模樣,才好摸清太爺?shù)牡准殹?br />
    結果,他一路緊跟慢趕,跟著太爺干到現(xiàn)在,干了個心甘情愿、心悅誠服。

    待他進入東花廳的涼亭時,只見太爺立于亭中,手執(zhí)一枝箭,面前擺放一只雙耳投壺。

    一時間,孫汝幾乎以為時光倒流了。

    一年多前,也是在這個涼亭,也是這幅景象。

    太爺輕描淡寫地嶄露鋒芒,在笑談間,逼得自己不得不站了他的隊。

    竟已一年了。

    在孫汝悵然兼恍然間,樂無涯回過頭來,明快地一笑:“縣丞大人回來啦�!�

    孫汝愈發(fā)失神。

    連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然而,樂無涯接下來的話,便與他記憶里的內容截然不同了:“縣丞大人,我要走了。去桐州,上任知府�!�

    孫汝愣愣地“啊”了一聲,掌心頓時沁出汗來。

    他胸中涌動出的第一股情緒,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狂喜,而是迷惘。

    走了?

    他不自覺問道:“那太爺,南亭要怎么辦?”

    不等樂無涯回話,孫汝已然自顧自地替他肉疼起來。

    南亭可是剛剛好起來��!

    大路通途,商似云來;倉有余糧,家有積財。

    南亭的鄉(xiāng)紳里老,被收拾得妥妥帖帖,無有不服。

    百姓們信賴衙門,小事已不用上衙,大事也敢上衙叫屈。

    衙門不壓榨他們那點銀兩之后,反而迎來了意想不到的好處:人人都愿來南亭,且越是遵紀守法、越是渴望和平日子的人,越愿意來南亭定居。

    往年,縣域人口增長這一重要的政績考核,簡直要愁煞人,孫汝四處活動、虛報人口,也只能勉強維持個“良”的評語,沒想到太爺一來,這樁老大難的問題亦是迎刃而解。

    就連仵作都換了一個經(jīng)驗更加老道、為人更加正直的。

    總而言之,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好兆頭。

    太爺已經(jīng)可以高坐衙中,享受果實了,怎么偏偏在這當口就要走了呢?

    他怎么舍得呢?

    在孫汝替樂無涯心痛得目眥欲裂時,樂無涯投箭出手。

    箭矢穿過投壺左耳,錚然一聲,穩(wěn)穩(wěn)入壺。

    樂無涯抽出一枝白羽箭:“縣丞大人,這一年,多謝有你在旁襄助�!�

    饒是孫汝在官場打滾多年,練就了一張刀槍不入的臉皮,也不敢居如此大功,一張老臉火燒火燎地發(fā)著燙:“太爺,言重了,您真的言重了�!�

    樂無涯一笑:“這是在同你客套呢。接下來的才是實心話�!�

    “孫汝,孫鴻光。”樂無涯單手負箭于身后,直視于孫汝,“我且問你,你愿意跟我走嗎?”

    孫汝屏息了:“我?”

    “我要去桐州�?h丞大人既然如此愛做官,必是研究了各處各地的官情。桐州是什么地方,我不同你多言了。那里正是缺乏人才,若你同意,我會向上請奏,將你帶去桐州,叫你任一方縣令�!�

    孫汝放在身側的手掌微微顫抖起來。

    他知道,樂無涯所言不虛。

    他那潑天的人脈,不是假的。

    只要自己點頭,他真肯帶著自己走。

    可是

    大約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樂無涯微微一笑:“當然,你若愿意留在南亭,我也愿意上奏,拔擢你為南亭縣令。或者,你仍為縣丞,但不另派縣令前來。二者擇一,你愿意選哪一個?”

    在樂無涯的目光下,孫汝低下了頭,淚盈于睫。

    時至今日,他是徹底心折于太爺了。

    和太爺共事一載,他愁出了許多白發(fā),也增長了許多見識。

    先前,他總覺得南亭逼仄狹小,逛盡也只需半日光景,一點油水也沒得可撈,日子也是沒滋沒味。

    他沒想到,即使是這么個他看慣、活慣了的南亭縣,居然也可以煥發(fā)出勃勃生機,治理得有模有樣,有聲有色。

    若是離了此地,從頭干起,孫汝還真不知還有沒有像在南亭這樣安閑自在的好日子。

    前程固然重要,可是眼見著南亭有了如此盛景,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欣喜不是作偽,乃是真心實意。

    他澀聲道:“太爺,卑職愿意留在南亭,一世不離。”

    “好。”樂無涯柔聲道,“好。”

    樂無涯知道,孫汝不是個清白之人。

    在明秀才之前,他在南亭作威作福,怕是收了不少銀錢,辦了不少冤案,但論對南亭的感情和了解,又是無人能出其右。

    他把這么個紅紅火火的南亭縣交到孫汝手上,便是給他出的最后一道試題:

    他若肯洗心革面,奮發(fā)向上,自然是好。

    若他虛情假意,或是受不住誘惑,故態(tài)復萌,那么,他也不介意向上稟奏,讓他登高跌重,白費一世心機。

    樂無涯繼續(xù)道:

    “我到桐州,人生地不熟,所以會帶走幾個人傍身,我會擇選幾個得用的、愿意跟我去闖一闖的衙役,此外,兵房的秦星鉞、元家的二貨、看門的華容,我都要帶走。尤其是端茶倒水的門房,有多重要,我想你已然心知,到時,你自可安插你信任的人來干這事�!�

    “南亭交給你,別給我?guī)Я�。我若是不死,時時會來信問問情況;你若有不解之處,也可來信來問我�!�

    樂無涯向前一步,拍了拍垂淚不止的孫縣丞的肩膀:

    “與孫縣丞共事,甚是有緣。好在,這緣分沒有白白虛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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