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今日是個大陰天,太爺又是傍晚才召集他們,如今窗外無星無月,僅有一點稀薄的天光從開著的窗戶里射入。
借著這一點微光,侯鵬看到了令他心膽俱裂的一幕。
一個黑漆漆的人形,穿著不合身的肥大衣物,伏在前兩排的一名鄉(xiāng)紳的左肩上,動物一樣地翕動著鼻子,手掌就搭在那塊裹尸布上。
他的背影,像極了仲俊雄。
侯鵬一把扯下了肩上白布,揉成一團,無聲無息地擲在地上,雙手撐住地面,眼睛瞪得老大,定定看著自己的鞋尖。
如果沒有白布,陰陽就無法互通了吧。
大滴大滴的冷汗順著他的脖頸流下。
直到一只冰冷的、帶著水腥氣的手掌,撫上了他的左肩。
侯鵬臉色驟變,周身毛孔瞬間閉合,死死閉上了眼睛。
那鬼沒摸到那塊白布,驟然發(fā)了狂,像是敲門似的,一下下用手掌拍擊著他的肩。
似是一聲聲無聲的、含冤的嘶吼。
侯鵬受了這幾拍,心神震蕩,魂飛天外。
他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躥出幾尺開外:“不關(guān)我的事!你別來找我!別來找我!”
梃擊聲剎那而停。
在余音裊裊間,在場所有人都聽清了侯鵬的慘叫。
燈火復(fù)燃。
樂無涯端著一盞燈火,緩緩走近,照亮了一張張惶惑不安的臉。
侯鵬顧不得什么附身不附身的事情了,借著那一星微光,再次向后看去。
他的身后,空無一人。
樂無涯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面上是嚴肅的:“侯掌柜的,怎么啦?”
燈火一盞盞燃燒起來。
不少人扯下了肩上白布,仔細一看,頓時變顏失聲。
他們肩上的白布后緣,不知何時,都多了一個濕漉漉的巴掌印!
樂無涯抓起那團被侯鵬扔開的白布,細細審視一番,旋即輕笑一聲:“侯掌柜,這也沒碰到你啊。”
侯鵬艱難地調(diào)動了發(fā)僵的舌頭,想做出一番申辯,沒想到他這一動,身后的朱掌柜便高著調(diào)門,叫出了聲來:“唉喲,侯掌柜這后背”
侯鵬今日穿了一件秋香色的棉衣,色彩偏淺,因此身上有什么痕跡,便格外明顯。
朱掌柜叫了一半,就閉了嘴,拿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侯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了什么,又看不見自己的后背,心下愈發(fā)惶急,索性三下五除二地扒下了棉袍,往地上一甩。
他定睛一看,眼睛都紅了:
幾個色澤分明的紅手印,就烙在了他的后心處!
樂無涯撿起那件衣袍,嗅了一下:“不是血。是丹砂。”
他悠然地補充了一句:“還有點酒香呢。”
聞言,侯鵬再也扛不住巨大的壓力,荒腔走板地大吼了一聲。
吼完之后,他的手腳愈發(fā)癱軟無力,爛泥似的歪在地上,心里曠野似的刮起了大風(fēng),把所有的思緒都刮了個七零八落。
最后,只剩下了三個字:不甘心。
“怎么就只找我一個?!怎么只找我?”侯鵬四足著地,絕望地吼道,“為什么不找?guī)熈荚�?�?br />
師良元勃然變色,恨不得把侯鵬的嘴巴塞上:“老侯,你是吃醉了還是被鬼上身了?!怎么攀扯上我了?!”
侯鵬往上一躥,抓住了師良元的袍底:“還有他啊!仲俊雄,你怎么只纏我一個��?”
樂無涯端著燈,望著這糾纏在一起的二人,緩慢地露出了笑意。
而趁著夜色溜到門外的仲國泰,淚早已淌了滿臉。
他只穿一身麻布衣袍,渾身被凍得紫里蒿青,和鬼也差不了許多。
他咬著自己的衣袖,迎著凜冽的北風(fēng),無聲無息地又是哭,又是笑。
樂無涯點亮城隍廟所有燈燭,趁熱打鐵,親自執(zhí)筆,借用裁剩下的一卷裹尸布,錄下了侯鵬所有的口供,叫他們用朱砂按了手印,才解散了這陰間會審,將侯、師二人帶走收監(jiān)。
大事做定,樂無涯瀟灑地一揮手,要求衙役們將人心惶惶的鄉(xiāng)紳們送回家去。
鄉(xiāng)紳里老們看了這一場陰司審判,飽受驚嚇,個個走得宛如腳下生風(fēng),一轉(zhuǎn)眼便溜了個干凈。
待所有人都離開,只剩下了樂無涯后,聞人約才從城隍像后走了出來。
方才,應(yīng)和著樂無涯升堂的,便是他了。
聞人約把手臂上搭著的一件厚袍子給他披上:“就這么嚇唬他們,不告訴他們真相么?”
樂無涯拿手肘撞了下他的胸口:“叫他們多怕怕我,還不成啊?”
聞人約無奈:“陽間的威風(fēng)要耍,陰間的大旗也要借?”
樂無涯得意地一扭身:“我樂意!”
見他頭搖尾巴晃的沒個正形,聞人約奈何他不得,只好一笑,轉(zhuǎn)頭道:“仲國泰人呢?”
樂無涯一拍腦門:“壞了,忘了。別給凍死了吧!”
好在仲國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知道冷熱,自己躲入了偏殿,找了個破草席,把自己仔細裹了起來。
也虧得是他。
若不是懷著一腔子火炭似的仇恨,任誰也做不到在這種天氣,打著赤腳、穿著單衣,在貼肉的地方揣著一塊冰,強忍著刺骨的寒冷,爬上爬下,在一幫人面前裝神弄鬼地跳這么久的大神。
趁著夜色,樂無涯將仲國泰帶回了衙門。
入衙之后,沉默了一路的仲國泰直通通地問他:“你怎知裝鬼有用?他們手毒心狠,萬一他們不懼鬼神,你待怎樣?”
“手毒有余,心狠卻是未必。”樂無涯大大方方地點評道,“若他們膽子夠大,該買通船家,串聯(lián)水匪,殺你們?nèi)�,酬勞就是你們身上的財物,便可永絕后患。只殺仲俊雄一人,還是偷偷摸摸的毒殺,足見他們不夠狠絕�!�
仲國泰沉默了。
半晌后,他問:“換做是你,你會這么做吧?”
殺人全家,不留余地。
雖是問句,他的語氣卻是篤定。
樂無涯掏出袖中小扇,向他一指:“不許紅口白牙地污蔑人。”
仲國泰悶著頭,又隨他走出許久:“你怎么敢召靈?不怕我爹真來找你?”
“沒事的�!睒窡o涯怕冷,裹著棉袍,把自己走成了一陣風(fēng),“鬼怕惡人�!�
樂無涯如此坦蕩,反倒堵得仲國泰無話可說了。
眼看著樂無涯要往內(nèi)宅里去,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他索性一把抓住了樂無涯的手腕,順勢跪了下去:“太爺!”
樂無涯一腳踏在月亮門內(nèi),一腳落在門外,回過身來看他:“干什么?”
“太爺,我先前說過,你替我報仇,我的命就是你的了�!彼怪^,艱難道,“我糊糊涂涂地活了二十年,直到今日,才知悔之晚矣我,我羞為仲家人”
見他說得前言不搭后語,樂無涯拿小扇一挑他的下巴:“跟我說這些干什么?”
仲國泰望著他,眼里有水光閃爍:“我不敢再姓仲,還請?zhí)珷斄硗赓n名給我吧,把我當(dāng)個奴仆”
樂無涯小扇一翻,啪的拍上一下他的臉頰,像是扇了他一個響脆的小耳光:“要改名換姓,你自己琢磨去,干什么牽連上我?我知道,你做了那么多年繞樹藤,早習(xí)慣纏著誰過活了,沒依沒靠,沒著沒落,你就立不起來了,就是一灘泥了?!我告訴你,我這里不養(yǎng)廢物,你爹娘沒了,想來纏我?你想得美啊。”
他鏗鏗鏘鏘地罵了一大串,又輕輕巧巧地一揮手:“滾蛋!”
說完,樂無涯背著手,一騎絕塵地走了。
仲國泰跪在原地,癡望著樂無涯離去的方向,半晌無言。
待面頰上的熱度緩緩消退,他才扶著青磚墻面,慢慢站起了身來。
一只手臂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仲國泰流浪日久,被人欺負慣了,若是放在平常,對于這種毫無理由的動手動腳,他早就一個耳光打過去了。
但他今夜大仇得報,心境略有平和,不打算再沖著這個世界齜牙咧嘴了。
他扭過頭去。
一個身段風(fēng)流的公子哥兒笑嘻嘻地望著他,絲毫不知道自己剛才躲過了一個耳刮子。
來人沖樂無涯離去的方向一努嘴:“你也受他欺負啦?”
仲國泰看他眼生,聽他這調(diào)子,卻覺耳熟。
在他還是富家公子的時候,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說話都是這個混不吝的調(diào)調(diào)。
仲國泰恍如隔世。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世界了。
他扭過臉去,繼續(xù)望著樂無涯離去的方向:“嗯。”
元子晉精神大振。
自從來到南亭,他眼見耳聞,聽的都是聞人明恪的好話,好像他是這兒的皇帝老似的。
他憋了一肚子的苦無處訴,快要在他肚子里釀成一缸酒了。
現(xiàn)在可好,他終于找到一個壞話搭子了!
元子晉親親熱熱地摟著他:“你甭搭理他!他就是個壞東西,慣會折騰人的!你跟我多聊聊吧,我是上京來的,姓元,叫元小二。你呢?”
“我”仲國泰恍惚了一下,“我姓仲,叫仲飄萍�!�
元子晉眨了眨眼,終于借著院內(nèi)燈籠,看清了他面上干涸的淚痕。
放在以往,他定是要沒心沒肺地問上一問的。
然而,跟著姑姨們混了這么久,他盡管還是沒什么長進,但還是知道,要繞著旁人的傷心事說,不然容易挨揍。
他咂咂嘴,說:“這名字好啊,飄萍,‘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還挺豁達!”
仲飄萍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層解釋,茫然一陣后,沖著他蒼白地笑了笑:“是吧。我也覺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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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圣心
元子晉以為自己有伴兒了。
孰料,第二日,仲飄萍便將頭臉收拾整潔,著一身麻衣孝服,遞狀入衙,以子告父,狀告其父仲俊雄資助寮族人、刺殺聞人縣令一事。
他聲稱,正是因著刺殺失敗,父親疑心要被太爺查到,才要匆匆典當(dāng)家當(dāng),離開南亭。
他的證人,便是仲家原先的管家,以及那位隨他奔赴南亭的小伴兒。
管家起初不想管這攤閑事。
可仲飄萍作保,說一切罪責(zé)都是主子的罪過,他只是家奴,聽老爺?shù)脑捴×算y錢,并不知道銀錢去向,不算有罪。
管家長吁短嘆了半夜,終于是聽從了自己的本心,出面證明老爺確實是從家中秘密支取了一大筆錢,給了這萍水相逢的寮族人。
他是做事做老了的,存了個心眼,將賬本隨身帶在了身上。
當(dāng)初,管家不曉得這筆錢該怎么入賬,就隨手寫了個“慈善施恩”。
這就成了一樁證據(jù)。
畢竟施恩于人,要么是開設(shè)粥棚,施恩于眾,要么是徐徐圖之,打賞路過的乞丐仨瓜倆棗,沒有給一個乞丐一口氣施恩一百五十兩銀票的道理。
而仲飄萍的小伴兒又是知道那寮族人的長相的,就連他腦袋被剃成了個喇嘛樣子,都記得一清二楚。
兩相對照,仲俊雄和這寮族人的勾當(dāng)昭然若揭。
如今,仲俊雄已然身死,本應(yīng)身死債消,但是仲飄萍聲稱,父親并不是死于公義法理,罪責(zé)未贖。
他既然是以子告父,同樣愿意子代父罪。
所以,他既是來狀告亡父,又是來投案自首的
這樁奇談在一夜之間傳遍了南亭大街小巷。
眾人紛紛唏噓,說這仲家少爺荒唐一世,看著是一個草包,誰想見事后才知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摹?br />
而壞話搭子一夕之間變作了階下之囚,對元子晉的打擊頗大。
他愣了很久,收拾了酒菜,去探他的監(jiān)。
“干嘛要狀告你爹啊。”元子晉向來崇敬父親,視父為天,因此對仲飄萍莫名其妙的舉動甚是不解,“他可是你親爹,人都去了,讓他清清白白地走不好嗎?”
仲飄萍輕描淡寫道:“不這樣,弄不死他們�!�
元子晉的嘴巴微微張大了:“��?”
“我要姓侯的、姓師的都給我爹陪葬。可我曉得,他們那張嘴太能說了,能讓黑變白、陰變陽。在城隍廟里,姓侯的是被嚇破了膽,要是他們在牢里緩了過來,反口招供,說聞人明恪恐嚇他們我怕他們死不透,就尋思著,回來都來了,索性告我爹一狀。這么一來,他們就更加講不清了�!�
仲飄萍抿著嘴,挺不好意思地對他一笑:“左右我家只有我一個了,告就告吧,拖累不了誰�!�
元子晉聽得欽佩不已:“你真聰明啊�!�
仲飄萍搖頭道:“我?guī)е镒吡宋灏倮铮裁炊紱]琢磨,凈琢磨這些了�!�
見他口吻老道,明明比自己還小,卻已然有了幾分老氣橫秋的滄桑之態(tài),元子晉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仲飄萍見他呆呆的,眼睛眨了眨,發(fā)現(xiàn)自己好似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這一個月里,他拉著尸車,一顆腦袋像是銹了、鈍了,效仿那老黃牛,一味地掙著命往前走。
但他是爹娘的兒子。
爹奸且猾,娘勇而狠。
先前,有這兩株大樹做他的蔭蔽,他當(dāng)然是可以不動腦筋,在大樹下悠哉游哉地乘涼冶游,做他的空心大少。
現(xiàn)在不成了。
兩棵大樹轟然倒下后,風(fēng)霜刀劍都來了。
無法,仲飄萍只能拼命扎根向下,汲取營養(yǎng),自立自強。
大事做定之后,仲飄萍把小伴兒的賣身契還給了他他護送自己回南亭,又肯上堂作證,已是有情有義,沒必要再跟隨著自己這個沒前程的戴罪之徒。
但他還是怕孤單,想要有個伴。
因此,面對著元子晉,他故意夸張地向食盒里一探頭:“有雞沒有?”
見此人露出了些和自己同齡的活潑模樣,元子晉忙道:“有,還有酒呢!”
那封裹尸布寫就的供狀,連帶著按察使計嬴的折子,一齊端端正正地擺在了龍案之上。
“奇官。”皇上看完了供狀,又看折子,語調(diào)里帶著明快的笑,“真乃妙人也。”
五皇子用余光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沒有比自己地位更高的人了。
他無聲嘆息一聲,出言接住了皇上的話:“父皇,您在說誰?”
他寄信聯(lián)絡(luò)邊地武將一事,皇上從來不問,待他仍是一派的和顏悅色:“小五,你來瞧瞧�!�
五皇子雙手接過那份質(zhì)地怪異的供狀,細細讀了一遍。
末了,他詫異地抬起頭來:“假托鬼神之名審案,這倒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