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望著那連延棟宇、櫛比豐屋,樂無涯叉著手,凝眉不語。
聞人約也蹙起了眉頭:“夠住的�!�
倘若真來了十幾個偽作行腳客商的人,假稱歇腳暫住,單一個殷家,就足夠收留他們了。
但縱觀殷家村,也就這么兩家富農(nóng)。
若是山匪們想一口把這兩塊肥肉吞吃下去,分作兩批,各自潛入,實(shí)施盜搶,倒也合情合理。
但這樣一來,另有一件事情就不合情理了。
樂無涯背手望向這閉鎖著的高門深戶,口出狂言:“死得太少了。”
他問聞人約:“殷家死了幾個人來著?”
聞人約即答:“四男三女,加一名長工。”
項(xiàng)知節(jié):“本家有七口人,還算合情理�?伞�
聞人約:“可怎么可能只有一名長工?”
偌大房宅,沒有灑掃仆婦?沒有跑腿小廝?沒有門仆廚子?
還是說世上有這樣的巧事,那一夜他們?nèi)丶胰チ�,不在殷宅之�?nèi)?
可是,血案發(fā)生那夜,不年不節(jié),怎么就只剩下七個主家和一名仆役?
退一萬步說,殷家村多年深受土匪襲擾之苦,人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即便有邵鴻禎的土兵巡邏守戍,他們也該雇上幾名身強(qiáng)力壯之人,看守門戶,以免匪患,保護(hù)自家的財(cái)物。
他們怎么就這么放心,家里僅有八個人,就敢在大半夜收留六個行蹤不明的客商,行此開門揖盜的蠢事?
樂無涯三人沒有驚擾其他村人,默默繞到村西,叩響了富農(nóng)杭宜春的家門。
持之以恒地敲了許久,才有人隔著門應(yīng):“是誰?”
“行道之人�!睒窡o涯張口就來,“實(shí)在渴得不成了,想借一些熱水來喝�!�
吱呀一聲,大門開啟。
那門仆青黑枯焦著一張臉,看上去憂思甚巨,怕是已有好幾夜不得安眠了。
但聽說樂無涯可憐巴巴地要水喝,他居然沒有急匆匆地:“你們是誰,跑這里來做甚么?”
樂無涯臉不紅心不跳,張口就來:“我們是要去益州參加鄉(xiāng)試的學(xué)子,行到半途,有些迷路了,見此處有人煙,便想來借水。若能借宿一晚,那更是不勝感激了!”
顯然,門仆連“鄉(xiāng)試”二字都沒聽懂,但“學(xué)子”他倒是聽明白了。
他探出頭,清點(diǎn)了一下他們的人數(shù)后,便把門縫開大了些,沖樂無涯伸出手。
樂無涯心領(lǐng)神會,奉上牛皮水袋一只。
門仆開著門,匆匆地走了。
再回來時,一整只牛皮水袋都被他灌滿了,還附贈了三個冷硬的燒餅。
他擺手道:“快走吧。我們村近來不太平。別在這兒歇腳,快走。”
說著,沉重的大門再次在三人面前閉合了。
望著手里的燒餅,樂無涯良久無言。
按理說,他該贊一聲“民風(fēng)淳樸”才是。
聞人約問:“要再找其他村民問問嗎?”
樂無涯一擺手,將燒餅分給了他們,一馬當(dāng)先地往前走去。
而在他們離開后,從杭家宅院拐角處的陰影里,無聲無息地冒出了一顆頭來。
緊跟著,又有第二顆、第三顆。
在月色映照下,這幢幢鬼影的手里,都握著一把磨得锃明瓦亮的柴刀。
樂無涯沉默著快步向前,口里咀嚼著冷硬的燒餅,腦海里顛來倒去的交織著只言片語。
齊五湖說,與興臺相鄰的布打、安泗、隰鄉(xiāng)三縣,土地貧瘠,地處險要,沒有錢搞防務(wù),所以三個縣的縣令才屢屢跟邵縣令為難。
刮臉匠說,邵縣令清貧,連荷包上都打著補(bǔ)丁。
眾多村人說,邵縣令乃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讓苦哈哈的殷家村村民過上了好日子。
這其中蘊(yùn)含著的種種怪異,歸結(jié)起來,其實(shí)只有一個字。
錢。
搞防務(wù),要錢。
雇傭好的鄉(xiāng)勇,要錢。
鍛造統(tǒng)一的制式好刀,要錢。
種藥要錢,施肥要錢,把藥材從深山老林拉出去販賣,也要錢。
邵文賦若是個富庶人家出身,甘愿為百姓散盡家財(cái),那倒好了。
偏偏他過得甚是清苦,潔如水、廉如冰。
這樣的一個人,哪里來的這么多錢,只在三年光景里,把一個亂象叢生的興臺縣整治出一個人形來的?
樂無涯吃完了一整只燒餅,又一氣灌下涼水,像是一只警醒的野獸,一邊默不作聲地為自己補(bǔ)充體力,一邊帶著二人且行且停,一會兒抬頭觀月,一會兒俯身嗅泥,眼看著距離殷家村村落越來越遠(yuǎn),向更加荒僻的山內(nèi)走去。
他看似走得漫無目的,但項(xiàng)知節(jié)和聞人約誰都沒有發(fā)出疑問。
人行于世,必有痕跡殘留。
村人耕耘,挑擔(dān)荷鋤,自然形成了一片較為平坦的道路,蜿蜒著向一處山坳而去。
在夏蟲唧唧的鳴叫聲中,樂無涯三人披星戴月,追跡而去。
樂無涯打定主意要去看看,能讓小小的殷家村三年暴富的,到底是什么名貴中藥。
峰回路轉(zhuǎn)間,月色之下,陡現(xiàn)迷離勝景
灼灼的紅色花朵,猶如烈焰,焚遍整個山坳。
妖色烘烘,東風(fēng)搖艷,婀娜款擺,讓人望之欲醉。
樂無涯的心卻猛地跌墜了下去:“這是阿芙蓉?”
煉生鴉片所用的阿芙蓉。
此物是溫柔鄉(xiāng),亦是殺人劍!
忽的,一陣涼風(fēng)自樂無涯頰側(cè)掠過。
篤的一聲悶響,一柄羽箭沒入他身側(cè)的石棱,箭尖楔入石身三寸有余!
不是人射出的箭。
是架設(shè)好的弩箭!
樂無涯放目四野,只見有七八個身影,已向他們包抄而來!
是土匪?
是土兵?
還是村民?
管不得是什么人了��!
神色震動之余,他第一刻想到的,是身邊的兩人。
小六有匕首,有暗衛(wèi),雖不知道這暗衛(wèi)此時身在何方,但他至少有人庇護(hù)。
他一把將羽箭拔出,塞到聞人約手里,厲聲喝道:“避箭!跑!分開跑!”
言罷,他一頭滾入了那燦爛如許的毒花叢中,踩出一地落紅,朝最危險之處疾奔而去!
整理人:
獨(dú)家網(wǎng)[
13:33
[77]追逃(一)
夏日炎炎無風(fēng),天邊絲云不動,是而月光如銀,遍灑天地。
若在此時用井水浸一只西瓜,在樹下支一張桌凳,與三五好友并肩觀月,實(shí)是人間樂事。
但對于樂無涯來說,此時這輪天上明月,簡直是來索他命的。
若是風(fēng)吹云動,能遮住月亮,他還能得一點(diǎn)喘息之機(jī)。
現(xiàn)在可好。
他逃到哪里,都會一絲不漏地暴露在人的眼皮子底下。
劣勢還不僅如此。
他們是意外來客,對方是主場為戰(zhàn)。
他們是地處低洼,對方是居高臨下。
他們是手無寸鐵,對方是手握利器。
去他的,搏命吧。
反正,從正面來看,他的命不值錢;從反面來看,禍害遺千年。
怎么著,都不算虧。
樂無涯不管那二人了。
他們但凡聰明點(diǎn),就知道現(xiàn)在各自為戰(zhàn),才是上策。
聚在一起只會被人當(dāng)餃子給包了。
樂無涯直沖入阿芙蓉地,粗暴地踏落一地碎紅。
此舉,既是挑釁,也是勾引。
他們最在乎的不就是這一片孽花么?
樂無涯偏要往他們的心尖尖上踩!
堅(jiān)硬茁壯的草葉快速掠過他的小腿,帶來些微的刺痛。
由此可見,此地的阿芙蓉已到了成熟季節(jié)。
樂無涯借著明亮如許的月色,打眼一望,便看出了三四處適宜設(shè)置弩箭的地方。
不待他收回目光,又是一梭弩箭射來。
樂無涯耳辨風(fēng)聲,猛地伏身,往前一滾,堪堪避開了鋒芒。
弩箭斜斜插入了土壤,距樂無涯僅半尺之遙。
樂無涯束發(fā)的木簪隨之滾落在地。
他披頭散發(fā),仰頭望向箭來之處。
這一箭和方才的來向不同。
這是第二副弩。
樂無涯矯健地拔走那支箭,在掌心一轉(zhuǎn),繼續(xù)向艷花深處狂奔而去。
這箭顯然是就地取材、自制而來的,材質(zhì)各不相同,有柔韌的白蠟棍,也有竹制的。
第三、四、五支箭接踵而來。
最近的一根擦著樂無涯的面頰就過去了,在他面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第七支箭,來自他的身后。
樂無涯此時已陸續(xù)撿到了三支箭,聞聽箭聲,幾乎是出自本能地回身揚(yáng)手,撥歪了弩箭箭頭,躲過了一劫。
但弩箭勢頭頗重,他的手腕向反方向折扭過去,傳來一陣銳痛。
他眉頭皺也不皺,如炬目光直直投向箭矢來處。
第三部弩,找到了。
山坳之間,共有三部弩,以及
有七八個零零星星的火把,向他合圍而來。
樂無涯不覺恐怖,只覺熱血奔涌。
自從冉丘關(guān)回來后,樂無涯便撿起了荒廢已久的武藝,日日操練起來。
這身體到底是文人底子,想要在數(shù)月之內(nèi)恢復(fù)成他少年將軍的面貌,那是為難了些。
但好在這身體耐力頗足,韌性亦強(qiáng),內(nèi)里存活著的,又是個好動蠻性的靈魂。
不說其他,單論逃跑,他還是有一手的。
樂無涯到底是從尸山血海里滾出來的,一邊逃命,一邊還有動腦子的余裕:
為何要直接開弩射殺他們?
這么重要的一片花田,又為何無人把守?
從殷家村通向此地,還是要耗些腳程的,中間更是有一道狹道,一人把守便足矣。
只需要派兩個殷家村人,攔在那條必經(jīng)之路上,說因著前段時間的土匪禍?zhǔn)拢粴g迎外人到此,把他們強(qiáng)行驅(qū)趕走就是。
為何一定要如此不留情面,大動干戈?
好像是特意敞開一處口子,單等著他們進(jìn)來圍殺似的。
他們此行明明是臨時起意,并無計(jì)劃,怎么就像是撞進(jìn)了個守戍嚴(yán)密的包圍圈里?
樂無涯邊逃、邊想、邊脫衣服。
他先抽出腰帶,用腰帶將兩根白蠟棍質(zhì)地的箭矢呈十字狀纏繞起來。
樂無涯的打結(jié)手法是從軍中學(xué)來的,三兩下便將箭矢交叉著固定完畢。
他的手腕越來越疼,但樂無涯不管它。
總不能疼死掉。
沒有了腰帶,他這一身書生袍服隨著他的奔跑,被風(fēng)灌得鼓脹了起來。
樂無涯嫌它礙事,索性脫扔了下來。
緊接著,他一把扯下腰間荷包,用牙咬住,從里抽出了一根細(xì)長的、用作收口的牛筋。
此時,另一人的腳步聲已在他身后數(shù)尺處了。
樂無涯心跳如狂,手上卻穩(wěn)如泰山。
或許是正值生死交關(guān)之處,樂無涯將那細(xì)細(xì)一根牛筋抻開,繃緊束死在扎成十字的前端三點(diǎn),一次便成功了。
甫一成功,他便向右側(cè)一矮身,折斷了一枝阿芙蓉花。
在激烈的拉扯中,它的果實(shí)滾落在地,被樂無涯一腳踩成了泥。
他手中只剩下了斷了茬的、光禿禿的堅(jiān)硬花枝,以及在飽受摧殘后仍然綺麗詭艷的花冠。
樂無涯將那枝花搭在他簡易制成的十字弩上,回過身來,只見那人已近到身前來,距他不過三步之遙。
他手中的柴刀光芒一閃,朝著自己的頭頂直劈而來!
樂無涯當(dāng)機(jī)立斷,瞄準(zhǔn)他的脖子,單手持弓,用受傷的手將牛筋拉滿,直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