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六皇子先走吧�！迸狲Q岐站起身來，“他這日子夠清苦的，連個小廝也沒有，半夜想喝口熱水都沒人給送�！�
項知節(jié)凝神看他片刻：“有理。我們請聞人縣令喝酒，讓他醉倒，卻將他一人棄之不顧，未免太過失禮。”
裴鳴岐：“南亭雖小，也是有幾間好客棧的。請六皇子先去安置，下官一人留下便是。”
項知節(jié)：“夜已深，就一起留下吧�！�
裴鳴岐：“衙中房舍雖多，可要重新收拾一間，到底興師動眾。”
項知節(jié)：“不勞裴將軍費心，我歇在這里就是。”
六皇子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裴鳴岐想著自家九族，終究是收起了把他踹出去的心思，耐下心來，提問道：“明日若是有旁人來，又該如何？”
“不妨事�！绷首犹谷坏溃拔业漠嬒駪以诖颂帲麄�?nèi)杖障嘁�，也該臉熟了�！?br />
裴鳴岐：“”什么畫像？
他雖是性情直率，可也隱約覺出，這個問題一旦問出，那便是落了下風了。
于是他咬緊牙關(guān)，硬是沒問。
外面的暗探是個脾氣火爆的，聽他們你來我往地打機鋒，不由得滿心焦躁，恨不得跳下去嚷嚷一句：要不然我走？
但他忍住了。
他一邊做他的梁上君子，一邊認真地思索一件事：
他是皇上派來的，若是看到一些風流軼事，他報是不報？
這般想著，暗探突然很想看看，這位一言不發(fā)、便攪出血雨腥風的七品縣太爺，到底是個什么長相。
幾番猶豫后，他終于是按捺不住一腔好奇，偷偷循著窗縫向內(nèi)窺看。
只見被夏日微風吹拂的床帳內(nèi)，那七品小官仰面躺在床上，眉眼安然，頭發(fā)解散，在搖曳燈燭的掩映下，一半臉沉在影里，一半浸在光里。
暗探呆愣半晌，略點一點頭，縮回了腦袋，心中再無疑問和好奇。
紅顏禍水，不外如是。
屋內(nèi)對望的二人眼看對方都沒有離開的意思，索性各自分開，忙碌了起來。
項知節(jié)話少，只剩下裴鳴岐一個人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絮絮叨叨。
“衣裳倒是不錯，都是好料子。”他將樂無涯的外裳掛好，“一向愛吃，怎么多了個愛穿的習慣？”
“什么時候打獵，給他弄點好皮子來。”
收好衣服后，他在床邊坐下，扶著渾身綿軟得沒骨頭似的樂無涯起身，喂他喝水：“喝不了還喝，難受了吧？該你的。”
項知節(jié)則直入主題：“只有一張床，一張榻。好在夠大，每張都夠兩個人躺。怎么睡？”
聞言，裴鳴岐端著的杯子一顫，差點把樂無涯給灌嗆著。
他心虛地輕撫著他的后背，在心中計算一番，提議道：“六皇子尊貴，在床上休息吧，我?guī)勅丝h令在榻上湊合一夜�！�
“他身體不適，今夜就不要挪動了。”項知節(jié)話音柔和，“你看顧他，我去睡榻。如何？”
裴鳴岐略一蹙眉：“如此不合規(guī)”
項知節(jié)站起身來：“小裴將軍，你若認我尊貴，那么我的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
話已至此，裴鳴岐也無話可講：“下官遵命�！�
怕他醉中不安、滾下床來，裴鳴岐將樂無涯小心地移到了床內(nèi)側(cè)安歇，腦下的高枕也被換作了軟枕。
裴鳴岐替他理了理頭發(fā)，想叫樂無涯睡得舒服些，卻意外見他一頭長發(fā)呈現(xiàn)海藻似的波浪狀，與故人已是一般無二。
鬼使神差的，裴鳴岐探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卷了一縷樂無涯的頭發(fā)，輕輕攥在掌心。
他與他面對面，無聲地喚他：小烏鴉。
樂無涯閉著眼，發(fā)出了一點類似夢囈的低語，仿佛是回應了他的呼喚。
裴鳴岐一顆心又軟又痛，貼近了些，用氣音柔和道：“小鳳凰來找你玩啦。給你帶了你最愛的桂花糕。”
“你不要生他的氣了好不好？”
樂無涯沒有回應。
裴鳴岐自嘲地一笑，合上了眼睛，也松開了攥住他發(fā)絲的手，生怕自己或是他半夜翻身，拽痛了他。
終是自己妄念太過。
漸漸的，他的呼吸均勻起來。
待到四下無聲，樂無涯才緩緩睜開了眼睛，認真地看著眼前的人。
小鳳凰不年輕了。
他原本比自己小一歲，如今，邊關(guān)黃沙、雁鳴乘風，已將他變成了一只大鳳凰。
仍然矜貴，仍然驕傲，就是粗糙野蠻了些，好在對待他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一只高大漂亮的鳳凰，面對著自己這么一只個頭小小的烏鴉，不知該如何下口，因此總顯得手足無措、格外珍惜。
樂無涯想，真好，還能這樣見一面。
緊接著，他眼神一轉(zhuǎn)，注意到了不知何時已來到床側(cè)的項知節(jié)。
他不知是從哪里修煉來的功夫，腳步輕捷得像是只豹子，竟然未能驚醒裴鳴岐。
顯然，項知節(jié)也知道樂無涯沒有睡。
他沖樂無涯溫和地一笑。
隔著裴鳴岐，樂無涯也仰臉看向他家小六，用唇語道：就知道你不是來見我的。
項知節(jié)用唇語回他：抱歉。
大概是為了表示他歉意之誠摯，他沖樂無涯招了招手，示意他把手給自己。
樂無涯不解，但還是出于對他的信任，越過裴鳴岐的肩膀，悄悄把手探了過去。
下一刻，他眼睜睜地看到項知節(jié)把那枚象征著皇權(quán)的龍佩交到了他的手上，又用另一只手覆蓋了上去，發(fā)力握了握。
樂無涯：？
樂無涯指一指自己：給我？
項知節(jié)點頭：嗯。
樂無涯忙搖了搖頭，用手指點了點他：你拿御賜之物隨便送人，不要命啦？
項知節(jié)：不要緊。
樂無涯又拿手指點了點自己：被人發(fā)現(xiàn)我私藏這玩意兒，我不要命啦？
項知節(jié)見他抗拒，也不勉強他，豎起一根手指，又比了個安睡的姿勢：那給你玩一個晚上。
這倒行。
樂無涯欣然笑納，將垂下的瓔珞流蘇纏在手指上，攥住了這塊龍佩。
此玉樂無涯甚是眼熟，乃是高祖?zhèn)鹘o先帝，先帝再傳給如今皇上的。
好玉品質(zhì)一流，觸手生溫，其背后的象征意義更加非凡。
它代表著累世的尊貴，和無上的權(quán)力。
樂無涯將它握在掌心，在權(quán)力的滋潤下，安然地閉上了眼睛。
一早，昨天和樂無涯爭吵過的聞人約仍是準時到衙。
入衙后，他和孫汝孫縣丞走了個頂頭碰。
孫汝有事尋樂無涯，等他許久，未見起身，正在院中踱步，考慮要不要去催請一下，便見聞人約猶入無人之境，一路穿過縣衙種栽的柳樹道。
初夏時節(jié)，柳條甚密，他行走期間，頗有幾分分花拂柳的文人韻味。
看這昔日階下囚成了座上賓，孫縣丞還是頗不適應，不陰不陽道：“明秀才，來得早啊。”
聞人約：“早。”
孫縣丞調(diào)笑道：“瞧守約這熟悉勁兒，簡直像是進了自家后院似的�！�
聞人約：“”
他恍惚了一下。
如無那次意外，這里真是他家后院。
也幸虧有那場意外。
他不欲與孫縣丞行口舌之爭，便要往后堂去。
孫縣丞攔住了他：“哪里去？”
聞人約耐心答道：“書房�！�
孫縣丞：“太爺還未起身，正巧，你去叫一叫他罷�！�
聞人約垂下眼睛，看了孫縣丞一會兒，語氣柔和道：“您是有事要辦，不敢叫吧。若要請托于我，您直說便可，不必如此拐彎抹角�！�
話罷，他徑直朝樂無涯的臥房而去。
孫縣丞在原地愣了片刻，回過神時，人高步長的聞人約早已走出十幾尺開外。
他擠出了一個疑惑的音節(jié)：“哎”
“哎”了半晌，他還是沒能講出下文，只好一跌足，恨恨怒道：“嘿！”
為彰顯自己不懼太爺，也為了第一時間將要事匯報上去，孫縣丞提著衣擺，跟著聞人約，一路小跑，來至后院臥房前。
誰想，他們還沒敲門，門便從內(nèi)打開了。
孫縣丞心內(nèi)一喜，以為是樂無涯，忙露出甜美兼諂媚的笑臉：“太爺”
后半句話，生生卡死在了他的嗓子眼里。
六皇子項知節(jié)素服薄帶，額上束著一道黑色抹額，正要出門來練他的太極劍沒有劍，臨時找來的樹枝也可以。
他扶住門框，看見階下張口結(jié)舌的孫縣丞，以及眉心微皺的聞人約，比了個噓的手勢：“他還在睡。”
孫縣丞內(nèi)心震撼實難言喻，僵硬的舌根還未來得及恢復柔軟，便見還未梳理頭發(fā)的裴鳴岐，只著里衣，從屋內(nèi)走出。
他常年習武，單只是走路，便能走出龍行虎步的威武架勢。
他掃了一眼階下兩人，問：“沒什么要事吧？他昨夜飲了酒，難受了半夜，今日無要事，就歇衙一日�！�
孫縣丞猛吞一口口水，橫跨一步，把聞人約擋在了身后。
然而，聞人約身量高挑，比他矮了足一頭有余的孫縣丞跳出來攔阻，實有掩耳盜鈴之嫌。
他這異常動作，反倒引起了裴鳴岐的注意。
裴鳴岐眼睛一瞇：“秀才，你來得挺早�！�
聞人約單手抓住書箱背帶。
由于用力過猛，他手指酸痛難忍，一時間卻不自知：“我走得晚，自然來得早�！�
裴鳴岐眉心一跳：“你”
項知節(jié)打斷了他：“我記得，你是明秀才，名相照，字守約，可對。”
聞人約行禮：“草民拜見欽差大人。”
“不必多禮�！表椫�(jié)斯文道，“聽說，是聞人縣令在指點你的功課？”
“是�！�
“那想必是受益頗多了。能做他的學生，乃是三生有幸之事。”
聞人約：“是。太爺不僅教我習武鍛煉，騎馬弓射，還教我紙上文章、人情練達。與太爺相交，何止三生之幸�！�
這是聞人約真心的感慨。
項知節(jié)微微笑著，單手握住拇指扳指，一下一下地旋轉(zhuǎn)著。
紙上文章，人情練達。
這些老師也不曾教過他呢。
打破這靜寂尷尬的，是室內(nèi)樂無涯懶散的聲音：“誰說今日不開衙的唔”
他揉著太陽穴，面目蒼白地摸索了出來，隨手抓住了離他最近的裴鳴岐，怏怏地訴苦道：“頭疼”
見此情狀，孫縣丞嚇得三魂去了七魄。
若不是貴人當前，他必要不顧形象地拍著大腿，狠狠痛斥太爺一番：
太爺，你糊涂��！
這幾個主兒，哪個是你開罪得了的？
你背著他們偷偷養(yǎng)明相照這么個小的就算了，怎么能大喇喇地把他帶到其他人眼前呢？！
他強打精神，打算用正事把眼前的混亂遮掩過去：
“太爺，興臺縣鬧了土匪了。前日，兩戶富農(nóng)家被搶盜，其中一家被殺了七八口人。海捕文書已經(jīng)發(fā)下來了，府臺大人示下，說是要咱們細心查問來往人員，配合著拿贓捉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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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匪患（二）
益州位于景族與大虞的交界之處，正是個“風攪長空浪攪風，魚龍混雜一川中”的風云際會之地。
許多流亡之人不約而同奔向此處，以求安身之處，是而山匪橫行，宛如春日韭菜，割去一茬，另一茬就又熱熱鬧鬧地冒出來。
聽說景族極恨土匪，一旦有人流竄至他們的地界作案，必被殺盡。
所以許多土匪只敢蝸居山中，在大虞地界行劫掠之事。
聞言，裴鳴岐劍眉一蹙：“前日？”
聽他如此發(fā)問，樂無涯留心瞧了他一眼。
匪徒鬧事，打殺平民，正是他這個定遠將軍轄內(nèi)之事。
如此惡事，前日發(fā)生，昨日凌晨就該呈報到他案上。
到了今日，他竟然還不知曉？
此事確然要緊，裴鳴岐再無二話，一霎眼間就裝束整齊，一陣風似的走了。
不等樂無涯等人開始議事，他卻又一陣風似的卷了回來，拎著一大方糕點，塞在了樂無涯手里：“桂花糕。特地叫人做了沒有餡的給你。有空我還來找你�！�
言罷，這陣風才真的頭也不回地刮走了。
樂無涯把那包沉重的糕點在指尖略掂了掂。
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東西，就要先送給他。
哪怕這分量喂豬都吃不完。
他依稀記得，小時候小鳳凰吃到了一個滋味甚足的好蘋果，驚為天人，隨即馬上送給樂府一棵蘋果樹。
那天，看到自己院子里莫名其妙多了一棵樹的心情，和現(xiàn)在拎著桂花糕的心情，好像相差無幾。
一個人走了，樂無涯轉(zhuǎn)向另一個人：“你不走�。俊�
聽到樂無涯膽敢同皇子這樣說話，孫縣丞一陣搖搖欲墜，感覺自己又要暈倒了。
項知節(jié)搖一搖頭：“此時有滅門大案發(fā)生在近旁，豈是我抽身而走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