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不等二人作答，他便自問自答了：“噢，原來是我沒問。”
雖說天色已晚，沿街?jǐn)傌湺伎樟�，可仍有零星幾家店鋪還點著火燭。
若是被旁人瞧到太爺醉醺醺的樣子，著實有損其官威。
好在二人都有些身手，拉扯著一個樂無涯，順利地跳過了南亭縣衙的門墻。
二人均不吭聲，就只剩下樂無涯一張嘴。
他醉眼朦朧地望向剛剛越過的墻頭，低下頭來，嘀咕道：“今天誰當(dāng)值啊，連門都看不住，明天罰他們的錢�！�
他瞇著眼睛看裴鳴岐：“大膽狂徒，擅闖我南亭縣衙，按《大虞律》，當(dāng)流放千里�！�
一號狂徒裴鳴岐又氣又心疼，有心再干些罪加一等的勾當(dāng)，最后也只偷偷掐了一把他的腰。
二號狂徒項知節(jié)溫和道：“南亭距上京，已有近千里，流徙千里，正好到你身邊。到那時，天天送縣令大人回家，就不算違法了，可對？”
樂無涯想不到一場懲罰，經(jīng)他的嘴一說，竟莫名其妙成了獎賞，在困惑中進入了房門，被脫下了靴子和外衣，塞入了柔軟的被褥中。
他一躺下，便覺天旋地轉(zhuǎn)，哼哼唧唧地訴起苦來。
見他難受，裴鳴岐心中也猶如火燒一般。
他向來是粗枝大葉的，偏在此人身上，總覺如何精細(xì)都不夠。
裴鳴岐提起屋內(nèi)水壺，搖了一搖，發(fā)現(xiàn)內(nèi)里只有冰冷的殘水，暗罵一聲，隨即回頭對項知節(jié)道：“你扶好他，我去接些水來�！�
“嗯。”項知節(jié)道，“手腳輕些，別吵醒衙中人，起了風(fēng)波，不好�！�
裴鳴岐走后，樂無涯嫌被子熱，三下五除二扯開束縛，唧唧噥噥地往床內(nèi)側(cè)滾去。
他的枕頭很高，眼看他要翻下去，項知節(jié)擔(dān)心他扭傷了脖子，急忙伸出胳膊去墊。
他補救得相當(dāng)及時。
樂無涯栽上了他的手臂，就像是賴上了他的一株藤蘿，將他卷上了床，與他面對面了。
項知節(jié)盯著他被酒意染得通紅柔軟的唇，垂下目光，卻又撞上了他上下滾動的喉結(jié)，索性閉上了眼睛：“恕學(xué)生放肆�！�
樂無涯直勾勾望著他：“我喝了酒，你們怎么都不肯回答我的問題呢？”
項知節(jié)恭謹(jǐn)?shù)溃骸袄蠋熡袉枺瑢W(xué)生必答�！�
話雖如此，他墊在樂無涯腦后的右手，在虛空中發(fā)力握緊，緊到有些難以自控的顫抖。
樂無涯抿著嘴，想了一會兒，認(rèn)真提問道：
“你為什么要是他的兒子啊？”
項知節(jié)一哽：“老師，抱歉”
“沒事，不要緊不是你們的錯，是我問錯了�！睒窡o涯說，“你們沒得選的，和我一樣。”
項知節(jié)仰著頭：“老師，這一生，你想選什么？”
樂無涯笑出了聲：“我還能選呢？我連活過來都不是我自己選的�！�
項知節(jié)望著他流光泛泛的眼睛，堅定道：“你可以選�！�
這可要好好想一想。
樂無涯瞇著眼睛，沉思良久，才舉起一根手指，認(rèn)真道：“我想要流芳百世！”
遺臭萬年的滋味他已經(jīng)試過，另一面，他也想試試。
項知節(jié)：“好。我助你�！�
“還想要一個人愛我！”樂無涯大聲道，“他要沒有條件、沒有理由、沒有道理地愛我、護我，把我放在第一，誰都越不過我去！”
項知節(jié)輕聲道：“那不是已經(jīng)有了嗎？”
樂無涯一瞇眼：“什么？”
他翻身而起，扯一扯項知節(jié)的衣帶，翻一翻他的衣襟：“你把他藏哪兒了？”
項知節(jié)的呼吸方才急促起來，便見窗外樹影一閃。
他那不合時宜的綺念立即風(fēng)停波平。
聽到門外傳來的腳步聲，項知節(jié)下了床鋪，輕輕吻了一下指尖，又摸在了樂無涯的耳朵上，溫柔地替他揉按起解酒的穴道來：“你那么聰明，找找看吧�！�
裴鳴岐推門而入時，瞧見的便是這一幕。
他心里酸澀的浪波猛一翻涌，直抵到了喉嚨，急急忙忙扭過頭去：“我打到水了，這就給他燒上。要是能有解酒的藥就好了一杯酒就醉了，我怕他身體耐不住�！�
項知節(jié)：“我叫人馬上去買�！�
裴鳴岐對于他“叫人”的說法并無絲毫反應(yīng)，倒是樂無涯睜了一下眼睛，又被酒力侵襲，被迫重新閉上。
項知節(jié)離開了房間。
經(jīng)過方才的一陣折騰，樂無涯的發(fā)絲已經(jīng)亂了。
透過凌亂的發(fā)絲，他看著滿屋忙活的裴鳴岐，小小聲地叫他：“小鳳凰�！�
裴鳴岐后背一僵，停了手頭的活計，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床前，一顆心怦怦直跳，脹痛又酸澀的溫暖一波波涌上，叫他的聲音也變得輕柔了。
恐驚天上人。
“哎。小鳳凰在呢�！迸狲Q岐單膝跪在床前，“聞人約他不在，你跟我多說一會兒話好不好？”
樂無涯感慨道：“這么多年過去，還是這么會爬墻�！�
裴鳴岐想去握他垂出床榻的手，可顧忌著這身體是聞人約的，他不敢妄動，只好用手指一下下輕輕碰觸著他懸空的指尖：“練久了，忘不了�！�
“為什么不忘了我呢�！睒窡o涯懶洋洋地望著他，“不忘了我，又不肯好好喜歡我�！�
裴鳴岐無話可說。
“上京的時候，我與你相見的那次，你為什么不肯和我說話？”樂無涯爬起身來，又直不起腰，只好趴在胳膊上，“我喝了酒，這個問題你不能躲�！�
他自言自語：“我那天難過死了�！�
裴鳴岐一顆常年冰封著的心像是被陡然擲入熱水，解凍之余，酸痛難忍。
下一刻，樂無涯被人粗暴地?fù)碓诹藨牙铩?br />
那人體熱，血也熱，擁抱粗魯，呼吸急促。
“我不想你變成那個樣子，可我拉不住你。偏偏我又喜歡”
這個懷抱急劇升溫，燙得樂無涯有些待不住，掙扎著想脫離。
但樂無涯些微的掙扎和抗拒，叫裴鳴岐宛如驚弓之鳥一般，按著他便往自己懷里鎖去。
他膂力驚人，樂無涯登時就喘不上來氣了。
他卻沒有掙扎，任憑自己朝著黑暗的窒息一路沉溺下去。
自從肺部重傷以來，樂無涯習(xí)慣了經(jīng)年的疼痛和窒息。
那是他活著的最好證明。
是裴鳴岐率先反應(yīng)過來自己行止失當(dāng)，忙把軟趴趴的樂無涯從自己懷里救出來，心疼得聲音都顫了：“怎么不叫啊你？！”
重新享受到空氣的樂無涯安心地閉上了眼。
裴鳴岐以為自己把他弄暈了，一時情急，動手掐上了他的人中。
剛打算歇一會兒的樂無涯氣急敗壞，一口叼上了他的虎口。
牙口不錯，一口見血。
項知節(jié)回來后，樂無涯已經(jīng)伏在床上平穩(wěn)地呼吸了。
他的頭發(fā)被解散，柔順地披在枕上；鞋襪依照軍旅之人的習(xí)慣擺放整齊；被子換了件薄些的，正好好地蓋在他身上。
一切都恢復(fù)了正常。
唯一的異常之物，就是裴鳴岐右手虎口上鮮明的牙印。
項知節(jié)注意到了這一點，卻并未多言。
用溫?zé)岬乃疄樗头私饩频乃幫瑁瑢窡o涯哄得半醒半睡過去后，二人來到外屋，相對而立，一時無言。
項知節(jié)打破了沉默：“裴將軍來早了。”
裴鳴岐一揖手：“皇上有旨，微臣怎敢高坐軍營，等六皇子來？”
前幾日，兵部密信送到，說是六皇子親自攜帶皇上密信而來，不日便達。
他計算了六皇子的腳程，懷著些不能與旁人道哉的隱秘心思，想提前一日到南亭恭候，順便來看個人。
沒想到六皇子也在城中。
更叫裴鳴岐沒想到的是，六皇子竟在酒桌之上，借覆射之戲，拐彎抹角地問他為何來南亭。
裴鳴岐不是答不上來，而是不敢答，只好被迫飲下了那杯酒。
不過，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六皇子敢以此發(fā)問，代表他那時身邊還沒有皇上派來的探子。
如今，既是“有人”能替烏鴉買藥，那說明暗探已到。
至于項知節(jié)，他其實是故意拖延時間，以至被扣在南亭城內(nèi)的。
與裴鳴岐約定相見的日子，本來是明日。
項知節(jié)有心來見一見樂無涯，可他身側(cè)有仆役一名，暗探一名，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名為保護、實為窺伺。
若是毫無道理地來見，待二人回京，必會如實報奏皇上。
于是，他自稱進南亭采買物件，卻故意拖延時間，遲遲不歸，等暗探察覺到城門落鑰，自己還沒返回驛館，自會入內(nèi)保護自己。
但無論如何，他們也得花些時間，繞過城防守衛(wèi)，才能找到自己。
這段時間，本是項知節(jié)留給自己與樂無涯相會的時間。
他也未曾料到，裴鳴岐與自己是一般的心思。
如今，鬧也鬧過，亂也亂過，該辦正事了。
項知節(jié)解下腰間龍佩往前一送，同時將目光向左上方移去。
暗探已經(jīng)跟來，此刻正在聽他們的對話。
裴鳴岐干脆利落，一掀下擺，跪倒在龍佩之下。
“皇上口諭。”
“立春以來，裴卿給京中寫信十三封。三封家信，其余十封，都是給兵部的例行陳報”
項知節(jié)口吻平靜，一一數(shù)來，內(nèi)容卻透著森然的寒氣和審視之意：“可小五給你的信，裴卿為何不回？”
龍佩在隔窗投入的皎皎月色下散發(fā)著溫潤的光芒，龍目低垂，似有嘲弄之意。
見龍佩如見君，不可直視。
裴鳴岐雙膝跪地，并不言語。
項知節(jié)繼續(xù)以皇帝口吻相詢：“信中所言何事？”
裴鳴岐：“不知�！�
“不知？”
“非天子上諭、兵部來信，我從不拆閱，直接燒了，因此不知。”
“絕無欺瞞？”
裴鳴岐流暢道：“定遠將軍，定的是圣上的天下、明君的乾坤，雖遠在上京千里之外，裴家仍不忘忠貞事君，時時刻刻，不敢稍作懈怠�！�
項知節(jié)點頭道：“這話我記下了。”
言罷，他將龍佩收于掌心，俯身攙住裴鳴岐雙手，將他拉了起來，同時將一張紙條交在了他的手上。
裴鳴岐迅速翻覆手掌，將紙條押入袖中，聲色不動分毫。
床上的樂無涯翻了個身，聽著上頭細(xì)細(xì)的瓦片響動聲，呆呆地想：上京這些探子，怎么近來粗手笨腳的。
他當(dāng)年帶著他們的時候，可不是這副光景。
當(dāng)真是一屆不如一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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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3
[70]匪患（一）
項知節(jié)此行的正事，就此匆匆了結(jié)。
仿佛“五皇子嘗試聯(lián)系手握兵權(quán)的邊地二品大員”，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在官場中浸淫多年的樂無涯一聽便知，這是要變天了。
事以密成，語以泄敗。
到了這一步，不管五皇子是善意結(jié)交，還是有所圖謀，怕都要成了見不得人、上不得臺的臟污之事。
偏偏皇上還找小六辦理此事
他為皇上辦事多年，一眼就能看透那九五之尊的心肝脾肺腎：老東西又在耍猴。
要是小六講兄弟之情，徇私包庇，皇上自然找到了懲治他的借口。
要是小六不講情面，依法嚴(yán)懲，他也能笑嘻嘻地問他，小六，圣人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你讀了這么多年書，難道要置你的兄弟于死地不成嗎？
不得不說，當(dāng)今皇上并不是個“無情帝王”。
相反，他的感情格外豐沛。
他真情實意地愛著他的每一個孩子，用自己的方式悉心教養(yǎng)，從他們一出生，就對他們寄予了百分厚望。
然后余生的每一日，他都在給不遺余力地孩子們扣分。
分扣完了，孩子是死是活，那就與他無關(guān)了。
總是孩子先欠了他的生恩、后負(fù)了他的厚望。
皇上曾對他說過：“有缺，樂家教你教得好啊，叫朕好生羨慕。什么時候叫樂卿進一趟宮來，朕要好好聽他講一講育兒經(jīng)�！�
結(jié)合他對樂家及自己的所作所為，他這句話完全不算是一句人話。
但樂無涯能看出，皇上說這話時，是由衷的羨慕。
由此可見，有的人若是一世無后，反倒是件幸事。
樂無涯一邊琢磨著心事，一邊深長地呼著氣，好像睡得極熟。
立嫡立長，本不關(guān)他的事。
皇上不在乎嫡庶之別，不在乎自己寵愛哪個妃子。
他唯愛的是長子。
原東宮太子項知明就是長子，薨逝后，皇上一一跳過了心思簡單的二皇子，早夭的三皇子，醉心詩書的四皇子，最后選中了五皇子項知允。
倘若五皇子倒了，下一個，會輪到小六，或者小七。
這就關(guān)他的事了。
樂無涯的思維慢吞吞地轉(zhuǎn)動著。
醉酒讓他的腦袋只能夠處理一件事，于是，外間的其他動靜，他一時間便管不得了。
項知節(jié)問他：“今夜便到這里了。要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