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呂知州原本懶洋洋的神情一掃而盡，在其他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shí)，極其利索地撩袍下拜。
欽差大人代天巡狩，見手諭如見欽差。
在呂知州的帶領(lǐng)下，滿堂官員全部跪倒在地，極見尊崇。
樂無涯掃視一圈，展開手諭，誦讀道：“南亭之事，已見眉目，小福煤礦所造之惡當(dāng)宜詳慎調(diào)查，務(wù)究實(shí)情。準(zhǔn)聞人約便宜行事，以圖早達(dá)上聽�！�
樂無涯收起手諭后，忙依禮地將呂知州扶起：“知州大人，便是如此了�！�
呂知州方才被齊五湖這個油鹽不進(jìn)的火爆脾氣煩得不輕，轉(zhuǎn)頭看見溫馴如水的樂無涯，有了對比，心下喜愛之情尤甚，拉著他的手好一陣夸獎。
樂無涯微笑著連連點(diǎn)頭，作乖巧狀。
但樂無涯清楚，他絕非真心。
果然，浮皮潦草地夸獎幾句后，呂知州的語氣便帶了幾分責(zé)備：“明恪啊，欽差大人到來，你原該通報(bào)我一聲的。”
樂無涯老實(shí)道：“欽差大人輕車簡從、不喜浮華，在益州走訪了許多州縣，并沒有叨擾官民。是下官治理不嚴(yán)，出了這么一樁大案，才叫欽差大人多跑了這一趟，是明恪之過也�！�
呂知州瞇起眼來：“哦？欽差大人可有和你談起其他州縣的事？”
“有啊，下官才薄智短，為官經(jīng)驗(yàn)不足，欽差大人不以為鄙，教我多向呂知州學(xué)習(xí)用人之道。”
他一番軟言溫語，把呂知州拍了個眉開眼笑。
樂無涯轉(zhuǎn)向齊五湖，笑得人畜無害：“齊大人，方才我就想問，您平時(shí)可有疏浚河道，提前為夏季洪季做準(zhǔn)備？”
齊五湖正在氣惱中，恨不得抄著茶杯上去打爆呂知州的羊頭，突然聽這年輕的小縣令點(diǎn)名自己，遲疑片刻，點(diǎn)了下頭。
樂無涯在賭。
如果齊五湖真是個為民著想的好官，他的治下又處在牤水的湍急處，哪怕再窮困，他也要從牙縫里擠出些資金來提前修補(bǔ)河堤、清理河道。
看齊五湖的反應(yīng)，他曉得自己是賭對了。
樂無涯笑著轉(zhuǎn)向呂知州：“那欽差大人，說的便是齊大人了。”
“欽差大人沒有直說，只說到了益州轄內(nèi)，一路同百姓攀談，百姓均稱大人賢明善治，屬地太平，去歲大事不多，只在夏天下過幾場大暴雨�！�
“因著一場暴雨，才將常小虎尸身沖至下游。由于降雨與案件有些關(guān)聯(lián)，欽差大人便多向百姓打聽了細(xì)節(jié)。百姓提及，暴雨曾致一處堤壩漫堤，但幸逢大人用人得當(dāng)，事前預(yù)防，事后讓天災(zāi)不致演變成人禍。益州地處邊地，若不是有大人一力支撐、同僚齊心協(xié)力，斷不會有如此盛世之景�！�
樂無涯言辭懇切，再有這張斯文的好人臉輔助，以點(diǎn)帶面，一個不落，把在座各位都拍了個舒舒服服。
呂知州面帶喜色，拱手道：“欽差大人真真是明察秋毫啊�！�
其他縣令無不點(diǎn)頭微笑，頗以為傲。
樂無涯端莊地微笑。
讓所有人都開心，已經(jīng)算他的行活兒了。
也不看看他上輩子拍馬的對象是誰。
飄飄然之際，呂知州仿佛已經(jīng)看見自己三年考評得獲“卓異”評價(jià)的樣子了。
他喜上眉梢，真正展露了幾分慈愛之心：“明恪，你有什么需要本官做的？”
樂無涯眉眼低垂：“大人，明恪才疏，目下還無甚頭緒，可否容許明恪回去慢慢計(jì)議上報(bào)？”
呂知州笑哈哈。
來前，他耳聞過聞人約夜審的風(fēng)采，知道此人行事頗有章程，不知嶄露頭角之后，是否會有恃才傲物之行。
如今看來，此人是個乖順性子。
且不論是真情還是假意，光這態(tài)度就夠叫人舒服的了。
他掛出了如沐春風(fēng)的笑容：“不忙，不忙！有事來州里便是，有欽差大人金口玉言，人、錢、物一應(yīng)備好，斷沒有差錯�！�
樂無涯笑：“大人這么說，明恪便也就信了。大人這里的茶不錯，明恪想討個好兒，不知道哪里可以買到？”
呂知州笑得見牙不見眼：“客氣什么�！�
他叫來茶房：“把我的茶葉包上兩盒，給聞人大人帶上！”
呂知州更滿意了。
樂無涯管他索要茶葉，看似是件小事，但能瞧出，此人絕非自恃清流的高雅之輩。
這人長得不賴，又會來事兒，活像個精明小媳婦，是個會往自己腰包里積極劃拉好東西的主兒。
跟這樣的人講話，不費(fèi)事兒。
其他縣并無大事，各坐一會兒，便要散場。
樂無涯婉拒了呂知州留他在府用餐的邀請，稱要回南亭辦理小福煤礦后續(xù)之事。
待他起身，呂知州叫住了齊五湖：“英臣，你暫留一下。”
半個時(shí)辰后，齊五湖牽著一匹老而瘦的馬，獨(dú)身踏上了官道。
誰想剛到城郊，路過一處茶水?dāng)偅阌?br />
憂
愺
獨(dú)
鎵
人起身招呼他：“齊大人，來喝碗茶呀�！�
他定睛一看，那眉眼彎彎笑著的，不是聞人約又是誰？
齊五湖稍一躊躇，真的停了下來。
他在樂無涯身側(cè)坐下，只見兩只粗茶碗里均是清碧甘冽的茶湯，沁香撲鼻。
齊五湖一開口，還是那副邦邦硬的腔調(diào)：“聞人大人不是急著回南亭辦事？”
樂無涯甜美地笑：“在等齊大人的賠禮呢�！�
齊五湖：“”
他笑眼一彎，擺擺手道：“玩笑，玩笑。欽差大人有言，南亭之事已有眉目，我這邊的事是不急的。只是不知齊大人是否遂心如意了？”
齊五湖微微皺眉：“你”
樂無涯輕佻地一眨眼。
齊五湖終是明白了過來。
他看看左右：“欽差大人，真有如此贊美過呂知州嗎？”
樂無涯：“您說呢？”
齊五湖哂笑：“我道也是。哪個百姓會說呂知州好，除非是瞎了眼了�！�
樂無涯那一番“真誠剖白”，實(shí)則是在提醒呂知州，欽差大人是知道齊五湖為百姓做了實(shí)事的。
這么一來，他還想拿“賦稅不齊”的罪名壓齊五湖一頭，是斷斷做不到的了。
樂無涯慢慢品著碗中令人口角生香的好茶：“齊大人，此趟回去，你打算如何做？”
齊五湖：“做什么？”
樂無涯將話說開了些：“呂知州將錦元縣賦稅減免了幾成？”
“說是五成�！�
“那你總要做些什么吧�！�
“做什么？”
“唉呀�！睒窡o涯有些替他著急，“你縣中有沒有守節(jié)婦女，或是孝子賢孫？去年救災(zāi)時(shí)，有無因救災(zāi)身故的百姓？”
齊五湖：“你是說”
樂無涯提醒他：“向朝廷申立牌坊，可免賦稅啊�！�
看到這年輕又神采飛揚(yáng)的縣令，齊五湖瘦長的臉上難得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稅賦之事，我自是了解。聞人大人所指何意，齊英臣心中也明了。”
樂無涯：“對嘛，這樣一來，其他縣不會非議些什么，抓著你稅賦減免的事情不放；呂知州也臉上有光，替您表奏朝廷，這對您來年的賦稅減免有益。百姓想要休養(yǎng)生息，耕地想要恢復(fù)地力，總得一年光景才夠吧�！�
齊五湖：“謝過聞人大人了�！�
樂無涯爽快地一擺手。
齊五湖意有所指：“聞人大人，你的心思頗深，前途無限啊�！�
樂無涯：“我不稀罕那個�！�
這是真話。
他上輩子好的壞的都見夠了，當(dāng)真不稀罕什么。
齊五湖：“如此，您替我說話，所求又是為何？”
樂無涯：“您會知道的�！�
齊五湖不辜負(fù)他的爽直性子，徑直道：“您若以為我會對您有所助益，那就錯了主意了。我齊英臣與你差不多，也是寒門出身，今年已五十有四，人老骨朽，比不上聞人大人深受欽差喜愛，實(shí)是幫不上您什么的�！�
樂無涯溫聲道：“這我也知道�！�
見他不欲明言，齊五湖不再追根究底，如牛嚼牡丹一樣飲盡碗中茶：“告辭了�！�
眼見那老官牽著瘦馬消失在官道彼端，樂無涯才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地開了口。
“我喜歡你。”樂無涯抿了一口清茶，志在必得道，“早晚有一天，我要你齊英臣?xì)w我麾下。”
話罷，樂無涯似有所感，視線微轉(zhuǎn)。
茶水?dāng)偟睦习迩≡诖藭r(shí)燒開了一大壺水，揭開了壺蓋。
蒸騰的白霧模糊了他觀察的視線。
兩個行旅人站在不遠(yuǎn)處，看似正是一人一邊，靠著樹歇腳。
樹前之人低聲口述著什么。
另一人手上握著一根碳條，立于枯樹之后，在一張白棉紙上快速描摹出一張清雋面目。
畫到一半，他一個用力，碳條不慎斷掉。
那人伸手到腰間。
那里懸著一枚景族人專用的獸毛燧囊。
他從中摸出一根新碳條，匆匆補(bǔ)全了一幅樂無涯的簡筆畫后，便迅速和另一人挑起扁擔(dān)，快步走向遠(yuǎn)方。
[24]庚帖（一）
樂無涯這一通人情往來，可謂是成果豐厚。
呂知州看他順眼，對他一切的請求無有不準(zhǔn)的。
沒了掣肘，樂無涯的行動迅疾如電，命令一道接一道簽發(fā)出來，令人目不暇給。
小福煤礦被查抄，共救出外地礦工一百三十二名。
其中有十之五六思鄉(xiāng)心切，急著要回家。
樂無涯將他們被沒收的路引發(fā)還、遺失的重新辦理，從陳府被查抄的銀錢中劃撥出一部分，按當(dāng)?shù)亓ご蚨坦さ男劫Y，為他們補(bǔ)齊了多年未到手的工錢。
有幾個礦工乍然脫困，又見太爺溫厚，難免動了歪心思，想多撈些補(bǔ)償，于是將自己在小福煤礦的工作年限謊報(bào)了半年到一年不等。
沒想到樂無涯早有準(zhǔn)備，提早從盧大柜那里抄出了礦工名冊。
為了方便管理、防止有礦工偷跑，盧大柜會將他們的名姓和入礦的時(shí)間詳記在冊。
樂無涯慈眉善目地把這幾個撒謊的礦工單獨(dú)提溜了出來，請他們?nèi)ケO(jiān)牢里一日游，參觀一下過去壓榨他們的大、小把頭如今的凄慘形容。
待出了門，樂無涯把冊子往他們眼前一拍，嚇唬道，煤礦還在那里，若是樂意在這里多干一段時(shí)間，完全沒有問題。
礦工們都是平頭老百姓，動了些小奸小猾的心思而已，并非是本性壞了。
他們先前最怕礦上兇神惡煞的大小把頭，太爺一句話，這些人就都給下了大獄，老實(shí)等死。
收拾這些人都如此輕易，那捻死他們幾個，不得跟碾死螞蟻一樣簡單？
他們被嚇得不輕，紛紛告饒，痛哭著表示再也不敢了。
還有幾個躍躍欲試想鉆空子的，眼見太爺心明眼亮、不好糊弄，只得收了心思。
樂無涯命他們結(jié)隊(duì)返鄉(xiāng)，同時(shí)也留了一手。
財(cái)帛往往動人心，礦工們懷揣銀錢回鄉(xiāng)，既要防外賊，更要防內(nèi)鬼。
為避免礦工們路上見財(cái)起意，發(fā)生搶盜殺人的惡事，樂無涯叫來了孫縣丞和戶部段書吏。
他們需得一個一個將礦工請來，讓礦工們選擇，是愿意揣著這筆錢上路，還是先給一部分盤纏，其他的銀子則存去一家全國連鎖的昌源票號，開出匯票，縫入衣內(nèi)，方便攜帶，待抵家后，再到家鄉(xiāng)左近的城市去取。
若是選擇后者，還需細(xì)加叮囑，告知他們匯票如何兌現(xiàn)，以及離他們家鄉(xiāng)最近的昌源票號在哪里。
這項(xiàng)工作頗消耗體力精力，單是同這些礦工解釋清楚“票號不會私吞他們的錢”一事，便是一項(xiàng)大工程。
在孫縣丞干得兩眼直冒金星時(shí)，樂無涯雙手一袖，去了趟監(jiān)獄。
上次查封吉祥坊時(shí)，還有不少賭徒?jīng)]人贖，如今陳家上上下下都被送了進(jìn)來，靜待發(fā)落，牢獄中的隊(duì)伍愈發(fā)壯大。
樂無涯逛了一圈，覺得放任這幫有胳膊有腿的大好男兒在牢獄里浪費(fèi)糧食，殊為可惜。
于是他大筆一揮，決定安排他們出來干活。
聽到居然可以外出，這些囚犯的心思都活絡(luò)起來。
見了青天白日，那不就有了天高任鳥飛的機(jī)會了？
尤其是陳員外為首的幾位老爺，錦衣玉食了大半輩子，被強(qiáng)壓著吃了幾天牢飯，正是痛苦至極的時(shí)候，乍一聽到這消息，萎靡的精神都振奮了不少。
哪怕能向外遞遞消息，也是好事啊。
但知道他們要去干什么后，囚犯們?nèi)忌笛哿恕?br />
樂無涯出了個在旁人看來奇損無比的招數(shù)叫囚犯們?nèi)グ涯贤たh的邊溝、道渠全部掏干凈。
要知道，這種臟活累活，平日里花高價(jià)也很難聘到人來干。
在偏遠(yuǎn)縣城，邊溝、道渠都是一樣的骯臟霉臭。
許多人圖省事，都會尋個溝渠，將垃圾便溺一倒了之。
哪怕是冬日，穢物結(jié)冰，路過溝渠之人也難免掩鼻。
若是夏日暴雨過后，街道上彌漫的那股子味道，簡直像是有人死在了自己鼻子里。
上一世，樂無涯曾領(lǐng)受天命，巡狩四方，知道許多大疫，正是源自這些不起眼的邊溝而起。
水源污染、霉菌滋生，哪個不是要人命的？
單是街衢路面干凈，沒有乞丐，最多是個驢糞蛋、表面光，根本無用。
樂無涯打算，今后要把這群囚犯用好、用實(shí)、用到位，但凡是在南亭縣內(nèi)犯罪的，不管大小，都先套個勞役刑上去。
監(jiān)獄到底是百姓的賦稅養(yǎng)著的，決不能讓他們肚皮朝上躺在牢里當(dāng)賦稅小偷。
舂米、修城旦之類活計(jì)，到底是不能人盡其用。
樂無涯打算先拿這幫人試試水再說。
其他官員辦事求穩(wěn)，怕囚犯越獄，他不怕。
他對監(jiān)獄建設(shè)，頗有心得。
樂無涯大模大樣地借了裴鳴岐的光，請軍漢手持弓箭，看著他們勞作。
囚犯們十人為一組，腰上都用麻繩一個個縋著，那繩結(jié)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技法結(jié)的，一個嵌套著一個，只要一個想跑，就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