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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孫汝想不到這位窩囊太爺為何會突然發(fā)難,不僅一朝翻身成功,還借這樁案子拿住了自己的軟肋。

    他孫汝自知才能有限,不然也不會在縣丞一職上打熬了十幾年,還是在原地打轉。

    他配合陳員外,不要這良心,生造下這一樁冤案,也是為了攀上陳員外這根高枝。

    陳員外的人脈頗厚,自己若能好風憑借力,往上走個半步一步,已是他畢生所愿。

    可太爺又是鐵了心要給明秀才翻案,一出手就是不留余地的殺招。

    老師若當真被攀誣,他的仕途

    在青天白日下,孫汝停下腳步,望向灰撲撲的天際,打了個寒戰(zhàn)。

    權謀權謀,權先謀后,權才是天。

    沒有這個天在這兒頂著,他耍再多心眼兒都是枉然。

    孫縣丞重回衙門時,手提著一包剛出爐的新鮮點心,去尋太爺,人卻已不在屋里。

    他憋了一肚子的話,心焦難忍,轉了一圈,東打聽西打聽,聽見有人說瞅見太爺在東花廳,忙小跑了去。

    他趕到時,樂無涯已在一處涼亭邊自娛自樂地玩完了一局投壺,正在收雙耳箭壺中的箭。

    樂無涯喜愛騎射,自從上輩子拉不動硬弓后,便愛上了投壺,只是后幾年視力變差,多是盲投,邊投邊想事情,圖一樂而已。

    他好久沒投得這么痛快了,心里歡喜,臉上也帶了笑意,話音輕快:“縣丞大人回來啦�!�

    孫縣丞的確是個能屈能伸的人,仿佛二人的一切齟齬都不存在似的,舉一舉手上的點心,微笑道:“太爺,小的本是想著你要看書,便買了些吃食,也不知道合不合太爺口味�!�

    樂無涯抽出一枚箭矢,流暢瀟灑地在掌心轉了好幾圈:“一本書都看完了,縣丞大人下次要獻殷勤,大可早來�!�

    這炫技的本事,他前世可練了很久,不為別的,專為在一個人面前嘚瑟。

    瞧他這樣輕松自在地游玩,孫縣丞覺得自己怪煞風景的。

    他和聞人約不咸不淡地打了半年交道,從未在他面前這樣憋屈過。

    他束手而立,正在想該說些什么,就聽專心玩箭的太爺說:“我的說法,你都已一一驗過了吧。”

    孫汝頭皮一麻,不敢反駁,索性躬身一揖到底:“小的要如何做,請?zhí)珷斮n教�!�

    樂無涯用眼角余光撩他一眼:“我還小呢,哪能指教縣丞大人?”

    孫汝不敢說話,也不敢抬身,只保持著作揖的恭敬姿態(tài)。

    樂無涯玩夠了,手腕略一使力,篤的一聲,箭穩(wěn)穩(wěn)落入雙耳壺壺左。

    他問:“明秀才這樁案子,究竟源起何處,你心里清楚吧�!�

    孫縣丞沒能忍住,倒吸一口冷氣。

    以他的精明,太爺只說這一句話,就夠他明白了。

    他強忍住驚悸,直起身來,裝傻道:“太爺,您說什么?”

    樂無涯不說話,只笑嘻嘻地看他。

    孫縣丞被盯得渾身發(fā)毛,只好挑明了些:“是明秀才為人驕橫,得罪了什么人罷。”

    “是啊�!睒窡o涯又抽出一支箭,盯住箭尖,感嘆道,“這煤礦經營,是危險營生,出個把事故,也是常事。如果有人死咬著不放,擋人財路,那是夠討厭的,可謀反這帽子未免太大,抄家滅門的大罪,明秀才這腦袋可扣不下�!�

    說著,他微微歪頭:“那案子,縣丞大人認為審得好嗎?”

    孫縣丞干笑。

    他發(fā)現(xiàn)又出了岔子。

    他以為太爺是要針對他,要讓他分清這南亭究竟是誰說了算。

    可他似是別有所圖。

    他試探著問:“太爺是說半年前常小虎的落水案?那不是已經判了意外嗎?”

    樂無涯再投一箭。

    箭矢不偏不倚,正中壺右。

    他嘆道:“縣丞大人真是不懂我的心。”

    孫縣丞心里發(fā)慌:“是在下愚鈍了。”

    樂無涯笑了。

    他朝向孫縣丞,將箭矢單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指向冬日寥落蕭疏的草木:“縣丞大人,你看,我找的好地方,周圍藏不得人,不會有第三人聽到我們的話,都在這里了,您就不必再愚鈍了。”

    “我現(xiàn)在要常小虎的落水案,不是意外。”

    [7]翻盤(三)

    孫縣丞頭皮發(fā)麻,強撐著裝傻:“王法昭昭,此案已結。案不二審是歷來的規(guī)矩。太爺要我辦的事,我實在難為啊�!�

    樂無涯不言不語,步入身后涼亭,振衣坐下。

    他不必說話,一股天然的上位者氣度便自然而然流露而出。

    孫縣丞膝頭一陣酥軟,好容易才沒順著本心跪拜下去。

    他垂下頭,無端想起了小時候祖母講給自己的那些怪力亂神、迷離詭異的鄉(xiāng)野故事。

    太爺活像是被人奪舍了。

    但他此刻已無暇他顧。

    因為聞人約直接挑明了他的小心思:“縣丞大人這樣瞻前顧后,怕開罪人,莫不是有把柄在陳員外手里?”

    這當真是把最后一張遮羞布都扯下來了。

    話已至此,孫汝再裝傻已無任何意義。

    孫汝與陳員外確是過從甚密,可也沒留下什么書信之類的明證,往往是在一起喝些酒、說些話,事情便辦好了。

    陳員外到底是舉人身份,自有文人的一份矜持。

    為著前途的孫汝,才是盡力貼上去諂媚討好的那個。

    孫縣丞咬牙答道:“那倒沒有”

    樂無涯哦了一聲:“那你是同他有什么親戚?”

    “太爺莫開玩笑。”

    “我不同你玩笑�!睒窡o涯仍是松弛的姿態(tài),“縣丞大人要談律例,我便同你談律例。依照本朝律例,若是栽贓旁人被查出,栽了別人什么罪,自己就被判什么罪�!�

    “這次,陳家因為要掩蓋自家的錯失,誣陷他人謀反,反坐的罪名就是謀反。陳家必然要抄沒所有家產,從犯流放,主犯砍頭啊,錯了,他要誣陷的是一名士子,當今圣上,最重視的便是人才�!�

    樂無涯摸了摸下巴:“凌遲都很有可能啊�!�

    他向面如土色的孫縣丞投去了含笑的目光:“您要是和他們沾了親、帶了故,白送了仕途,那多么冤枉啊�!�

    孫縣丞:“太爺,您到底要干什么?”

    樂無涯款款道出了他的目的:“人該死的死,該流放的流放,那煤礦總不會長腿兒跑了吧。”

    樂無涯知道,想要給聞人約翻案,單憑一顆丹心、一腔碧血,毫無用途。

    他最需要的是幫手。

    聞人約沒有自己的幫手,那最簡便的方式,自然是拉攏一個能支使得動許多幫手的人。

    比如孫縣丞。

    可要拉攏孫縣丞這樣的人,不能用“伸張正義、洗清冤屈”來解釋自己的目的。因為那對孫縣丞本人來說毫無益處。

    此人只信權與錢,不如干脆讓他相信,聞人約這位太爺,也是他的同道中人。

    恰好,樂無涯深諳此道。

    此時,孫汝內心的震撼,已經無以言表。

    聞人約,到底是什么時候盯上陳家的小福煤礦的?

    他心電急轉,回溯至半年以前。

    若是聞人太爺圖謀小福煤礦已久

    那么,半年前常小虎的案子,本是他借題發(fā)揮、將煤礦搞到手的最佳時期。

    不想陳員外有些手段,把此案做成意外,讓常母撤訴,他便順水推舟,讓明秀才咬住小福煤礦的事情不放。

    沒錯,明秀才極有可能早就是和太爺一伙的!

    不然那明秀才,何以要追著常小虎的案子不松口,又何以如此順暢地臨陣翻供!

    明秀才如此糾纏不休,才逼得陳員外下了殺手,誣他謀反,正中太爺下懷,太爺便故作清高,不肯簽字上交案卷,遷延時日,就是為了拖到知州大人發(fā)了火、時間緊迫、不得不上交案卷的時候,才掏出這份早就準備好的偽證,里面全然是誣陷之詞,且與自己的前途密切相關。

    一切的一切,就是為了逼自己站到他那隊去!

    搞不好,太爺先前故作軟弱,任一干官吏欺凌,其實也是在觀察自己,看自己上躥下跳、趾高氣昂,卻不發(fā)怒,只暗自發(fā)笑,靜待的就是這反戈一擊的時刻!

    孫汝想得一顆心狂跳不止,絲毫沒注意到樂無涯似笑非笑的眼神。

    孫汝口中又澀又苦,汗出如漿,膝蓋終是抑制不住地一軟,跪倒在了樂無涯面前。

    樂無涯安心受了他這一禮:“嗯,孫縣丞這一拜,是我與你相識之后,你拜得最真心的一次了。”

    他已不必再稱他“縣丞大人”了。

    孫縣丞的心思活絡了,卻仍舍不得之前的那些投入。

    況且

    他一個頭磕在地上:“小的先前多有得罪,請?zhí)珷敳涣咧更c小的先前和陳元維確有些交游,小的擔心此人窮途末路,會”

    他支支吾吾,不肯明言,浸淫官場多年的樂無涯卻自動幫他補全了潛臺詞。

    樂無涯把那支箭平舉到眼前:“孫縣丞,糊涂啊。”

    孫汝不敢言聲,專心聽教。

    “現(xiàn)如今,你是官,他是民;到時候,你仍是官,他是犯人。他手頭沒有實證,平白告官,罪加一等�!�

    孫汝試探:“可,陳元維到底是舉人出身”

    樂無涯笑道:“我也是舉人出身,怎不見您如此忌憚呢�!�

    孫汝頭皮又是一麻,還不待出聲申辯,就聽樂無涯慢悠悠道:“哦,你擔心他朝中有人�!�

    孫汝:“是�!�

    樂無涯款款道:

    “你的意思是,是陳元維朝中的人逼他害死人命的嗎?”

    “孫縣丞,你多慮了,他不在朝而在野,那些人情并不值錢。平安時的錦上添花,倒還可以;若他犯事倒臺,那些人和他劃清界限還嫌跑得慢呢�!�

    說到此處,樂無涯適時一頓。

    “再說,他朝中有人,我朝中就沒有人嗎?”

    孫汝微微抬起頭來,看向樂無涯,目色似有暗示。

    他方才去了一趟陳府,旁敲側擊,兩廂印證,那計大人確實如太爺所說,性情頑固,又愛竹子。

    但官員們的喜好,也不是什么隱秘之事,或許是太爺從某處打探來的。

    若是太爺有更強的人脈,那他必不會在南亭待上許久,升職指日可待。

    那么自己或許還有往上升一升的機會。

    孫汝帶著一絲貪婪,盯準了樂無涯。

    他只需這最后一顆定心丸。

    吃下后,他就可以安心改換門庭了。

    樂無涯沉默。

    他不是不想答。

    自從在聞人約的身體里再度蘇生,他一直刻意不去想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事。

    那些關系、那些感情,都該隨著他的死一道散盡了。

    盡管心緒萬千,可他并不流露在臉上。

    這是他早就練熟了的童子功。

    在孫汝眼里,太爺神情并無古怪,只是神情微微柔和下來,似是被什么遙遠的事物觸動了。

    良久之后,他漫聲道:“孫縣丞應該是細細打聽過我的來歷吧。我沒上過什么書院,是聘了家?guī)�,來家中教導的。因此只有同科,沒有相熟的同窗,也沒有做官的親朋�!�

    孫縣丞臉皮也厚,只是不尷不尬地笑了一聲。

    “不巧,我與那人不是官場上的交情,乃是私交,且他并非文臣,倒是害孫縣丞白打探一趟了�!�

    不是文臣,那便是武將?

    孫縣丞心中有了點疑云。

    他雖一心謀劃著升官,但對武將的情況知之寥寥。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時他年歲還不大,只身往蘇杭尋藥,跑死了兩匹馬,要救一名至交故友的性命。我家恰好有十支好山參,被他買去了,因此有了交游,直至今日�!�

    孫縣丞還在神游。

    據他對本朝武將的淺薄了解,他只知道兩個。

    一個是樂家,這些年因為那個眾所周知的原因,過得很是低調,但全家沒有被那人株連,已是皇恩浩蕩。

    另一個就是

    “他姓裴。”樂無涯悠然道,“你可認得他嗎?”

    “裴”

    孫縣丞倒吸一口冷氣:“您說的是在青源縣駐防的裴鳴岐裴鳳游將軍?”

    樂無涯嘴角一動:“”

    他本來是仗著和小鳳凰還有幾分交情,想要狐假虎威一把。

    天高皇帝遠,這倆人又是八竿子打不著,姓孫的總不會跑到小鳳凰面前去問自己是否認得他吧。

    結果

    姓裴的駐防,往哪里駐不行?

    清源縣不就在南亭邊上嗎?!

    在樂無涯氣得在心里一口一口咬姓裴的肉時,孫縣丞卻越品越覺得合理。

    怪不得,怪不得!

    南亭縣本來不差,即使不算肥缺,卻也不算什么苦缺、難缺,按理來說,壓根兒輪不到聞人約這個捐官的來補。

    先前,因著一些原因,孫縣丞以為聞人約被放到南亭,是他沒有背景、不受待見的緣故,卻沒有想到,這或許是裴少將軍授意運作的,為的就是讓他離自己更近些?

    旁的不說,太爺有景族血統(tǒng),皮相的確是好。

    聽說那裴鳳游也是個怪人,雖說前途無量,年歲也不小了,卻至今都不曾娶妻納妾

    孫縣丞及時掐斷了不合時宜的遐想,把一顆心沉進肚子里,恭謹?shù)溃骸疤珷�,小的已經明白了。有何吩咐,您說�!�

    樂無涯滿腔心思也風停雨收。

    “當初是誰檢舉明秀才?”

    孫縣丞不敢再耍花腔,答道:“是個本城的小混混,也是在酒樓里吃酒時,偶爾聽了一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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