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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侍衛(wèi)與皇子身份云泥之別,也不敢問他去處,只好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六皇子按照炮聲方向找去,果然尋到了倚樹而立、仿佛是在歇腳的擔(dān)柴人。

    侍衛(wèi)以為六皇子是一時(shí)興起,要抓個(gè)本地人詢問當(dāng)?shù)匦矫變r(jià)格,便停下步子,不敢上前打擾。

    見四下無人,擔(dān)柴人翻著柴垛,輕聲道:“爺,小裴將軍知您在左近,要小的傳口信給您�!�

    六皇子項(xiàng)知節(jié)與四年前相比長高了不少,仍是話少又泰然溫和的樣子,自有處變不驚的雍容風(fēng)度:“講�!�

    傳令兵壓低了聲音:“回六皇子,‘爐裂了’�!�

    六皇子先是一怔。

    待他明白過來這三字為何意,猛然跨前一步:“怎會(huì)?”

    傳令兵低頭不語。

    六皇子修養(yǎng)極佳,即使心中翻滾如煎,他也還是抬起手,在來人肩膀上拍了一拍:“知道。辛苦了。”

    擔(dān)柴人擔(dān)著柴,小步離開。

    六皇子閉上眼,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一個(gè)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六哥,大冷天的,你只穿這些,不冷啊。”

    六皇子微顫的睫毛慢慢恢復(fù)。

    半晌后,他回過頭來,還是溫煦和善的謙謙君子:“七弟�!�

    七皇子項(xiàng)知是戴著黑狐皮帽,圍著一色的黑狐頸圍,手中捧著一個(gè)鑲嵌了銀狐皮的暖手籠,從頭到腳,活脫脫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只怕冷的小狐貍。

    他問:“今日一擔(dān)薪柴多少錢?”

    六皇子面不改色,答道:“二十文�!�

    七皇子笑說:“是看六哥穿的衣裳料子好,以為你不知柴米貴,漫天要價(jià)吧。隔壁縣的一擔(dān)柴只要五文而已�!�

    六皇子:“若他遇見七弟,見你打扮,該要一兩�!�

    七皇子哈哈一笑。

    他雖然一直厭惡這位同胞六哥,但比起現(xiàn)在,還是從前那個(gè)六哥好玩,雖然是個(gè)小結(jié)巴,但為了討好老師,還是樂意說話,叫他看了不少樂子。

    如今不是惜字如金,就是說些不好笑的笑話,一點(diǎn)也不有趣了。

    七皇子見過剛才那人的背影。

    他是六哥乳母的兒子,最早在他的皇子府里做事,后來聽說去軍中掙軍功了。

    原來是來這里效力了。

    他依稀記得,在這附近駐防的是

    不過,有些事兒不必戳破,心里記得就是。

    七皇子盡心扮演著一個(gè)乖巧的好弟弟:“聽人說,益州南亭縣最近出了一起士子謀逆案,正在審理中。士子選用,事關(guān)國本,父皇必然關(guān)切。兄長可愿隨我同去看看?”

    六皇子強(qiáng)忍住凌亂如麻的心緒:“理當(dāng)如此�!�

    六皇子一邊答,一邊想,老師的爐子裂了。

    他或許,真是人間留不住了。

    [5]翻盤(一)

    一大早,孫汝孫縣丞上衙點(diǎn)卯,心情頗佳。

    員外府的酒好,二人喝得好、談得妥,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處。

    剛一入堂,刑房的張書吏就哈著腰迎了上來:“大人,您早啊。”

    孫縣丞擺擺手。

    張書吏心領(lǐng)神會(huì),附耳上來。

    孫縣丞:“聞人明恪昨夜去監(jiān)牢,問到什么沒有?”

    張書吏訕笑道:“昨天實(shí)在太晚了,本想拖他一拖,沒想到他腳程倒快,自己去了,我沒能跟上。不過這南亭上下,總有人替您留心著呢。陳員外家的那個(gè)牢頭陳旺今早來了,托我跟您說一聲,昨夜明秀才確實(shí)曾對(duì)聞人明恪大喊冤枉來著�!�

    孫縣丞一皺眉:“他還沒死心?”

    “病糊涂了也是有的�!睆垥粽f,“而且,陳旺有事讓我知會(huì)您一聲”

    他壓低聲音,把樂無涯同陳旺說的那番打算讓明秀才認(rèn)罪的話轉(zhuǎn)告給了孫縣丞。

    孫縣丞卻并不相信。

    他道:“這就轉(zhuǎn)性了?別不是又打什么主意呢�!�

    張書吏適時(shí)地拍了一句馬屁:“孫猴子再精,也翻不出佛祖他老人家的手掌心。更何況”

    他努了努嘴:“那位啊,整個(gè)兒一沙和尚!”

    孫縣丞一笑,正要說幾句玩笑話,戶房的段書吏便小步跑來:“縣丞大人,太爺在后堂,說您來了去找他一趟呢�!�

    張書吏圓眼一瞪:“打嘴!誰是爺,你心里不清楚嗎?”

    段書吏看上去反應(yīng)慢半拍,被罵了也不惱,只茫然地咧嘴一笑。

    孫縣丞不在意地一擺手:“這就去了�!�

    他擺袖負(fù)手,向后堂走去。

    張書吏雖說是愛吹吹拍拍,但有句話說得沒錯(cuò)。

    這案子,就算是孫猴子,也翻不出花兒來。

    證人是他們找來的人,明秀才也已老老實(shí)實(shí)地簽字畫押。

    人證物證俱全,這聞人約非要梗著脖子、遷延不辦,已經(jīng)在知州大人那里掛上了個(gè)冥頑不靈的臭名聲。

    要是知州大人被他拖延煩了,只需參上他一本,聞人約這身花錢買來的官衣就得老老實(shí)實(shí)地脫下來。

    什么人,就該在什么位置上。

    德不配位,災(zāi)禍早晚必至。

    在孫縣丞跨入后堂時(shí),他收起了一切盤算,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gè)禮:“太爺,早哇�!�

    樂無涯正在看書,見他進(jìn)來,仍是手不釋卷,丟了個(gè)眼神,示意他坐。

    孫縣丞本意是來催樂無涯將案卷盡快上交,可又不能單刀直入地問你打算拖到什么時(shí)候,便依言坐下,客氣道:“太爺一早起來便如此用功”

    他掃了一眼樂無涯的書,霎時(shí)語塞。

    那是一本武俠雜書,封面上兩個(gè)小人兒正在比劍。

    “用功”后面的內(nèi)容,孫縣丞是再也說不出來了,索性改了話題:“太爺,今日坐堂審案否?”

    樂無涯搖搖頭,快速向下一掃,確認(rèn)了這一局是劍客贏了魔頭后,便輕松地一嘆,放下書坐直了身體:“孫縣丞,我想同你交交心�!�

    孫縣丞非但沒有放下心來,反倒愈發(fā)謹(jǐn)慎:“您說�!�

    會(huì)無好會(huì),談無好談。

    誰知道他又要耍什么把戲?

    果然,這人年輕沉不住氣,一開口就暴露了他的來意:“對(duì)明秀才一事,你是如何想的?”

    孫縣丞四兩撥千斤,把問題輕巧地?fù)芰嘶厝ィ骸跋鹿儆泻文玫贸鍪值囊娊�?不過是按國法辦事罷了�!�

    樂無涯用書卷抵住下巴:“國法無情,如之奈何啊。”

    孫縣丞一味的陪笑,不接他的茬,端看他如何出招。

    誰想,樂無涯大手一揮:“行了,無事,你撤了吧�!�

    孫縣丞:“”這就無事了?

    他心懷疑慮,便沒有即刻告辭。

    樂無涯捎他一眼:“縣丞大人有事?我還要用功呢。”

    孫縣丞被他叫得渾身難受。

    平素聞人約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叫他孫縣丞,后面加上“大人”二字,怎么聽怎么像是陰陽怪氣。

    孫縣丞看一眼他手里的武俠閑書,笑道:“太爺今日不坐堂,要不要把大事辦了?”

    “辦啊�!�

    樂無涯的回答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昨夜我去了一次南城牢房,縣丞大人耳報(bào)神遍布南亭,想必早已經(jīng)知道了�!彼脮睃c(diǎn)一點(diǎn)自己身側(cè),“案卷、條陳已經(jīng)重新整理好了,找人遞上去就成,告訴知州大人,我這本書眼看著要到武林大會(huì),正是要緊處,就不親去送了�!�

    孫縣丞再次渾身不舒服起來。

    往昔,聞人約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眼能看穿的清澈,好拿捏得很。

    但是現(xiàn)下的聞人約,他看不太明白了。

    他陪笑道:“太爺玩笑了。我即刻去送,知州大人問起,我說您病了,您不忌諱吧?”

    樂無涯把書放下一點(diǎn)兒,從書頁上方露出一雙彎彎笑眼:“隨便。大人說我死了我都不忌諱�!�

    孫縣丞:“”

    他沒見過走這種路數(shù)的聞人約。

    既然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孫縣丞只好微笑。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cuò)覺,聞人約原本的深色瞳仁透出了淡淡的紫,乍一看去,簡直像是被只狐仙上了身。

    孫縣丞正襟危坐,不再去想那些鬼神之事。

    先前,他從未仔細(xì)打量過這位太爺,如今他驟然變化,是受了誰的指點(diǎn),還是

    懷著百般的花花腸子,孫縣丞欠身取過案卷。

    翻閱片刻后,他怔住了。

    若是這位一身正氣的聞人太爺按他自己對(duì)案件的理解胡寫一通,力陳明秀才的清白,反倒不會(huì)讓孫縣丞如此驚訝。

    整份案卷被重新謄抄了一遍,一筆小楷清正端秀,一如既往。

    卷中主旨,仍是明秀才謀反,下面還有明秀才的簽字畫押。

    只是筆跡看上去還新鮮

    樂無涯突然插嘴:“先前的案卷,很有問題�!�

    孫縣丞忙著審閱案卷,心思一岔,險(xiǎn)些看串了行。

    上司說話,他也不好盯著案卷猛瞧,只好掩卷,抬頭靜聽:“煩請(qǐng)?zhí)珷斒鞠隆!?br />
    樂無涯點(diǎn)評(píng)道:“太干凈了。”

    干凈?

    孫縣丞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答道:“明秀才他自己藏著掖著,不肯交代,故而”

    樂無涯放下書,端起了一旁的茶盞:“縣丞大人經(jīng)驗(yàn)不足,先前沒辦過什么謀反案吧�!�

    孫縣丞不免腹誹:

    這話說的,仿佛你辦過許多似的。

    樂無涯抿了口茶:“辦過謀反案的人都該知道,謀反多是窩案,總要拔出蘿卜帶出泥,扯出一連串來,最是容易連坐人的。這么一樁謀逆案,案卷上卻只有明秀才和他老母兩人,多不像話啊�!�

    孫縣丞皺起眉來。

    他原先也有想過,這明秀才無端受冤,必然怨憤不平,怎么著都要扯上幾個(gè)倒霉蛋,共赴黃泉。

    但沒想到,明秀才此人性子孤僻又自以為是,沒什么朋友,為人也迂得可以,雖說和誰的關(guān)系都處理得不佳,沒一個(gè)同窗好友待見他的,可眼見死在即刻,他竟是心無怨懟,一個(gè)人都不曾攀咬。

    而陳員外的意思也是沒必要牽扯太多人進(jìn)來,打眼不說,人越多,越容易出岔子。

    孫縣丞不緊不慢,娓娓道來:“人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或許只是在肚里尋思那些悖逆之事,還未來得及結(jié)黨。太爺,有些讀書人確是如此,粗通了些文墨,便敢妄議國是,狂得很�!�

    “沒有同黨,那書呢?”

    “縣丞大人知道我這書是怎么來的么?” 樂無涯抖一抖書頁,自問自答,“地?cái)偵腺I來的,三文錢一本�!�

    “這么一本粗制濫造的小冊(cè)子,都要花一擔(dān)柴的錢來買。這世上,但凡是個(gè)東西,都有其來歷。那明秀才的禁書是在哪里得的?既不是親筆所寫,總不會(huì)和我的書一樣,是從隨便哪個(gè)地?cái)偵腺I來的吧?”

    “凡謀反案必得御批。當(dāng)今圣上重科考、重人才,聽說有士子犯案,必加詳問�!磿蝸怼@等要緊的事情不清不楚,必是要發(fā)回重審的�!�

    孫縣丞沉思。

    這確實(shí)是個(gè)難題。

    不過他不是一縣主事,這難題也輪不著他來解。

    他聳肩:“太爺,我方才說過了,是這明秀才裝傻,不肯說呀。”

    “說了�!睒窡o涯放下茶盞,“話是昨夜問的,押是新鮮畫的。喏,上面寫著呢�!�

    孫縣丞這才顧得上低頭看案卷。

    細(xì)看之下,他受了大驚嚇,霍然起身。

    樂無涯滿面詫異:“縣丞大人,哪里有問題?”

    孫縣丞試圖讓自己的聲音不發(fā)顫:“他說,反書是從羅教諭處所得?”

    樂無涯點(diǎn)頭:“是呀�!�

    與你博

    羅教諭全名羅言卿,乃本縣教諭,從教職三十余載,盡心竭力,一生無妻無子,待學(xué)生親厚如子,死后也無甚家財(cái),只把自己的畢生藏書捐給了書院,是上了縣志的人物。

    一言以蔽之,他是這小小南亭縣的錦繡良心、金字招牌,是絕無爭議的好人。

    “一派胡言!”孫縣丞難掩怒意,“羅教諭桃李遍天下,且已去世多年,怎會(huì)借反書于他?這明相照隨意攀誣,實(shí)在可惡!”

    他急,樂無涯卻半分不急:“孫縣丞細(xì)看,這羅教諭生前說過,自己膝下無子,僅藏書千冊(cè),視若親子,寄在南亭書院里,任有志之士取用,真是頂頂?shù)暮萌恕!?br />
    說著,他再度端起茶杯,搖頭嘆息道:“可惜啊,好人做了一世,這身后名要保不住嘍�!�

    孫縣丞臉色難看至極。

    羅教諭教出的學(xué)生有不少考取功名的,最高官至三品。

    就連孫汝孫縣丞本人也是他門下學(xué)生,承他指點(diǎn),方有今日。

    姓明的哪來的狗膽,敢誣陷他的恩師?!

    孫縣丞氣性一起,便斯文不下去了:“姓明的自知死到臨頭,胡亂攀咬,牽連他人,太爺難道要采信此言不成?!”

    樂無涯:“叫你說,該如何做?”

    “大刑伺候,叫他知道胡亂攀咬的后果!”

    “可�!睒窡o涯優(yōu)雅地一點(diǎn)頭,“他那個(gè)破爛身子,前一刻被綁起來,不等受刑,下一刻便死,那這份口供便是他最后一份供狀,再也改不得了。”

    眼見孫縣丞啞口無言,樂無涯一臉好奇,再問:“何況,這叫什么胡亂攀咬?只牽出一個(gè)來,此人又無妻小,不算牽連甚廣吧。”

    孫縣丞脫口而出:“自當(dāng)今天子臨朝,南亭士子多半由羅教諭一手教出。若是采信此言,羅教諭無端背上惡名,南亭士子又當(dāng)如何自處,必是要寒心”

    話一至此,孫縣丞終于發(fā)現(xiàn)事態(tài)不對(duì)了。

    他抬起頭來,死死盯住樂無涯。

    不知何時(shí),樂無涯已在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看了。

    “這南亭士子里,也有孫縣丞一份吧。”樂無涯捂住胸口,悠悠道,“您可是我的股肱臂膀,若是真對(duì)我寒心,我會(huì)很傷心的啊�!�

    樂無涯心知肚明,南亭士子們不會(huì)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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