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云卿橫了滿庭芳一眼,冷聲斥道:“這話言過其實了吧!咱們天子只看得到,誰每日坐在衙門里辦公。至于干了什么、干了多少正事,他卻毫不關(guān)心!”
王肅陰陰地笑著:“聽夏首輔這話的意思,是對陛下頗有不滿啊!”
夏云卿不以為意地哼了哼:“你大可以去皇上面前告御狀,老夫可不怕!”
王肅臉色一沉,剛要出言相駁,卻聽滿庭芳打岔道:“瞧瞧,這是誰來了?”
二人順著他的目光轉(zhuǎn)頭看去,一名矮個兒的老者正得意洋洋地往這邊走來,他約莫六十五歲上下,五短身材、尖嘴塌腮,模樣甚是刻薄。
此人的身份可大有來頭:不但是當(dāng)朝的禮部尚書,更是當(dāng)今國母的親爹,正兒八經(jīng)的皇室宗親——劉炳文!
此時宣德門前的氣氛有些陰郁沉重,他的出現(xiàn)讓氣氛更加緊張。國丈劉炳文卻一點眼色也不看,似要打破沉悶般響亮地喊道:
“三位大人在說什么,怎么臉色都不好看��?”
夏云卿冷冷一笑,冷嘲熱諷道:“國丈還是關(guān)心自己吧!怕是今日早朝過后,你這個皇親國戚要焦頭爛額了!”
劉炳文沒好氣地說道:“老夫可不記得,有什么把柄被你抓在手里!”
夏云卿捻須大笑道:“國丈大人仗著自己是皇親國戚,坐享榮華富貴,一向碌碌無為。試問禮部尚書既不做事,又何談做錯呢!不過老夫知道,你與平陽侯走得頗近,如果他失了勢,你禮部尚書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吧!”
劉炳文氣得臉色鐵青,一甩袖子罵道:“難怪百官都說夏首輔是條瘋狗——逮著誰咬誰!老夫懶得和瘋狗一般計較!”
說罷,他轉(zhuǎn)身站遠了一些。王肅也漫不經(jīng)心的跟了過去,站在他身旁。
“瞧夏云卿那副得意的模樣,看來他今日是為了平陽侯而來!”劉炳文瞧見他跟來,立刻憤憤不平地罵道。
王肅盯著不遠處夏云卿的身影,低聲道:“平陽侯小侯爺張亨處理得不徹底,寧遠的奏章還是送到了夏云卿手上,夏云卿謄抄后又立刻呈到御前,看來這件事是瞞不過了!”
劉炳文忙問道:“你既然早知道此事,可有想出什么對策?”
王肅微微沉吟,慢條斯理地說道:“夏云卿那張嘴舌燦蓮花,這朝中誰也不是他的對手,今日只能見機行事�!�
二人說話間,一名金盔金甲的御前侍衛(wèi)疾步逼近,站定他們面前:
此人三十五六歲,橫眉立目的一臉兇相,不像是侍衛(wèi)反而活脫一個土匪惡霸。他便是平陽侯之子、金甲衛(wèi)統(tǒng)領(lǐng)——張亨。
沒有寒暄,平陽侯之子張亨直接開門見山:“我聽聞夏云卿今日將有所行動,不知在朝堂上,二位大人會站在哪一邊?”
王肅和國丈劉炳文相視一眼,隨即說道:“小侯爺放心,平陽侯乃是皇親國戚,你只管讓夏瘋狗說去,皇上必不會信他一個字!更不會對平陽侯下手!”
聽到這話,平陽侯之子張亨勾起嘴角得意一笑,湊近二人緩緩說道:
“這樣最好,我可不希望再出現(xiàn)一個,寧遠那樣的叛徒!”
第一卷
鴻雁
第三章
三分陣營暗較量(二)
眾人說話間,已過卯時。官員分成兩列:文官由左掖門,武官由右掖門依次入城。
隨著幾聲清脆的鳴鞭后,文武官員在御道兩側(cè)列立兩班、相向立候。糾察御史面無表情地走過來唱名,如鷹的雙眼仔細盯著每個人,記錄下儀態(tài)不整的官員。
鐘鼓司開始奏樂。宦官手執(zhí)傘蓋從東側(cè)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右側(cè)。御守司力士手執(zhí)武備從西側(cè)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左側(cè)。
團龍金漆的龍椅上坐著一個高大威武的身影——正是當(dāng)朝天子。渝帝身穿明黃色緙絲十二章袞服,他不過四十五歲的年紀,生得龍眉鳳目、天庭飽滿、不怒自威,一派王者之相!
鳴鞭聲再次響起,百官在贊禮官的口令下步入御道,向天子叩頭如儀。
緊接著,一位頭大體胖,身著茜色錦袍,五十多歲的公公,邁著小碎步走出來,捏著嗓子細聲喊道:“有事稟奏,無事退朝!”
話音還未落,卻聽見“啪”的一聲,一封奏折被扔到大殿正中。滿堂霎時一片安靜!
扔奏折的人正是渝帝。他那一雙銳利的目光在萬歲殿上一掃,低沉渾厚、不辨情緒的聲音,隨即在空曠的大殿中響起:“朕今日收到一封奏折,上說:平陽侯以奏討莊田、殘鹽買補、開設(shè)私店等手段攫取暴利、橫行無忌、強奪民產(chǎn)……”
說到這里,渝帝頓了一頓,接著又道:“各位愛卿說說,朕該如何處理此事?”
殿下的朝臣似乎早知奏折上的內(nèi)容,每張臉上皆是不以為然之色,均暗自掂量著:平陽侯是蓮太妃的親兄弟,與皇帝是一家人。其子張亨官職雖不高,卻管理著大內(nèi)禁軍,擁有實權(quán)。而渝帝本人一向陰晴不定、心思更是難以捉摸。
倘若此時出頭替平陽侯說話,皇上若真來個大義滅親,那自己便是不明是非的奸臣,不但頭上的烏紗不保,還有可能性命堪憂!若站出來疾言厲色地彈劾平陽侯,萬一過幾天皇上一家人和解了,自己便是拿著腦袋去逼皇上大義滅親!
思來想去,眾人雖沒有交流卻默默達成了共識——皇上的家事,他們這些外人還是做個旁觀者才最為穩(wěn)妥!
卻在此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沉默的人群中走出,義正言辭地說道:“啟稟陛下,臣認為,平陽侯及其家奴橫行霸道、草菅人命、不顧王法,有辱天家顏面,讓百姓怨聲載道,實乃罪大惡極!陛下理應(yīng)嚴懲父子二人,方能平息百姓的怒氣!”
聽到這話,眾人倒吸一口涼氣,但看清出列者,是一向眼中不容沙的首輔夏云卿,也就不覺為奇了。
國丈劉炳文卻在一旁咬牙瞪著他,心里暗恨著:這老東西果然出手了!也不等別人開口,他一步走出列,反駁道:“陛下!臣認為,此奏折乃是監(jiān)察御史刻意栽贓,陛下不但不該懲罰平陽侯,還應(yīng)該嚴懲彈劾之人!”
話音剛落,夏云卿當(dāng)下冷哼一聲:“平陽侯為了中飽私囊,不但強行霸占百姓的田地,竟還派手下屠了整個村子!能做出此等逆事的惡人,劉大人還為他說情,反而去冤枉秉公執(zhí)法、冒死上諫的御史,如此不明是非、黑白顛倒,就不怕激起民憤嗎!”
“滿口胡言!”聞聽此話,劉炳文氣得大聲駁斥道:“夏首輔老眼昏花了不成?這奏折上明明說,打人的是奴仆,仗勢欺人的是族人!那陛下該罰的是這些人,并非平陽侯父子!你為何要針對他們父子二人!”
夏云卿瞪著他,沉聲反問道:“敢問劉尚書,若沒有平陽侯在背后撐腰,那群狗仗人勢的東西,有幾個腦袋敢為非作歹?”
“陛下!”劉炳文自知說不過他,便“噗通”一聲跪在渝帝面前,痛心疾首道:“平陽侯貴為皇親國戚!他家有良田萬頃、金銀無數(shù),又怎會貪圖那區(qū)區(qū)百畝良田而以身犯險呢?還望陛下詳查此事,還他們父子二人一個清白!”
夏云卿聽到這話,即刻仰天大笑道:“平陽侯犯下如此重罪,劉大人還在強詞奪理,竟連他占了多少田地、貪污了多少銀兩都清清楚楚�?磥�,劉大人和平陽侯交情匪淺��!只是不知,平陽侯從百姓手中搶奪過來的財富,分給劉大人多少,能讓你如此為他拼命?”
劉炳文氣得火冒三丈,眼睛瞪得如銅鈴般,鼻子也氣歪了。他轉(zhuǎn)頭看向始終一言不發(fā)的吏部尚書王肅,不停地使眼色,催促他站出來幫自己說話�?赏趺C卻低垂著眼眸,對他的眼色視而不見。
龍椅上的天子托著腮看他們爭論,既不阻止,也不表態(tài),臉上似笑非笑、神情莫測。
首輔夏云卿昂然看著身旁的百官,大有一副“誰敢出列反駁,就直接滅了他”的架勢!
百官均知這件事的厲害,既不敢仗義執(zhí)言,也不敢強詞奪理,唯有靜靜觀望。
沒料到,竟有一人突然走出列,不疾不徐地說道:“陛下,臣有話要說�!�
眾人驚愕地看著這個八字眉、杏子眼,五十歲上下,態(tài)度謙卑的刑部侍郎顧之禮,聽他緩緩說道:“微臣以為,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平陽侯定是受奸人唆使,一時糊涂才做下錯事,實在不該受到重罰!微臣以為,理應(yīng)查明真相后,從輕發(fā)落!”
劉炳文瞇著眼打量著這個,平日里鮮有交道的刑部侍郎顧之禮,覺得他不但有些腦子,還頗有膽識,不禁心生好感!
夏云卿立刻將矛頭指向顧之禮:“顧大人怕不是年紀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吧!這奏折上樁樁件件,哪一條是一時糊涂犯下的?”
顧之禮也不惱,只垂眸斂眉道:“微臣以為,是平陽侯受人唆使,一時糊涂侵占了別人的田地,失手誤傷了人命。不如就多罰他些銀兩,償還給那些百姓以示安慰。畢竟他是皇親國戚,又已是耄耋之年,實在不必過于苛責(zé)!”
夏云卿突然冷冷一笑,陰陽怪氣地問道:“天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一個犯下滔天惡行的罪犯,竟罰些銀兩就解決了?那明日老夫命人去侵占你的宅子、打死你的親眷,再給你點銀子予以安撫。顧大人覺得可好��?”
顧之禮被辯駁得一時無言可答,只好轉(zhuǎn)頭看向禮部尚書。
劉炳文當(dāng)即會意,瞪著夏首輔怒喝道:“我說夏大人!老夫乃是當(dāng)今國丈!連陛下都會給老夫三分薄面,你只不過是區(qū)區(qū)一個內(nèi)閣首輔,竟敢在此大放厥詞、口出狂言、目中無人,你究竟將皇室的威嚴置于何處?”
隨即,他立刻看向渝帝,義憤填膺地說道:“陛下,夏首輔字字句句針對平陽侯,半句解釋也聽不進去。依臣所見,想必夏首輔對平陽侯父子心生怨恨已久,怕是此次這封奏折就是他授意的!”
夏云卿也不惱,只剜了他一眼,正色道:“皇親國戚又如何?歷史上那么多朝代滅亡,都是因為廟堂之上,多是像你這樣的朽木為官,以致社稷變?yōu)榍鹦�,蒼生飽受涂炭之苦!雖然皇上富有天下,卻別忘了:百姓即天下!若最后百姓們反了,皇上沒有天下了,我們還有官做嗎?”
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夏云卿一向以彪悍著稱,最擅于縱橫議論,并從無對手!他向來是來一個罵一個,來兩個罵一雙!他常用最文明的方式,將對手罵得狗血淋頭!
在場的官員盡皆失色,就連囂張跋扈的劉炳文也終是無言以。渝帝本來一直在旁靜聽,始終一言不發(fā)。此時,他竟發(fā)出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一旁的雙喜公公頓時會意,立刻掐著嗓子大喊一聲:“還請各位大人不要再爭辯了!天子在此,自有定奪!”
雙喜公公的話很有威懾力,方才還熙熙攘攘、爭論不休的萬歲殿,瞬間就安靜下來。夏云卿和劉炳文也各自退回到自己的位置,靜候天子決斷。
渝帝微一凝神,縱目一掃,忽然問道:“翊王何在?”
此言一出,卻無人作答,眾人紛紛四下環(huán)顧,卻未見翊王的身影。
雙喜公公躬身一揖,謹慎的稟奏道:“啟稟陛下,翊王殿下因思念孝康太后過重而風(fēng)邪侵體,他已派手下燕榮來告了假�!�
渝帝微微皺了皺眉,嘴上沒說什么,心中卻不免覺得可惜:既然國戚霸田案涉及皇家,他想借機讓翊王來處理此事。一方面可以堵住悠悠眾口,一方面也可以稍作試探:若翊王覺得此事該嚴肅處理,日后便以此為例,挑他個錯將他除掉;若翊王出言維護,便可拿此事嚴懲他,從而打壓他。
可翊王今日不在,竟如此輕易躲過。
“今日就先這樣吧!朕有些乏了,眾位愛卿先散了吧……”渝帝頓覺心煩意亂,聲音中有了些倦意。
夏云卿一怔,知道這是渝帝有意躲著,剛要出口攔下,卻聽到殿外鴻臚寺官員唱奏事畢,御守司鳴鞭駕興。
轉(zhuǎn)眼間,渝帝已從龍椅上站起身,由雙喜公公陪同著退去后殿。殿中的其他官員也連忙趁機退出,生怕再生事端牽連自身。國丈劉炳文滿面得色、趾高氣昂地從夏云卿面前走過,鼻子里忍不住發(fā)出得意的哼聲。
夏云卿不理他的傲慢,只沉重地嘆了口氣,失望地搖了搖頭。
唯有兵部尚書滿庭芳四下看了看,見人散去得差不多了,才走過來溫言安慰:“今日就這樣吧,夏大人!事關(guān)皇家,皇上也有難處。你若此時窮追不舍,必會惹得龍顏大怒。先回去想其他辦法吧�;噬嫌⒚�,此事早晚會有決斷的!”
夏云卿卻滿目痛色,沉沉嘆息道:“老夫只怕這事情再耽擱下去,就會如往常那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說著,他抬頭看了看金燦燦的龍椅,無奈地轉(zhuǎn)身離去。
滿朝文武都有各自的立場和目的,便以為他夏云卿如此爭強好勝,無非也是為了名利�?伤闹星辶痢约核运薪允菫榱税傩�、為了北渝、為了天下!
第一卷
鴻雁
第四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正是夕暮時分,紅紫色的霞光斜斜地劈開翊王府上空輕紗似的輕霧。兩個人影投映在書房的棱花窗上。
屋內(nèi)二人對桌而坐,書案上明燈一盞、暖茶一壺、正中間擺著一個棋盤。一副《竹林七賢圖》掛在正中的墻上,墻角的鎏金銅熏爐里,青色的霧氣裊裊升騰。
“這是什么茶?我怎么沒喝過!”燕榮捧起黑釉兔毫盞,輕啜了一口。
“皇上賞賜的入貢團茶,用銀絲水芽精制而成,因其茶品色白如雪,故名龍團勝雪�!庇饤麒忉尩馈�
燕榮咂咂嘴:“果然是極品!皇上知道你是茶癡,這每一年的賞賜也愈見稀罕了。不過,可惜了……”
羽楓瑾挑了挑眉頭,問道:“可惜什么?”
燕榮一撇嘴打趣道:“可惜你不愛酒!浪費了芳儀精湛的釀酒造詣�?嘈你@研了這么多年的瓊漿玉露,也沒得到你半分青睞!”
羽楓瑾微微一笑,說道:“貪杯易誤事!還是茶能清心,乃君子所好�!�
燕榮放下茶杯,百無聊賴地問道:“兄長,你準備裝病躲多久�。俊�
羽楓瑾苦笑著道:“看來京城第一浪子耐不住寂寞了。無妨,裝病的是我,你大可以出去�!�
燕榮一拍大腿,苦嘆道:“我去的都是風(fēng)月場所,如果皇上得知我在你生病時,竟有心情出去喝花酒,便知你在裝��!罷了!我看還是挺一挺吧!只可惜我的那些紅顏知己,多日不見必定相思成狂了!”
他余光瞥到桌上的棋盤,覺得有些蹊蹺:只見棋盤的一端放置一黑一白兩顆棋子,緊隨其后放了十幾顆黑子,又用幾十顆白子將黑子圍住。
“兄長,這是什么棋局?”
“猜猜看。”羽楓瑾勾起嘴角,笑道:“給你個提示,這可不是普通的棋局,而是北渝的時局�!�
燕榮聽罷又仔細端詳一番,恍然道:“如此說來,最前端的白子應(yīng)該是清正廉潔的首輔夏云卿,黑子就是跋扈驕奢的吏部尚書王肅吧�!�
“不錯!”羽楓瑾點了點頭:“目前北渝的時局,基本上分成以此二人為主的兩個陣營�!�
燕榮卻撇一撇嘴:“夏云卿太過孤傲自負,說話又不留余地,在朝中樹敵無數(shù),我看皇上忍不了他多久!”
羽楓瑾卻微笑著搖頭道:“這不過是表面。你可知為何皇上厭惡他,卻還要他來做首輔?”
燕榮略一沉吟,不解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