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算是?可行,”崔循垂眼?,又問道,“只是?你可曾想過,此事究竟為了什么?叫王儉離開湘州不難,但要促成最后的?目的?,便?沒?那么簡單�!�
蕭窈怔了怔,欲言又止。
她明白崔循的?意思。
此舉歸根究底,是?重光帝想對王氏下手。在王儉這件事上如何?做文章,于最后的?助益,將有天差地別。
只是?完備的?計劃并非一時?半刻能謀定的?,于她而言,還?是?太?難了些。
“此事不宜操之過急�!贝扪瓕⑺W邊的?碎發(fā)攏至耳后,“多些耐心,此事我教你�!�
令人?分外棘手的?王氏,于他而言仿佛算不得難事,游刃有余。
蕭窈定定看他,眼?眸璨如星辰。
“在想什么?”崔循喉結微動。
“在想”蕭窈回過神,因得了想要的?,便?不吝嗇甜言蜜語,“少卿大人?當真厲害極了。”
崔循扶著蕭窈的?腰,低聲道:“少卿大人??”
蕭窈想了想,仰頭在他耳側道:“夫才說罷,便?拎著衣擺想要開溜,卻又崔循攥了手腕,跌坐回他懷中。
燈影幢幢,暗香浮動。
從官署帶回的?公文到底也沒?看成。
蕭窈明?里暗里質疑過崔循當先生的能力,
一度腹誹,認為他教書像是念經,無趣到令人昏昏欲睡。
但哪怕是看他最不順眼的時候,
也心知肚明?,
崔循是極有能耐的人。
無論是早前那些繁瑣至極的禮儀章程,還?是如今盤根錯節(jié)的朝局勢力,在他這里都算不得什?么麻煩。
條分縷析,抽絲剝繭。
輕描淡寫間便能梳理得井井有條。
蕭窈以為自己極了解崔循,而今聽得越多,才?知道從前不過管中窺豹。
崔循能有今日地位,
并?不單單因他出身崔氏這樣?的世家?大族,更因他聰敏、堅忍、果決,
乃至于冷漠無情。
哪怕相處之時,
崔循有意無意遮掩,不欲令她窺見這一面。但各人性情如何,
總會在行事的決斷之中有所體現(xiàn),接觸得愈頻繁、愈深入,便愈發(fā)難以掩飾。
這日,蕭窈陪陸氏出門赴宴。
她從前還?能由?著性子,
只同與自己投緣的人話,若是不耐煩了,便尋個由?頭告辭。眼下要考慮得便多了,
無論心中如何作?想?,都得坐在那里同各位夫人、娘子們?閑聊客套。
半日下來,
臉都快笑僵了。
以至于晚間困乏,
同崔循閑談起前兩日看的史書,品評人物時便不曾多留心,
脫口而出反駁道:“只以成敗論英雄,未免狹隘。你這話雖沒錯,卻也太過倨傲”
崔循聽著這似曾相識的話,修長的手指按著書頁,鴉羽似的眼睫悄無聲息抬起。
他雖不曾開口,但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蕭窈猶如被潑了盆冷水,立時清醒過來,原本倚著書案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坐直了些。
一室寂靜,唯有燈花爆開的細微聲響。
崔循收回視線,掃了眼燭火旁盤桓的小蛾,淡淡道:“你得不錯�!�
蕭窈噎了下。
時下風氣雖推崇清談論玄,但崔循自入朝為官伊始,幾乎再不出席此等場合。蕭窈從前聽人閑話此事,只當是因他不喜熱鬧,這些時日才?漸漸回過味來,是他不屑多費口舌。
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在他眼中恐怕都是不可理喻的蠢人。
蕭窈深吸口氣,下意識想?要些什?么,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此事注定是爭辯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歸根結底,她與崔循的性情不同,觀念亦不同,得越多暴露的也就?越多。
而今是她有求于崔循。
撒嬌賣乖,才?哄得著崔循松口教她,若真是為此爭吵起來,今后?要如何呢?
白日應酬交際的困乏復又?涌上心頭。蕭窈只覺疲倦,也懶得再多什?么,起身離了書房。
這些時日下來,婢女們?早就?習慣兩人一同從前頭書房回來。
青禾正在廊下閑坐打盹�;瘟嘶紊�,這才?意識到只自家?公主一人,覷著蕭窈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這是怎么了”
“沒什?么,”蕭窈信手抽了綰發(fā)的玉簪遞與她,打發(fā)道,“我?要睡了。”
于蕭窈而言,這些時日并?不清閑。
因擔著崔氏主母的名頭,許多事情便合該從她手中過。且不與旁的人家?往來交際事宜,只這些時日陸續(xù)所見的崔氏族中親眷,乃至各處管事的仆役,就?足夠她暈頭轉向的了。
那些人自然不敢造次,卻也有心思活絡的,會想?著試試她的深淺,看看是否是個好糊弄、好拿捏的。
蕭窈便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
往往是一日下來,比從前去山中射獵還?要累些。
而今才?沾了枕頭,便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倒似有冷風涌入。
蕭窈落入個再熟悉不過的懷抱。他通身泛涼,仿佛是將她當做取暖的暖爐,緊緊擁著,汲取著她身上傳來的溫度。
“你”蕭窈并?沒睜眼,只攥著他搭在自己腰間的手,含糊道,“怎么這樣?涼?”
崔循未答。
蕭窈并?不是那等拌上兩句嘴,便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人,更沒準備深更半夜秉燭談心。故而只蹭了蹭崔循冰涼的指尖,小聲道:“睡吧。”
身后?之人似是極輕地嘆了口氣,興許了什?么,興許沒有。
蕭窈未曾聽清,等到再醒來時,崔循已經上朝去了。
其實按理來,她該隨著崔循一同起身,支使著仆役們?伺候梳洗、用飯,再親自送他出門。這才?是一個賢良淑德的婦人應做之事。
但于蕭窈而言,晨會的時間還?是太早了些。
她一次都沒能起來過�?v是醒了,也是躺在枕上看崔循更衣,睡眼惺忪地同他說上幾句話;若是醒都沒醒,便是如今日這般,無知無覺。
蕭窈如往常一樣?聽了半日庶務,午后?清閑無事,便去了書房。
那冊書她昨日雖已看完,但前幾日抽空往學宮去時,曾聽管越溪提及藏書樓所存那版缺了幾頁,便想?著叫人抄錄一本送過去。
奈何在書房翻了許久,竟愣是沒找到昨夜留下那冊書。
蕭窈拭去額角細汗,叫了柏月來問。
向來巧舌如簧的柏月倒像是啞巴了,被她又?問了一遍,這才?笑道:“小人昨夜未在房中伺候,不知夫人所言是何書?若不然還是等公子回來,您親自問問”
“我?看起來很好糊弄不成?”蕭窈眉尖微挑,見柏月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又?將語氣放緩了些,“你只管告訴我?,我?不令他知曉就?是�!�
柏月面露難色。
若是什?么無足輕重的小事,他絕不介意透露幾分,在夫人面前討個巧�?勺蛞怪旅�?眼人都能看出來兩位主子恐怕起了爭執(zhí),孰輕孰重,他心中還?是有分寸的。
便沒再開口,只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蕭窈額角青筋一跳,情知問不出什?么,只得道:“罷了下去吧。”
柏月立時起身,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這山房是崔循的居所,里里外外伺候的仆役皆篩過不知多少遍,崔循不想?讓她知道的事情,哪怕是挨個問過,也難問出個所以然來。
蕭窈早該清楚這點?,只是兩人婚后?和睦,直至眼下才?切實感受到罷了。
她在書案旁坐了,鋪紙研墨,慢慢地寫了兩張字。待到崔循回來時,便能心平氣和問他:“那冊書收到何處去了?我?有用處,再借幾日來看看。”
崔循尚未更衣,身上穿的仍是那件朱衣官服,愈發(fā)襯得面如冠玉。與之不相稱的,是他手中捧著的油紙包。
蕭窈只看了眼,便認出這是清水街那家?鋪子的糕點?,不由?一愣。
“回來時途徑此處,想?起你前幾日提過這家?,便叫人買了些�!贝扪瓕⒏恻c?置于她眼前,這才?答道,“不巧,那冊書我?想?閑暇時再看一回,便帶到官署去了�!�
他神色自若道:“你要它有何用處?”
蕭窈咬了口酸甜的朹梅糕,從中品出幾分隱晦的賠禮道歉之意,便沒咄咄相逼,如實講了緣由?。
“既如此,過些時日我?令人送去就?是,無需你多費心思�!贝扪萌ナ採捍浇且稽c?碎屑,指尖在她臉頰流連,低聲問道,“味道好嗎?”
蕭窈點?點?頭,示意他自�。骸翱梢試L嘗。雖也是甜食,卻并?不膩,朹梅酸得恰到好處”
話音未落,崔循已低頭在她吃了一半的那塊糕點?上咬了口。
他不喜甜食,故而只嘗了一點?。甜意在舌尖蔓延開,頷首道:“不錯�!�
以兩人之間親密的關系,同食一塊糕點?倒也算不得什?么,蕭窈只愣了下,便將剩下那點?又?吃了。
想?著喝水時,茶盞已被送至手邊。
堪稱無微不至。
“過些時日,是陸老夫人、外祖母的壽辰,”蕭窈不甚熟練地改口,向崔循道,“請?zhí)辉缇?送過來,禮單我?也已經叫人擬好,你得空看看,若無不妥之處便這么備下了。屆時,你我?皆應當陪母親回陸家?才?對”
吳郡陸氏是崔循外祖家?,關系親厚。
蕭窈雖不曾多問,但閑聊時偶然提及,也能覺出陸氏在崔循這里的分量,是要勝過崔氏這邊大多親戚的。
故而陸老夫人壽辰,便是再怎么事務繁忙,崔循也必然會去。
原是要商議些正事的,只是同坐一處,著著便難再正經下去。
新婚燕爾,大抵如此。
松風抱著疊公文來時,被攔在廊外。
柏月低咳了聲,意有所指道:“夫人在內�!�
松風愣了愣:“不是才?起了爭執(zhí)”
雖昨夜隨侍在外的人誰也沒聽到爭吵的動靜,但先是夫人獨自離開,沒多久長公子又?冷著臉燒了冊書,怎么看也不像相處和睦。
“你難道沒聽過嗎?”柏月煞有介事道,“夫妻之間,從來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哪有什?么事情是過不去的?”
松風:“”
他倒不是沒聽過這句,只是沒想?到,過去得這樣?快罷了!
想?了想?又?道:“也好�!�
他隨侍長公子身側,是最能覺出變化的人,譬如今日,來回話的就?沒討到半點?好去,眾人皆是提心吊膽的。
便如戲文所言,“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而今夫人哄好了長公子,叫他收了神通,如何不是好事呢?
陸老夫人?壽辰這日,
崔循并沒打算往官署去,卻依舊是天還未亮便醒了過來?。
依著一直以來?的習慣,此時便該起身�;蚴峭鶗咳懮蟽蓮堊�,
凝神靜氣?;又或是往湖畔練劍,
強身健體。
他的作息向來?規(guī)律,何時睡、何時起,皆有定數(shù)。只是自成親后,便幾?乎再沒按時入睡過,通常得看?蕭窈何時討?zhàn)�,方才作罷。
而今才要起身,
卻驚動了懷中的蕭窈。
細眉微微皺起,蕭窈睡眼惺忪地看?向他:“今日不是休沐嗎?”
“是�!贝扪p拍她的背安撫著,
還未來?得及解釋,
就被蕭窈打斷。
“那就多睡些”蕭窈又閉了眼,臉頰埋在他懷中,
帶著些許抱怨的意?味,“不要吵�!�
她多少是有些起床氣?的。
崔循對此十分了解,便沒將這句抱怨放在心上,卻也沒再入睡,
只垂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女郎。
蕭窈的睡相不算太好,原本應該好好攏在枕上的長發(fā)分外凌亂,竹青色的寢衣衣領松垮,
露著半邊纖細的鎖骨與白膩的肌膚,猶帶昨夜歡|愛留下的痕跡。
凡事過猶不及,
不加自制、沉淪縱|欲并不好,
是顯而易見的道理。
崔循從前極看?不上那些沉溺聲色之人?,那時并不曾料到,
自己會明知故犯、放任自流的一天。
但他也知此時不宜胡來?。
便只為她攏了衣襟,以指為梳,打理著零散的長發(fā)。
蕭窈又沉沉地睡了半個多時辰,這才起身,離了綿軟的床榻。
因今日要往陸家,少不得又要見一籮筐的親戚、世?交,衣著打扮便格外鄭重些。綰了繁復的高髻,飾以珠翠,珊瑚制成的耳飾垂下,又添了抹。
就連衣裳,也是近來?京都時興料子花樣新裁制的。
恰到好處襯出她勻稱窈窕的身形。
陸氏一見喜歡極了,稱贊了句“容光照人?”,又柔聲道:“你這樣的年?紀、這樣的相貌,正當多這樣打扮才好�!�
“可饒了我?吧,”蕭窈同自己這位婆母日漸熟悉,湊趣道,“單是綰發(fā)、上妝就能耗去半個多時辰,坐在妝臺前一動不能動,險些又要生?生?熬困了。”
她半是抱怨半是撒嬌,雖有失端莊,卻也生?動極了。
陸氏眉眼一彎,輕輕拍了拍蕭窈的手背。正要執(zhí)著手叫她陪自己登車,余光瞥見一旁沉默不語的崔循,失笑道:“是我?誤了,竟忘了你今日也在�!�
說罷松了手,向蕭窈道:“隨他去吧�!�
蕭窈笑著應下,與崔循同乘一車往陸家去。
陸氏是江南一帶有名的士族,論及底蘊,雖有不足之處,但若是論起家底殷實,卻是無人?能及。
昔年?崔、陸兩姓聯(lián)姻,便是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