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哪知竟鬧出這么一出,湘州上?書陳情,是王儉重病臥床,難以起身,回京路上?舟車勞頓只怕是要半路喪命,還請圣上?開恩。
奏疏是前兩日到的。
崔循足不出戶,卻還是知曉了此事。
重光帝并不意外,從書案上?取了湘州送來的奏疏,令人遞與崔循:“王氏是打?定主意,不肯叫王儉回建鄴。”
崔循看過,開口道:“王氏忌憚您�!�
重光帝搖頭哂笑。
正欲開口,卻不可抑制地咳嗽起來,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袖,咳得撕心?裂肺。
葛榮忙送了丸藥與茶水,服侍重光帝吃下,又拿捏著力道為他撫著胸口。
崔循眼?皮一跳:“圣上?這病由來已久,遲遲不見起色,許是醫(yī)師辦事不力?”
他雖知曉重光帝身體不佳,但?上?了年紀的人,總難免會?有?病痛,而今見此等情形,才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
若只是帝王薨,倒沒什么可為難的。
大不了就是再從皇室宗族中尋個適宜的,坐上?這個位置,興許生出的事端還會?更少些。
可重光帝是蕭窈的父親。
只這一條緣由,崔循便不希望他出任何?事。
“生老病死?,本就非人力所能更改,又何?必苛責(zé)醫(yī)師?”重光帝顯得極為豁達,笑道,“便是華佗在?世,也沒有?回回藥到病除的道理�!�
這話得輕描淡寫,若是旁人,興許也就一笑而過。
崔循卻道:“臣識得一位名醫(yī),圣上?若不嫌,臣愿去信邀他來此,為您診治�!�
重光帝想了想,頷首道:“也好?�!�
晌午時分,重聚在?一處用了飯。
因?惦記著長公?主明日便要離開,蕭窈舍不得,便想著在?宮中住上?一晚。對上?崔循的目光后,頓了頓,又改口道:“我想再陪姑母會?兒話,晚些時候再回府,你先回去好?了”
“無妨。恰好?官署積攢許多事務(wù),亟待料理�!贝扪裆匀舻溃拔易匀ス偈�,待宮門落鑰前,于望仙門候你。”
蕭窈還沒再開口,他便已經(jīng)離開。
“這是怕你在?宮中留著,又改主意不肯回去,”蕭斐一眼?看透,“嘖”了聲,“怎么就看你看得這樣緊?”
蕭窈聽出姑母是在?打?趣自己,望了望天,破罐子破摔道:“許是怕我跟您跑了吧�!�
蕭斐撫掌大笑。
及至傍晚,蕭窈依言往望仙門去,途中恰遇著了自祈年殿出來的晏游,結(jié)伴同行。
“父皇召你是有?何?要事?”蕭窈防患于未然,立時補了句,“不準(zhǔn)瞞我�!�
晏游無奈一笑,三言兩句,將王儉之事同她講了。
“若真老老實實,吩咐什么做什么,就不是王家人了�!笔採鹤I笑道,“他若舍得下臉面,裝瘋賣傻,便是派人去往湘州,恐怕也查不出所以然�!�
晏游頷首:“圣上?亦是此意�!�
見蕭窈垂眼?不語,他話鋒一轉(zhuǎn),笑道:“你先前要的小雀,我已經(jīng)令人送去東陽王處給小娘子。也要了幾只送來建鄴,屆時給你�!�
蕭窈立時來了精神,笑盈盈道:“多謝你惦記著�!�
“記得你少時最喜歡這些小雀,”晏游看了眼?已經(jīng)暗下的天色,回憶道,“還曾專程做了只小雀模樣的紙鳶,奈何?怎么都?飛不起來�!�
蕭窈凝神想了想:“是了。還是你幫我重新調(diào)了竹架,才得以放飛”
你一言我一語追憶舊事,不知不覺間,已快到望仙門。
蕭窈因?一樁趣事笑得眉眼?彎彎,抬眼?見著迎她走來的崔循,便停住腳步,向晏游道:“天色已晚,那就改日再敘�!�
晏游尚未開口,崔循已至,頷首問候。
“晏統(tǒng)領(lǐng)�!�
“崔少卿�!�
兩人客氣得一如既往。
蕭窈自己對著晏游都?不會?叫表兄,更加難以想象崔循如此稱呼晏游,索性?就隨他們?nèi)チ恕?br />
“該回家了,”崔循隔著衣袖攥了她的手?腕,眼?睫低垂,“卿卿。”
因崔循這一聲“卿卿”,
蕭窈愣是?沒?好再多留,訕訕同晏游告別,匆匆離開。
崔循倒是?不疾不徐。
及至上了車,
問道:“怎么此時?倒急著回去了?”
蕭窈失語,
克制著翻白眼?的?念頭,敲了敲書案:“我原就是?要來?找你的?。只是?半路遇著晏游,說起要給枝枝的?小雀,順路聊幾句罷了�!�
崔循道:“你很喜歡枝枝�!�
“她生得那樣可愛,又不哭不鬧,任誰看了都會喜歡�!笔採豪硭�(dāng)然道,
“東陽王離開時?,你不也叫人?又送了糖酥過去嗎?”
崔循微微頷首,
并未反駁。
他對孩子?從來?談不上喜歡,
只是?蕭枝乖覺,一口一個“姐夫”極為中聽,
便?樂意多予她些東西。
蕭窈托腮道:“我今日聽姑母提了王儉之事�!�
崔循只“嗯”了聲,不曾接話。
蕭窈便?咳了聲,追問道:“他這樣裝瘋賣傻,不肯回建鄴,
有什么好的?法子?轄制嗎?”
陽羨長公主提過此事后,她心中也思量過,只是?想出的?法子?總有諸多不足,
便?想著問問崔循的?想法。
“此事自有近侍、朝臣為圣上分憂,再不濟,
亦有我在,
”崔循為她添了盞茶水,“又何?須你來?煩憂?”
這話說得貼心極了,
蕭窈一時?無?言以對,只好接過茶盞,專心飲茶。
馬車停下時?,日暮黃昏,天色已晚。
蕭窈心不在焉地跟在崔循身側(cè),迎面遇著一人?,懶懶瞥了眼?,這才認出竟是?崔韶。
便?站直了些,頷首問候。
她與崔韶實在算不得熟悉,大都是?場面上的?往來?,談不上有何?私交,故而如今遇著也能坦然處之。
相較而言,崔韶就顯得拘謹許多。
目光落在她身上,倒像是?被?灼了眼?,轉(zhuǎn)瞬間便?挪開。卻又不肯看崔循,支支吾吾片刻,才終于艱難地喚了聲“長嫂”。
蕭窈見此情形,后知?后覺想起來?,早前在學(xué)宮之時?,自己仿佛是?收過這位崔五郎一枝花。
神情頓時?一言難盡起來?。
咬著舌尖,將那點訝異咽了回去。
饒是?崔循,也靜默一瞬,這才開口道:“去吧。”
崔韶點點頭,匆忙離去。
以崔韶這些年來?對長兄的?孺慕,本不該如此敷衍,失之恭敬的?。但他年紀輕,閱歷淺,沒?有辦法看到喜歡的?女郎成了自己長嫂,依舊淡然處之。
明明是?他先的?。
他先在祖父面前袒露自己對公主的?情誼,祖父并不排斥這門親事,還?曾樂呵呵戲謔兩句,笑他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紀。
但這門親事被?長兄給攔下。百般挑剔,說公主如何?不好,不宜為世家婦。
崔韶心中并不認同,只是?沒?底氣爭辯,也想著長兄應(yīng)當(dāng)是?高屋建瓴,更周全更妥帖。
可到頭來?,等到的?卻是?他娶了公主。
這又算什么?
雙重打擊之下,少年的?心碎了一地,失魂落魄的?。
看起來?頗有些可憐。
蕭窈看著崔韶單薄的?背影遠去,“嘶”了聲,又抬眼?看向崔循,卻愣是?沒?從他臉上找到半分不忍。
除卻最初那短暫的?沉默,崔循對此再無?其他反應(yīng)。
蕭窈提醒:“你這樣,五郎難保不會心生芥蒂�!�
“那是?他的?事情,”崔循淡淡道,“我并無?什么要解釋的?�!�
做都做了,又有什么好說的??低頭認錯嗎?
當(dāng)日在崔翁面前,崔循東拉西扯,找些自欺欺人?的?理由來?回絕,而今名正言順,也坦然承認自己的?私心
他就是?不準(zhǔn)任何?人?覬覦,打蕭窈的?主意。
蕭窈噎了下,對此挑不出什么錯,極輕地嘆了聲:“這樣不好。”
“你又在可憐旁人?了。”
崔循不覺自己將崔韶這個弟弟稱為“旁人?”有何?不妥。
蕭窈心知?他們并沒?什么兄弟情分,也未曾想過強求他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戲碼。只是?心中直覺,他如此行事,于人?于己都不好。
但這話不知?該從何?說起,也怕弄巧成拙,蕭窈只好反駁道:“才沒?有�!�
好在崔循并未執(zhí)著于此,同回山房用晡食。
夜色漸濃。
蕭窈沐浴梳洗后,換了柔軟的?寢衣,任由青禾擦拭著潮濕的?長發(fā),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內(nèi)室。
“長公子?在前頭書房�!鼻嗪塘r?道,“方才柏月來?傳了話,說是?長公子?尚有公務(wù)須得料理,請公主先一步歇息�!�
在車上時?,蕭窈就留意到崔循帶了些公文回來?。
她垂眼?想了會兒,待到長發(fā)半干,并沒?安置,反而披了外衫出門。
書房四下燃著燭火,隔著屏風(fēng),依稀可見書案后端坐著的?身影,似是?提筆在寫些什么。
蕭窈只瞥了眼?,柏月已然知?情識趣退下,并未通報打擾。
她趿著絲履,輕手輕腳地進了內(nèi)室。哪知才繞過屏風(fēng),便?四目相對,被?他看了正著。
崔循無?奈:“夜間風(fēng)寒,怎么就這樣過來?了?”
“睡不著,”蕭窈踱至?xí)盖埃氨阆胫鴣砜纯茨阍谧鍪裁��!?br />
崔循觸及她發(fā)涼的?指尖,微微皺眉,正要叫她披上一旁的?鶴氅,蕭窈已看出他的?打算,犯懶道:“你幫我暖暖就是?�!�
蕭窈才沐浴過,松松散散系著的?外衫之下,是柔軟的寢衣。長發(fā)不曾再綰起,有幾縷散在身前,婉伸膝上。
衣擺鋪散,猶如嬌艷的?花瓣。
崔循攏著她的?手:“都是?些無?趣的?事情�!�
蕭窈點點頭,貼近了些,有意放軟聲音:“我還?是?惦記著白日之事。想聽你講講,譬如王儉這樣的?事情,該如何?料理?”
修長的?手指摩挲著她的?腕骨,崔循反問:“為何??”
“不懂的?事情,便?想問個明白,是?人?之常情�!笔採荷酚薪槭滦Φ�,“我這樣上進,求知?若渴,你不該欣慰才對?”
崔循道:“我不是?你的?教書先生�!�
“的?確不是?。”蕭窈不甚規(guī)矩地跽坐著。因有求于人?,只好隱晦道,“先生們都知?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道理,你卻不明白,只想叫我什么都不做,等著你喂來?的?魚�!�
崔循聽出她意有所指,便?也道:“那你可知?民間還?有一句俚語,叫做‘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當(dāng)真傾囊相授,焉知?徒弟不是?個沒?良心的?,學(xué)成后便?不管不顧了。”
蕭窈:“”
她只好裝傻,撲到崔循懷中,悶聲道:“藏私不好,你不要那樣。”
崔循抬手將她抱了個滿懷,沉默片刻,終于還?是?嘆道:“你當(dāng)真想學(xué)?”
蕭窈認真地點了點頭。
從沒?人?教過她這些。
宮中的?傅母們會教她背士族譜系,教她行走坐臥的?諸多禮儀;班漪好上許多,會循循善誘,教她一些未曾想過的?道理。
但她每每對著朝局正事,依舊無?從下手,難以周全。
她貼得極近,暗香涌動,看過來?的?眼?眸清亮如水。
崔循定了定神,正色問道:“你知?曉此事,如何?作?想?”
“乍聽姑母提及時?,我想,應(yīng)遣個聰慧的?人?去往湘州探望,總能叫王儉露出馬腳,戳破他欺君罔上。”蕭窈頓了頓,沮喪道,“可又一想,恐怕沒?什么用處”
若當(dāng)今君強臣弱,自然能以此治王儉的?罪。可偏偏并非如此。這本就是?個心照不宣的?謊言,戳破不戳破,有何?意義??
更何?況湘州是?王儉的?地盤。
哪怕再怎么昏聵無?能,也是?條地頭蛇,若真翻臉有誰能確保自己全身而退?
崔循聽她反思罷,開口道:“倒也并非全然不可行�!�
蕭窈疑惑。
“卿卿,是?你太?過心軟�!贝扪@了縷她的?長發(fā),緩緩道,“不必尋什么紕漏治罪,遣使者前往湘州,令他假意投誠,見面便?殺王儉。湘州無?首,正宜分而化之,對外宣稱王儉病故就是?�!�
蕭窈只一聽便?覺此事艱巨,風(fēng)險極高,下意識追問道:“誰能如此?”
崔循道:“晏統(tǒng)領(lǐng)或可一試。”
蕭窈便?不說話了。
崔循笑了聲:“湘州是?險地。你心有不忍,那就再想想�!�
蕭窈對上他沉靜的?目光,福至心靈:“你是?說,讓王儉自己主動離開湘州?”
“是?�!�
“那要如何??”蕭窈并沒?等他回答,自言自語道,“我聽人?提過,王儉其人?沉溺酒色,貪生怕死,極信方士之語”
蕭窈自顧自盤算如何?借此釣王儉出湘州,崔循平靜聽著,未曾打斷。
他早就知?道,蕭窈是?個聰穎伶俐的?女郎,只是?許多事情上無?人?點撥,也少閱歷。
若蕭窈當(dāng)真是?他的?學(xué)生,此時?想來?會十分欣慰。
可眼?下,卻又隱隱擔(dān)憂。
終有一日,蕭窈會不再需要他。
“如何??”蕭窈眼?巴巴看著他,謹慎而期待地等候他的?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