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劍意山呼海嘯而來,寒刃狂張數(shù)十丈,以千鈞之力悍然斬下。
那一劍有分海之勢。
鋪天蓋地的邪氣被一斬為二,猛地一松,那幾個小弟子跌落在地。
他們慌忙去抓自己的劍,就聽一聲冷冷的“走”,便感覺一道金光橫掃過來,連人帶劍把他們掃回環(huán)護的劍影中。
他們猛轉(zhuǎn)回頭,只看見那沖天邪氣再次狂涌著聚攏,幾乎漲滿整個墓穴,而那天宿上仙冷冷拎著劍,淹沒在無邊無際的黑色里。
“!��!”眾人臉色一白,下意識驚叫出聲。
然而下一瞬,就見無數(shù)道金光帶著劍吟,從望不到邊的邪氣里直刺而出。
像烈陽照透云霧。
那把免字劍直刺向上,沖透邪氣后劍尖一轉(zhuǎn),狠砸向下
它楔進地面的剎那,火星飛濺卻又裹著寒風(fēng)雪霧,極冷極熱交錯之下,所有邪氣被掃蕩開。
烏行雪看見蕭復(fù)暄手握劍柄,半跪于深穴前。
他穿過環(huán)護的劍影,沒管其他小弟子阻攔,走過去。
黑色邪氣散開,深穴里躺著的人露了出來。
真的是云駭。
他跟那座神像長得很像,可見在墓穴里落下神像的人,對他的模樣熟悉至極。
神像是石質(zhì)的,透著灰白色,他卻比那灰白色更枯寂。如果添些神采,多點血色,應(yīng)當是一個十分俊美的人。
但此時的他散著長發(fā),身上纏縛著糾結(jié)的藤蔓,衣袍跟那四竄的邪氣一樣深黑如墨,半點看不出曾經(jīng)生活在仙都。
藤蔓一直攀爬到他的脖頸,其中一枝長長地伸出來,枝頭綴著一朵碩大但早已枯萎的花,花朵剛好擋著他半邊臉。
烏行雪伸手要去撥一下那朵花,被蕭復(fù)暄一把攥住。
但動作間掀起的風(fēng)還是讓那朵花顫動了幾下……
晃動間,云駭被擋的半張臉隱約露出來。
烏行雪皺了一下眉。
如果說另外半張臉俊美秀氣確實有仙人之姿,那這半張臉便有些駭人了遍布傷痕,形如鬼魅。
不知他為何會弄成這副模樣。
更不知當年花信負劍來到大悲谷,看到這樣的徒弟,又是如何情狀。
蕭復(fù)暄的劍忽然動了一下,從石間抽出又直貫回來。
劍意震蕩之下,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一道鳴音,像清鐘響徹深谷。只一聲,就讓那些仙門小弟子捂著腦袋蹲下了身。
“這是何音?!”他們明明離得很近,卻聽不見彼此的聲音,幾乎在用喊的。
還是醫(yī)梧生在他們額頭上各叩了一下,才稍稍緩和。
他看向蕭復(fù)暄那柄不斷震顫的仙劍,道:“那應(yīng)當是……詰問�!�
傳說,天宿上仙蕭復(fù)暄降刑之時,會代天叩靈,詰問邪魔,緣何至此。
于是,眾人在震蕩不歇的劍鳴和彌散的黑霧中,看到了數(shù)百年前。
第24章
云駭
數(shù)百年前,
人間還有王都,就挨著太因仙山。
王都里最重要的地方叫做問天寮,供著靈臺十二仙,
負責(zé)卜問天機,
跟各大鼎盛仙門都聯(lián)系緊密。
執(zhí)掌問天寮的,
有左右兩大寮使,云駭?shù)母赣H便是其一。
那是一個既威風(fēng)又危險的差事,
惹人艷羨也惹人妒忌。好時風(fēng)光無兩,壞時家破人亡。
云駭?shù)谝淮我姷矫鳠o花信,就是在問天寮的客府里。
他那時尚還年幼,
受著嬌生慣養(yǎng),
把問天寮當做家里第二處府宅,
常在客府廊院里玩鬧。
那天他追著一只松貂穿過回廊,
差點一腦門撞到來客。
冒冒失失間,一陣憑空而起的風(fēng)擋了他一下,接著一只手掌抵住了他朝前磕的額頭。
負責(zé)照看他的那些人嘴里叫著“小心”,
呼啦啦跑過來。趕忙抱起他后退幾步,在那來客面前低下頭,顯得拘謹又惶恐。
唯獨云駭無知無畏,
好奇地抬起頭。
那天的花信一副人間模樣,身邊沒有跟著畫像上的白鹿,
手里也沒提他的照世燈。他穿著一身最素的白衣,長發(fā)束得隨意,斜貫著一根未加雕琢的木簪。
明明是王都大街上最常見的扮相,
卻還是讓人看呆了眼,
等到云駭回過神來,花信已經(jīng)走到回廊盡頭,
抬步進了客堂,那身白衣掃過高高的門檻,轉(zhuǎn)身便不見了。
云駭轉(zhuǎn)過頭,仰臉問照看他的人:“那是誰?”
他們“噓”了一下,抱著他遠離客堂,去到廊院后側(cè)才小聲道:“那是大人的仙友�!�
那時候的云駭知之甚少,更別提那些仙凡之間的規(guī)矩。
他只懵懂知道:神通廣大,是為仙。私交甚篤,是為友。
他以為那位“仙友”就是這樣的人,可后來發(fā)現(xiàn),那人數(shù)年才出現(xiàn)了那么一回。
云駭?shù)诙我姷矫鳠o花信,是六年之后。
王都一片混亂烏煙瘴氣,問天寮的寮使也早已換了人。他父親受人構(gòu)陷,連帶府內(nèi)大半人都丟了命,一時間,偌大的家府散了個精光。
他年歲依然不大,卻成了罪人之子,原本的名姓皆不能用。跟著一群流民一路南下,跌跌撞撞到了魚陽一帶。
那時候,魚陽怕受禍亂波及匆匆封了城,流民進退無處,只好暫時棲身在山野荒廟里。
那年隆冬極寒,那些流民大半沒能熬過一個月。于是那些山野荒廟里,死尸三五成堆,怨氣甚重,又引來不少邪魔陰煞之物。
等到一個冬天熬過去,山野間便沒幾個活人了。
云駭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他從一個半殘的陰物手里搶了食,拖著被陰物弄斷的一條腿,捂著被抓傷的左眼,躲進一個山洞里。
他蜷縮在山石后面,抹掉眼邊的血,抓著那塊不知來源的肉,張口就要撕咬。忽然瞥見山林寒夜里有一盞燈影。
云駭早已養(yǎng)出習(xí)慣,不等看清是何人何物,爬起來便要躲。
可那燈影太快了。
沒等他竄出一步,提燈人已經(jīng)站在他面前了。
云駭記得那張臉,雖然只見過一回,雖然本不該記事。但他就是記得清清楚楚,以至于時隔六年,還是能一眼認出來。
那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問天寮的那個來客,他父親的仙友。
云駭還是抬頭看他,動作與幼年時候別無二致。
只是當初他大睜雙眼、滿是好奇�,F(xiàn)在他瞎了一只眼,帶著半干的血,滿臉麻木。
他拖著斷腿,跪坐在冷石后面,一臉麻木地看著當年驚鴻一瞥的人,聽見對方開口說:“受人所托,我來接你�!�
那嗓音很好聽,穿過寒夜的霧落下來,幾乎叫人聽見了煦風(fēng)。
凡人真是奇怪。家府散了沒哭,成了流民乞丐沒哭,受凍挨餓沒哭,斷腿瞎眼也沒哭……
只是聽見有人說了句“我來接你”,反倒兩眼通紅。
云駭攥著手里的死肉,面無表情,兩眼通紅地看著明無花信。
他在對方伸手過來的時候,忽然暴起,一把攥住那只抵過他額頭的手,張口咬下去。
他咬得極狠,瞬間嘗到了血味。
他在血味里帶著宣泄和憤恨想:不是仙友么?既然是友,被構(gòu)陷時你在何處?丟命時你在何處?家破人亡時你又在何處?!
你受誰所托,又憑何能來接我?!
他明明是在心里想的,對方卻好像都聽得見。
半晌,那道好聽的嗓音在他頭頂響起:“靈臺自有天規(guī),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間事�!�
那嗓音溫和動聽,卻沒有深濃的情緒不見友人亡故的悲傷,也不見袖手旁觀的愧疚,甚至聽不出半分憐惜之意,似乎鐵石心腸。
但良久之后,云駭意識到:仙人神通廣大,本不該被他咬住手,更不該被咬得血流如注。
對方能擋卻沒有擋,就是在任他撕咬宣泄。
想明白這一點,他終于慢慢松了口。
花信沒有去擦手上的破口和鮮血,而是彎腰查看了他受傷的眼睛和斷腿,說:“走吧,帶你回去治傷�!�
云駭偏頭讓過他的手,啞聲說:“走不了�!�
花信卻沒有在意他的抵觸,而是略有些意外道:“舌頭還在?”
云駭:“……”
“我以為話也不能說了�!被ㄐ耪f著,抬了一下手。
后面的林子里竄出一只白鹿來,他把云駭放在白鹿背上,帶著白鹿往山下走。
或許是怕他掉下去,云駭上了白鹿的背就動彈不得,只得老老實實趴在上面。聽花信問道:“多大了?”
云駭在心里冷笑:連這些都一無所知,還敢說“仙友”。
花信依然平靜:“仙都年歲慢,我不記這些�!�
云駭:“十一�!�
花信又道:“叫甚么名?”
云駭又在心里冷笑。
花信道:“往后俗名不用,這一輩從云字,你就叫……云駭吧�!�
云駭:“……”
雖然很久沒有提過自己姓甚名誰,確實快要記不清了。但聽到這話,他心里還是難過,但又動彈不得,只能閉上眼睛。
從此往后,他就叫云駭了。
凡人登不上太因仙山的三十三層高塔,自然也到不了仙都。
花信所說的“帶你回去治傷”,是指把他安頓在花家。
旁人說的是“安頓”,但在云駭眼里,那就是把他撂在了花家。
那時候的花家還不在桃花洲,門下弟子沒有后來那么多,但也十分鼎盛。
花家弟子大多以劍入道,還有一小部分修的是醫(yī)。不管修哪樣,每天的功課都滿滿當當。
唯獨云駭,既沒有自己的劍,也沒有可以練的丹方。
眼睛和腿養(yǎng)好后,他實在閑得慌,便每日在花家各堂轉(zhuǎn)悠。
他問過花家家主,也問過各堂長老,他該練些什么?或者,他什么時候才能有自己的劍?
結(jié)果家主也好,長老也好,都是一邊夸他天縱奇才、百年難遇、根骨絕佳,一邊推脫說他是靈臺仙首花信親自收的徒弟,他們不能越俎代庖去教,那就僭越了,還是得等仙首親自教。
“那他倒是來教啊!”云駭說。
家主和長老答不了什么,只能干笑。
幾次三番下來,云駭便不再自討沒趣,再沒問過那些問題。有時候其他弟子練劍,他就在旁邊看幾眼。練丹他也瞄幾下。
但更多時候,他是在藏書閣里耗著。
藏書閣里供著花信的神像和畫像。他有時候抓一卷書,能在那幅畫像前坐一整天。半是發(fā)呆,半是埋怨。
少年人心氣高,受不了忽視。
況且,他真的很想趕緊學(xué)出點名堂……
他就這樣莫名其妙被磨了兩年,磨到幾乎沒了脾氣,這才又一次見到花信。
花信似乎已經(jīng)忘了他這個唯一的徒弟,那天來花家也并非是要找他。但云駭必定不會放過機會,在臨走前拽住了花信。
他先乖乖叫了一句“師父”,這才問道:“滿門弟子都在修煉,唯獨我格格不入,師父是不是后悔帶我回來了?若真是如此,師父大可開口,我自行離去便是�!�
他幼時嬌生慣養(yǎng),帶了幾分矜驕在身。后來當過流民乞丐,又有些鋒利敏感。那時候他年紀還是小,那點矜驕和敏感全都放在臉上,藏不住。
花信原本是不打算答他的,看了他的表情良久,還是給了句解釋:“你根骨確實絕佳,世間少見。若是真要入道,比其他人都容易飛升成仙。不急于這一兩年�!�
云駭問:“不急于這一兩年是多久?”
花信說:“等你適合拿劍。”
云駭不依不饒:“那為何眼下不適合?”
很久之后,云駭都記得那一瞬間花信看過來的眸光,平靜,又仿佛能洞悉一切。他說:“因為你始終惦記著要殺光那些構(gòu)陷你父親的人,惦記著要讓那些人受盡折磨,血債血償。”
云駭沒了聲息。
過了許久,他才道:“師父英明聰慧,目光如炬。我確實是這般想的�?晌也辉摰胗浢�?修行就得修得我無愛無恨、無仇無怨,像您一樣平靜地看著那些人活個長命百歲么?”
花信沒答。
云駭便一直盯著他,盯到自己兩眼通紅,就像當初在石洞里捧著死肉掙扎求生一樣。
花信終于開口:“沒人讓你像我一樣。只是修行本是長路,你找的道太短了�!�
云駭:“哪里短?”
花信:“殺人不過一劍,殺完之后呢?就再無支撐了。”
那就等沒了支撐再想。
云駭在心里說。但他只是動了一下唇,最終行了個禮,垂眸道:“弟子明白了,我……我試試�!�
某種程度而言,他確實天縱奇才。說要試試,就真的再看不出半點心思。他不再急著要劍,也不再去管那些丹方。依然泡在藏書閣里,日復(fù)一日。
這么一磨就又是兩年。
兩年期間,花信又來過花家三次。三次云駭都在藏書閣,沒有再追出去找?guī)煾竼杺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