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可惜秦王殿下實在木訥……除了反復(fù)練的那幾句話,使盡渾身解數(shù)對時大人說出的好聽話,甚至還不如對著孤魂來得多。
“他做什么都能成,
那樣難考的科舉,
他連中三元,
一考就考上了�!�
秦照塵給孤魂講:“若不是年紀(jì)太小,
該當(dāng)狀元�!�
孤魂端著酒杯跟他客氣:那也不至于……
時鶴春不是奔著狀元去的,
硬要說的話,其實連探花都沒指望。
榜上有名、能當(dāng)官就行了。
黃金榜龍頭望,鶴家不缺這個,
犯不上孜孜以求——長公主生下的龍子皇孫,路尚且走得不穩(wěn),
就去瓊林宴上抓過點心。
時鶴春沒有門楣可以光耀,只不過是想舒舒服服過好日子。
……可惜秦大人開不起玩笑。
每次一這樣說,秦照塵就變得認(rèn)真,
擱下筆:“他是第一流,
無人及他�!�
這一路上,
掛冠歸隱的大理寺卿執(zhí)筆,給路上的祠堂畫像,
每一幅都描得細(xì)致。
祠堂的像是要拿去木刻,受香火供奉的,
不能亂畫,
不能肆意不能風(fēng)流,
于是只能畫端正清俊的時鶴春。
秦照塵其實不算熟悉這樣的時鶴春。
到了照塵小師父面前,
時鶴春很少會長骨頭……要么懶洋洋靠在哪,
要么趴在樹上,要么喊著腰酸腿痛手疼腳疼,
往秦照塵的榻上一躺。
這是鮮活自在的時鶴春,小和尚自小就認(rèn)識了,熟得不能更熟。
所以……時鶴春考中探花,跨馬游街那天,秦王世子跑出去看,竟被眉眼含笑的探花郎驚得胸中烈烈風(fēng)過,挪不開眼。
他與時鶴春自幼相識,還俗后再相逢,比過去更熟,心中從來當(dāng)時鶴春是摯友、是至交半身,那是第一次手足無措。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愣愣接了探花郎拋下來的花,望著那道身影打馬過街,只覺轟雷掣電,滿心俱是茫然。
可惜大理寺卿是人間木,注定開不了竅的棟梁材。
這樣的轟雷掣電,驚鴻掠影,也從未叫他弄懂心事。
愣頭青的大理寺卿日日盯著決心要做佞臣的時鶴春,把新科探花郎煩得焦頭爛額:“秦大人!你日日追我,滿朝文武是只我一個要你管嗎?”
秦照塵被問得說不出話,只能硬邦邦回:“你若執(zhí)迷不悟,早晚有一日……我要親自審你�!�
時鶴春就是奔著執(zhí)迷不悟來的,被他纏得頭疼,擺了擺手鉆進(jìn)馬車,自去花天酒地。
秦照塵被馬蹄子尥了一身土,于是也沒來得及和時鶴春解釋,他心里想說的其實不是這個。
他心里想說,我追你不放,和忠奸無關(guān),只是想多看看你,你是人間第一流。
……就算來得及,這話也是絕不可能解釋給時鶴春的。
因為就連秦照塵自己,也是在時鶴春死后,才終于想明白這件事:“我傾慕他�!�
“我傾慕他�!鼻卣諌m低聲說,“連我自己都……不信�!�
若他沒做那么多事傷時鶴春的心,沒辜負(fù)時鶴春那么多回,若他早一劍捅了時鶴春再賠上一條命……或許他就信了。
可如今回想,十年茫茫然如同一夢,這條路走到頭,他用一席草、一口薄棺,親手?jǐn)苛藭r鶴春。
回京路上,聽流民傳言,那地方山石叫水泡得疏松,塌了一次,山崩水出面目全非,什么也不剩了。
大理寺卿沒掉頭回去。
朝中暗流涌動,晚回去一日,就多一層變數(shù),折返一趟就是十余日的路程。
不僅沒時間掉頭,就連停車好好攏個火盆、燒些紙的時間也沒有。
“你不回去,莫非連心也不傷么!”鶴歸堂里有人年輕氣盛,扯著秦王殿下恨恨咬牙,“大人因為認(rèn)識了你,家被抄了,官不做了,命也沒了……如今連尸骨都不存——你連心也不會傷么?!”
秦王殿下坐在馬車?yán)铮⒅葸M(jìn)道旁泥濘的紙灰,只會低聲說:“他不該認(rèn)識我�!�
那年輕人七手八腳被扯住,仍怒瞪著他。有年長些的,看他半晌,終歸重重一聲嘆息。
這就是時鶴春死后,發(fā)生的所有事。
后來京中穩(wěn)定,秦照塵實在脫不開身,請人回去看了一趟,流民說得不假。
那一方新墳早找不著了,叫塌下來的山石壓得死死……聽說崩了一整座山,石頭全碎著滾下來,頃刻間就埋了那片地方。
所以這次秦照塵下江南,不走蜀州,不見那片塌了的山。
他帶時鶴春走運(yùn)河,一路看不完的繁華美景,錦簇團(tuán)花軟紅十丈,車如流水馬如龍。
……
孤魂靠著船舷,卷起一陣風(fēng)玩,滴溜溜的清冽酒水轉(zhuǎn)了一陣,砰地散成霧,把這一條路泡在酒香里。
風(fēng)中酒香濃郁,引得岸邊行人紛紛張望。
孤魂勸他:實在煩悶,出去玩玩。
別整日窩在船上,不是寫字就是畫畫,要么就補(bǔ)時鶴春的傳記,好像總有要往里添的東西,怎么也寫不完。
平白辜負(fù)了這一路好風(fēng)景。
秦照塵怔了片刻,大抵是覺得這拿酒玩的脾氣很像時鶴春,神色和緩了不少,對著眼前景象認(rèn)真出了會兒神。
回過神的秦照塵笑了笑,溫聲說:“閣下去玩吧,在下多燒些紙……在下晚上出去。”
他晚上出去,陪他的小仙鶴夜游秦淮、暢飲達(dá)旦。
時鶴春過去曾對他說,若有這么一天,能拽著大理寺卿荒唐放肆、花天酒地一宿,死了也能瞑目。
這話其實不能當(dāng)真。因為有些施主整天把“死了也能瞑目”掛在嘴邊上,就是為了嚇唬和尚當(dāng)真,不敢不聽話依著他。
時鶴春說過能瞑目的事多了,餓的時候要幾個包子就號稱死后能瞑目,困狠了只要秦大人閉嘴就能瞑目……有時候哄辦案辦得愁眉苦臉的大理寺卿,號稱只要能看秦大人笑一笑就死而無憾了。
這些話都當(dāng)不得真,也早該樁樁件件、字字句句都當(dāng)真。
秦照塵早該把每句話都往心里去,早該相信他的小仙鶴是真的只想吃包子,只想好好睡一覺。
時鶴春哄他高興,想盡辦法招惹他,他就該像小時候那樣,把亂動他佛珠的小施主按在榻上,不準(zhǔn)說話不準(zhǔn)動。
時鶴春其實只要被他這么隔著被子抱緊,抱上一會兒,閉著眼睛不說話不動,支撐不住,就能睡得著了。
孤魂看他一陣,大概是覺得他實在無可救藥,一陣風(fēng)過,就沒了動靜。
秦照塵就繼續(xù)回去繪像。
他畫的“神仙恩公”很受沿途的百姓喜歡,都說就該是這樣,就該這么豐神如玉。回頭就找最好的木匠照著刻了,日日香火供奉,求恩公長命百歲。
于是這么日復(fù)一日,有事可做,白日去祠堂里上香,夜里陪時鶴春逍遙飲酒、玩到天明,仿佛也不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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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杭州。
冬氣雖然未盡,但這里畢竟溫暖,淺雪覆蓋下,已有點點新綠破土探頭。
時鶴春飄到一株梅樹旁,撥了撥上面的薄雪,看生機(jī)勃勃的嫩苞:“這就是你打算流放我的地方?”
秦照塵提著一只燈籠,站在他身旁,手里還零零碎碎拎著點心、花燈、幾樣下酒小菜。
這都是時鶴春逛街看上的。
雖說鬼魂吃不了,但看著也高興……時大人完全記不住自己醉了干過的事,一口咬定誰會干巴巴只喝冷酒。
誰會干巴巴只喝冷酒,醉沉了趴在梅樹上,差一點就被風(fēng)雪凍成一樹落紅。
哪里會有這樣的人。
時鶴春不信,被秦王殿下從那株梅樹上抱下來,拂去肩上雪:“是�!�
秦照塵問:“喜歡么?”
“自然喜歡�!睍r鶴春還在琢磨,“我那梅樹要是種這地方,說不定就活了�!�
秦照塵懷中的鬼魂,輕飄得不若一捧紙灰,若隱若現(xiàn),森森鬼氣冷得刺骨,遠(yuǎn)勝江南薄雪。
秦照塵脫下大氅,將飄飄蕩蕩的小仙鶴裹�。骸笆��!�
“算了�!睍r鶴春也琢磨完了,掀陣風(fēng)斂起點雪,將那個小花苞蓋上,“還是種你家院子里�!�
秦照塵怔了怔:“為什么?”
時鶴春如今根本就不怕冷,也根本裹不住大氅,輕輕一飄,就繞到秦王殿下面前:“為什么不?”
這樣理直氣壯的反問,竟然叫秦照塵半個字也說不出。
時鶴春飄在他身畔,跟著秦王殿下回客棧。那一盞紙燈籠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燈火暗了一霎,又重新亮起。
“照塵。”時鶴春說,“樹總是要死的�!�
時鶴春說:“我……那棵梅樹,本來也活不長�!�
他說:“那棵樹是這么想的——既然要挑死地,還不如死在你的院子里�!�
他們這些日子都閉口不談生死,夜夜笙歌,要么撿熱鬧的地方去,要么流連歌舞樓臺,夜泊秦淮近酒家,繞不完的滿目琳瑯繁華。
于是秦照塵也在這話里定住。
秦王殿下拎著雜貨,臂間落著大氅,提著那只昏暗的燈籠,慢慢呼吸。
……他知道時鶴春說的不是樹。
不是樹,他們走到風(fēng)波亭,時鶴春還是決定和他聊這個。
說那個釋不開的死結(jié),說攔著他們、讓他們沒能走到江南的那段過往。
時鶴春臨死前,最后的那個晚上。
那晚他們算得上不歡而散。
其實誰也不想不歡——因為都有計劃,因為都不打算耽擱。
所以許多話來不及說,許多事也再來不及解釋了。
“那棵樹,心里是這么想的�!睍r鶴春慢悠悠說,“反正秦王府窮瘋了……就算劈掉當(dāng)柴燒,也得便宜自家人�!�
“死得其所,死得不錯。”時鶴春說,“沒什么遺憾,劈掉當(dāng)柴燒,也能燒出一把燙火,燒一片清明天地�!�
秦照塵勉強(qiáng)笑了笑,沒有推開客棧的木門,立在風(fēng)雪里。
“今日陪你逛�!睍r鶴春接過他手里的燈籠,“你想去什么地方,風(fēng)波亭?”
秦照塵有些錯愕,抬頭看近在咫尺的人影。
鬼影……時鶴春的影子暗淡闌珊,有些地方已模糊不清。秦照塵在路上拜謁寺廟,請教得道的大和尚,才知有些鬼魂并非真困于人間,只是執(zhí)念未盡。
心愿了卻得越多,執(zhí)念消散,身影就越淡,早晚要回天上去。
他的小仙鶴,這次大概是真到了要走的時候。
秦照塵低聲說:“風(fēng)波亭�!�
有時他真忍不住想,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時鶴春。
這本是前朝臨安大理寺內(nèi)獄旁的亭子,碧血丹心的忠臣良將叫世道所殺,死于此處,成了后人憑吊的地方。
秦照塵要去風(fēng)波亭,不只是為了去祭奠憑吊,也是為了去查一查杭州這最后一個大理寺,有沒有什么冤假錯案,最后處理妥當(dāng)。
時鶴春點了點頭,將那一盞燈籠拎在手里,晃晃蕩蕩,隨他往風(fēng)波亭去。
……
大理寺卿進(jìn)下頭的分署,用不著什么印信腰牌,一張臉就夠了。
秦照塵查閱卷宗、審核舊案,有神通廣大的時大人陪著,用不了兩個時辰。
做完了這些,他不叫官員陪同,獨自去了風(fēng)波亭,將下酒小菜、點心逐樣擺好,將那一盞花燈掛在亭中,取出燈籠里的燭火。
“忘了酒。”秦照塵意識到少了什么,對時鶴春說,“等我,我回去買。”
時鶴春坐在欄桿上,晃著腿:“你袖子里不有一壺?”
秦王殿下身形定了定,神色仍緩和,蹲下來哄他的小仙鶴,甚至還有鎮(zhèn)靜笑意:“喝點好的。”
“時大人駕到,喝點好的。”秦王殿下已經(jīng)學(xué)會將這幾個字念得柔和,不再是分道揚(yáng)鑣的冷硬,“怎么能喝冷酒�!�
時鶴春看了他一會兒,沒有多說,只是慢悠悠飄起來,伏落在他背上。
沒有力道,秦照塵其實盼著有力道,盼著那是結(jié)結(jié)實實一條命的分量。
但他背上只有一只快消失的鬼。
秦照塵背著他買酒去:“回天上以后,要做什么?”
“不知道�!彼男∠生Q嘟囔,“大概去做事,天上也有不少事�!�
這回答有些出乎大理寺卿的意料,但想了想,又的確在情理之中——天上怎么會閑著。
若是真閑到整日瀟灑、無所事事,人間的香火供奉豈不是沒人管了。
“忙不忙?”秦照塵說,“別誤了吃飯睡覺。”
時鶴春隨口應(yīng)了一聲,也不知是聽進(jìn)去還是沒聽進(jìn)去,也或許現(xiàn)在就困了。
秦照塵忍不住想,時鶴春白天莫非不睡覺,怎么新鬼只有晚上出來,還這么容易困。
這些漫無邊際的念頭,在腦子里想一會兒,總比想一棵樹是怎么活到頭叫人放松。
秦照塵買了一整壇好酒回去——的確是很不錯的酒,拍開泥封就有酒香四溢,四下夜色寂涼如水,滿天星斗,正好同小菜一并拿來下酒。
“我方才翻卷宗�!�
秦照塵說:“杭州大理寺代管南直隸并五省事……有份蜀州舊案,里面夾著族譜。”
是鶴家人的舊案,和謀反滿門抄斬云云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個兩家人爭祖宅的案子。
案子判的沒什么問題,秉公辦理,執(zhí)法妥當(dāng),只是里面夾了鶴家未曾刪改的舊族譜。
秦照塵將它抽了出來,揣在袖子里,方才實在忍不住看了看。
在那上面,有個京中那份族譜里沒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