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大理寺卿抱著懷里的銀子,慢慢停下腳步。
“不是贓銀。”他的小仙鶴蹙了眉,有些不高興,停在他三步之外,“不污你清白�!�
時鶴春人是死了,可手底下的那些商鋪園子又沒死,個個都是能掙錢的。
這些錢早被時鶴春吩咐了,說給大理寺卿、說給大理寺卿,清正廉潔的大理寺卿一年都沒去拿,擺明了還是要同他這個奸佞劃清界限……
秦照塵急聲打斷:“不是!”
時鶴春不動、他向前邁步,卻仿佛這短短幾步路怎么都走不完,他扯不住時鶴春。
“不是。”秦照塵急得喉嚨發(fā)啞,咬字都艱難,疼得像是吞了刀子,“我不是……”
他過去從不知辯解,總覺得多說無益、說不如做,總歸他又不和時鶴春分道,時鶴春心里定然明白。
有人說他和時鶴春勢不兩立,他不辯解。
有人說他是清流正道,不跟奸佞沆瀣一氣,只怕心中嫌惡透了時鶴春——他想要爭論,偏偏笨口拙舌,幾句就被繞進去。
于是世人都說他們分道揚鑣,都說他們早已決裂,是不死不休的宿敵。
時鶴春站在朝堂上,揣著袖子全不在乎……漫不經(jīng)心地被哪個沒腦子的清流指著鼻子罵,說秦大人如何清正,如何剛毅凜然不可侵,早晚手刃奸佞。
秦照塵過去心想,任他們說去。他和時鶴春心里都清楚,都不在乎,誰管世人非議。
——到了如今,換他成了站在朝堂之上,叫飛短流長裹身的那個,才知這是種什么滋味。
原來這滋味這樣不好受,仿佛舉目茫茫,仿佛又回到那個午睡過頭的傍晚……大殿空蕩無人,漆黑冷寂,四面泥塑木雕,菩薩低眉、金剛怒目。
菩薩不渡,金剛也不救,只有無邊寒意臨身,一刀一刀剮去身上血肉,剩個遁去妄念我執(zhí)的干凈空殼。
秦照塵聽見時鶴春嘆了一聲氣。
這一聲嘆,叫大理寺卿像是被大理寺的板子重重砸了,身體晃了晃,幾乎站不穩(wěn)。
“我不是……我從沒這么想�!鼻卣諌m低聲說,“這是你的銀子,別人不能搶……誰都不能�!�
生來端方的大理寺卿,從沒這么咬牙發(fā)狠過,瞳底漫開的淡淡血色,仿佛那一日的噩夢從未結束。
從未結束,他的小仙鶴死了,孤零零死在沒人的牢里,沒有漂亮衣服,沒有銀子。
什么都沒有,一口薄棺一席草,被他親手埋在黃土之下。
所以誰都別想搶時鶴春的銀子。
他也一樣,他也不能動、不能碰,這是時鶴春的銀子,要給時鶴春帶走。
天上難道不用銀子?倘若不用,那人間祭祀陣仗浩大,三牲六畜玉禮皮帛……花錢如流水,莫非全無意義?
秦照塵不信天上人間是虛談,倘若是假的,他的小仙鶴要到什么地方去。
難道要困在這冷冰冰的俗世里?
秦照塵不能這么想,只是稍有些念頭,五臟六腑就被生生碾碎
“胡思亂想什么�!睍r鶴春摸摸他的額頭,“我沒說不是我的銀子,你當這是給你的?”
秦照塵怔了半晌,低頭看懷里的包袱,又抬頭看時鶴春。
“你要我一邊化緣,一邊走著跟你去江南?”他的小仙鶴相當不滿意,扯著他席地坐下,扒開包袱。
時鶴春拿出一錠沉甸甸的銀元寶:“這是買車馬的�!�
時鶴春又往上摞了幾個元寶:“這些買酒,要好酒,再配幾個小菜。”
時鶴春又往上摞一堆金元寶:“這些買船……算了,租吧,租個漂亮的。”
時大奸佞不想聽大理寺卿念叨啰嗦,更不想看秦照塵如今不念叨、不啰嗦,宛如一個鋸了嘴的葫蘆。
索性他直接定好,不叫秦大人為難:“我還沒去過江南,你要去,不如帶上我,叫我也看看夜里熱鬧。”
秦照塵只覺得自己如墜夢中。
他坐在郊外的草地上,被時鶴春扯著分家當,盤算怎么花,盤算怎么下江南。
這是大理寺卿窮盡心力不敢做的好夢……偏偏這好夢甚至不醒,枕著胳臂,躺在成堆的銀子上,逍逍遙遙抬頭看他。
秦照塵露出個極吃力的笑。
他小心地摸了摸時鶴春的臉,只覺仿佛將手浸入冰水,森森寒氣透骨,仍是天塹般的人鬼殊途。
殊途又如何,時鶴春說了想去,秦照塵豈會不帶他走:“不夠�!�
時鶴春覺得稀奇,這兩個字有從兩袖清風的大理寺卿口中說出的一天:“銀子不夠?”
“要的不夠。”秦照塵說,“小施主不帶個戲班子?再帶絲竹管弦,美人歌舞�!�
時鶴春蹲在地上,看著大理寺卿,冥思苦想一刻鐘,想明白這是秦照塵在開玩笑:“……”
大理寺卿放聲笑出來,襟懷暢快,笑聲驚起寒鴉,繞樹盤桓不散。
“走,我去置辦。”秦照塵起身,收拾好那些元寶,打成結實包袱,“下次不要在野外露財,會招盜賊�!�
早已死去的時鶴春背著手,飄在他身旁:“我怕盜賊?”
秦照塵像是看不見,他握住那只半透明的手,任憑這森森鬼氣涌入體內(nèi)、褫奪生機,任憑寒意無孔不入:“我怕�!�
“貧僧爬個樹都不穩(wěn)當、翻個墻都翻不好,逃不利索,平白牽累施主�!�
照塵和尚念了聲佛號,自翻舊賬,又對時鶴春保證:“等來世,我也去習刀弄槍,學一身武藝,隨施主去做大將軍,建功立業(yè)、開疆拓土�!�
時鶴春摸摸他的腦袋,看著仿佛脫胎換骨、徹底換了個人的秦照塵。
秦照塵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這一生都從未有過。
——不論是廟里循規(guī)蹈矩的小和尚,還是王府端方木訥的世子,還是寧折不彎到迂闊的大理寺卿。
還是如今無邊寂寞、無邊茫然,殺了不知多少人,立在朝堂之上再走不動的秦王殿下。
這一刻的榆木疙瘩,竟也離奇到仿佛驟然開了七竅,像是瀟灑得如同殿上那個時鶴春了:“好么?施主,來世我們?nèi)ゴ蛘�。�?br />
“……好什么好。”時鶴春拍他腦袋,“小師父,打仗要見血,要殺生,你要氣死佛陀。”
秦照塵被他一拍,也醒悟過來,笑了笑:“那就不當和尚了,時鶴春,你到我背上來,我背你回家去�!�
不當和尚,就用不著成體統(tǒng),用不著對著賴在背上的時小施主念叨一路“不要亂動”、“授受不親”。
也不當官,也不當和尚,陪時鶴春痛痛快快打夠了仗,也不等什么功高蓋主、猜忌臨身,直接解甲歸田去做富家翁。
就這么過一生再美不過的逍遙日子。
秦照塵的腳步輕快起來,像是生了風……他知道那時候使盡解數(shù)撈了他、險些賠上一條命的欽差時鶴春,殿上的時鶴春,為什么忽然那么高興了。
自然高興,戲臺子上唱了——忽地頓開金繩,這里扯斷玉鎖。
他同時鶴春往江南去。
他不再整日渾渾噩噩、囿于妄念我執(zhí),放他的小仙鶴安安心心回天上。
他們?nèi)ソ希ビ^錢塘江上潮信,去賞江南冬景,圍爐煮茶等春來,看夠了一江煙雨,今生就無憾。
時鶴春就一定能美美地回天上,他送走他的小仙鶴。
到那時候,日子就不難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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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秦王殿下過不難熬的日子。
王府眾人各有妥當安置,秦照塵問他富得流油的小仙鶴借了錢,給了府中諸人遣散路費、給了安家的費用。
仆從們自然喜不自勝,只有管家似有憂慮,接了銀子欲言又止:“殿下……”
“我往江南去。”秦照塵笑了笑,“時鶴春沒去過江南,得去一次�!�
管家見他神色清明、再無郁結郁氣,只當他是終于走出那場經(jīng)年夢魘,也覺得欣慰:“好,好,這京中破官實在沒什么好當。”
“時大人喜歡好玩的,喜歡好看的,殿下多帶些去……還有字畫,時大人其實喜歡殿下的字和畫�!�
管家也是江淮人,和家中書信來往,其實知道那一片有不少“神仙恩公”的生祠:“也不拘內(nèi)容,殿下帶去的,時大人一定喜歡。”
秦照塵正收拾東西,聞言停下動作,看著手中半舊衣物。
——連管家也看得出的事,他卻要等時鶴春死后才明白、才知曉。
倘若早就知道這個,他定然日日往時府送“不值錢的破玩意”,時小施主明明就最喜歡小和尚寫的字、畫的畫,跟他要了好多次,說有樸拙古韻。
十年宦海,時鶴春高居明堂,時府珍奇字畫無數(shù),沒有一幅字、一幅畫是大理寺卿所書。
“就這么不想給我�!庇刑焐钜�,不請自來的奸佞坐在王府墻上,看秦王殿下燒了半天字畫,“燒了也不給我�!�
秦照塵那日被他嚇得不輕,灰頭土臉錯愕抬頭,說不出話。
怎么就說不出話,怎么就問不出時鶴春……這字畫紙破墨爛無錢裝裱,寒酸得很,時大人要是不要。
畫上是時大人的小像,站也有、坐也有、醉昏沉的也有,字是替時施主抄的佛經(jīng),破災贈壽,化難呈祥的。
要是不要。
可笑他說不出口,心驚肉跳到極點,居然只會念阿彌陀佛。
時鶴春低頭看他良久,笑了笑,就翻身往墻外躍下去。
小仙鶴腳不好,明明轉身時還利落颯爽,落地就疼得撞墻,抱著腳惱羞成怒罵石頭出氣。
墻里那塊真石頭,對著燒毀的字畫不敢動,不敢出聲,不敢說真心話。
時鶴春喝酒了,是酒肆新釀的好酒,酒水清冽一碗就醉……時鶴春不知喝了多少,身上酒香既濃且烈。
“別做官了�!备糁鴫�,他的小仙鶴對他說,“秦大人,我們都別做官了,你去賣字畫,我去擺攤算命,每天掙十個銅板就行,我吃一口飯就夠�!�
他的小仙鶴等了半晌,等不到回答,笑著踉蹌走了,背著手在風里月下,斷過的兩條腿走得蹣跚。
秦王殿下狼狽地翻自家王府的墻,狼狽地一腦袋滾下去,跌跌撞撞跟著時鶴春回家,跟了一路。
時鶴春在路上被算命的攔住,攤子還沒擺成,先被搶生意:“這位公子,您印堂有黑氣,怕是叫什么跟上……”
“沒事,木頭精�!睍r鶴春慢吞吞地答,“要當棟梁材,補天裂的,你別管。”
算命的張口結舌,被時鶴春扒拉開,推到一旁。
“別管�!睍r鶴春說,“別管�!�
時鶴春說:“我都不管了……我生他的氣,他有事要做,正事。”
“正事,我知道,不能不做,知道�!�
時鶴春說:“那我就死了再生他的氣。”
……
管家的話和牽扯的回憶,叫秦照塵隱在袖子里的手發(fā)抖。
但他胸口空曠平靜,神色也不動,只是點頭:“我知道,多謝您�!�
管家笑吟吟放下心,欣慰告別,又請王爺若路過淮安道,去家中做客。
王府中人就這樣逐一遣散。如今用不著上朝,已進了冬歇,大理寺卿手中的事也好交割。
——畢竟該處理的陳年舊案,樁樁件件都審清。朝中的濁流亂象,殺的殺、震懾的震懾,也都敲打妥當。
改個世道哪里有這樣簡單,少說要十年、二十年耕耘。
他所做的只不過是除弊,只不過開了個頭。
只盼后來人了。
秦照塵請來作客的孤魂兄喝酒,邊收拾東西,邊替他的小仙鶴打聽:“新鬼要如何,才能白日里也出來?”
時鶴春只在夜里來找他玩,又說要看江南夜景,定然是白日行動仍受限,難以自在。
時小施主何曾忍過這么憋屈的日子,秦照塵還是想替他打聽:“可否用壽數(shù)來換?”
孤魂喝著酒,看了他一陣,寫字:不可。
孤魂寫:做鬼三年,白日無礙,再七年,能化形�!�
秦照塵怔了怔,他看著這行字,竟在心里……有些動搖。
若是再等三年、等十年——
這念頭也只是一閃即過。
他再熬十年不要緊,時鶴春怎么能再在這凡塵俗世被拘十年:“多謝閣下�!�
孤魂收了他一刀紙錢、一壺水酒,答應了偶爾上船,幫他給閻王殿送時鶴春的傳記。
秦照塵深揖及地,向他道謝。
孤魂卷走那一壺酒,走到窗前時,看收拾好了東西、坐回桌前的秦照塵。
筆墨已經(jīng)打進了行李,傳記暫時也沒法寫了。
沒事做的秦王殿下,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身形不動,像是個倒干凈了的空殼。
這空殼靜靜坐了一兩個時辰,才稍微動了動僵硬的肩膀手臂,撐著桌沿探身,向窗外看了看。
日子太長,這才正午。
秦王殿下就又坐回去等。
等了不知多久,他終于再忍不住,低聲說:“時鶴春。”
“時鶴春。”秦照塵說,“你要不要字畫,我抄的佛經(jīng),我給你畫了像,之前的燒了,我重新作給你�!�
……這么說不好。
秦照塵重新練習:“施主買字畫么?十個銅板一張,字只有佛經(jīng),畫只畫……”
……輕浮太過了。
秦照塵改口:“我路過市集,見紙好、墨好,價格合適,買了些回來�!�
這樣說似乎尚可,秦照塵想了想,又繼續(xù)字斟句酌:“白日見不著你�!�
秦照塵想象身旁有一只小仙鶴,試著伸手,輕輕摸了摸:“我想你了。”
“我很想你,抄了些經(jīng),畫了幾張畫�!鼻卣諌m磕磕絆絆地說,“不棄……時大人不棄,下官就去裝裱�!�
他胸口疼得厲害,可他必須練好,對晚上的時鶴春說:“時大人不棄,下官就去裝裱�!�
這一句話他練了幾十次,把生硬改掉,把可能引人誤會的地方全改掉,改成輕松柔和的調(diào)侃詢問。
“掛在祠堂里,好么?路上有幾個祠堂,我們就掛幾幅�!�
秦照塵說:“下官是個木頭精,柴禾精,就該劈了燒火,下輩子就知道開竅了�!�
他一直這樣練到晚上,練到口干舌燥,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最后一點日光也沉進山后。
練到他看見時鶴春的身影……他的小仙鶴原來就一直趴在窗外,撐著腦袋看著他練、聽著他說。
秦王殿下幾乎是悚然蹦起來。
秦照塵身形驟僵,手足一律無措,結結巴巴:“時,時——”
時大人趴在窗外,朝他招招手。
秦照塵身不由己走過去,他撐著桌沿俯身,艱難動了動喉嚨,想要說些什么,卻被涼潤鬼氣攏住。
時鶴春攏著他的腦后,稍稍施力,叫這一塊木頭精坐在桌前,靠在自己肩上。
“時大人不棄。”時鶴春撫了撫他的發(fā)頂,“練得不錯,說給我聽�!�
第46章
有的是時間說,
畢竟下江南這條路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