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溫絮白慢慢地、很端正地寫:一言為定。
冒牌貨握緊溫絮白的那只手。
他簡直遲鈍透頂、廢物透頂,居然直到現(xiàn)在……才終于發(fā)現(xiàn)這件事。
上次困住溫絮白的是時間,時間的問題他回來解決了。
但還剩下一個隱患……這隱患隨時可能爆發(fā),依然會攔住往自由里走的溫絮白。
因為現(xiàn)實世界的溫絮白,并沒有隨著死亡而徹底解脫。
溫絮白死亡的身份,還是裴陌的“配偶”。
這是件最重要的、絕不能就這么糊弄過去的事,這是勒住溫絮白一生的枷鎖。
他現(xiàn)在就回去,這場一面之詞的婚姻該被撕爛。
里面全部的真相該被掏出來,攤開晾曬——溫絮白從來都不是什么“累贅”、“繩套”,溫絮白自己一個人活。
是溫絮白在被束縛,是溫絮白被這場婚約摧毀了本該自由的人生。
溫絮白生命里最大的累贅,扒著他吸血,將他磋磨進一場致命圈套。
溫絮白的墓也不該在那種憋屈的地方,溫絮白該被帶去馬特洪峰……溫絮白的全部生命,任何一點、一丁點,都不該再和那些爛人有關(guān)。
他去絞斷那些最后勒著溫絮白的線,他去把那個兇手送進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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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氏的股價已經(jīng)低迷了有段時間。
這也是難免的。畢竟這段時間以來,裴氏內(nèi)憂外患,已經(jīng)出了不少問題。
作為代言人的寧陽初成績跌落、決裂出走,硬要說的話,倒也還能勉強算是常見的商業(yè)合作崩盤。
可裴陌這個總裁居然也狀況頻出,心思儼然半點都沒放在公司上。前段時間更離譜,居然到處找什么道士招魂……就沒那么叫人放心了。
在公司內(nèi)外,有些地方,還傳出了些不那么準確的小道消息……據(jù)說裴陌去了醫(yī)院,開了治療幻視幻聽的藥。
這一連串變故,都讓知道內(nèi)情的合作方與公司高層十分不安,有腦子靈活的,甚至已經(jīng)開始琢磨下家。
——這些都是不那么好的消息。
除此之外,看起來有那么一些峰回路轉(zhuǎn)、叫不少人又續(xù)了口氣的新消息。
最近裴陌看起來正常多了。
甚至正常得過了頭。
有不少公司高層,甚至忍不住暗地里覺得……現(xiàn)在的裴總,比過去更好。
好得還不只是一星半點。過去的裴陌雖然商業(yè)能力不弱,但脾氣暴躁、剛愎自用,大權(quán)獨攬的創(chuàng)業(yè)者那些毛病也一樣不缺。
現(xiàn)在就不一樣,去那間辦公室的人很少再被罵得狗血淋頭,開會時也放松了不少。
會議間隙,那個裴總甚至不急著走,偶爾還跟他們搭一兩句閑話。
“……反正當時開會的人,確實是這么說的�!�
部門經(jīng)理們在午飯時閑聊,低聲議論:“聽說是原話。”
“原話??”旁邊的人不敢相信,“裴總親口跟人說……他現(xiàn)在這樣,是那個溫什么教出來的?”
“溫絮白�!庇钟袀經(jīng)理接話,他當時就在會議室,聽得很清楚,“裴總說他過去……有問題�!�
那個經(jīng)理說:“非要和溫先生較勁,辜負了溫先生。”
……這話經(jīng)過了一定的美化修飾。
畢竟“他過去是個畜生”這種話,不太適合在食堂這種公共區(qū)域說出來。
而當時的裴總,也的確是很平靜地解釋……自己過去是個畜生,完全辜負了那個人的教導(dǎo)。
還因為腦子可能是讓狗吃了,做了不少傷害溫先生的事,說了很多抹黑溫先生的話。
這話誰聽了都心驚肉跳,不知該怎么接。
邊上還有與會旁聽的記者,旁邊的總經(jīng)理臉都綠了,訕笑著打圓場:“年少輕狂,難免……”
“沒這么好聽�!弊谧狼暗呐峥偝谅暣驍�,“這是在殺人�!�
用流言做刀,用污蔑做繩索,殺害一個活生生的人。
說完這些,裴陌就起身準備離開,走之前叫住總經(jīng)理,讓總經(jīng)理帶人提前召開股東大會,做好準備。
他打算把裴氏拆分賣掉。
……這話叫總經(jīng)理呆在原地,張口結(jié)舌,幾乎活生生在原地厥過去。
不是不同意賣——這么說可能有點喪良心,但裴氏現(xiàn)在的局面還真不如拆了賣掉。
以目前裴氏的體量,架子還在,只要拆分得徹底,不論是收購哪個版塊的資方,都會更愿意連部門一起全盤接手。
這樣一來……就能最大限度保住各個分公司的職能,也保住下面打工人的飯碗。
可要是再拖下去,內(nèi)部人員流失嚴重、外部資源也脫軌,公司全面崩盤再出售,底下的人就等著被斷尾求生,甩出去自生自滅了。
目前經(jīng)濟狀況整體低迷,一個蘿卜一個坑……真要到了這一步,哪有那么多新工作好找。
下面的人本來日子就不好過,上有老下有小,到處等著用錢,這段時間里鬧得人心惶惶,還不都是為了這個。
但總經(jīng)理錯愕的卻不是這個,他分明記得,這是裴陌的死穴:“可,可是,拆分賣掉——”
——拆分賣掉,真不會被裴總親手剁了嗎?
裴陌自尊心強到可怕,絕不會走這一步,把屬于自己的東西拱手讓人。
他們私下里討論,都清楚以那個裴總的脾氣……只怕寧可眼睜睜看著裴氏倒閉、破產(chǎn)清算。
他們熟悉的那個裴陌,恐怕寧可親手葬送這個公司。
裴氏對裴陌的意義絕不僅僅是錢,更是權(quán)勢和地位。裴陌從幼時起就被野心填滿,一路不計代價向上爬,什么都搭進去了,這才有了裴氏。
要拆分出售,還不如殺了裴陌。
總經(jīng)理怕這是在套話,磕磕巴巴地解釋了幾句,卻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裴總站在窗前,冰冷的眼睛里……反倒泛起堪稱殘忍的嘲弄。
……大概是看錯了,這種錯覺一閃即逝,總經(jīng)理懷中被拋進一份文件:“你們?nèi)ビ懻��!?br />
“拆得越干凈越好�!边@個裴總對他說,“抹去所有裴氏的痕跡,什么也不用留�!�
總經(jīng)理立刻拆開文件,從頭翻到尾,終于壓下狐疑。
這份文件相當細致、相當周密,每個細節(jié)都處理得妥當。
不是在試探,更不是在開玩笑。
裴氏是真的要被賣了。
總經(jīng)理盯著眼前仿佛換了個人的新裴總,幾乎就要感動到當場磕個頭了:“好……好好!我們會盡快給您答復(fù)�!�
總經(jīng)理絞盡腦汁,揣摩著他現(xiàn)在喜歡聽的話,把人往樓上送:“裴總,這也是那位——那位溫先生教您的嗎?”
走在前面的人背影平靜,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對。”
“這些全是他教的……”簡直仿佛是換了個人的新裴總,停在樓梯中間,摸了摸溫潤的沉香木扶手,“還有這個�!�
總經(jīng)理有些詫異:“這個——這個樓梯扶手?”
公司的樓梯貫穿整個裴氏大樓,因為審美相當優(yōu)異,遠超一般同儕,不少來過的合作方和友商都夸得贊不絕口。
這批做扶手的沉香木是海運耽擱了,誤在港口的,馬上就要被海水和即將到來的雨季糟蹋爛掉。
他們每次路過還會聊,也不知道什么人,有這份眼光、這份果斷,低價抄底全盤拿下,讓那些半廢的木料起死回生。
“不止�!崩^續(xù)沿著樓梯向上走的人回答,“他做出了這個大樓�!�
……這并非強詞奪理,信口胡說。
因為在公司初創(chuàng)的時候,雜事都被新來的助理陰差陽錯,全交給了溫絮白。
裝修細節(jié),工作間排布,食堂的窗口朝向、員工餐規(guī)格、用餐區(qū)的路線分流……
這些裴陌不屑一顧,煩得幾乎要發(fā)瘋的瑣碎,全被交到了溫絮白手里。
溫絮白沒有任何敷衍,每一樣都細致處理,不擅長的就去找朋友請教鉆研。
為了把這些弄好,很多個晚上,溫絮白都沒怎么好好休息。
……總經(jīng)理這下也是真的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大概是因為這個“新裴總”身上有種平靜,仿佛真帶了那位幾面之緣的溫先生的影子,讓人忍不住想透過對方,去弄清那得是個什么樣的人。
得是個多厲害、多有本事的好人?
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在看不見的地方,做了這些事。
做樓梯扶手,都記得囑咐裝修工人把棱角打磨圓潤。做食堂窗口,都記得避開晃眼的、會把玻璃晃得白亮的傍晚陽光。
總經(jīng)理支吾半天,低聲說:“真是……對不起,您別介意,真挺混蛋的�!�
真是挺混蛋的。
要說這種折磨是為了真愛、為了寧陽初,現(xiàn)在代言人也掰了,合作也黃了。
要說是為了別的……又有什么能比人更重要的?
臉面,地位,還是權(quán)勢?
還是……就非要爭那一口氣?
既然明明是這么好的人,為什么要這樣較勁、這樣傷害,糟蹋原本那么好的情誼?
“您過去……真不該那么對溫先生。”
總經(jīng)理終于還是忍不�。骸澳绬幔亢芏嗳硕紝叵壬姓`解。”
總經(jīng)理說:“雖然溫先生不能工作,可那也是身體不行,實在沒辦法……您又不缺這個錢,就算——”
“他有工作�!蹦莻裴總說,“他是很厲害的剪輯師,也擅長攝影,擅長家居設(shè)計,有很多爆款作品�!�
這次總經(jīng)理的眼睛是真瞪圓了:“Cypress?�。俊�
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腳步。
他回過身,問總經(jīng)理:“你知道?”
“本來不知道�!笨偨�(jīng)理搖了搖頭,“可,可……”
——可這個量級的、有很多爆款的、家居攝影和剪輯類博主,在最近去世的……也就只有這一個。
因為網(wǎng)上有很多知名的剪輯師和設(shè)計師,都在自發(fā)地轉(zhuǎn)發(fā)紀念,Cypress的名聲更響。
這種事不是秘密,正相反,稍微上網(wǎng)勤快點的人就都知道。
誰也不清楚這個賬號背后是什么樣的人,甚至有現(xiàn)在看來相當可笑的局面——那些跟風(fēng)紀念Cypress、極盡稱贊之能事的營銷號……上一篇帖子,就在肆意“暢所欲言”、“客觀評價”依附于裴陌生存的溫絮白。
……這簡直太荒唐、太諷刺了。
那個Cypress,可一點也用不著“依附”什么人生存。
哪怕是個需要花不少錢治病養(yǎng)病,身體非常不好的病人也一樣。
有好事者算過Cypress的收入,就算從不接任何廣告和推廣,Cypress在各大剪輯類平臺和網(wǎng)站上,也是最值錢的專業(yè)類剪輯師之一。
總經(jīng)理震撼得瞠目結(jié)舌,他一口氣把這些全說出來,又問眼前的裴總:“您知道咱們公司高薪請過他嗎?推廣營銷部想請他幫忙運營自媒體賬號,他沒接,人事那邊把年薪開到了八位數(shù)……”
這根本、完全、一點都不是裴陌口中,那個“庸弱平凡”的“廢物累贅”。
沒能挖到Cypress,當然不至于是導(dǎo)致裴氏陷入死局的原因……卻無疑是裴氏如今在這里半死不活,惋惜錯失的一根重要稻草。
以如今的網(wǎng)絡(luò)營銷流量,如果他們能挖到Cypress,如果Cypress沒有因為裴陌不接電話,出那個無法挽回的意外,說不定一切都有轉(zhuǎn)機。
裴陌居然不接溫絮白的電話。
那么好、那么厲害的人,被玷污被抹黑,被說成是累贅。
人事十八般武藝全都使盡,推廣營銷部望眼欲穿,恨不得八抬大轎請回來的Cypress……被說成是個只會靠人家活的廢物。
總經(jīng)理當初被這件事愁得焦頭爛額,全然想不到居然是這么回事,想到裴氏反正馬上也就要賣了,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脫口:“您知道自己他媽的非常不是個東西嗎?”
這話完全沒過腦子,總經(jīng)理脫口就知道要糟,幾乎咬了舌頭,有些懊惱地站住。
他看見那個裴總扶著樓梯,有點不安,跑上去:“您……不要緊吧?我氣懵了,您別當真——”
被他扶住的、仿佛是換了個人的“新裴總”扶著樓梯,慢慢搖頭。
那人的臉色蒼白,仿佛承受著身體里某種刀刀刮骨、寸寸剜肉的極端痛苦,眼里卻又出現(xiàn)那種殘忍冰冷的嘲弄。
“我知道。”那個人回答,他的嗓子有些沙啞,咬字卻不緊不慢,“所以……我需要一份,完整的財務(wù)公示�!�
一份包括完整的納入和支出,能夠證明溫絮白不僅沒花裴氏一分錢,甚至還是裴氏股權(quán)人之一的公示。
總經(jīng)理神色復(fù)雜,仿佛覺得這樣意義實在已經(jīng)不大,卻又在看到樓梯扶手時,轉(zhuǎn)變了想法:“……好�!�
“我安排人去做�!笨偨�(jīng)理說。
雖然對不是東西的混蛋來說,不論做什么都沒用……但對那位溫先生,至少是有意義的。
坐在食堂舒舒服服吃飯的人,至少應(yīng)當知道。
那些一點也不反光、保溫效果極佳,排布相當合理且優(yōu)秀的食堂取餐口。
設(shè)計它們的是溫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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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名頂替的“新裴總”回到辦公室。
那種劇痛如同剖心、仿若噬骨,他卻反倒覺得快意,把裴氏即將拆分出售的決議攤在桌面上。
這只是個開始。
接下來,他會遷墳、會做財產(chǎn)公示,會帶走全部屬于溫絮白的東西,找回那些金牌。
他會親手抹去溫絮白的墓碑上,和不相干的人有關(guān)的一切。
溫絮白不是任何人的配偶。
溫絮白是溫絮白。
——半個月前,他在滿洲里折返,海拉爾站下車。
他將二十二歲的溫絮白小心安置好,就急匆匆趕回這里,來扯斷最后勒著溫絮白的那些線。
溫絮白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溫絮白答應(yīng)在醫(yī)院里等他……溫絮白很擅長等待,不論這份等待的結(jié)局是什么。
離開醫(yī)院后,他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張從沒見過的銀行卡,以及一封溫絮白寫給他的信。
他把那封信打開,再次。
他逐字逐句認真地看,幾乎已經(jīng)能夠倒背,卻依然低聲念出來。
——小陌。
溫絮白披著他的外套。
在搖晃的火車上,在窗外連綿的群山蒼原里,溫絮白低頭伏案,認真寫給他一個人的信。
——這筆經(jīng)費,用來做生意,恐怕少些。
因為少些,只能先從小本做起……假如他也有相關(guān)興趣,愿不愿做登山用品專賣?
就在馬特洪峰山腳下,就在那片鏡子似的湖前。
他們可以盤下一家小店,春日踏青,秋季徒步,附近聽說有家百年的巧克力店。